长治现存碑刻中乡规乡约的内容及价值
2022-05-30张丽锋王天义
张丽锋 王天义
关键词: 长治 碑刻 乡规乡约 内容 价值
乡规乡约与人类社会的出现发展是相伴始终的,然其在各个阶段各有不同形态。碑刻是乡规乡约的重要载体之一,在长治地区现存元明清民国时代碑刻1300余通,其中涉及乡规乡约的有50余通。这些乡规乡约承载着明清以来长治地区乡村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成果,本文旨在通过整理长治现存碑刻中有关乡规乡约碑刻的内容,分析其价值所在,以期能够对现今的乡村治理与乡村文化振兴提供有益的借鉴。
一、乡规乡约的内容
长治现存50余通涉及乡规乡约的碑刻就其内容而言涉及乡村公共事业管理的诸多方面。内容大致如下:有稳定粮价维护经济运行的《裁革粮价陋规牌记》;有护山护林的《禁牧碣文》《禁赌禁牧禁伐碑》《禁止毁树碑》等;有禁止恶人扰乱公共秩序的《禁乞丐碑》《去恶人碑》《县令劝善碑记》等;有禁止赌博嫖娼的《为合村商议秉公禁赌志》《合社永禁赌博碑记》《禁赌窝娼碑》等;有维护乡村和谐的《重整乡约碑记》《南村社规碑》《村产明细碑》等;有维风励俗的《重修婴儿冢记》《义学碑》等。在这些乡规乡约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先民们在乡村治理中的聪明智慧与脉脉温情。现就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乡规乡约详论如下。
(一)护山护林类乡约
《禁牧碣文》现存平顺县北社乡西清北村,是清嘉庆十二年(1807)勒石。其碑载:“是地也,佛坐盘龙山,村靠鱼鳞山,山间,河中,村中之景色焕然一新,恐时过境迁,有致毁伤,殊属可恶,今立社规严禁,不许在山中牧放牛羊,翦割蒿草杨柳,树林中不许起土并毁坏枝梢。如有犯者,看轻重议罚,不得强辩,有不服者,禀官究处。”a本碑立约的初衷纯为保持村中松色常青、杨柳并茂之焕然一新的环境,因此禁止牧放牛羊、翦割蒿草杨柳。如此的乡约非常符合现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新农村建设理念。现存平顺县苗庄镇北庄村的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刻石《禁河路碑》,设立背景在于村内旧有河渠多有水患,村民“疏凿维艰,几费经营、拮据之苦,修葺非易”,为维护河道通常,保护村民安全,特立碑明约:“禁止街路领羊往,禁止妄捯河内煤灰、瓦石者。”现存壶关县桥上乡东柏坡村《东柏坡社补立禁坡碑记》系清道光三十年(1850)勒石。其碑曰:“尝思地灵者固由人杰,人杰者尤赖地灵。余村观音堂近靠小泉山,又接紫红土池、岭东浣脚、风门口,此四所大关风气。观此,山凝木秀则欣欣而向荣,山空木实则油油而成荫,是材木之掩映此土者,实天地之栽培独厚也。上长松柏茂盛,下连碧水永流,岂或可加以斧斤而忘夫慎守乎哉?奈有外来无知之徒,希图微利,砍伐树木,殊堪痛恨。今余村议定章程,永为禁止。嗣后,倘有在禁坡之中仍行损坏者,约社查出,即以窃盗为伦,轻则议罚,重则禀官。各宜自慎,勿贻后悔。此不特循窃木有罚之说,亦有以体上天生物之心云尔。”b其碑文立意高远,一从人杰与地灵之互补滋养之关系来谈保护本村落所在之地的山水植被的环境关系;一从天地生物之心讲究天与自然、人文一体的儒道文化观念。从上天好生之德到人杰地灵以及风水,再到贪图微利盗砍树木均为不可忍受人之恶劣行径逐一递进,因此出台乡约以禁止砍伐可谓入情入理。其后,则是用三条处罚条例列出了违反此约的地界限定、处罚金额、罚金的分配处理等措施。类似的乡规乡约还有《禁赌禁牧禁伐碑》《禁止毁树碑》《大云寺禁山碑》,其目的都是对生态环境的保護。
(二)禁赌禁娼类乡约
在长治地区现存碑刻中涉及禁赌嫖娼的碑刻约占所有乡规乡约类碑刻的一半以上,据统计在30通以上。赌博为乡村之害,在碑刻中大力强调尤以清代最为明显,在有清一朝的长治各县村落中多有出现,可见赌博之害已经蔓延且严重到不得不以合乡之力来禁止。如长子县《为合村商议秉公禁赌志》《合社永禁赌博碑记》《禁赌窝娼碑》等。现存于长子县大堡头村关帝庙内清嘉庆二十年(1815)《禁赌窝娼碑》勒石,其碑载:“永禁开场聚赌窝畜流娼。嘉庆二十年九月日。大堡头阖社勒石”。现存襄垣县王桥镇天仓村1915年刻石的《阖社公议严禁赌博章程碑记》,碑载:“赌博一事坏人极大,本社向来未曾严禁。古人忠厚,不知赌博。自后,世风浇漓、习俗传染,人多相聚为赌。每日引诱良民许多,甘恋赌厂。社约见此情形欲振颓风,因全社公议立规严禁。”现存长子县南陈乡城阳村道光十年(1830)刻石《合社永禁赌博碑记》, 同时强调了对拢赌人和赌博人进行惩罚、对抓赌人进行奖励的具体金额。
在禁赌碑刻中,禁赌碑文的撰写均对赌博之害有着各个角度的清醒认识,其阐释也是极深情之劝善之语。如壶关县黄崖底村清咸丰十一年(1861)勒石《禁赌碑》,碑载:“营开孟子云:博弈者,不孝之三也。盖博弈之人,上干国宪,下损身家,不遵父兄明教、陶开亲友良言,陷人迷魂,甘作下流。求养生之资得利有限,遗父母之忧惹祸无穷。朝来夕往,夜作书眠,赢者缴幸得宜,输者遍地哀求。败祖宗家产挥金如粪,高堂大厦避居蓬门。衣食不及遂致身染疾病,廉耻不肩顾必生盗贼之心。甚哉! 赌之害于人者,大矣!”该碑从儒家孝悌观念入手来劝谏,提出赌博是不孝父母、甘作下流的表现,其“求养生之资得利有限,遗父母之忧惹祸无穷”尤其发人深省,最后得出“甚哉!赌之害于人者,大矣”的结论。奉劝赌博之人要作“奉公守法,孝亲顺长, 为朝廷之良民,为家庭之孝悌”的人物。壶关县桥上乡马安驼村清咸丰八年(1858)勒石的《禁赌碑》,其碑载:“尝开赌之害人,甚于水火盗贼。虽在聪明,无不破产倾家,执迷不悟,甚为可惜也。岂知赌博场中,一坏心术,二丧品行,三伤性命,四玷祖宗,五失家教乎。赌博一事,引诱最易。家庭之内见开,极亲甚至父子,无论成何家教,以祖父一生辛苦。子孙立时挥霍。遂至辱门败户,乡党皆归咎其先人。更或通宵出赌,不计饥寒,微夜开场,多生事变,耗精疲神,必致殒身丧命。凡人良贱高下不同,尊卑各别,赌博只问钱少钱多,那计谁贵谁贱,成何品行?一入赌场,虽至亲对局,必暗设戈矛,只顾自己赢钱,那计他人破产,心术易。生祸之基,倾家之苗也。是放合社公议,尊国法,立规模,献戏严禁,则幸甚哉!”该碑总结了赌博五害,“一坏心术,二丧品行,三伤性命,四玷祖宗,五失家教”, 可谓警世名言。于国、于家、于人计,赌博均是生祸之基、倾家之苗,不可不禁。本碑文字警醒,行文流畅,既有道德教化之约束,又有人性向善之引导,可谓忠厚长者之言。在诸多的禁赌碑文中,我们都能看到清代中后期随着经济的稳定增长和人口增加,赌博恶习也逐渐滋长为社会毒瘤。长治各地乡贤民众无不对赌博恨之入骨,“永禁赌博”成为一致呼声。
(三)止恶劝善类乡约
北宋吕大钧创制《吕氏乡约》提出吕氏四条: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自此以后,“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一直是后世乡约乡规的重要内容,更是儒家文化精神的核心体现。在长治现存碑刻中劝善止恶亦是重要内容,如禁止恶人扰乱公共秩序的《禁乞丐碑》《去恶人碑》《县令劝善碑记》《维风励俗碑》等。
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勒石的《去恶人碑》,所载为恶人王桂根在村中强霸人妻、“横行讹索,欺压村人殆遍”,遂为村众扭送官府、驱逐出村的前因后果。因一恶人立碑以求不让恶者恣横,而使善良得以安宁。长治县苏店镇南天河村现存清道光八年(1828)勒石的《禁乞丐碑》。该碑载:“为乞丐无忌恣行搅扰预行严禁事,合村公议:凡有乞丐,每年十二月初二日,聚集本村西阁外,每人开发钱陆文。若有红白等事,无论鞭杆手以及乞丐,逢上户每人开发钱五文,次户开发钱贰文。凡平时以及每年秋报,亦不准进村讨要。如有强恶乞丐,仍旧进村讨要,即刻鸣约,送官究治。村中如有私自开发者,社中公同议罚,故立碑记为禁。”该碑立约之初心在于禁止无赖乞丐恣行搅扰村落活动,制造事端,同时对乞丐入村乞讨的时间以及施舍的钱财金额予以约定。此事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清代乞丐一众已经成为有组织的社会群体,在乞讨过程中有诸多强恶表现引起了民众的反对抗议。长治县苏店镇看寺村现存有清同治七年(1868)《规条小引碑》刻石:“欲正风而善俗,思去恶以安良是以夙夜思维,将一切有乖于风化者,重新严禁,编为条例,勒之于石。”特意强调要“永远遵行,以垂不朽云尔”。其碑载规条七项如下:“早年村有煤炭小镢行户并守门哗头……不得复充”;“包娼聚赌,窝留贼匪,聚党盗窃者,自绅社严禁之后,倘有故犯,轻则议罚,重则送官”;“游食僧道并外来乞丐横叫,以及村中恶徒,皆不准上门强讨”;“私开押当,引诱为非,出放钱文,大利扣折,皆在法律之外”;“无中生有,串讹捏控,少凭无据,评控飞赌者,不惟社中不管,且指寔公禀”;“村人不得自便兴讼”;“村中有倒卧,无论在何地方,六社公办”。规条七项中六项均为去恶之属:哗头、娼赌、盗窃、横叫僧道乞丐、典当及撺掇是非之人无论何时均为社会毒瘤,在旧社会都由乡村基层村民自治体系予以治理。
(四)事关妇女再嫁碑
在乡规乡约的碑刻中涉及妇女的很少,偶有涉及也多是关于风俗教化一类。如清李光地《同里乡约》提出:“以后有淫荡男女,不顾人伦,大坏风俗者,查知素行,立逐出乡。”其他则是兄弟易妻、叔嫂招赘的乡野陋习。在上党区苏店镇南天河村保留着清嘉庆六年《再醮定规碑》,其碑是罕见的一通涉及寡妇再嫁及寡妇再嫁中所产生费用的约定。其碑载:“乡党岂能免寡孀,席丰履厚守纲常。真心自矢人皆敬,衣食不充欲改妆。凭媒妁,论行藏,闲人由此话短长。约中公议条规立,勒石流芳永不忘。今将嫁妇规条开列于左:一、清净寡妇,明媒者入庙办理。照规每两出银一钱,交约公用。活汉妻不得入庙成交。一、来路不明的妇女不得入庙办理,亦不得在村成交。如有恃强包办者,不管有事无事,禀官究处。一、该约收存嫁妇银两,要写清名姓,注清两数,除开消布施、写婚书外,多寡收存。一、抬嫁装用值约保长,本村每人价一百,五里以外价一百五十,十里以外价二百,二十里以外价二百五十。一、画字礼,聚媳人每两三分开发,于约无干。一、写婚书人用值约乡约。”
此碑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解出我们以往对乡土中国的诸多误解。首先明确了寡婦再嫁凭媒妁是正当和合乎法理与礼教的,禁止买卖妇女和包办婚姻。这里对妇女持有一种呵护的态度。在明清时期的一些县志中有“节妇、烈女”的人物记载,但官方提倡与民间践行是两回事,不可依县志所记来对古代社会的礼教进行盲目的批判。其次,寡妇再嫁过程中的一些花销有明确的酬劳定价,涉及钱财花销方面的契约,这点戳穿了民国以来一些依附西学者提出的“中国是人情社会”“中国人没有契约精神”的谬论。从现存涉及乡规乡约的碑刻中我们接触到一个真实的古代社会:讲人情,更讲契约,以契约呵护人情。
二、乡规乡约的价值
长治现存的乡规乡约还有稳定粮价、维护经济运行的《裁革粮价陋规牌记》,有乡村基层治理的《重整乡约碑记》《南村社规碑》《村产明细碑》等。它们多是在牌头、保长、保约、甲长、社首、维首、绅士等人倡导主持下建立,从内容上看既有倡导性,也带有一定的强制惩戒性。总体而言其价值大致如下:
从内容而言,乡规乡约具有以教化民、以礼成俗的价值。国有国法、族有族规、家有家训、乡有规约,所谓“官有正条各宜遵守,民有私约各依规矩”。在长治现存碑刻中的乡规乡约来看,其内容涉及禁止赌博、青山绿水的环境保护、去恶护善、裁革粮价陋规、村产明细等。纵览我国现存的乡规乡约的诸多内容,我们会发现在长治地方乡规乡约中没有溺婴、孝子、节妇、烈女、乱伦、非礼等相关内容。这似乎可以说明在明清时代的长治地区民风淳朴,这些乡规乡约集中在护林、护善、护水、禁赌、禁娼、禁恶等方面,这由山林之区自然环境所决定,也与当时人口繁衍、经济繁荣的闭合性社会环境有关。同时我们也能看到乡绅、社首等人在构思乡规乡约时的慎重态度,其规约也有很大的人情张力,它的存在是维护乡村社会稳定和谐的重要举措,也是对国家法律的有益补充。
从立意而言,乡规乡约具有过失相规、呵护人性的价值。在现存的规约中,对于违反乡规乡约的行径,有的乡规只是劝善没有惩恶的强制性措施,有的则明确惩恶强制性措施,如罚金、罚戏、罚砖、罚瓦等,对于极恶之人则开除社籍,扭送官府。如壶关县石坡乡石河村现存清道光七年(1827)《禁赌碑》勒石,碑曰:“违之者重罚,抗之者禀官,所有设赌售赌者,议给大钱三千文。”平顺县苗庄镇北庄村现存道光二十八年(1848)《禁赌碑》勒石,碑曰:“倘有私自赌博,冒犯禁规者,罚戏五本:举报者,得钱三千文,系赌博者出……不遵者,送县究治,决不宽贷蒙县究毕,罚砖一万个,以备社用。”i壶关县桥上乡马安驼村现存咸丰八年(1858)勒石《禁赌碑》,碑曰:“禁止一切赌博。违者罚戏三日。捉赌送社者,十字披红,赏钱五千文。”综上的惩罚措施几乎是整个长治地区乡约乡规中的所有手段,我们没有看到游街、驱逐、贬抑、鞭打、沉塘、活埋、浸猪笼等极端惩罚措施。
综上,在长治现存碑刻里的乡规乡约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传统乡约如吕氏四条、洪武六条、康熙十六条等成系统的规约,也看不到神道设教的痕迹。其特色就是对现实的赌博、毁林、倾泻垃圾等具体恶行的禁止设立,纯然还是以伦理设教的方式立约。在这些乡规乡约中没有神道影子,没有暴力惩处,只有温柔敦厚的劝勉,从中可以看到这些乡规乡约是用人情、伦理为教化之基,用乡规、乡约来呵护人情、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