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沐在阳光下
2022-05-30蒋晚艳
蒋晚艳
按母亲的吩咐把邻居们的还礼送完,时间是17:00,秋初的太阳没了夏末的热烈,傍晚就更清冷了,我若有所思地走在路上,忽然,恍惚听到母亲在叫,我加快速度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堂屋,母亲沐在阳光下,褶皱的脸庞微微含笑,神情慈祥而从容,头顶几根洁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金灿灿地晃,母亲的身体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黄色的静谧的光。“娘——”我唤母亲,母亲不理我,我很不明白,才半小时,我是照母亲的吩咐出去的,回来,母亲怎么就不理我了?
成长以来,作为女儿,母亲有太多让我捉摸不透的事——
奶奶是大家闺秀,是爷爷用十二抬大轿娶进门的,自母亲嫁给父亲,大小姐奶奶加婆婆的威严一波又一波地折腾母亲,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我就不写了,写出来怕母亲责怪,反正奶奶对母亲无理取闹的事方圆几十里都闻名。一些乡亲鼓动母亲反抗,父亲也劝母亲有委屈就讲,别憋,母亲总微笑着回答:“老人说几下又不会少肉,娘高兴就好!”
奶奶八十岁后摔了一跤,卧床不起,还不能翻身,在床上连续躺了三个月,身上的肉都躺烂了,发出刺鼻的脓臭。本来就不喜欢奶奶的伯母避而远之,姑姑也借口家里有事十天半月不来看奶奶一次,可是,受尽奶奶折磨的母亲却一天三餐给奶奶喂饭、送茶、端水,晚上还和发臭的奶奶同床睡觉,母亲对父亲说:“不陪娘,娘会孤单。”母亲每天早晚用温水帮奶奶擦身体,让我照灯,我捂着鼻子,但还是因奶奶的脓臭极度刺鼻而呕吐,可母亲的眉头却不皱一下。有一次,我举着灯嘀嘀咕咕着为母亲抱不平,奶奶对母亲那么刻薄,母亲为什么还要对奶奶这么好?奶奶又不是我们一家的奶奶,为什么伯母和姑姑不照顾?难受、有情绪,我憋得血管都烦躁,母亲严厉地看了看我,回头拿毛巾在脸盆里小声过水、用力拧干,再轻柔地帮奶奶翻身体、擦身体。母亲一边帮奶奶擦身体一边和奶奶说话,像对小时候的我一样耐心和温柔。在母亲精心照顾139天后,奶奶走了。临走前,奶奶拉着母亲的手说:“媳妇,你只记娘的好,别记娘的丑……”
长大后,我遇到了男友。
男友家远在千里之外,听过异地恋同事与父母轰轰烈烈的斗争事例,带男友回家时,我忐忑不安。然而,母亲却杀鸡宰鸭,餐桌上还不停给男友夹菜。饭菜哽在我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想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当晚,和母亲躺在床上,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我躺得战战兢兢,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母亲的责备,我甚至想,如果母亲一定要反对,那我就和男友私奔。盘算好种种对策,可是,母亲就是不说话,母亲一直抚摸我的脚,从脚趾到脚背,从脚背到小腿。母亲照顾10个孙辈,每天做12个人的饭菜,手洗12个人的衣服,还喂了几头猪、一头牛、一群鸭子和十幾只母鸡,母亲的手全是褶皱,手背深深浅浅地漫布着松垮垮的毛细血管,像老家熏黄的腊肉皮;母亲的手掌,如同干裂的农田沟壑,母亲粗糙的手抚摸我白嫩的腿,麻刺麻刺,很不舒服,我往床边挪,我的脚挪,母亲的手也挪,风顺势钻进来,床那头一阵清凉,母亲用手摁摁被,又捧住我的双脚,于是,我不再挪动,翻江倒海地等暴风雨来临。
终于,母亲说话了,“男孩单身吗?”“做事认真为人善良吗?”“ 对你细心体贴吗?”……床那头,母亲连续不断地问,床这头,我斩钉截铁地“嗯”。
第二天,母亲叫我和男友去男友家过年,我吧嗒地掉着眼泪吸唆着鼻子乖乖地出了门,母亲的行为让我悲伤得无与伦比,母亲生气了,母亲对我绝望了,母亲不要我了!
火车上,泪水蛇一样在我的脸上移荡,窗外北风呼啦呼啦地响,路边的灯光像流星,光明稍纵即逝,往前看不到希望,向后看不到家乡,我的身体和心情如同冰块,僵硬冰凉。手伸进裤袋,带出一张字条,母亲写的:“女,看好行李,娘在最里的棉衣袋放了五百块钱。”母亲要我拿着钱给男友的父母买礼品,母亲的钱用旧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钱很厚,有五十块二十块的,还有十块五块的,每张都发出母亲身体那股熟悉的油烟味。钱包旁有一张折成四折的A4纸,母亲写满了字:“女,人是你自己挑的,选择了就要和女婿一条心,两个人要一起勤劳,把家好好撑起来……知道你担心娘,但是,女婿的母亲,你的婆婆,以后也是你的娘。那边的娘比娘老,你和女婿这么远,老人肯定担心儿子跟你跑了,你去,让她老人家放心……女,儿媳要有儿媳样,说话要过大脑,对公公婆婆要孝顺,孝顺父母不要跟不好的人比,要尽自己的心……”
七年过去了,我创了业,买了房。可是,来不及把母亲接出来,来不及让母亲享一天福,母亲就病倒了。
放下工作,我回了老家。虚弱的母亲躺在床上,跟我说话气息极力平稳,“怪娘不争气,身体不好……锋宝摔了……女,去看看。”锋宝是我儿,六岁半,和哥哥姐姐一样,儿自出生起就交由母亲照顾,刚进家门,生病的母亲就让我看儿。看完儿,母亲又吩咐我:“娘生病,村里很多人都来看望娘,女回来了,听娘的话,按名单一户六个鸡蛋一包糖,当还礼。”说着,用手示意床头柜后的白胶桶,白胶桶里用红色胶袋一包包装着鸡蛋和糖,又说,“邻里乡亲都不容易……咱们不要欠人家的……”
母亲叫我还礼我便还礼,我按母亲的吩咐,抱着白胶桶一家一户地奔。可是,才离开半小时,母亲就离开我了。可是,我还没和母亲好好说上一句话,我甚至来不及问母亲生了什么病,母亲就这样沉默地沐在阳光下,再没看我一眼……
那一年,母亲60岁。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