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个只读了半学期书的文化人
2022-05-30程素芹
程素芹
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小时候的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被叫作“赤脚医生”?难道他给人看病的时候没有穿鞋子吗?长大一点儿以后才知道,“赤脚医生”这个词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没有编制,亦农亦医,农忙时务农,农闲时行医的这样一群人。他们没有工资,身份依然是农民,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用自己的行医时间抵工分。据说,男的一天挣十个工分,女的一天挣八个工分。而父亲,一天无论是劳动还是行医,都是十个工分。
从我记事起,土地已经分配到农民手中,每家每户都是铆足了劲,起早摸黑地忙碌着。农忙时,父亲和母亲一同在田间劳动,我和弟弟放学后也会去帮点小忙。父亲将路东边的秧苗拔起,一把把捆好,再用人力车推着走过泥土小路,运到路西边,一把把抛向自家的水田里,妈妈再一根根地插到土里去。好多时候,当我跟弟弟去到田头的时候,只看到妈妈一个人在插秧,对于这样的场景,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我们总会看见父亲背着药箱走在水田中间的小路上,去往不同的方向。小时候的我,心里总会暗暗埋怨,这些人,怎么总赶这时候生病,耽误了我家的农事。在一群挽着裤管,赤着膀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儿的粗野汉子里面,父亲是斯文的。不认真读书的时候,妈妈会训我们:“你爷(父亲)从小家里穷,没上过什么学,他要能顺利地把书读下去,一定能考上大学。现在条件好了,你们可要珍惜这读书的好机会。”
父亲没上过学?怎么可能?家里有好多本医学书籍呢,那是只有父亲才能看懂的文字。
一旁的奶奶笑着跟我们讲起了父亲的学习之路。
父亲生于1951年,六岁时,母亲去世(后来的奶奶,是我们家的又一个故事),由于家里条件不好,到了上学的年纪,只上了半个学期就辍学了,连拼音都还没学全。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里,像父亲这样上不了学的孩子很多。能上学读书的都是家境相对较好的人家的孩子。我们的邻居就是这样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那户人家里有一个跟父亲同龄的男孩子。我想,他白天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幼小的父亲眼巴巴地望着,心里一定羡慕极了。他想了一个办法,晚上去那小男孩的家里,跟小男孩学习他白天学过的知识。就这样,父亲学会了认字,但是对于数理化却是不懂的。不过,这对于那时候的父亲来说,已经够了。
父亲十八岁那年,村里要选个年轻人做“赤脚医生”。那年月,大家都忙着挣工分,这是份没人愿意干的差事,那时爷爷已经去世,无父无母的父亲被选上了。那时候,有上级来的医疗队驻扎在乡医院里,父亲跟着医疗队学得很认真,什么中医的针灸,西医的临床诊疗、打针、挂水,父亲一学就会了。
学成后的父亲成了村里的“ 赤脚医生”,他的从医之路正式开始。他不用顶着烈日、冒著寒风下地劳动,也能挣工分。这下,那些当初不愿意学医的年轻人,又羡慕起父亲来了。他们的言语里透着一股子醋味:“这个本轮不到你去的呀!”父亲只是憨憨地笑着。是呀,因为父亲无父无母,没有能跟村里的“高层”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别人都不愿干的事才会落到他的头上,谁知,因祸得福呢!
父亲的医学理论知识在他那个年龄的“赤脚医生”队伍里是扎实的,实践也是丰富的。但是父亲的诊所没有挣很多钱,因为他只是个医生,不是个商人。他只会看病,不懂经营。眼看他的那些同行搞这样那样的特色诊疗,将诊所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城里买房买车,我的父亲依然如多年前一样,不急不躁,心平如水地做着他喜爱的工作。能吃药的不打针,能打针的不挂水。每年夏天都会有几个人来我家针灸治疗腰腿痛,每天中午,还没吃过饭就来了。父亲给他们扎上针,要等拔针后才完事,而这些都是不收钱的。
许多个夜晚,我被一阵阵狗叫声惊醒,接着是人的脚步声、急促的敲门声,那多数是大人带着发烧的孩子来看病。敲门声、起床声、开门声、大人的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关门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这是那些年的夜间,我经常听到的声音。我一次次在这声音中醒来,又在这声音中睡去。而父亲,是难得睡上一个安稳觉的。
许多个雨雪的夜里,我们被家里的电话铃声吵醒,那是不方便来的病人请父亲去家里看病。父亲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一条泥泞的、漆黑的乡间小路,父亲不知走了多少回,我常替父亲担心,那路边的一大片坟场,他不害怕吗?我同妈妈一样,必定是睡不着的,只等到父亲回家开门的声音响起,我们才会放下提着的心。
如今,七十多岁的父亲依然在工作和学习的路上。六十岁就退休的父亲接受了医院的返聘继续做着村里的防保工作。全村每家每户的情况,他是了如指掌的。没有电脑的日子,我在他的本子上看到了全村一千多人的身份证号码,这都是他一户一户跑出来的。
父亲从没有跟我说过他的梦想。他们那个年代的人,谈梦想,想必觉得是矫情的。但是我知道,父亲对他的人生是满足的,一个父母早亡,没读过书且一穷二白的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了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让自己和家人都有了安定的生活,这些对他来说,就是曾经的梦想吧。
家中的户口簿上,父亲学历那一栏写的是初中,而我觉得,我的父亲却是个只读了半学期书的文化人!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