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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请初恋吃顿饭

2022-05-30高云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大雁塔纸条宿舍

高云峰

也曾有过初恋,在心的深处珍藏一个亲切的名字。

四十年了,岁月的尘土掩埋了心中许多美好的东西,可有些事,却像春天的种子,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破土而出。尽管年过知天命,心如止水,可是当她静立舟头,在天与海相接处御风而来,情感的浪潮依然会把坚硬如石的心淹没。

奇怪的是,浪漫过后,总有一个非常现实的俗念:请她吃顿饭!

与她相恋,是两颗孤寂的少年心在寻找慰藉中的一段邂逅。

她在省城上大学,我在她爸爸工作的学校读中师,她爸爸是我的班主任。整个读书阶段,我的身份就是贫困生。那年寒假,我没有路费回家,申请护校,护校生学校给一个假期的饭票做报酬,吃饭不用愁。我收集了十位同学的借书证,一次抱回十本书,除了吃饭就是昏天黑地地在宿舍看书。过了几天,她放假回来了,家里住不下,就和她姐姐到我们班的女生宿舍借住,在我的宿舍隔壁。每天早上六点,我准时起床长跑一万米,七点半从大门口的水房担两桶水上山上的宿舍。从水房到宿舍直线距离也就一百米,可是要直上直下一百一十九个台阶,女生根本担不上去,只能用小壶提。我担两桶就给她姐俩门口放一桶,一天的用水也就够了。有一天,她的两位高中同学来找她玩,打扑克三缺一,就叫我去。我会打百分,她们不会,她们会捉呆子,我不会。我是男生迁就女生,就让她们教我捉呆子。规则很简单,玩了两次就学会了。有一个叫杭亚萍的女生就提议捉住谁呆子,就给谁脸上贴一个纸条,且说且把一张报纸裁成二指宽半尺长的纸条。虽说玩法简单,我比她们技巧还是差了许多。玩了一会儿,纸条有一半贴在了我的脸上,报纸花花绿绿,纸条纷乱如须,把三个女生高兴得前仰后合。贴纸条是用唾液,我的唾液都用完了,贴上去的纸条老是掉,那两个女生就说我耍赖。也是玩得熟了,只要捉住我,她们干脆拿起纸条“呸呸”手起纸落就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额头、两个脸颊全都贴满纸条,她实在看不下去要代我在自己的脸上贴,那两个同学坚决不干。

也是因为这次玩,我和她一下子熟了许多,那时我正自学英语,开始是有不会的问题去问,后来干脆每天固定一个小时辅导,直到她收假离开。

春天,我收到了一封信,笔迹是她的!

我心慌得不敢打开,不敢在教室打开,不敢在宿舍打开。一口气跑到东城墙外的树林里,拣了一个树冠漂亮、树根细沙干净柔软的地方,盘腿坐下。平息了一下慌乱的心,才用舌尖舔湿信封封口,慢慢抽出那一页粉红的信纸。信和她人一样,平和、恬淡,致谢我一个假期的照顾。看文字仿佛能听见她柔和平静缓慢略带羞涩地给我说。

不到八百字的信原本明白如话,我却像研读《诗经》,反复看,似乎想从中看出“死生契阔”“执子之手”。尽管没有看出我想要的深意,但从此给一个人写信,等一个人的信,成了我所有的心思。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有了一次到省城开会的机会,那时她还在大学读书。80 年代初,没有任何通信联系的方式,我到省城要用有七八天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去一趟她的学校,找到了她的宿舍,找到了她的教室,找到了她常去的图书馆,甚至有一次看见了她坐在教室的身影,但始终没有勇气站在她的面前。

直到临回家的前一天早上,她忽然来到我住的饭店,之前写信告诉过她大约去省城的时间和开会的地址。她告诉我,她请了一天的假,那时候大学生管得严,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理由能請准假。每一个人都会有如愿以偿的时刻,也都有愿望得偿兴奋激动的体验,你也许能体会到我这一次如愿以偿的无比激动。商量去哪里玩,我们俩不约而同:大雁塔。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走在去大雁塔的路上,不再是形单影只的我,无论看什么都觉得格外明媚,天蓝了,地阔了,人也不挤了,车也不多了。

到了大雁塔,每到一处景点我都会喋喋不休地向她卖弄一番我这些天偷偷做的功课。不仅仅是大雁塔,一本《古城西安》差点儿让我翻烂,我知道我们俩会有机会一起走进书里的这些地方。

她只是笑眯眯地听我说,一边点头一边“哦,哦”,每离开一个景点都会说一句:你知道的真多!

登塔了,相随中外游客,沿着一节节旋梯盘旋而上。登临名塔,俯瞰红尘万丈的古城,心似浮云,情如红日。因了她一路上的点头,我越发张扬起来,站在唐朝的大雁塔顶,浮夸地给她即兴吟了一首七言律诗。现在想来,脸红面臊,可是,生命中能有几次这样的得意忘形呢?夕阳西沉时,我送她回校。走在翠花路上,忽然想到交友几年了,既没送过她礼物,也没请她吃过一次饭,我现在有了工作,挣上了工资,理当慷慨一回。

我们一起走进翠花路上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我盯着墙上的菜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知道了糖醋鱼丸是最贵的一道菜,一份三元八角。“来两份糖醋鱼丸,两碗米饭。”我像念书时打饭一样,买了两份饭,拣了一桌,对坐开吃。她的胃口似乎不好,只是看我吃。我劝她吃时,才吃一小口。看我吃得狼吞虎咽,她把自己盘里的鱼丸隔一会儿夹一个给我,碗里的米饭也分一半给我。当我吃饱了,才发现她的碗里米饭还剩一半,盘里的鱼丸除了给我吃掉的,几乎全在。粗心的我这时才看到那双默默注视着我的眼睛里正有无边的潮汐涌起!一刹那,这潮水淹没了我的心。大大咧咧的我似乎到这一刻才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她一起吃饭。尽管那时对婚姻的认识肤浅如尘,但我们彼此都明白,我们不会走到比互相写一封朦朦胧胧的倾诉信更深的地步。

从饭馆出来,正是夕阳西沉、落日熔金的时分,整个古城都在沉入暮色中。送她回校,心中装满永诀的伤感,我不知道那条路走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挥手作别时她走入校门的背影。

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她,就会想起这一次饭,也不知是想到第多少回,我恍然悟到第一次请女友吃的这顿饭,犯了一个大错!为什么不用七元六角点四个菜呢?

那年头,七元六角完全可以点四个像样的菜,还可以挂个紫菜汤或者鸡蛋柿子汤什么的。我们俩唯一也是最后的这顿饭,因为我的土气,我的孤陋,我的笨,我吃惯了份饭的惯性,不仅毫无诗意,毫无浪漫,更主要的是:也许她根本就不喜欢吃那该死的糖醋鱼丸!

从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无论将来贫富贵贱荣辱,无论身在何处,一定要像像样样、气气派派地再请她吃顿饭。

大学毕业后,她在榆林的一个中学当了老师,我也在几年后调到榆林,虽然在一个城市,始终没有见过面,但我心中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强烈。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去了她的学校,去的路上还在反复想那顿一起吃过的饭,那一盘该死的糖醋鱼丸。想着八年不见的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刚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前面一个少妇的背影特别像她。写到这个情节,我还真有点迟疑,谁看了都会觉得是编的,怎么可能,八年没见,一进大门就遇见了。还就是遇见了,就是她!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都很惊讶!

她问我:“来学校找谁?”

找谁?心里想的是:找你呀!嘴上说出的却是:“找某某同学。”

看见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我问她:“什么时候生?”

她说:“预产期就在这周。”

“那你还来学校上班呀?”我几乎是大喊着说。

她十分平静地告诉我,带的是高三毕业班的数学,孩子们再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她能坚持多久算多久。

老榆中是一所依山而建的学校,进学校像朝山,一进大门就开始爬台阶,直上直下得爬一百多个台阶,到了杜斌丞图书馆才算进了校园。她挺着大肚子,往上走了十多阶就气喘吁吁,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搀扶她,这个动作太敏感,她的脸一下子通红,身体靠在边墙上,拨开我的手,连连说:“不用,不用,你快去找同学吧,我慢慢上。”

“好吧,我们一起慢慢走。”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上到图书馆,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有两个人缓慢的脚步和她一个人急促的呼吸。临别时,互相挥了挥手。

后来,也会时不时地听到她的消息,生了儿子,儿子上大学了,儿子结婚了,老父亲去世了,她当奶奶了,她退休了。日子咋就过得这么快!

四十年过去了,我做过中学教师、国企干部、行政人员、大学教授,其间还下海经过商。不知请过多少客,也说不清有多少次被人请过客。请什么人,办什么事,上什么菜,摆什么酒,那真是荤素搭配,酸甜有别,有汤有水,有主有次。面对不同的请客对象,请什么人陪,说什么话,花多少钱,那真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几乎成了请客专家的我,却依然没有了结埋在心底的那一点点愿望。缺憾始终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沉睡,不定什么时候就起来搅和一下,提醒你还有诺言没有兑现。想请女友吃一顿饭在别人看来是一个俗念,但正如我的母亲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我也想请她吃一顿好饭,让她知道我的内心始终有一个角落留给她。我的缺陷,我的笨,与生俱来,因为笨,爱情走不到婚姻;因为笨,人生走不到成功;也因为笨,俗念變不成现实。

四十年了,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生活。我有了一个和睦的家,两个可爱的女儿也各自成了家。她呢?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呢?我不知道我们再坐在一起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会说些什么?荣与辱,贫与富,成功与失败,对于已经知天命的我们,心如止水,味比水淡。至于生活的点点滴滴,人生的起起落落,甘苦心知,岂可言传?人生如流,源头清澈源尾浊,多少无奈,多少情怀,都随波逐流。

时过境迁,故人是否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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