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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中的季节隐喻与性别视角

2022-05-30戴静如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9期

戴静如

关键词:《黄雀记》 季节隐喻 性别视角

苏童的《黄雀记》,讲述了围绕着三个少年展开的一桩强奸案及其后续风波。全书共有三个章节,根据各章节主要人物角色名和故事发生时间分别命名为“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将季节与人物相联系,使得季节的变换与人物命运的走向相对应,其隐喻意味为故事铺展了暧昧的底色。

与三个季节相对应的是苏童所使用的两个不同的性别视角。不同视角的叙述不仅因故事主人公的经历而发生变化,也因其性别身份的立场而产生了明显的差异。本文將从季节隐喻以及性别视角两个方面出发,对苏童的小说《黄雀记》进行分析。

一、季节隐喻

季节即时间的阶段,随着季节的转换,置身于时间之中的人物也悄然发生变化。《黄雀记》中三个季节的出现,隐喻着三个主人公所处的不同人生阶段。

(一)保润的春天:懵懂与冲动的“男孩”阶段

保润的春天是潮湿的,涌动着许多未明的冲动,因此春天的走向是出人意料的。保润的春天以频繁去照相馆的祖父开始,却结束于一桩令人震惊的强奸案。这或许正符合春天的气氛,春是只管播种孕育而不能控制发展与结果的,祖父的丢魂、保润进入精神病院、保润遇见柳生和约仙女去旱冰场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正如一颗颗在春雨中投向肥沃大地的种子,必然孕育出这一场卷入三人的强奸案。

春天代表着保润充满着懵懂、不通世故和性本能冲动的“男孩”阶段。作为一个“男孩”,保润无法干涉和介入成人的世界。当母亲执意要把祖父送进精神病院时,保润的内心同时保留着孩童的顺从和不忍。一方面,因为“男孩”无法介入成年世界,他没有反抗母亲的决心和勇气,另一方面,由于他自我觉察到自己的“男孩”身份,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介入成人世界,因此,他表现出一种属于孩童的冷漠的间离感。当保润进入精神病院,学会用绳子捆绑祖父之后,此时的他严格意义上已经不能被称作“男孩”了。然而,也许是因为进入了精神病院这样一个不管是规则还是氛围都与世俗世界大相径庭的地方,时间在保润身上的流速也发生了变化,他没有按步成长为一个向成人世界迈进的少年,属于“男孩”的笨拙与残忍依旧主导着他。

如果说保润身为“男孩”的天真的残忍体现在了对祖父的暴力之上,那么他充满了笨拙与懵懂的性本能冲动则体现在对彼时还叫“仙女”的花匠孙女白小姐的追求之上。当他约仙女一起去旱冰场却被“横刀夺爱”之后,他的气恼、蛮不讲理与转头就跑,正恰如一个不懂事的男孩,笨拙地面对一个自有规矩的陌生世界。也正因为保润是一个性本能尚未完全成熟的“男孩”,正因为他的懵懂与笨拙,注定他不可能犯下对仙女的强奸罪行。他将仙女绑住,只为发泄自己“男孩”式的气恼,之后便不知所措地逃离了。即便是十年后,当他来向冤枉他入狱的仙女讨债,当他再次绑住仙女,也只是要求她和自己跳一支“小拉”。

然而,逝去的时光并非全然没有在保润身上留下痕迹,保润无法永远做一个懵懂与冲动的男孩,他必将有向成人世界进攻的意愿。出狱后保润对柳生的杀害,正是他尝试宣告自己男性身份成熟的举动。柳生是距离保润最近也是最贴切的男性榜样,保润通过杀害、毁灭柳生,确认了自己的男性骄傲。“男孩”通过“弑父”以变成“男人”,至此,保润的春天才正式宣告结束。

(二)柳生的秋天:成熟与坠毁的“男人”阶段

柳生的秋天是郁结的,他承受的是事件发生过后的余波,这种余波以一种浸物无声的萧瑟气氛在他的生活里弥漫开来,使得他的一切行动都沾染上畏缩的气息。秋天也隐喻着柳生作为成熟“男人”的形象,即使是出现在保润的春天里,在保润心里只有一些朦胧的对仙女的爱恋念头时,他已经满口都是有关性的猜测了。而将他与保润的“男孩”身份最旗帜鲜明的区分开来的,是他对性暴力的实施。

如果说身为“男孩”的保润,其暴力冲动属于萌芽期,那么身为“男人”的柳生,其欲望则来自更隐秘和成熟的性暴力。他没有保润那种一方面暗恋仙女一方面又想要与她斗气的矛盾的男孩心态,柳生是纯然以男人的视角来观看仙女的,他对她的注视始终充满着性的意味。

在香椿树街这样一个缺乏文明的地带,男孩向男人的转变总是充满着暴力。正如保润以对柳生的杀害延迟踏入了自己的成熟阶段,十年前的柳生以对仙女的性暴力坐实了自己成熟的男人身份。与成熟随之而来的是对责任的承担,成熟的男性以激烈的姿态介入了成人世界,无法再像保润回避母亲与祖父的矛盾一样回避责任。柳生的秋天是对责任的承担,他替保润照顾入院的祖父,替白小姐讨债、奔走。然而,责任与责任之间存在着微妙的错位,保润蒙冤入狱,以“男孩”的身份承担起属于“男人”的责任,而柳生作为真正应该被追责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受到社会与规则的惩罚。如果说,柳生对替他受过的保润尚有一丝愧疚与弥补,那么他对仙女,即后来归来的白小姐,依旧是色欲占多,难寻愧疚与悔意。

错位之下必有拨乱反正,因此,柳生成熟之后的毁灭也几乎是必然的。保润在婚宴上对他的杀害,并非仅仅是出于对白小姐和他关系的误会,更是出于对多年以来柳生享受了男人身份在成人世界里的特权,却丝毫没有承担责任的不满。苏童在《我写黄雀记》里说:“在控告之后,至少还应该反省,至少还有忏悔。忏悔与反省的姿态很美好,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面对过去的姿态。”柳生的死,也和他从未对白小姐有过忏悔与反省有关。

(三)白小姐的夏天:燃烧与焦灼的“少女”或“女人”

作为全书的最后一章,白小姐的故事没有顺理成章地转入冬天,而是来到了炎热、蓬勃的夏天,一方面,这夏日的气氛与白小姐泼辣、绝不轻易服输的个性相契合,另一方面,夏天是一个有着无数热力与能量的季节,它热衷于拼尽力气将一切燃烧殆尽,这似乎也暗示着白小姐豪掷青春却一无所获的人生结局。

很难对白小姐下一个定义,称她为“少女”或者“女人”。即使是在她名副其实的少女时期,在她被称作“仙女”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身上也有着明显的属于成熟女人的特征,她强势,咄咄逼人,有作为女人的世故的一面,懂得运用自己的女性特质为自己谋取好处。但同时她也不失少女的童真,愿意为了自己的两只兔子勇闯水塔。当她成为白小姐归来之时,她已经摇曳生姿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成熟女人了,但她也依旧保留着作为少女的天真与任性。少女与女人的双重身份始终在她身上矛盾地共生着,构成了属于夏天的、生长期的复杂性。

白小姐的夏天始终是焦灼的,她有各式各样的问题等着去解决,追不回的欠债、层出不穷提要求的郑老板、意外怀上的孩子、车祸、柳生的死,等等。白小姐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挥霍和燃烧自己,她挥霍自己的名声给郑老板当公关,为他策划各种不着调的活动。她挥霍自己的身体怀上庞先生的孩子,最后甚至想挥霍掉自己的生命。在白小姐的挥霍与燃烧背后,藏着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焦灼,她难以寻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好像一只无脚的鸟,只有力竭才能停止。

白小姐的焦灼由来已久,在她给自己取名叫“仙女”时便可窥见端倪。作为一名弃婴,她在被亲生父母抛弃时便决定放弃自己的姓名,从此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仙女”。如果说少女时期的她选择当“仙女”是为了表现对尘世的不屑,表示自己并不属于其中,那么她之后给自己取名叫白蓁,便是想要重新回到社会秩序当中,找回自己的社会身份。

但这个被她曾经抛弃、鄙夷的世界里又怎会有她的位置。社会如柳生一般,对她有所企图,却无所安置。她曾经自持年轻美貌,试图找世界要一个昂贵的位置,却遭遇了庞先生这一意外的打击。这个曾经对她百般讨好,在得知她怀孕之后露出了狰狞面目的男人使白小姐看清了她所投身的“事业”的灰暗前途。当夏日过去,白小姐的年轻、美貌均随流水逝去,等待她的只能是一片秋日的灰烬。无论她是“少女”还是“女人”,世界均给她出一个无解的难题。这似乎也解答了许多“自甘堕落”的女性命运的秘密,当她是“清白的少女”时,她被强奸;当她是“堕落的女人”时,她被抛弃。她的面前何曾有过可以选择的道路,她注定要在对身份困境的焦灼当中将自己燃烧殆尽。

二、性别视角

好的故事,应该是执笔人无性别,而笔下人有性别。执笔人当是公正的,对世俗的偏见与狭隘,甚至是对不公的愤怒,都应该留给人物角色。执笔人最好失去自己的性别视角,而只用人物的性别视角进行观察和叙述。苏童在《黄雀记》中对两个不同的性别视角的使用,恰恰反映了他对性别差异的认识。

(一)保润与柳生:用男性视角讲述受害与施害

保润和柳生的故事是一个不断的施害与受害的故事。首先,他们共同施害于仙女,紧接着,保润便受害于柳生,蒙冤入狱。柳生看似逃过一劫,实则有更大的清算正在等着他。出狱后的保润在柳生的婚宴上杀死了柳生,柳生于是又受害于保润。这一场男性世界里的互相厮杀,昭示了雄性在斗争中确认自己地位的方式,即暴力。暴力之下,必有人受害或者施害。

当苏童用男性的视角来解释他们本人的受害和施害,这两个底层男性之间的互搏多少染上了悲凉的意味。施害者未必是完全的恶,受害者也未必是全然无辜。当保润替柳生受过入狱时,我们看到柳生在监狱外过着难熬的日子。他始终是“夹着尾巴做人”,兢兢业业地替保润照顾祖父,他对保润的做小伏低与满怀愧疚让人很难将其定义为一个纯然的作恶者。尽管如此,当他在婚礼上被保润杀害时,他依旧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柳生的妈妈在得知他的死讯后对白小姐哭诉道,早知如此宁愿让儿子去坐牢,可见她的内心也认同柳生的死是在还保润和白小姐的债。而保润的强奸罪尽管名不副实,也并不全算担了虚名,因为到底是他先将仙女绑起来的。这施害与受害之间的实与虚,是只有通过男性视角才能产生的辩解,是只有男性才能参与的你损害我、我侮辱你的游戏,而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是无权置喙的。不管保润和柳生之间如何斗争,当他们出现在白小姐面前时,他们总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他们之间的性别联盟是异性无法攻破的,只能由他们自己构建,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毁掉。

保润和柳生的强势与暴力,似乎只有施加给对方或者更弱势的白小姐才有力量。当他们面对比自己更加强权的所在时,他们那让白小姐恐惧的魔力消失了。当柳生面对郑老板、庞先生时,他毫无招架之力,正如他当年被警察带走一般,他变得畏畏缩缩,不像一个“男人”了。而这正是崇尚力量,包括权力和暴力的男权社会的规则所在,当你使用暴力施害时,必将有比你更有力量之人使你受害。

(二)白蓁:用女性视角讲述新生与死亡

倘若命运是一只站在背后的黄雀,冷眼看着螳螂捕获弱小的蝉;倘若保润和柳生是两只争斗的螳螂,那么白小姐就是被抢夺与损害的蝉。她像站在那条污水河里一样站在了食物链的下游,她发火、动怒都只能伤害到自己,影响不到岸上的人。尽管这样,尽管她身处如此狼狈之地,苏童依旧安排她身怀六甲。她的女性身体像她的命运一样柔软但坚韧,她经过车祸和溺水,但她的孩子依旧好端端地待在肚子里。女性掌管生命的力量在这样一个艰难的困境中依然得到生发,这或许是为什么在用白小姐的女性视角进行叙述时,苏童突出了她的柔弱,她属于女性的柔情,也触及了更深层次的生死。

在保潤和柳生的故事里,有一个被刻意留下的空白,那就是强奸案的发生过程。白小姐以自己的女性柔情叙述填补上了这个空白。她几乎是温情的、遗憾地想:“如果当初他们是在水塔里跳小拉,如果当初他懂得爱抚女孩的方法,如果当初她爱他多一点。”白小姐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自我粉饰了和柳生之间的处境,这或许是她无所出路的绝望在作祟,她必须这样粉饰,她必须以这柔情来应对现实的残酷,不然她就没法走接下来的路,没法接受柳生的照顾,而后者是她现在所仅有的了。即使白小姐的“如果当初”都成真,将柳生的强奸变成你情我愿的交欢,那岂不是反过来证明了这些你情我愿的交欢,其实是一种男性利用女性的弱势地位的强奸呢?

白小姐的人生几度经历过生死,香椿树街上人人谣传却无人得见的“魂”,在她出车祸时、溺水时,都呈现出绛紫色的形态朝天上飞去。她曾经社会学意义上死亡过,作为“仙女”的她销声匿迹,也曾作为“白蓁”改头换面新生归来;她也曾经生物学意义上放弃过生命,选择顺着污水河漂走,而后又因为腹中孩子的挣扎而选择放弃自杀,重获新生。

在白小姐的几度生死里,蕴藏着她作为女性这一弱势性别的生存困境。在强奸案发生之后,作为犯罪分子的柳生可以继续留在香椿树街安稳度日,作为受害者的仙女却不得不远走他乡。在柳生死亡之后,作为被抛弃的孕妇白小姐被围堵的人群逼入了污水河,诸如此类的荡妇羞辱伴随着白小姐的一生。即使当她生下孩子,孩子脸上红色的胎记也被人们看作是母亲耻辱的化身。对此,白小姐的选择是再次消失,她再次尝试以社会意义上的死亡来换取新生。

或许,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白小姐确实获得了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