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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女词人寄外词初探

2022-05-30林静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9期

林静

关键词:寄外词 女词人 清初词坛

寄外词即女子写给夫君的词作,属夫妻之间的唱和词。词本身的起源就和女性之审美特性息息相关,相对于男性假借女性口吻表达思妇情绪,女性更适宜用寄外词主动发声表达情感。由于古代的女性文学创作并不受重视,夫妻之间交流唱和的词作,长期得不到学界的足够重视。目前,学界对寄外词的研究只有对宋代女词人的研究,大多表现妻子的愁苦情怀。a明清之际,女性词人创作又成为一支重要力量,此观点在沈松勤《明清之际词坛中兴》有所论述,张宏生在《清代词学的建构》中也有专章肯定了女性对清词的贡献。相较于宋朝女性词,清初女性词在创作境界和词调运用等多方面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女性写给丈夫的寄外词,突破了宋代的单一愁苦之情,有更多的情感表达。近年来,随着清代女性词作总集和别集不断被整理,如《江南女性别集》《清代闺秀集丛刊》等丛书的大量出版,清代女词人的词作不断被整理和挖掘。在这些书中可发现清代女性词选集中含有不少的寄外词。本文选清初时期的女词人写给夫君的寄外词,分为女性对丈夫的思念、伙伴式婚姻的陪伴与鼓励、夫妻不同心的含蓄表达三类内容,探究清初女性寄外词中的女性声音与情感表达。

一、思婦题材

女词人通过作词表达对夫君离别的愁苦和无奈中的思念,并希望获得夫君更多的体贴和关爱,是寄外词的主要内容。这类女性作者亲自写作的题材,和男性假借女子口吻写词有很大的不同。从《诗经》开始,到后世的乐府诗、古诗、近体诗中都有不少男性文人,用假借女性口吻创作诗词,借女性不被男子宠爱的悲剧,寄托自己的各种感受。这类男性模拟女性的创作,即创作主体在模拟异性的状态下写诗作文,在我国古代是源远流长的。黄霖在《〈闺艳秦声〉与“易性文学”——兼辨〈琴瑟乐〉非蒲松龄所作》,对这类写文学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从“香草美人”原型到后来的“闺怨”“宫怨”题材词进行了梳理,并称这类文学创作为“易性文学”。b在此“易性文学”创作中,女性不过是作为一种载体,作者言在此而意在彼。王干在《唐宋词拟女性心态探析》中提到这种模拟女性的创作,认为从词的起源《花间词》开始,到北宋的柳永、张先、晏几道、秦观、黄庭坚,再到南宋辛弃疾,可以说是源远流长。这种创作因创作者大多是朝廷的“人臣”,他们作为“人臣”的感受与女子在家庭中的感受一样,自然会产生与女性角色的心理认同。c

和“男子作闺音”与女性自身创作相比较,女性创作的思妇词更加纯粹,而不是假借思妇写怀才不遇与政治失意。女词人是真实地写家中女子期待获得夫君更多的关爱,诉说和夫君的离别之苦。以章有渭的《玉楼春·寄外》、宋瑊《卖花声·春暮寄外》为例:

月华一簇云团结,秋到愁边无可说。人传郎意薄于云,侬信此心明似月。月明会有圆时节,怪杀闲云随处没。云消月堕夜凄清,只有离怀无断绝。(章有渭:《玉楼春·寄外》)

这首词是典型的“思妇”词,闺阁内的女子思念在外不归的夫君,却只能等待,也担心外边宦游的丈夫可能恋上其他女子。邓红梅在《在幽闺自怜——寂寞者的爱》中,分析此心态是由于“除了等待,她们也没有办法解决这种猜疑和担心,精神大半是鸵鸟式的,她们宁愿自己把猜疑消化,一定要等到它变成无法逃避的现实,才会落入幽怨之情的掌握中去”e。章有渭这首词,就是幽闺自怜的思妇词典型。

日日怕春归,不展双眉。柳丝无力系斜阳,又是落花时候也。肠断天涯。城户闭帘衣,几坐楼西。无情灯火把人欺,夜夜虚开花一穗。赚我归期。(宋瑊:《卖花声·春暮寄外》)

女词人日复一日地思念着远行之人。时间过去了,容颜如花落,外出的丈夫还回不回来呢?女词人幽闺自怜的思妇形象浮于纸上。

二、伙伴式婚姻中的陪伴和鼓励

除别离思念的思妇内容之外,和夫君患难与共的陪伴和鼓励,也是女词人寄外词的重要内容。在陪伴和鼓励方面,顾姒的《满江红·泊淮示夫子》与李眺的《醉落魄·家落后赠夫子》,是陪伴夫君时对夫君的鼓励,见证了夫妻二人伙伴式的夫妻关系。以《满江红·泊淮慰夫子》为例:

一叶扁舟,轻帆下、停桡古岸。灯火外、几枝疏树,人家隐见。漂母祠边荒草合,韩侯台上寒云断。叹从来、此地困英雄,江山惯。穷愁味,君尝遍,人情恶,君休叹。问前村有酒,金钗弃换。举案无辞今日醉,题桥好遂他年愿。听三更、怒浪起中流,鱼龙变。g顾姒生于明末,字启姬,重楣妹,夫君鄂曾,字幼舆。h这首词写于泊舟淮河时所勾起的怀古之情,借用怀古安慰今人。顾启姬的丈夫鄂幼舆久考不中,无缘仕途,夫妻二人凄然南归。途经淮阴时,顾姒便在淮河边的船上,创作了这首词来安慰失意的丈夫。从词中不难窥见顾启姬是一个性格英豪、心胸豁达的女性,词的豪迈也使得作者被认为是《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原型。i这首寄外词的目的在于安慰夫君屡试不第的抑郁。上片以“叹从来、此地困英雄,江山惯”为结尾,承上启下,到下片描述丈夫此时的困顿状态:“穷愁味,君尝遍。人情恶,君休叹。”此地困住过去的英雄,如韩信,今日的夫君亦是不逊韩信的英雄。“举案无辞今日醉,题桥好遂他年愿。”此处用典,题桥出自汉司马相如初离蜀赴长安,曾于成都升仙桥题句“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喻对功名有所抱负。最后以“听三更怒浪起中流,鱼龙变”一句结尾,词人相信丈夫一定会鲤鱼跃龙门。“遂他年愿”,这种祝福是一种伙伴式婚姻、伴侣式的劝慰和鼓励,体现夫妻同心。

这种伙伴式的婚姻还体现在李眺的《醉落魄·家落后赠夫子》!0 中,词中“豪华阅尽人间胜。直到如今,赢得人间恨”表达了对丈夫穷困潦倒之状的理解、同情与宽慰。这类女词人在丈夫生活中的角色,并非只是附庸,也并非“惟酒食是议”的生活保姆,也不单纯是“红袖添香”式的诗文交流,她们是丈夫患难与共的生活伙伴,也是最为有力的精神支柱。

三、夫妻不同心时的含蓄表达

在与夫君鼓励陪伴的主题中,有些词在陪伴珍惜对方之外,也有些和夫君不算完全同心之作。徐灿的有些词具有含蓄地劝夫归隐之意,但是这些词中,劝夫归隐这一心思与夫君的所作有悖,但作为妻子的女词人大都不会悖逆夫君,词作更多是体现她在相依相陪的同时,又有所悖的含蓄表达。

徐灿的《水龙吟·次素菴感旧咏合欢花》,是一首在乱世之中互相安慰的寄夫词: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

弄(又有版本如拙政园诗余作“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阴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1徐灿词学造诣绝佳,在清初就被陈迦陵评为可与李清照相提并论之人:“才锋遒丽,生平着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清代中叶的吴衡照更称她为“闺阁弁冕”。

徐灿的夫君陈之遴亦擅诗词,同为明末清初知名词人。陈之璘诗与吴梅村(吴伟业)诗比肩,“诗格颇似吴伟业”,“七律才情飙举,实过梅村”,被邓汉仪誉为“其诗雄浑清壮”。陈之璘正是徐灿词集《拙政园诗余》的编撰者,他为徐灿词集作序,称二人一个更爱词,一个更爱诗,虽对文体偏好不同,卻气味相投,彼此成就:“湘苹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苹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二人诗词上多有唱和之作,多述二人共同生活的欢乐和离别的相思之苦。

这首《水龙吟·次素菴感旧咏合欢花》在《拙政园诗余》中题为“次素庵韵有感”略有差别,词意接近,皆为次韵唱酬作,合陈之遴词《水龙吟·过旧邸感赋》。根据《清词纪事》记载,本词的写作时间和背景在徐灿、陈之璘的《拙政国诗余序》中有所记录:“丁丑通籍后,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华如朱丝。余与湘苹觞咏其下,再历寒暑,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时史席多暇,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寻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频年兵燹……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6 可知,这首词融合了二人共同经历明清朝代变更的家国之悲,还有二人在沧桑时代中的身世之慨。亲历了烽烟乱世,徐灿用这首词写对昔日之欢聚的怀念。《清词纪事会评》还记录这首词写的是徐灿希望陈之璘可以隐退之意:“尝与素庵在合欢花下联吟,赋《水龙吟》词云:‘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劝其引退。而素庵恋位,致不以功名终。管夫人《渔家傲》词劝赵承旨早归,同一高朗之怀。”可实际上,陈之璘的归隐之意和徐灿相悖。

徐灿寄外词个人词集《拙政园诗馀》,共有九首寄外词写给其夫陈之遴(字素庵),分别为《临江仙·病中寄素庵》《蝶恋花·每寄素庵不到有感》《满庭芳·姑苏午日次素庵韵》《满庭芳·寄素庵》《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念奴娇·西湖雨感次素庵韵》《永遇乐·寄素庵》《风流子·同素庵感旧》《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其中《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一首“怀人寄远,惜春闺怨”为主题的词,黄嫣梨认为可以从这首词中,透过旧社会名媛的思想,进一步窥探清初一个上层女性对待丈夫仕清时,乱世相依却不同心的心态。

柳岸崎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目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徐灿:《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这首词似是与夫婿暂别时所作。根据程郁缀《徐灿词新释辑评》的分析,词写于明朝灭亡甲申年1644年后第二年。1644 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灭亡。次年,徐灿的丈夫陈之遴降清,出仕新朝。此词写于陈之遴任职新朝后不久,徐灿不得已携子女北上与丈夫团聚的途中,准确地说,写于即将要到京之时。@0 陈廷焯《词则》赞这首《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曰:“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之手,奇矣!”周淑舫在《中国女性文学发展览论》中评此词:“将国破家亡的哀思,腥风血雨的感慨,流离失所的悲凉,前途未卜的苦闷,沉荡于作品中。”在这特定的历史时代中,其词立意高,取径宽,视野广,容量大,完全脱去脂粉气,处处显现兴亡之感。

徐灿的这两首词均为和夫君唱和或赠词,均是缠绵悱恻的怀人思念之作,由此可见夫妻二人感情之深厚,虽其中也未必完全是夫妻同心。陈之遴本为明朝官员,入清后至礼部尚书,弘文院大学士,在未被流徙之前宦途贵盛。所以,陈之遴、徐灿二人感情虽然笃厚,二人对家国的气节却有区别,在词中也有所表现。《水龙吟·次素菴感旧咏合欢花》中徐灿含蓄地透露出其归隐之意,而陈之璘未必和徐灿一样有归隐之意。徐灿词中对故国破亡和眷怀的悲叹更甚于陈之璘。谭献评徐灿另一首怀念故国的词《踏莎行(芳草才芽)》:“兴亡之感,相国愧之。”评的是徐灿词中兴亡之感的成就大过陈之璘,徐灿对故国的眷恋之感多于陈之璘。

综上,这些寄外词的存在展现了清初女词人与夫君的情感,叙说着和夫君离别的愁苦和无奈,以及一些与夫君不同心的含蓄表达。在题材和词境上,相较于前代女词人创作也有较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