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的背影
2022-05-30高云峰
高云峰
1
1969年春天,村小学开学了!一个令孩子们惊喜的消息传遍全村。
高念文村有一百三十多户人家,从沟底到山顶撒了一坡,大体可分为四阶:井沟、裆村(中间村)、上圪楞、圪崂。裆村住的人家最多,从西向东有二里长,西起我们家,东到后洼,两道湾住了五十多户。卢玉香老师的家就在第一道湾的最中间,从卢老师家出来向东是一个凸出的石圪堵,石圪堵的平台有一亩地大,平台上挂着一口两米高,敞口直径有一米五的大钟,这口大钟原来挂在佛堂岔永兴寺门口,“文革”时抬回村里,在石圪堵的平台上搭了一个木架子挂起来。有了這口钟后,石圪堵就被称为“钟圪堵”,绕过钟圪堵就是学校。
我跟着邻居小伙伴跑到学校,果然,学校房门大开,已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校园。走进教室,我看见老师是一个身材清瘦的女孩,头上包着绿色头巾,手里拿着一根棍,棍头上绑着笤帚,站在课桌上清扫房梁上的灰尘。教室有三四年没有人了,尘土很大。看见我走进教室,老师用笤帚轻轻地扫我出去,我看见头巾帘里有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望着我,我傻傻地盯着老师看。
老师说:“呛,快到外面去!”
老师的声音不高,好听。换作我们村的女人肯定会说:“灰脑,不怕呛死你,往出走!”
打扫完教室,老师招呼孩子们进去,开始报名。这时,我才看清了老师的长相,清瘦的脸庞,尖下巴,五官小巧,眉毛又细又短,眉峰紧蹙,眼睛不大,但特别有神,看你的时候笑意盈盈,脸上的笑容仿佛都是从眼睛里发散出来的。
老师发现了我盯着她看的傻样,用左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搂在她的胸前,右手拿着蘸笔在报名簿上边写边说:“来,第一个给你报。”
我顺从地靠在老师的身旁,老师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恍惚站在槐花初开的树下。
“叫什么名字?”老师问。
“小林。”旁边围着的小伙伴们不等我说,抢着替我回答。
“几岁?”
“七岁。”
“什么成分?”老师问。
这个问题没有人抢了。
我怯怯地说:“贫下中农。”
大伙一声哄笑,别看只有四个字,报了三个成分:贫农、中农、下中农。
老师笑着说:“拣最穷的吧,贫农。”边说边在报名册上写。我报完了,还赖在老师身边不肯离开。
到了晚上上灯时分,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海朝家的硷畔上,瞭望老师的家,一道湾的人家最数老师的窗户亮,清晰地照出窑洞半圆形的轮廓,有时还可以看见老师印在窗户上的身影,长长的辫子越过腰际。
老师名字叫卢玉香,其实她已经结了婚,是我们高念文村凯子的媳妇,论起辈分,我要叫她婶娘。凯子先是当兵,后转业在兰州当工人,她一个人在村里当老师。
有一天,我妈妈说:“一有空你就往卢老师家跑,老师的门槛也让你踢塌了,你都数见咱家到老师家多少步了吧?”
妈妈的话提醒了我,从我们家门口到卢老师家门口,我就开始数步,1100,1009,1008,1007……无数次地数,一次一个数,一个季节一个数,一年一个数。
2
卢老师榆林简师毕业,师范科班,那时候农村民办小学罕有受过师范教育的老师。卢老师一个人教四个年级,四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全在一个教室。一般的复式教学是一、三,二、四年级,我们是四个年级,最复杂的复式教学。体育、唱歌课基本全校学生一起。教高年级算术,低年级就自己写生字;教高年级语文,低年级就自己做算术作业,动静搭配,有条不紊。“文革”后刚刚复课,没有课本,老师就是活教材,语文、算术、唱歌、体育全是她。
学生人手一块石板,从河沿揭一块一厘米厚的砂石板,凿成四方,四边磨光,相当于现在笔记本电脑大小,用墨汁涂黑,没有墨汁就用锅底灰涂黑,拿白粉笔在上面写字算术,右手写,左手拿一个毡擦擦,写了擦,擦了写。一不小心,墨黑、粉笔灰就上了脸,放学回家,好像走着一队演戏的三花脸。
有一次,老师给四年级讲语文,现在只记得两句:“毛主席来到矿工中,工房里油灯暖融融。”老师要求同学们把课文默读几遍,然后背诵下来。老师抽查背诵,还没等四年级同学们举手,二年级的我就把手高高举起,大声说:“我会背!”老师那双平时笑意盈盈的眼睛储满惊讶,根本不相信一个二年级的学生会背四年级的课文,牙关咬得紧紧地,用手里的教鞭指着我说:“你背,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听老师话音不对,教室里鸦雀无声,大伙屏气敛声盯着我。原本记得溜溜熟,他们默念时我已经背了一遍,可是,往起一站,眼睛盯着教鞭,脑子一片空白,脸红脖子粗,一句也背不出来。老师的教鞭啪啪敲着我的课桌,大声说:“不要逞能!”
过了不久,我逞能的性格反为我挽回了面子。
公社来了干部,把全村人召集到饲养院的大院子里,学校的孩子们也坐了一片参加会。那时候开批判大会呀,公审大会呀,常常让学生参加。不知为什么,公社干部大声问:“你们谁会背《复电》?”
我高声喊:“我会背!”
一声“我会背”令吵吵嚷嚷的会场顿时安静。我看见卢老师愤怒地望着我,估计是觉得我要把教室逞能的那一幕重新上演。
《复电》是1949年10月26日,毛主席收到延安人民祝贺新中国成立的贺函后回复的电报。我们家的墙上贴着一张《复电》,毛主席的头像金光闪闪,下面是红底黄字的《复电》全文。我经常躺在炕上盯着这张《复电》看,不是当作一段话而是当作一张图印在脑海,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图的什么位置都清清楚楚。在公社干部问大家谁会背,全场默不作声的这个间隙,我就把这张图在脑海过了一遍,确信自己可以背下来,才毅然举起了手。
“好!这位同学背。”公社干部大声说。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脑子了闪着那张图,不是背,是照着图念下来,念得太流利了,没等会场的人反应过来,我已经“念”完坐下了。
公社干部特别兴奋,大声说:“背得太好了!鼓掌!”
放学整队时,卢老师狠狠表扬了我,说给高念文小学争了光。
3
卢老师自己一个人晚上不敢住,让二姐去陪她。我也借着给二姐说这说那、送这送那,一有机会就往卢老师家里凑。
卢老师一个人住着一孔大窑,这个窑的东边还有一个用于储藏的侧窑。老师的家不同于村里的任何一家,米粮菜瓮全都放在侧窑里,住人的正窑只有一炕一灶,地下放着一个书桌,书桌上放着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卢老师天安门前的照片,老师不仅去过北京天安门,还见过毛主席!这张天安门前的照片我看过无数遍,边看边向往,如果我有一天和老师一样站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该有多好!桌子上还有一件东西是高念文人没有的,玻璃罩子灯,高念文人称为“洋灯”,相比于我家的煤油灯,又大又洋气,特别明亮。卢老师的家收拾得清潭利净,全家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是老师用的香皂的味道。
老师喜欢看书,但在高念文哪里有书可看?有一天,老师在我们家和我母亲聊天,发现我家门口立的竖柜顶上堆着满满的书,老师说:“华英(我二姐的名字)娘,能不能把你竖柜顶上的书拿下来我看看。”
书是大哥拿回来的,大哥临走时千安万顿什么人都不能动,可是用现在人的话,卢老师是母亲的闺蜜,家里只要有一点好吃的,都会派我们给老师送去。那个年代,没有比吃的东西更珍贵的。
母亲说:“能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你想看你看,你想拿你拿。”
因为卢老师,这竖柜顶上的书算是解封了。
卢老师搬来凳子站上去翻看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一翻不要紧,只听她在上面看一本“啊”一声,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啊”。
完了,她拿书下来,神秘兮兮地对我妈妈说:“以后这些书谁也不能让看!”而她却拿着那本厚厚的书匆匆离开。
过了几天老师还回那本书,又拿走一本。出于好奇,我也用我认识的几百字开始连猜带看这本书,这是我人生看到的第一本书,小说《红岩》。
有一次老师不知看了什么书,也让二姐看,听她们俩议论,说这个某某某不就是你爸爸吗?这个某某某也是一个当了干部进了城把农村媳妇离了的人,我也想看这本书,老师不让。看完一本换一本,老师差点把竖柜顶上的几十本书全看完。
海朝家在裆村第一道湾的起点,老师家在湾顶,在海朝家大门外的硷畔上向东一望,正对卢老师的门户。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坐在海朝家大门外的硷畔上盯着老师明亮的窗户看。村里其他人家都是煤油灯,只有老师的家是玻璃罩子灯,村里人叫“洋灯”,洋灯在众多煤油灯中仿佛启明星,分外明亮。我知道老师在这个明亮的窗户里,坐在明亮的洋灯下看书。我们家的煤油灯不适合看书,暗不说,一不小心就把头发烧了。
有时候,我在家里挨了打,受了委屈,望着老师的窗户,默默流泪。坐一会儿,看一会儿,流一会儿泪。要是夜晚,村里其他人家的灯一一熄灭,只有老师的窗户亮着,一盏明亮的灯散着黄黄的光晕。我喜欢独自看着老师的灯,看着看着,这盏黄黄的灯就走进心房,温暖少年孤寂的心。
4
1971 年春节,老师去了兰州。
春节过后,到了该开学的时间,仍不见老师回来。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晚都去老师的门上走一回,数到1006步或1007步,有时数着数着忘了数到多少,到了老师的门上,摸摸挂着的铁锁再返回。
后来听说老师生孩子了,让村里的青云代理教师。青云那时候也就二十多岁,却是我的叔叔辈,见面我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青云佬(我们村称叔叔为‘佬佬)!”青云佬小学都没毕业,村支书说,实在是找不出人,让青云照看着孩儿们,不要跌打就行。
我是怎么也不能把青云佬和老师挂上钩的,尤其是想到让青云佬代替心目中神圣的卢老师,心里别提有多别扭。
开学第一天,青云佬变身青云老师,把全校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站在教室门口训话,约法三章,现在我只记得两章:“过去不论是叫爷爷、叫佬佬、叫哥哥,今天开始一律不准再叫,统统叫高老师。挽草(给猪羊打草)、砍柴、看孩子、点籽一律大人来和老师请假,学生自己请,不准。”
青云老师说话声音高,声调拉得长,某一个词还有点鸡公嗓。卢老师说话清爽利索,声音不高,亲切而不失威严。
大概同学中也有不服气青云老师的,上课第一天,海玉就捧着课本,恭恭敬敬地走到青云老师身边,指着课文中“蜜罐里长大”这句话中的“蜜”字问:“高老师,这个字念甚?”
青云老师盯这个字,看了许久说:“后面这个字你认识不?”
海玉说:“罐子的罐。”
青云老师说:“那你还不知道前面这个字念什么?”
“不知道。”
“瓷,瓷罐!”
一来二去,青云老师把“蜜罐”念成“瓷罐”传遍全村。
又一次上课,青云老师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写在黑板上,问大家有什么不认得的字,不懂的,举手。
海玉举手说:“老师,汗是什么意思?”
这回还真难住老师了。我们村里人从来不说汗,出汗叫出水,流汗叫流水。
青云老师拉起调门说:“这个汗嘛!”一时词穷,又重复一遍:“这个汗嘛,啊?”还是没词。我都有点替青云佬着急。
只听青云老师說:“这个汗,就是人们劳动的时候,身体发热,头上冒出的液体。”
啊呀,我的个天神,终于说出来了。
海玉说:“高老师,液体是什么东西?”
只见青云老师勃然大怒:“日涅(你)祖宗,就你能,不要看你能,成了个龙也是蛇鼠子(长得像龙的蜥蜴)!”
一教室各年级的小孩吓得大气不敢出,再不敢造次。
5
卢老师终于回来了!和卢老师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圆嘟嘟的胖儿子。
我也不顾老师的旅途劳累,一个劲跟在收拾家的老师屁股后叨叨,告诉她不在的这半年学校以及村里的种种故事。我告诉老师“桂枝不念书了”,老师叹一口气。我又说“桂珍大也不让桂珍念书了”,老师又叹一口气。
老师问我:“如果你妈妈不让你念书,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老师盯着我说:“小林,你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们家因为困难你念不成书,就去神木城找你爸爸,让他供你念书。无论如何要念书,靠念书离开高念文。”
我使劲点点头,记住了老师说的话。
当听说村里把永兴寺的大钟砸了,卖了生铁,卢老师瞪着圆圆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真的?”
我使劲点点头,老师狠狠地说:“羞先人勒!羞先人勒!明朝的文物!五百年的文物!”
看老师的表情,听老师的口气,大钟被砸了,相当于高念文的先人被砸碎了。
更让孩子们丧气的是,卢老师这次回来并不是给我们再当老师的,而是永远和高念文告别,和她的学生们告别的。凯子和老师离婚了。
走的那天早晨,我看见老师的妹妹背着孩子,老师背着行李,从家里出来,拐过钟圪堵,路过学校,渐渐走入对面的圪洞。留下了一个美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