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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诗歌的空间书写及现代性探究

2022-05-30熊小燕

文学教育 2022年9期
关键词:穆旦现代性现实

熊小燕

内容摘要:穆旦对人生苦难的书写,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对民族命运的思考,源于他在1940年代的中国这一具体时空中的敏锐感受和复杂思考;最终汇聚成笔下极具空间感的诗性书写,这些独属于穆旦个人的空间体验及其在诗歌中的创造性转化,促使我们重新审视穆旦诗歌的“现代性”价值。

关键词:20世纪40年代 穆旦 诗歌 空间 现代性

20世纪40年代持续“抗战”的生活状态将中国文化与文学的一体化进程分割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文学空间,诗人穆旦对自身所处的现实空间有了更具体真切的生存实感,加上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艺术手法的熟稔,穆旦由真切的生存实感生发出诗人对“自我”、对个体价值、对社会现实、对民族命运的哲学思考,并将这些体验和哲理思考转化为具有“空间”维度、“空间”意味的诗性书写。

一.穆旦诗歌中的自然空间与精神空间

七七事变后,战争的硝烟在中国迅速蔓延,在7月29、30二天,北平和天津相继被日本攻陷。当时穆旦就读于清华大学的外文系,穆旦作为“护校队员”跟随队伍一路南行到达了长沙的“临大”。然而和平稳定的环境仅维持了三个月,由于战争局势的不断恶化,长沙临时大学的师生不得不再次踏上迁徙。1938年2月,穆旦和其他三百名同学及闻一多、袁复礼、郭海峰等十一位老师组成步行团,跨越湖南、贵州、到达云南昆明,全程长达三千里,穆旦一行人用自己的双脚切实地感受中国的每一寸土地。穆旦从天津辗转于长沙、昆明、缅甸以及后期国外留学又回国等一系列地理空间位置的转换为他的空间书写提供丰富的创作源泉,广阔的空间体验给穆旦的诗歌带来了丰富的空间意象的描写,同时也增加了诗歌的空间感。

(一)自然空间—空洞的城市与荒芜的乡村

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加剧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物化程度。作为时代的观察者,穆旦看到了人们信仰体系崩塌,人伦道德被破坏、被颠覆,现代都市给人类文明带来剧烈冲击,同时也深深震撼着穆旦的心灵,他将情感和态度诉诸于文字,将思考汇聚成诗歌的生命,以其独特而犀利的笔触将他对现代文明的所思所感呈现给读者。

穆旦在《城市的舞》中明确表达了对都市文明和现代城市的排斥和否定。诗人以两个“为什么”向现代城市发问,心中的疑问未得到解答,人已被卷入現代都市的浪潮,诗人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告知,世人已跳进只有“昏眩”和“郁热”的城市。都市里寄居着麻木的人,他们被车辆和噪音围绕着,高楼大厦裹挟着他们失去灵魂的身躯。诗人将城市比喻为“钢筋铁骨的神”,而人类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虫”,城市是具有绝对权威的“神”,人是城市的依附品,在强悍的“神”领域里他们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被看不起和轻视,甚至被冠以“害虫”之名。

第二节从城市对人的精神压迫入手,展现了现代城市对人精神世界的耗损,城市中的人失去了灵魂,缺少生机和活力,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灰色。在城市里“阳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够滋养”世人,人通过在办公室的工作、华丽的服装以及美好的名声或响亮的头衔获得生存和发展。繁荣的城市表面下,掩盖着一具具行尸走肉,一个个缺失灵魂的城市流浪者。

第三节诗人发出了“哪里是眼泪和微笑?”的疑问,“眼泪”“微笑”如此平常的情绪已不知从何处寻找,个人情感被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埋没。现代人寻求个人与自我已成为一种幻想,他们唯一的选择是“以藐小、匆忙、挣扎来服从”。在机械、冷漠、僵化的现代文明中,人连喘息的机会都弥足珍贵,又怎会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个人的快乐与不幸呢?《城市的舞》不仅批判了僵化的城市对人的压制,同时也激励着渺小的个体追求自我,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不迷失在追逐名利的道路上,而应成为有灵魂、有思想的人。

《赞美》整首诗共分为四节,关于荒村的空间建构主要分布在全诗的第一节和第四节。第一节在延绵不断的山川河流之中村庄接连在“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村子里只有“干燥的风”“低压的暗云”“忧郁的森林”,甚至流水都是“单调的”,作者使用一系列消极和负面的词汇描绘着战火中的中国,苦难的意象展示了“抗日”相持阶段中国面目疮痍的环境,战争进一步加剧中国乡村地区的穷困和荒凉。最后一节诗人用“倾圮的屋檐”“枯槁的树顶”“荒芜的沼泽”勾勒了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乡村图景。

《荒村》中诗人借助“荒草,颓墙,空洞的茅屋,无言倒下的树,凌乱的死寂……”等意象描绘了乡村荒凉和死寂,萧瑟、荒凉成为乡村的代名词。一片“被抛弃的大地”进入视野的只有云朵、乌鸦,本是充满生活气息的乡村生活,微风掠过却没有一缕炊烟,安静到没有一声叹息,作者说“小小的丛聚的茅屋”犹如“幽暗的人生的尽途”,可见整个乡村空间的死寂和荒芜,穆旦对荒芜乡村的书写是对幸福家园的呼唤,也是他反战思想的体现。

对城市和乡村的书写是穆旦对现代城市化进程的关注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的反思,这是他作为诗人一种自觉的社会使命感和责任担当,在诗歌中引发人们关于人生的思考,寻找人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重构被现代化破坏的信仰体系以及建立人与人之间正常的关系。

(二)精神空间—被围者

诗歌的空间意象是作者情感的象征物,诗人通过空间意象去构造诗歌独特的意境,传达出个人独特的人生体验、思想感受和情绪变化。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象复杂多样,涉及社会空间、自然空间、甚至还有相对抽象的精神空间,“被围困者”构成他诗歌的精神空间。穆旦笔下的“被围者”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真实写照,是他对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荒诞感的敏锐感知。20世纪的知识分子面对“异化”的个体、生命的消逝和难以把握的命运状态,陷入价值焦虑与道德困境,百姓的疾苦和黑暗的现实社会使敏感的他们感到压抑和窒息,现代都市的畸形发展、信仰体系的崩塌使现代知识分子遭遇了精神危机。在无法逃脱的现实环境下,诗人转向自我的内心,反省、剖析自我,穆旦的反省不是停留在感伤、哀叹的层面,还有愤怒的控诉和反思:“啊,该谁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1]48

二.穆旦诗歌空间书写的现代性特征

“现代性”常被用来指涉某部作品所蕴含的现代主义风格或比较鲜明的现代感。但事实上“现代性概念首先是指一种时间意识,或者说是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一种与循环的、轮回的或者神话式的时间框架完全相反的历史观。”[6]由此可知,从西方世界引进的“现代性”概念,更强调的是一种个人关于不可逆的、线性的时间生存体验。

在本国文化发展危机和借鉴学习西方艺术手法的动态发展中,催生了极具现代化又具有独特个人特性的穆旦诗歌。穆旦十分熟悉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并将其化用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呈现出多层次、复合的、富有张力的诗歌形态。在此基础上,穆旦在诗歌创作中实现了理性、智性、感性三者的融合。例如《活下去》《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从空虚到充实》《春》《森林之魅》等诗歌浸透着理性的原则,他的诗歌创作实现了理性、智性、感性的综合美。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穆旦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手法的熟稔和运用,并不代表他将所谓的西方“现代性”原封不动地挪移到自己的诗歌中,毕竟现代主义艺术手法与“现代性”是两个不能混淆的概念。《追忆似水年华》《等待戈多》《百年孤独》等作品所呈现的“现代性”,都是基于时间体验的文学思考。与空间体验相比较,时间体验是一种进化论式的线性思维。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高速发展对身处其中的“个人”造成了不可逆的“异化”,文学的“现代性”正是西方知识分子面对“异化”的个体、生命的消逝和难以把握的命运状态,产生的一种时间意识层面的焦虑性感受。在现代语境下中国人仍然面临着抵抗空间挤压、力求自我实现的生存压力,而这种感受与我们立足现实的空间体验密切关联。

(一)被搁浅的空间悲剧感

“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五月》

现代主义不像现实主义那样强调环境对人物性格的决定作用,而是追求心理的真实。尤其是在亲眼目睹社会的黑暗与混乱、战争的残酷之后,加剧了穆旦对当时社会的失望,他将心理的真实汇聚成诗歌的生命力,在诗歌中穆旦用极度真实而又悲痛的话语描绘着个体和民族存在状态的悲剧性:“那无神的眼!那陷落的两肩!/痛苦的头脑现在已经安分,/那就要燃尽的蜡烛的火焰!/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这时候,他一身担当过的事情/碾过他,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1]87-88通过小公务员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的、忍耐压抑的人生,揭示个体价值在社会的毁灭。平凡的普通人还没有找到人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们的生命却已被琐碎的事物消磨殆尽,仅仅留下了“一条细线”,这不仅是生命的无意义消耗同时也揭示个体虚无的悲剧性。

个人命运的悲剧与民族的悲剧是密切联系的,在40年代混沌的大环境下,穆旦以其强烈的社会使命感,无情的揭露和批判了虚伪的社会,揭示个人和整个民族的生存困境。诗歌成为他揭示残酷现实的锋利武器,敏锐的洞察力、细致的剖析和充满理性的批判,使其诗歌的语言更加深刻和具有批判性。《农民兵》中他为底层百姓发声,控诉社会的黑暗:“在这一片沉默的后面,/我的城市才得以腐烂,/他们向前以我们遗弃的躯体,/去迎受二十世纪的杀伤。//美丽的过去从不是他们的,/现在的不平更为显然,/而我们竟想以锁链和饥饿,要他们集中相信一个诺言。”[1]125下层人民在混乱的社会中苦苦挣扎,寻求生的希望,换来的却是社会无情的压迫和剥削。工人躲藏在“沉默”背后,接受社会毫无人道的压榨,以微弱的喘息生存在社会的底层,由底层人民逐渐上升到民族、社会、国家增添了诗歌悲剧美的崇高感。穆旦对悲剧的体悟是全面而深刻的,独特的人生经历让他对于生与死的感悟比任何一个现代诗人都更加深切,一方面作为社会的诗人他感知个体存在的渺小,人生追求最后归于徒劳的可悲,另一方面又企图为超越命运做不屈的斗争。他的诗包含了理想、现实、信仰、宗教、战争、和平等诸多主题,都体现了穆旦的敏感多思以及作为一位知識分子的高度自觉性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二)战争语境下的人生荒诞性

穆旦的作品形成了与存在主义相似的品格,即人的存在是荒诞且无意义的,但人可以通过个人的选择,超越现实的环境,最终实现个人的“自由”。同时,他通过独特的信仰重构增添了其他现代主义诗人缺少的荒诞性。现代文明的危机感,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物质的“异化”是诗歌表现的主题,他的荒诞性不在于形式的设置和细节的真实,而是注重对现实的哲理思考。穆旦的诗歌普遍流露出对人生、社会的哲理思考,比如《我》《还原作用》《成熟》等。其次,穆旦对于人生的思考不是逃离现实的幻想而是源于现实、立足于现实和表现现实的。《森林之魅》是穆旦的真实生活经历再现,也是他荒诞性诗歌的代表作:“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1]137诗以阴森恐怖的“森林”作为复杂的象征,通过对烈士临死前的潜意识和幻觉的描写,揭示烈士在绝望处境中无助的心理以及为保卫祖国而奉献生命的崇高精神,表达了对烈士崇高的敬佩之情。穆旦在寻找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物质关系的道路上,始终没有找到最终的归属,使得荒诞最终成为一种找不到精神归宿的更深的痛苦,一种循环往复不断轮回的绝望挣扎的荒诞性。

(三)现代主义艺术的“中国化”

穆旦确实取法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方法,但这些艺术追求在诗歌创作这一精神活动过程中的转化是以穆旦根植于现代中国这一具体空间下的生存现实体验实现的。

苦难的时代,造就伟大的诗人,穆旦的青年时期,战火飞扬,战争书写是他植根于中国土壤最真实的情感表达。作为战争的亲历者,穆旦的抗战书写是深刻的、反思的,1945年他创作了20多首诗歌,绝大多数都是抗战诗歌,其中包括《退伍》《给战士》《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七七》《轰炸东京》《农民兵》等。他把对祖国的热爱、战争局势的担忧、对无辜受难百姓的同情、对战争的深刻反思融入诗歌中,以真挚的情感书写了有血有肉的战争诗篇。在他的诗歌中我们既能看到战争的苦难,也能看到不屈的意志和必胜的决心。《被围者》描述了士兵被围困时的绝望、无路可走的漫长等待,而在诗歌的最后诗人写道:“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希望/才会来灌注:推到一切的尊敬!/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我们翻转,才有新的土地觉醒。”[1]92-93可以看到一种反抗的张力,鼓舞士兵们勇敢地突破围困,迎来新的希望的“觉醒”。

对于浴血奋战的战士,诗人毫不吝啬地给予赞扬和肯定。《给战士》中人民为日常生活而战,为自己而战,把一切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为了自己的梦想,奉献出青春甚至是生命,他们勇敢地告别过去:“别了,那寂寞而阴暗的小屋,/别了,那都市的霉烂的生活,/看看我们,这样的今天才是生!”[1]115既是士兵,又是文人的穆旦,记录着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苦难,将在现实生活的个体体验以“个人化”的语言融入诗歌的意境,以敏锐的洞察力和对现实深刻的反思凸显了作为诗人鲜明的时代品质。穆旦忠诚于现实的生活,将生命感受的内在体验及其诱发和延展的感觉、知觉和意识进行综合,在诗歌中将感性和理性有机结合。

穆旦学习和借鉴西方的现代化,植根于中国土壤,从个体的体验出发延伸到民族、人类,从自我的真实体验揭示社会的种种黑暗,深刻地解剖现实、以理性的意识批判现代社会,给充满内忧外患的民族敲醒时代的警钟。

参考文献

[1]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王玉国,李华.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象与生命境界[J].嘉兴学院学报,2018,30(05):17-22.

[3]胡余龙.“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论1940年代从军经历带给穆旦的“死亡体验”[J].宜宾学院学报,2018,18(09):10-18+26.

[4]李晓梅.论穆旦诗歌的现代主义审美意蕴[D].西南师范大学,2001.

[5]易彬.从“野人山”到“森林之魅”——穆旦精神历程(1942-1945)考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03):229-245.

[6]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A].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C].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22.

(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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