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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媒介叙事的互动与裂隙

2022-05-30刘慧李泽玲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聂隐娘侠客刺客

刘慧 李泽玲

关键词:传奇 《 聂隐娘》 刺客 侠客

一、《聂隐娘》与电影改编

《刺客聂隐娘》取材自唐代裴铏《传奇》里的《聂隐娘》,关于该片的改编,肖潇等(2016)从历史写实元素细化和赋予聂隐娘普通人身份两个角度进行分析;樊露露(2016)以“反传奇的方式改写传奇”为切入点,通过场景和镜头语言实现电影的“反传奇”策略;张春华(2017)则分析两个人物形象的变化:聂隐娘形象的丰满和身份的重构,田季安身份的整合和情理的选择;高慧芳(2017)侧重于政治隐喻,探析了电影中朝廷和藩镇的关系以及对“子”的态度;孙力珍(2019)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重点分析文学和电影表层的文本置换(聂隐娘的身份由奇侠到刺客的变化)和深层的影像机制(从消失的女侠到觉醒的刺客)。除了上述研究外,其电影化改编仍有思考的空间。本文将从真实观、主题、刺客与侠客的精神内涵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二、实往虚归:虚实相生的改编策略

侯孝贤在对唐传奇《聂隐娘》进行改编时极为尊重历史和现实,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电影剔除了小说中的玄幻神异部分,增强写实性。小说中,聂隐娘“以首入囊……以药化之为水”,改写为小飞虫钻进人的肠中、会化尸术等;师傅“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这个细节在电影中改成将羊角刀插于发髻中做发簪,将聂隐娘变成身手迅捷、功夫了得的女侠。

第二,人物及其关系设置较符合史实。电影将小说中虚指的“魏帅”落实为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据《旧唐书》记载,和刘昌裔同期担任魏博节度使的正是田季安。增加了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母亲嘉诚公主,据《 旧唐书》记,田季安的亲生母亲微贱,远嫁魏博的嘉诚公主将田“蓄为己子”。将小说中的尼姑设定为嘉诚公主的双胞胎妹妹嘉信公主,唐朝双胞胎公主历史上确有其事。此外,还嵌入更多历史事件,如魏博中丞丘绛被害等,再现唐中宗年间藩镇割据之乱象。

尽管如此,电影在虚构和真实之间仍存在些许裂隙。

其一,电影和史实中的田季安人设反差巨大。历史上的田季安“性忍酷,无所畏惧”,“惟务侈靡,不恤军务”,异常“凶暴”,纵情声色,和刘昌裔形成鲜明对比。魏帅首先派聂隐娘刺杀刘昌裔,而刘昌裔对刺客以礼相待,魏帅再三派刺客刺杀刘昌裔,而刘并不报复,二人人品高下立判。小说作者不直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其名,对其进行了委婉讽刺。但电影中的田季安重情、能隐忍,甚至颇有仁爱之心。历史上、小说中和电影里的田季安反差较大。

其二,电影虚构的田季安原配角色有待商榷,田季安的四角恋爱关系略显突兀。改编后,聂隐娘和田季安有过婚约,这导致聂隐娘无法刺杀田季安,这也是推动整部电影叙事的动力。电影还增设了两个虚构人物:田季安的妻子田元氏和宠妾胡姬。田季安的原配夫人田元氏,是昭义藩镇元谊的女儿。田元氏武功高强,心狠手辣,颇有政治野心。她对外干涉魏博政務,为娘家图谋藩镇政权,对内找人施展法术加害怀有身孕的胡姬,成为电影中最大的反派。有论者认为,侯孝贤在电影的影响机制中“渗入了女性主体建构与男女平权的现代化思想意识”。从全局来看,电影的政治叙事是建立在以三个女性为支点的基础上:为了大唐统一稳定,嘉信公主派聂隐娘刺杀田季安,聂隐娘出于私情和仁义不忍动手,而她刺杀田季安过程中的两大冲突,即暗害胡姬和刺杀田兴,都源自田元氏的暴虐。电影将历史上田季安的暴虐安置在了他的原配夫人田元氏身上。这种女性主体的建构和男女平权的倾斜,有待商榷。

其三,对确凿史实的修改是否可行。电影中田元氏活埋了被贬的丘绛副使。而《旧唐书·田承嗣传》记载:“季安性忍酷,无所畏惧。有进士丘绛者,尝为田绪从事……季安怒,斥绛为下县,使人召还,先掘坎于路左,既至坎所,活排而座之,其凶暴如此。” 历史上确凿的史实改编时该如何处理,值得探讨。

历史上并没有聂隐娘这个人。《史记·刺客列传》中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的事迹,作者将聂隐娘赐姓为“聂”,用意就是肯定她所继承的是中国古代著名刺客聂政的一脉。小说虚写的成分较多,然而电影中却将虚坐实,最后又实中生虚。对历史剧中的真假关系,继茅盾之后,余秋雨又补充为:“真人假事”要符合历史的可能性以及“真人”的性格发展逻辑;“ 假人真事”中“假人”的性格与这件事要有内在的统一性;“假人假事”要充分符合历史的可能性;“真人真事”不对其中有历史价值的环节做任意改动。b 在电影改编过程中,如何处理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值得深入探讨。

三、旧瓶新酒:古典意境与现代情绪的杂糅

《刺客聂隐娘》宛如细腻的东方写意画,忠实地还原了唐朝的气韵和味道。电影中有一个意象“青鸾舞镜”被认为是文眼。聂隐娘幼时,嘉诚公主一边教她弹奏古琴,一边诉说青鸾舞镜的故事:“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

故事里的青鸾好比嘉诚公主之于嘉信公主,聂隐娘之于田元氏,互为镜像。嘉诚公主自比鸾鸟,其孪生妹妹道姑嘉信是她的镜像,而嘉信看似与嘉诚同“形”,然其行事方式处处相反,嘉诚以“仁”维系魏博与朝廷的均衡,而妹妹嘉信则以“暗杀”异己维持朝廷独大;聂隐娘也是鸾鸟,她的镜像是田元氏,田季安与聂隐娘本来青梅竹马,后因家族利益,田季安与田元氏结合,田元氏之位原本应是聂隐娘的。影片中,侯孝贤特意将精精儿安排为田元氏的化身,聂隐娘以“不杀/ 仁”维持魏博的一时和平,而田元氏/ 精精儿却以“不仁/ 暗杀”(夺王权、杀胡姬)谋事。聂隐娘与精精儿的决战,实是隐娘看清自己镜像真面目的关键,面具掉落之时,隐娘也终见“自己”,遂归隐。

“青鸾舞镜”在中国古代一般被用以比喻失去伴侣的孤独和痛苦,或用以比喻夫妻的离别,该典故还演化出成语:“镜里孤鸾”,比喻夫妇生离死别的悲哀。嘉诚公主远嫁魏博没有知音,聂隐娘自幼跟道姑学剑术道术,回家后和父母感情淡漠,而她的刺杀对象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而田季安儿女成行、妻妾成群,隐娘孑然一身又做何感想?

决斗后,聂隐娘再次回忆起青鸾的故事:“娘娘教我抚琴,说青鸾舞镜,娘娘就是青鸾,一个人从京师嫁到魏博,没有同类……”她悲伤至极,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流露真情的时刻。聂隐娘的姻缘被田元氏拆散,学艺归来却奉师命杀曾经的恋人——表兄田季安。父母冷漠,倒是胡姬一句替她不平的话,让孤独的聂隐娘感到了些许温暖。“剑道无亲”,可她不忍杀人,很单纯地依恋那种被迫剥离的情感和其他眷恋的东西。

这个故事应该从青鸾悲鸣的原因——物伤其类说起,青鸾之所以悲伤,是因为没有同类,有着深深的“抑郁”和孤独。电影的主题“青鸾舞镜”说的就是孤独感,而这又属于该片中的每一个人:聂隐娘、田季安、道姑嘉信公主、嘉诚公主,等等,他们都很少有交流的人,都很孤独,甚至连台词都很少。

这种孤独可能是家庭和社会造成的,而在聂隐娘身上还体现为一种来自自身的孤独感( 生理和性格方面的)。他们将聂隐娘设计成具有类似“亚斯伯格症状”的人格,这种人有着超过常人的执着,有一种单一而专注的思维模式,甚至连观察、等待都是贴切的行动逻辑。亚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  syndrome),是一种泛自闭症障碍,其重要特征是社交困难,伴随着兴趣狭隘及重复特定行为。《刺客聂隐娘》表面上看,是一个武功绝伦的女杀手无法杀人的故事,实际上故事的深层别有含义:电影中的人物都有一种强烈的压抑和孤独感。有研究表明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导致个体产生被外部世界隔绝或者抛弃的孤独感。其实,这种很现代性的心理表现和聂隐娘成长经历较为契合,她的孤独与当时藩镇割据的乱象密不可分,家庭对无辜弱小者的伤害导致其有了心灵世界无比孤独的生命体验,这种孤独感的嵌入和渲染,使电影穿越浅层的历史事实表象,向生命世界的更高层次跃进,深化了电影的主题。

四、精神内涵:侠客还是刺客

有学者认为聂隐娘是中国第一位女侠,而非刺客,该片原名《聂隐娘》更恰当,后因故改为《刺客聂隐娘》。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为“侠”立传的是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此外还有一类人——刺客,如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他们和“侠”一样,都有扶弱拯危、不畏强暴、重然诺轻生死、知恩图报的侠义精神,这也是刺客和侠客难以区分的一个原因。司马迁为我国后世的武侠分了两种类型:不与封建统治阶级合作敢于反抗的游侠,依附某一封建大官的刺客。崔奉源《 中国古典短篇侠义小说研究》中将刺客与侠客作了比较,认为刺客的刺杀行为或是为钱财或是听命令再或是报答委托人的私人恩义,且常与政治相关。

片名虽为权宜考量,但具体到电影中聂隐娘这一人物形象,角色定位在侠客和刺客之间的参差表现有三。

首先,聂隐娘具体行侠之事及其行侠方式有所调整。唐传奇《聂隐娘》中,聂隐娘起初身份是刺客,归顺刘昌裔之后开始由“刺客”向“侠客”转变,因为聂隐娘开始遵从自己内心的价值判断,而不是听从将命,她“服公(刘昌裔)神明”,“知魏帅之不及刘”,放弃了此次刺杀任务。此外,归顺刘昌裔之前,聂隐娘都是在杀人,其后才是救人,彰显了聂隐娘行为的正义性,与刺客的冷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代将聂隐娘归为豪侠一类,宋代的《太平广记》也将其归入豪侠类,《剑侠传》收录了《聂隐娘》。学界普遍认为《聂隐娘》是唐代侠义或豪侠小说的代表作。因为聂隐娘的神异武功以及最后归隐山水的人生轨迹由侠客而刺客,又由刺客而神仙,有劝人修仙学道之意,故而有人称其为“仙侠”。汤显祖在读聂隐娘故事时,就曾发出“飞仙剑侠,无如此快心。每展读,为之引满”的感慨。

电影《刺客聂隐娘》对此调整较大,保护刘昌裔这个重要情节变成了田元氏追杀田兴的过程以及聂隐娘对包含父亲在内的田兴等人的施救。如此一来,聂隐娘的侠义精神就大打折扣。聂隐娘明明知道魏博内忧外困的原因所在,也知道以田元氏的父亲元谊为代表的外来势力的挟持,但她并没有以高强武功惩恶扬善,也没有除掉田元氏,其中缘由或是心慈手软顾忌孩子年幼,或是念及与田季安的旧情。最后,聂隐娘放下政治恩怨,与磨镜少年远走新罗,这使她身上的侠义成分减少许多。

其次,删除聂隐娘的职业刺客身份和背后的金钱作用。《聂隐娘》数次提及财物,且与主要人物命运密切相关,这表明聂隐娘为生计所迫做的是职业刺客。生活保障的困窘和丧失,这是侠向刺客转变的一个重要原因。电影中完全删除了聂隐娘的职业刺客身份和金钱作用。聂隐娘听从师命刺杀田季安,没有做职业刺客,更没有为了金钱而接受刺杀任务。她由最初依附于某一统治阶级(唐朝的嘉信公主)的刺客,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不与封建统治者合作且敢于反抗的侠客。

最后,聂隐娘由冷情变为重情。《崔慎思》和《贾人妻》中,女侠复仇完毕,均把自己亲生幼子杀掉,以断绝自己与尘世的牵挂。在唐传奇中,聂隐娘前半部分一直聽从老尼指令行刺,是非感和道德感模糊,身上的侠义性并不明朗,爱情描写并不是聂隐娘故事的重点,侯孝贤在电影中则发挥到了极致,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唐以来聂隐娘的侠客形象欠缺的生动性、鲜明性和厚重性等缺点。

电影的改编既有修改行侠之事,使其失去部分“侠气”的一面,也有删除职业刺客身份和金钱动机,使其不依附于某一统治阶级,敢于反抗封建统治者,这又增加了不少硬核“侠气”。

五、结语

本文通过对文学文本、历史史实与电影文本三者进行比较,分析改编过程中虚构和真实的互生和裂隙;通过电影在古典文本中植入现代情绪,探寻侯孝贤对人物深层心理的挖掘;此外从导演对聂隐娘身份的刺客定位中,窥探侯孝贤对侠客和刺客内涵的深刻理解。改编所呈现的媒介互动和叙事裂隙,既是电影和文学的差异,更是不同创作主体的观念差异。

巴赞说:“如果说当代电影能够富有成效地从小说与戏剧领域中取材,这首先是因为电影已经相当自信……因为电影对自己美学结构已有透彻理解,电影最终可以期望做到真正忠实原著,而不再有依样画葫芦式的虚假忠实性。”有些文学作品被改编为电影是为了迎合市场,随意删减文学作品中的思想性和批判性,或是增添一些商业性的噱头,从而丢掉了文学家对现实的关怀,甚至于市场投机力量的介入又会导致改编走向庸俗化。《刺客聂隐娘》尽管有一些裂隙,但能尊重文学作品,同时发挥电影媒介的创造性潜能,赋予故事以全新框架和丰富内蕴,也称得上是一部改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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