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删除的句子
2022-05-30张晓天
张晓天
十月的天气可真反常,太阳一下子就不见了,鹅毛大雪飘了下来。
只一刻钟,地面就全白了。
“好困啊……唉,这个鬼天气,就适合冬眠。”我坐在落地窗旁,白白的雪光直晃眼睛。我眯着眼趴在桌子上,捏住笔杆,啪嗒啪嗒地敲打鼻尖。
是的,我是一名报社的编辑。
还差最后一篇文章,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我饥肠辘辘,看看时间,还有五分钟下班,我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
这篇文章嘛……写得倒是挺好,就是其中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我怎么读都不对劲,仿佛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周围推凳子的声音、穿衣服的声音、收拾包的声音窸窸窣窣,我的注意力早就飞了。
“这个句子真烦,不如删掉完事。”
这样想着,我就用笔把它圈出来,潇洒地画了个删除号。
结束了!我瞬间轻松下来,伸了个懒腰。
“不行!”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
谁呀?我四下看看,并没有人。
可能是太累,幻听了……我想着,又伸了个懒腰。
“我说你!不能删掉我!”这回我听见了,声音是从稿纸上传来的,我瞪大眼睛,发现被我删掉的句子站了起来,字体都变成了狂草,看样子是气得炸毛了。
“什么不行?”我小声告诉它,“你在这儿不合适!”
“你删掉我,要经过我的同意!你怎么能随意处决一个句子呢!”这个句子的字号变大了,看上去气鼓鼓的。
我笑了起来:“随意处决?告诉你,我是报社的编辑,我想让你消失你就得消失!”
“你?!”句子氣得发抖。突然,它跳了起来,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一下子捆住了我的涂改液,“突突突突”,几下就把我画的圈和删除号抹得干干净净。
句子得意地躺回原来的位置。
看谁斗得过谁!眼见大家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抄起笔,准备再来一次删除。
“不要……”没想到,句子眼泪汪汪,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它直起身子,把头搭在我的手背上,乞求地盯着我,阻止我下笔。
看到句子这么快变脸,我对它来了兴趣。在工作的几年中,我删除过无数的句子,不是每个句子都像它这样。
“首先呢,我要告诉你,你的生杀大权在我手中。”我开口了,决心掌握话语主动权。
句子点头如捣蒜。
“所以,我要删除你,你是不该提出异议的。”
句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奇怪地问:“那你说说,你不让我删除你,理由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好句子。”句子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作者在创作出我的那一刻,倾入了他全部的才华和心力。我字句流畅、修辞华美、音韵铿锵。我是一个完美的句子,所以,你不能把我删除。”
“句子,你听我说,”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教导它,“你确实字句流畅、修辞华美、音韵铿锵,是一个好句子。但正是因为你太华美了,跟这篇文章的朴实风格一点儿也不搭。你知道吗?所以,我必须把你删除。”
句子把我的手缠绕起来,我只好进一步说服它:“就像……就像那座巴尔扎克的雕像。罗丹为什么要砍去雕像的双手呢?因为那双手太完美了,观众被完美的双手吸引,就会忽视雕像整体的美,罗丹砍手是为了不喧宾夺主。现在,你就是那双手。”
句子呜呜地哭起来:“那你也不能把我删除……呜呜呜,你不是罗丹,作者才是罗丹。”
“作者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不行,你给作者打电话!现在就打电话!快!或者你上线联系他,QQ、微信,怎么都行。”句子放开了我,转而去拨弄我的鼠标。
我甩甩已经麻木的手指:“哎呀,现在已经下班了,我不能在下班时间打扰作者。”
句子左顾右盼,不知怎么办才好,看到我提起笔又要画删除号,急得大叫起来:“总之,你就是不能删除我!你,你不是一个好编辑!你自己也说过,我是一个好句子,没有经过作者同意,你把我这样的好句子删掉,你,你侵犯了作者的……著作权!著作权!”
我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于是安抚它:“好好好,今天呢,我就不删除你。我给作者留个言,明天你看着好了,你的作者会同意的。”
“呜呜呜……我要是被你删除了,没地方去,就会烟消云散了……”句子泣不成声。
我看看时间已经七点,不能再和它纠缠不休了。我不由分说地关上电脑:“那就不关我的事喽!我得回家了,死心吧,明天你会被删除的。”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泡上一杯茶,继续完成前一天的工作。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刚拿起笔,句子就冒了出来。哦,我几乎都忘记它了!句子继续说:“你先别删除我……”
我打断了句子的话,把作者的回复指给它看:“‘接受意见,看见没?你的主人、创作者也同意把你删除了,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句子气得直跺脚:“打断别人说话很不礼貌!你先别删除我,让我自己找个位置,行不行?”
“自己找位置?”我扶了扶眼镜,“怎么找?我看这篇文章里面可容不下你。”
“我的作者是你们的签约作者,对吧?”句子清了清嗓子,“他有好多还没发表的稿件,你让我找找,我一定找到一个我能坐进去的位置。到时候你跟作者建议,把我加进新文章里面,我想作者一定也会说‘接受意见的。”
“那好吧。”我无奈地同意了,今天的工作太多,我没精力再跟句子耗下去。
我打开了一个作者专属的文件夹,把鼠标递给句子:“喏,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找吧。不过,为了避免你瞎耽误我的工夫,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没问题。”句子长舒了一口气。
一天的时间倏忽而逝,句子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只听见鼠标的按键噼噼啪啪,滚轮在鼠标垫上飞速转动。
“你找没找到位置啊?”我伸了个懒腰。
“好了好了!一次机会一次机会……就这个!”句子指着一个文档说。它累得大汗淋漓,字迹都有些褪色了。
“让我看看……唉,又六点了,为你这档子事,我天天加班。”我有点不耐烦地打开句子说的文件。
这是一首现代诗。
句子绕着我的笔杆蹿上来,急切地望着我,说:“怎么样怎么样?我字句流畅、修辞华美、音韵铿锵,这首诗就是我的王座!”
我撇撇嘴:“不太适合……怎么说呢,你是一个长句子,这首诗里面都是短句;诗是押韵的,韵脚你也押不上;你的内心和这首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有我适合的地方!”句子慌了,它在我的办公桌上翻翻这本书,又翻翻那本稿件,像个小精灵一样在书纸间游荡。
最后,句子消失了。我摇摇头,认为它总算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又过了一天。中午,我一边吃饭一边翻看稿纸。
“那个……现在,你能别删除我吗?”一个熟悉的蚊子般的声音冒了出来。
“句子,你在哪儿呢?”我翻来翻去找不到它。
“我在原来的位置……”声音气若游丝。
我忙把那篇文章翻了出来,发现句子又跳回了原来的位置。可是……它怎么大变样啦?
“你看……现在的我能不被删除了吗?”句子气喘吁吁,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句子,把自己的身躯砍得千疮百孔!
句子虛弱地说:“我真的不想被删除……你说这篇文章很朴实,而我太华丽,那现在呢?我已经去掉了我华美的修辞,去掉了我铿锵的音律,我是一个没有任何雕饰的句子了……我的风格跟文章一致了,我不想被删除……”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缓缓地告诉它:“每个能刊登出来的句子都是好句子,都有自己的长处。你的长处就是那些雕饰,这些雕饰形成了你的气韵。现在你把自己砍得光秃秃的,你的气血就没有了,怪不得你这么虚弱呢……更何况,你不是作者,你现在已经气血不畅了……”
“你不能给我做个手术,让我顺畅一点吗?”
我摇摇头:“我把你删除,除了之前说过的原因,还因为你所在的这一段啊,结构已经很严密,观点已经很充足,论据已经很完善。即使我现在把你修改成一个朴实且流畅的句子,你在这里也是画蛇添足……”
句子不再说话。
我有些心软,仔细读了读现在这个残缺的、磕磕绊绊的句子,加了两个词进去,算是把它的气血接上了。我用笔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说:“好啦,现在你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了,可是你没有任何装饰,变成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句子。当然,我还得把你删除,算是我做好人好事,给你留个全尸……”
句子哭泣起来,它跳跃着,像泥鳅一样躲避着我手中的笔,在段落中间挤来挤去:“这里有个空,或者这里,这里我也能坐进去,这里让我挤挤就好了……我单成一段也行,我,我去末尾,我坐在最后的位置,呜呜呜……”
我放下笔,不再试图抓它,我知道,这篇文章现在已经如九层宝塔,加一片瓦都是多余。
句子累极了,脚步慢了下来,它缓缓挪到这篇文章的开头,朝标题说:“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挤挤……”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位置》。
标题翻了个白眼,冷冰冰地挥挥手,显然,它早已对句子不耐烦了。
“你跟上下文都合不来……”我将文稿翻了一页,不再理它。
句子绝望地躺回我画好的圈里,捂住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有些伤感,毕竟,等到这篇文章被印出来之后,这个句子就真的烟消云散啦。
冬去春来,阳光洒在窗外的草地上,亮晶晶的,蒸腾起生命的气息。
我跟作者之间的合作越来越顺畅。作者花了一个冬天,写出了一本小小的书,出于对我的信任,他将稿件寄给了我。
下班后,我拿出稿件,饶有兴趣地阅读起来。
“这本书写得真美妙。”我在心里赞叹着。我被作者的文采深深打动,不由得轻轻念出声来:“两条平行线,就如同白天与黑夜……”
天哪!我猛地站了起来,这是之前的那个句子!
这个句子重生了,与之前不同的是,它在这里显得无比贴合,无比自在,真是精妙绝伦!它的比喻和韵律,在这里画龙点睛!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忙拨通了作者的电话。
作者告诉我,去年冬天,我将那篇文章里的那个句子删除之后,他虽然赞同我的意见,但心里总是很惋惜。毕竟,那是一个很好的句子。
“您文笔优美,写出的好句子不计其数。”我有点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句子。
“啊,说来很奇怪,我的文章被您删除的冗余句子很多,但就是这句总是在我心头绕来绕去,好几次,我竟然梦见了这个句子。所以我决定不再纠结,重新使用了这个句子……”
“非常好,太好了,整本书都非常好!”我挂上了电话。
我用笔尖戳了戳这个句子:“喂,你还真挺努力的,为了给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竟然给作者托梦!”
句子沉默着。
“不过,这回你还是不行,我要删除你啦?”我假意拿起笔,开玩笑逗它。
句子没有跳出来,它继续沉默着,安静地躺在它的宝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