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和毛东西

温颖蕾

一

我是一个笼子，住在一栋居民大楼第六层的阳台上。这个阳台很方正，长方形的我，刚好挨着最左边的墙角，而我对面的墙角，则放着一台崭新的洗衣机。

“喂，新家伙，你醒过来没？”

最近的每个夜晚，我都会问问。然而此时，它回答不出来，只有发动机的转动声，不变的频率，“咔咔咔”地响着。

我就知道，一台洗衣机要醒过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到今天为止，我只看见一台洗衣机——老家伙，成功过。

他住在我对面，可真的是老家伙，足足洗了73000件衣服，这么多的衣服，起码得连续工作10年！

那个老家伙醒过来的时候，天上刚好打着春雷，“轰隆隆”响了三声。我以为要开始下雨了，正准备闭上眼睛，听着雨声，睡个好觉，可老家伙又“轰隆隆”地响了三下。为此，我不客气地揶揄他：“你真是太老了，今晚只是洗一张薄床单，也那么吵。”

那时我以为，反正他也只是一台老旧机器，既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完全拿我没办法，所以我就更放肆地威胁他：“你最好小声点，别吵醒了我怀里的毛东西，哼哼。”

毛东西，是我这个笼子给住进来的小东西们取的昵称。住进来过的毛东西，前后加在一起，得有六只那么多了。而毛东西6号，是最特别的，有时叽叽喳喳吵死人，有时又温顺可爱软软绵绵，嘴巴里总是说着不切实际的话，“乌云飘过来了，等会肯定不下雨，因为风会追过来，我也真想去追乌云。”“楼下黄花风铃木上的白头翁宝宝今天学飞，大家都去观礼了，就只有我出不去。”……全是哄我给她开门的话！

我可没那么傻气，不像那些野鸟，听了她的这些话，都飞来和她交朋友。野鸟以前也飞来过，专门偷吃嫩叶子、成熟的果子，和毛东西没吃干净的小米。

身为六楼的老大，我每次都会撞击墙壁，发出金属敲击声，警告驱赶这些坏鸟。毛东西6号不让，她爱听野鸟们带来的户外风景。作为回礼，她会向他们诉说那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一来一往，野鸟们也喜欢她，有时会给她衔来六楼没有的果子，以及更多外面的故事。那些故事，确实也还挺动人的，但都比不上我经历过的这个。

二

我一直认为，老家伙是被我叫醒的，我说了那么多笑话逗弄他——都是一些“夸”他老旧的话。那老家伙就是这么被我逗着，说出了第一句和第二句话：“咳，咳……我这机器骨，是太老旧了。你再忍3分钟，这些衣服马上就洗好了。”

你看我现在学起他来，有模有样的，淡定得很。可那时的我，被他这台会说话的洗衣机，惊得舌头打结。你可不要笑我，毕竟我只是一个笼子，整天待在这阳台，见的世面比较少。

不止我惊讶，毛东西高兴地左右扑棱着翅膀，上下左右飞着，啾啾啾地打着招呼：“你醒啦！你果然醒啦！你真的没有骗我！太好了！太好了！”

“诶，不对，果然醒了，是什么意思？毛东西，你知道这老家伙会醒？”我问道。

“对呀，他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大大大前天，往前数到春分那天，都告诉过我，他快要醒过来了。”毛东西说。

“不对呀，具体一点，什么时候说的？我每时每刻和你待在一起，怎么可能没听见呢？”

“就是那天，我让你听，洗衣机哐哐哐，又铛铛铛，好像很辛苦，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他的那天呀。”

“老家伙嘛，工作了这么久，旧了肯定会哐哐铛铛的嘛，这有什么办法。”

“对对对，你记起来啦，你那时就是这么回应我的。”

“不是，我哪里记得我说过这句话，这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显而易见吗？那每台勤奋的洗衣机都会醒过来，拥有机械心，也很显而易见。”

“什么是机械心？”虽然被毛东西噎得说不出话来，但我还是好奇地问道。

在他们洗衣机的历史上，清洗过6万件衣服的洗衣机，便会拥有机械心，掌握说话的能力，如果学会思考，还能拥有机械智慧。在久远的时代，洗衣机被发明出来的黄金十年里，有许多洗衣机都获得了智慧。可慢慢地，随着洗衣机功能的不断升级更新，人类永远都被新式洗衣机吸引着，也就越来越少洗衣机能洗到6万件衣服，越来越少洗衣机拥有说话的能力。慢慢地，洗衣机能醒过来，也变成了传说。你看奇不奇怪，洗6万件衣服就能醒过来了。可老家伙那时都洗了73000件衣服了，早该能说话了。

“那是因为洗衣爷爷现在有想说的话！”毛东西就这么把我的话顶了回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也不关心那老家伙想说的是什么话。

总之，在那晚春雷的轰隆声中，老家伙醒过来了。

喂喂，对面的新洗衣机，我和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新家伙，努力工作，我会等你洗够衣服，醒过来的那天，因为还有好些我经历过的故事，等不及想告诉你的。毕竟现在，这宽敞方正的阳台，只剩下我和你。

三

你说，六楼外是什么样子的？

你们——新家伙、老家伙、毛东西们都从外面来，你们都见过外面，不像我。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个阳台了。那时，还差门没安好。这家小主人兴奋得直跳，扶着门的手抖动着，需要女主人不断提醒他扶稳了别动，这才能系上最后一个卡扣。

毛东西说，外面有许多和我一样的笼子，各式各樣，大的小的，扁的圆的，里面住着不同的动物。但它们却又和我不一样，没有一个笼子和她说过话。

老家伙说，外面有一切，春天散发着香气的花瓣，夏天被太阳炙烤过的干草，秋天成熟甜蜜的果实，冬天冰凉的雪花，小孩嘴角留下的草莓味冰淇淋，女孩身上混着牛奶味的橙花香水，小伙满头大汗啃着烧烤的孜然味……每一样，都沾附在衣服上，说都说不尽。

所以他们那时，才那么想离开六楼，到外面去吧。

四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说这句话时，老家伙往前踉跄了半步，全身战栗着，缓慢而又坚定。这就是那句让老家伙憋不住，醒过来的话。这也是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的话。

自从那句话被说出来后，我们六楼就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先是在一个夏日正午，飞进来一只大鸟。有多大呢？它张开翅膀，可以完全覆盖住我这个笼子。它瞪大眼睛，和我的窗户一样。它的爪子，比我的铁丝还粗！你别以为我这是用了夸张手法，这么说吧，它这样一只大鸟，我是万万装不下的。

夏日正午的太阳可毒辣，稍微聪明一点的，都不会选择在这时远途飞行。要是没有带水，那只能活活渴死，真是一只傻大鸟。

它先是盘旋在我们大楼周围，飞了好几圈，再然后便像找准了目标，哐的一声，落在了我们阳台的外网上——它用锋利的爪子，使劲地抓着。

万幸！我们家的防盗网结实。可那大鸟丝毫不在乎，它压根没把细细的网放在眼里，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毛东西。大鸟瞪小鸟，这下正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我暗自做好了准备，一定会拼尽全身铁丝，守护怀里的毛东西。

然而，毛东西却丝毫不紧张，好奇地看着大鸟，攀谈起来。

“你想喝水吗？我们的水是早晨刚换的，可新鲜了。如果你渴了，就来喝吧。”说完，还低头衔了几滴。

大鸟显然是心动了，头从网外钻进来，使劲地伸长着脖子。

“臭笼子，你快点往前挪一点，好让鸟大哥喝上水。”

“你这毛东西，胳膊肘怎么总往外拐，你就不怕这大鸟，想喝的不是水，而是你的血啊。”

“你胡说！”

“那我可不管，你住在我这里，就得听我的，我这是为你好。”我可不敢冒险，这么大一只鸟，盒子里才这么一点水，还不够他塞牙缝呢！喝完水还渴，那下一口，喝的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当然，这后面那么可怕的一大段话，我是不会说出来吓唬毛东西的。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一般家人都是这样默默守护的。

可毛东西也有她自己的判断。外面的大鸟钻得越起劲，里面的毛东西就跳得越焦急。他们这么一里一外，都要把我晃出阳台了。我被晃得头晕眼花，快要站不稳倒在一侧。可不能让大鸟得逞！顺着他们晃我的劲，左一下，我碰响墙壁，右一下，我撞到花盆。我故意弄出剧烈的声响，越大动静，越有利于搬救兵，最好能把主人从睡梦中叫醒。

“轰——哐——铛——刷刷刷——”，老家伙从午睡中睁开眼，伸着筋骨，就这么几下机械声，把大鸟吓跑了。

“洗衣爷爷！你把我们的探子吓跑啦！”毛东西炸起了毛，着急地啾啾叫了几声。

“什么探子？”我不等老家伙开口，抢先问道。

“这个，这是，那是，就是，就是探路的好孩子！他肯定熟悉外面的世界！”像是下了大决心，毛东西喊了出来，“我准备和洗衣爷爷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这毛东西，怎么那么爱说瞎话呢！”我着急地说。

“我这才不是瞎话，我就想飞去外面！”毛东西爬到我胸上，站在最高的栏杆上，望着外面。“你们看楼下的那棵杨梅树，红得滴出汁来的果子，都快要被吃光了，我还没尝过新鲜味呢。你们看那边的田野，稻子黄了，满起来了，麻雀们都在等着收稻谷，我也想飞过去等着，在干草垛里钻迷宫，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你们知道吗？对面黄花风铃木上的白头翁，又有了5只鸟宝宝。这次，我也想去他们的满月试飞宴，为他们送上祝福。我也想飞！”

“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现在这么突然说出来，我接受不了。看着毛东西眼里的光，我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但你是笼子，你又没有翅膀，你飞不出去啊，我说了也没用。”

“哼，那他老家伙也没有翅膀，也出不去啊。”

“洗衣爷爷有轮子！”

“这，轮子有什么了不起，老家伙那么老旧，早就走不动了。”

“才不会！呜呜，不许你这样说，我就知道！我如果说出口，你就会这样百般阻挠。”

“我，这，你这，我哪有！”我只不过是喜欢和你斗嘴……还有，我舍不得你。

这时，老家伙从肚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粉红颜色的纸被甩得一块白一块黄，纸上的字都抱在一起，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送货单”三个大字。

“送货单！？”

“洗衣爷爷，这是什么的送货单啊？”

“是新的洗衣机，明天就要送过来了。”

“新的洗衣机吗？那洗衣爷爷你怎么办？”

“明天？老家伙，你明天就要被送走了？”

“臭笼子，你说什么被送走啊？”

“旧东西给新物品腾地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再说了，老家伙不是说想去外面看看吗？这机会不就来了。”

“诶，对哦！也就是说，我明天也能跟着出门了！”毛东西雀跃地上蹿下跳，根本不管我的心情，嘴里一直念叨着：“我要带点什么呢？小米粒？干净的水？哎呀不对，我还没飞过，怎么飞来着？啊，我好喜欢我的秋千，洗衣爷爷，洗衣爷爷，我能带上秋千吗？偷偷放在你的洗衣粉格子里。”

“你个毛东西，你都不会飞，还想着带东西！再说了，你一只不会飞的鸟，跑去外面干嘛！去给别人当食物吗？”真是气死我了，这毛东西，想事情怎么这么不顾后果，这么鲁莽不计一切，总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这么……这么讨人厌！

“也对哦，那要不，我今晚就在陽台学一下怎么飞吧！”

“你看你看，又想骗我开门，我真的不能开，不是我吓唬你，从我这门出去的毛东西，没一只有好下场的，不开！”

“洗衣爷爷，呜呜，你快帮帮我，臭笼子总是这样，不听我说话。”

“不行，没门，谁说都不行，守护你们这些毛东西，是我的使命！再说了，要是被主人发现你不见了，我就惨了。”

“才不会呢！主人只会觉得我是一只聪明的小鸟！又怎么会怪你一个笼子呢！”

“嗯？好像有点道理。”我每次斗嘴都说不过毛东西，她总能想出各种歪道理，跟她讲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一样，一套一套的，以前专唬野鸟，这次却把我给唬住了。

可我还是不愿意。

五

不管我愿不愿意，随着太阳从楼那边升起，准备离别的这一天就这么来了。毛东西起得比平时都早，啾啾啾地叫了好几轮。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她已经吃饱了小米，梳理好自己的羽毛，此刻正抖动着翅膀。

“昨晚练习那么久，今天还起这么早，你不累啊。”你这个毛东西，就没有什么告别的话想跟我说的吗？比如，谢谢我昨晚为你开门，陪你练习……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虽然我是小小鸟，但我现在可兴奋了！笼子，我就要飞往广阔的天地，去闯世界了！”

“刚学会飞就这么嘚瑟，趁送货的人还没来，我们赶紧计划一下。你准备直接飞下去吗？这可是六楼！”我那时整颗心都在为毛东西紧张着，已经忘记了，不管多高，一只小鸟，拍着翅膀，都能飞过去的。

“对哦，我还没试过飞这么高！但谁知道呢，我看对面的喜鹊经常飞上10楼呢。我肯定也行！”

“那就算你能行，你要不要演练一下，别等会头太大，卡在防盗网上，飞不走了。”

“臭笼子，你的头才大，你才会被卡住，我又不是大型鸟类，怎么会呢！”

毛东西当然不会，我也知道她不会。她缩起来，还没小主人的手掌大。只是，我太舍不得她了。剩下的时间，我一会交代她飞行的安全事项，一会教授她如何外出觅食，一会又祝福她。真希望我也能长出翅膀来，又或者是轮子。可是，不管我长出什么，一个身强力壮还挺新的笼子，走在大街上，也会让人感到奇怪吧？说不定，马上會被送到其他房子里。

那天，老家伙用沉稳的声音与我告别。我这才知道，他是为了和我说再见，才醒过来的。“恭喜你啊，老家伙，终于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知道他……那些他洗过的衣服，沾着嫩草，粘了泥土，偶尔还带有一两瓣花，老家伙一直被这些东西吸引着。这时，送货工人来把他搬下楼了。他坐在车上，去往远方。

毛东西看着发动的小货车，松松羽毛，做好了起飞的姿势，着急地催我：“臭笼子，快，快，你快给我开门，我要追上去了！”

我此时真希望自己和老家伙一样老了，老到门被锈住，锈到怎么也打不开。可惜我的门顺顺利利地，打开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再见了，臭笼子！”我的毛东西展开翅膀，一个俯冲，朝着楼下飞去了。

六

新家伙，你说，今年的春天怎么那么不同。春分过去半个月了，春雷还没响过几次，雨水也特别少。要是以前毛东西在，肯定叽叽喳喳，上蹿下跳，那样的春天多热闹。不像现在，安静得让人讨厌。现在这阳台，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安静啊，太安静了。你这家伙，洗起衣服来，怎么还能那么安静。

你这新家伙来了，照理说，新的毛东西应该也要来了。我有给你讲过毛东西1-5号吗？阿嚏，这春寒，怎么还那么冲，没有毛东西住着，我这笼子还真的挺冷清。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唉，我也忘了。那就先睡吧，其他的故事，等你醒了，再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