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剑
2022-05-30雪域飞狼
雪域飞狼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周易·需卦》
红衣女一路走得轻轻款款,风姿绰约。
沿着她踩出的隐约可见的“路”,曹云清不紧不慢、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不急于追,以他的身法若想追上轻而易举,不急是因觉得有趣。在这一片竹青色中,那红色的倩影很美,极具诱惑。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走进了竹林深处。
天色慢慢暗下来,竹林也变得愈发紧密起来。红衣女驻足回望了一下,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个曲折转弯后,消失在竹林之中。
曹云清笑了笑,依旧不紧不慢跟了过去。
一、千机万变
不紧不慢的他这次跟丢了。
红衣女消失了。仿佛那袭红衣一瞬之间变成了竹青色,隐了起来,连同她踩出的“路”,也倏忽之间,不见了。
曹云清挠了挠头皮,加快了脚步在四下里找寻。他目力极好,却始终没能再发现那一抹红色。他停下了脚步,轻声道:“你不出来,我可走了?”说完,环视周遭,侧耳倾听。
无人回应,竹林里异常的安静。
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将盘在腰间的一口软剑轻轻抽了出来。月华透过竹叶缝隙打在锋刃上,泛出一道青光。
逢林莫入,素来谨慎的他自然晓得行走江湖这条法则。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变得极易被另一个自己说服。
“或许是错觉,不必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便在他犹豫不决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清脆悦耳,动人心魄,又似带了一丝嘲讽。曹云清笑了笑,倒提了宝剑,抬步继续前行。
天色近黑,头顶上的夜空里,挂着一弯月亮。
正行进时,忽听一阵劲风作响!曹云清处变不惊,忙拧个旋子闪到一旁。三支竹箭“嗖嗖嗖”打身畔掠过,铮铮铮钉在左边三棵青竹竿身之上,震颤不止!劲风再响,接着又是三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射入远处的竹竿上!正惊惧间,忽觉脚下异动,连忙纵身侧跃一旁,就势翻滚。眼角余光瞥见,原立之处一杆竹枪破土而出!
曹云清使个乌龙绞柱翻身而起,惊魂尚未定,便觉脚腕一紧,似被绳索套住,一股大力猛地把他拖拽向空,倒悬着飞了起来!人在半空,曹云清情急生变,挥剑一撩斩断了绳套,借势跃高,一个空翻后,轻轻落于地上。
机关重重,绵绵不绝。立足未稳,一根杯口粗的竹棍便“呼”的一声横扫过来!曹云清忙不迭纵跃躲闪,再落地时,忽觉脚下一软,整个人却陷了下去!这一回他有所防备,左手一扬,袖里射出一条飞索铁爪,那铁爪倏地咬住旁边一棵青竹,他随即猛力一勒绳索,借势跃了出来!
再次落地时,曹云清已无应变气力,就势匍匐于地。冷汗霎时便湿透了他的全身。
好阴毒!机关该用尽了吧?他心里默想着,也期盼着。他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兽一般巡视四面八方。抬头能见竹叶缝隙间的月,却辨不清出林的路。
他决定便这么匍匐着爬行,沿着一个方向,定会爬出这凶险之林。
然而,世事总与愿违。
方爬出数丈之远,来到一处略微空旷地,不知身体何处又不慎触动了机关。劲风骤响中,只见周遭一根根竹枪破地而出,破空而上!竹枪激射到半空,掉转头,刺向地面,矛锋被月光映射得好似繁星!曹云清紧闭双眼,伏于地上一动不动,只听得耳畔一阵啸响,惊魂动魄!
瞬间,竹林又恢复了安静。
曹云清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睁开了眼,不禁目瞪口呆。一根根竹枪沿着他的身体边缘钉在地上,密密麻麻,最近的一根竟穿破了他的裤管。好险!这一关他选择以静制动,是赌,也是情急生智,当真是惊险万分。
哪儿都不去了,挨到天亮再说。他如此打算着,就在那竹枪阵里默默地伏着。
四下甚是安静,耳畔虫鸣和微微的风声反倒衬得这份安静愈加幽深。他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思绪却随之活跃起来:什么人?此地我有何仇家?这机关布置端的是细密狠辣,若不是提前有所警觉,怕是前两关就见了阎王。是那个红衣女子吗?不能,绝非一人所能。
如此乱想间,忽觉鼻息间有一股烟熏异味,他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头顶处一片烟雾弥漫!那烟雾系从每根竹枪的尾端冒出,源源不断,四下蔓延。他赶紧屏住呼吸,一只手探到那只被竹枪刺破的裤管,用力扯下一片,捂住了口鼻。那布片被汗和草间的水打湿,散出一股腥臊的味道,也顾不得了。
紫色的烟雾在林间盘旋了一会儿,慢慢地散去。他这才拿开布片,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尚未喘匀,他的心便又是一紧。
他听到一阵响动,那声音细微得令人不易察觉,窸窸窣窣,由远及近而来。月光透过竹叶间隙打在周遭,光影斑驳。借著月光,他看到地面上无数只青蛇正向他游动而来,青蛇慢慢蠕动聚拢,渐渐欺近,一股浓浓的腥气渐渐可闻……曹云清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僵在当地动弹不得。
此处不可久留,求生的欲望激活了他的身体,曹云清咬了咬牙,噌地从地上跃起,挥剑将身边两根竹枪斩断,撇了剑,一手握住一根竹竿,向地下用力一撑跃到高处,下落时施展轻身提纵术,稳稳地踏在两根竹枪端处。然后踩梅花桩一般,在竹枪上端疾步快走。走到枪阵边缘处,纵身一跳,用手中两根竹枪撑地借力再度纵跃。如此连续撑跳了三次,终于跳出蛇阵,落在了地上。这一连串反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
险象环生,似无穷尽。刚一落地,又触机关,一面竹排便从地上弹射而起,一股大力将他推向高处!此刻的曹云清身心俱疲,再也无力应变。被这股大力推送着,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然后急速下落。
半空之中,惊惧之间,他看到下面正是先前尽力跳出的那个陷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心道我命休矣……
他不知道,陷阱里等待他的是什么,是竖起的利刃?还是尖石?抑或是一潭不见底的深水?
都不是,是一张网。
他掉入了陷阱,在尚未落到底处时,横里便被一张韧劲十足的网兜住。人一入网,那网立时收紧,如捆仙索一般将他周身牢牢锁住,整个人仰面朝天。
曹云清睁开了双眼。透过竹林的间隙,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生不如死,此刻他深深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滋味。
布阵之人像是料定了他的全部心思,计算了他所有可能甚至不可能的反应,步步设计,环环相扣,盘根错节,杀意绵绵,令他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步步惊心,陷入绝境……
一把青龙剑,一身轻身术,行走江湖数十载,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的曹云清向来不知怕为何物,而此刻却被恐惧紧紧攫住。真正的恐惧,或许是每一个挣扎所向都有预定的机关正等你入瓮的那种无力和深深的绝望。
二、红衣青衫
“何方神圣?”曹云清忍不住喊道,“别再装神弄鬼了!有仇便报,给爷来个痛快的!”几十年的江湖历练让他恢复了些許冷静。他知道,有些事只是未见光时令人恐惧。
“出来啊,够胆便出来!”方才处处被动,此刻他决意转守为攻。历经了这番惊心动魄,却只见机关不见对手,令他着实恼火。
无人回应。四周依旧是一片安静。
曹云清一边喊着,骂着,挑衅着,一边观察着四处,苦苦寻找脱身之法。如此反复着,却始终没有一丝回响,也始终无计脱身。他渐渐感到疲惫,困意阵阵袭来,最后竟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醒转,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然后看到了立在高处、举着火把的一个人,一袭红衣,长发飘然,面色如水。
正是方才引他入林的红衣女子。那女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把剑,他看得分明,便是他的那口青龙宝剑。
红衣女静静地俯视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冷冷地笑着,在这暗夜的竹林中,如魑魅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终于现身了,你是何人?”
“果然是高手,折腾这许久,竟然睡得着,精神也算抖擞。”红衣女面若寒霜,声音却清幽委婉。
“我认识你?”
“不。你不认识我,但你见过我很多次。”
“在何处?”
“很多地方。”说着,红衣女蹲下身,将火把靠近一些脸庞,“可曾想起这张脸?还有这红衣?”
曹云清仔细打量着她,脑海中顿时闪现了无数个场景,街市、茶楼、酒肆、赌坊、驿站、妓院……他想起来了,这些地方确实总有一个红衣女子出没,每当目光对视,便会对他微微一笑,然后飘然而去,让他魂牵梦萦,茶饭不思。
他蓦地想起什么,晚上那壶酒他只饮了三杯,却如鬼迷了心窍一般随她而来,失去了防范。
“看来是想起了。”
“你我素不相识,引我入阵意欲何为?”
“你虽不识我,但我却识你,‘青龙剑侠曹云清的名号在江湖上谁人不知?”红衣女淡淡道,“所以我们并非素不相识。”
“你究竟是何人?与我有何仇怨?既被你拿住,是曹某技不如人,我无二话,但究竟要死个明白。”
“你看我像何人?妓女?不,我不是。刺客?不,我也不是,目前为止,我还没杀过一个人。”红衣女站起来,仰头看了看月亮,“你要死个明白,也算人之常情,但有人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又向何处说去?”低头看向曹云清,目光中渐渐露出杀气。
“有人雇你杀我?”
红衣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不言语,似乎默认了他的猜测。
“既受雇于人想是为财,尽管开口,我决不还价。青龙剑在你手上,拿它到我府上,有何吩咐莫不照办。”
“‘青龙剑侠果然豪阔。”红衣女淡淡一笑,将青龙剑把玩了一番道,“我好奇的是,你这大侠何来许多钱财家产?”
曹云清沉默不语。
“不说吗?看来十分珍惜自己这身羽毛呢,曹大侠。”
“好,我说。”曹云清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与官府、江湖、匪盗都有来往,取财之道颇多。请放我一条生路,你若求财,千金万银我都给你,若要功名,我也能想法给你办到。”
“功名利禄,确实诱人。但你见过了我,若放你走,定会追杀于我,这风险可是不小。”
“我断不会为这些身外之物寻仇于你!曹某可立下毒誓,信守承诺,决不食言!”曹云清听她口气似有松动,立时精神起来。
“承诺?”红衣女看着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呵呵冷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果然是大侠气派。”猛然一收笑容,目光如电,道,“我今拿你,正为了一个承诺。”
曹云清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她,一脸茫然之色。
“十年前,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不堪受人凌辱,投河自尽。我在她坟前向她承诺,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个辱她清白的人,杀了他为她报仇,不管那人是达官贵人,是土匪强盗,还是……”红衣女顿了顿,“欺世盗名、人面兽心的大侠。”
曹云清闻听,脸上变了颜色。红衣女盯着他,冷笑道:“你似乎想起了什么?”
“曹某年轻时确实行为失检,做过寻花问柳糟蹋良家的事,只是不知,你说的是谁?我、我愿补偿赎罪,赎罪!”
“若不是机缘巧合让我查到真相,还真想不到江湖中鼎鼎大名、武功人品众口皆碑的‘青龙剑侠,原是个道貌岸然的淫贼。”红衣女鄙夷地俯视着他,“我便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得究竟是哪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将手中青龙剑猛地向下一掷,一道青光闪过,曹云清惨叫连连。那剑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裆部,斩断了那个恶根。
在曹云清的惨叫声中,红衣女傲然而立,冷眼而观。
“一时不会死,或可挨到天亮。”
曹云清几乎痛不能声,在网中缩成一团,他越缩那网便越紧。
“你或许在想,我是她的什么人?”红衣女看着曹云清的惨状,淡淡道,“本想让你不明不白地死,现下改了主意。”说完,身形一闪,从陷阱旁消失了。
陷阱中立时陷入了一片黑暗,曹云清一边低声呻吟着,一边探起头向上张望,直到陷阱顶处光亮再起。
他看到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然后看到了立在高处、举着火把的一个人,一袭青衫,长发飘然,面色如水。
“你?你是?你是她?是她!”曹云清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他看得分明,这依旧是方才那个女子,红衣换了青衫,发饰和妆容也变了,像是另外一个人,曹云清猛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青衫女孩。
青衫女低头看着他,良久不语,便如猎人欣赏猎物一般。
“想起来了?”青衫女冷冷地道,“那个女孩名叫玉如意,青色是她最爱的颜色,那红衣是她还未及穿的嫁衣。”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曹云清浑身颤抖,如见鬼神。
“我便是玉如意的不散冤魂,也是你的索命恶鬼。你恶贯满盈,这笔账便是到了阴曹地府,还会有人与你继续清算。”青衫女说完将火把脱手扔进了陷阱。
那火把从网的边侧呼地掠过,径直掉落洞底。不一刻,洞底青煙弥漫,慢慢升腾而上,散发出一股怪异的味道。曹云清忙屏住呼吸,但鼻息间仍闻到了那股味道。他蓦地一惊,这味道他十分熟悉。
“闯关至此,你已用尽武功心术,而我这竹阵机关,却才使了一半。”青衫女冷笑一声,转身飘然而去。
曹云清悬在陷阱半空,僵做了一团,死人一般。
恍惚间,他听到一阵响动,那声音细微得令人不易察觉,窸窸窣窣,由远及近而来……
三、江湖十年
一处青山,一弯绿水。
一个青衫女子默立于一座坟前。
过了良久,女子转过身来,环望着青山绿水和远处的竹林,面露悲色。她慢慢走到了河边,静静地看着水面,雕塑般伫立着,两行泪潸然而下。
悲伤袭来,一发而不可收,她随即便泣不成声,立时哭花了妆容。又过了良久,女子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在河边蹲下身,掬起清凉的河水,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自己的长发,清洗着自己的脸,清洗着自己的手。用衣袖擦拭干净后,娴熟地梳理着头发,整理着衣衫……
一只青鸟从天空中飞过,停在了那坟前的墓碑上。它注视着河边梳洗的青衫女子,发出了两声清脆的鸣叫。
青衫女子在河边站起来,脱去了身上的青衣,露出了里面的一套白色衣衫。
青鸟仿佛很好奇,歪着头看着,又鸣叫了一声。
那女子从青衫上用力扯一角布来,撕成了两片,一片咬在嘴里,一片缠在腕上,一只手绾了个发髻,另一只手取了口中那片青布系在髻上,手法甚为干净利落。
面对着河水,她悄然伫立着,双肩微微地起伏。过了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把那件残破的青衣扔进了河里。蹲下身从腕上取下那片青布,用河水洗了洗然后拧干,起身站了起来。
目送那青色的衣衫随波逐流,越漂越远,渐渐消失在远处,她慢慢转过身来。
那只青鸟仿佛受到了惊吓,“啾”了一声,振翅飞向了天空。
转身之间,那女子便成了一个书生。一袭白衫,青巾飘然,面容如水,神情憔悴。书生慢慢走回到坟前,跪坐下来,他用那角青布仔细擦拭着墓碑。
“爱妻玉如意之墓,夫叶萧然立”。墓碑上刻着的字虽然经历了十年风雨,字迹依然俊秀、清萧。
“如意……”书生开口刚吐出两个字,泪即夺眶而出。他低下头强忍,肩头却无法控制地不断耸动着……那声音是女子的,是红衣青衫女子的声音。
“如意吾妻……”过了良久,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十年不见。”这次是男子的声音,清朗深沉,叶萧然的声音。
“我已兑现承诺,你,可瞑目矣。”
这句话说完,泪再涌出。又沉默了良久,叶萧然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如意,我试与你说一些事,你听着便是。”
他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角青布,仿佛在抓着玉如意的手。
“我未料竟要这么久,要你等十年,寂寞吧?”叶萧然看着墓碑,神情萧瑟,“事未成时无颜见你,我亦如你一般……寂寞。”说完,惨然一笑。
“起初几近绝望,书生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常在梦中见你怨我恨我,每回梦醒,都是泪湿衣衫。
“我知你死不瞑目。遗书里所放玉佩非你之物,沿着它我查找恶人,一路曲折……多亏遇到一个人,得他指点迷津,才最终查明。
“那恶人死了,便在几个时辰前。”叶萧然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青龙剑侠反噬于青蛇,这个消息几天后便会传遍江湖。
“如意,原谅我的无能无知,一度竟想到去告官。”叶萧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还曾拿着九两银、一只鸡、一筐蛋去找杀手刺客,甚至……还去拜师学剑。为报仇我昏了头,做了不少蠢事,吃了……一些苦头。”
叶萧然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那角青布:“我坐过两年牢,罪名诬告。那两年无所作为,却也有所得。不论是牢中或是狱外,我结识了许多人。有好人,有歹人,也有不好不歹的。有小偷、强盗、杀手刺客、郎中、竹匠、打铁狩猎的、走镖的、跑堂的、算命卖药的、骗人的、玩戏法的、耍猴弄蛇的、变脸易容的……还有妓院的龟公、老鸨和妓女,形形色色,数不过来。
“后来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报仇有许多方式,杀人不一定要用剑。我有所长,亦有时间,我需要耐心,需要暗中等待,需要细细琢磨,需要精心算计,更需要与人学习很多的……手段、技法、计谋心术。”
他的手指将那青布展开,轻轻地抚平。
“我更愿去接近那些歹人。善良之人不懂得害人杀人,我要学的他们那里没有,歹人多是聪明、狡诈的,虽然接近他们很危险。”他摇了摇头,“我不怕歹人,不愿与善良人走得太近,是怕自己心肠会变软。如意,你可懂?”
青布在他灵巧的手指间快速地折叠着,变化着,而他的目光始终停在那墓碑上。
“我学做过许多事,总是磕磕绊绊,你知我只会读书画画。我没放弃,看多了做久了,渐渐也就摸得一些机巧。这是一个婆婆教给我的。”青布瞬间被折叠成一只老鼠,他举起递到“玉如意”三个字前。
“为了模仿女子音容笑貌、梳妝打扮,我在翠烟楼当过龟公,好笑吧?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叫小红的妓女,她是个好人,帮我很多。”叶萧然叹口气,“我却有意疏远她,反去讨好另一个妓女,她很坏,但极会魅惑男人,我学到了……”
青布老鼠旋即被他的手指“肢解”,不一刻又变成一条青蛇。
“我未学成打人的功夫,却经过许多功夫,学会了挨打。我学会了逆来顺受,察言观色,也学会了左右逢源,虚与委蛇,甚至学会了摇尾乞怜,只要能得到……为我所用的。先前的我,为了尊严可以不顾一切。后来的我,为了心中大事可以忍受所有尊严被踩到脚下、踏进泥里……我学会了,不在乎。”
青蛇又变成了一只小狗,憨态可掬。
“如意,我其实一直有在读书。不过读的不再是圣贤书,而是先前为我不齿的奇门遁甲之类的书、三教九流的书、医书、兵书……连药方我都当做书看。”叶萧然笑了,“很多很杂,有用没用的。”
青布小狗又变成了一个香囊。
“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去的那片竹林?”叶萧然用手指向竹林的方向,“我在那里笔墨丹青,画竹、画风、画你。自你走后,我没再画过谁,也没再画过风,但还在画竹,画那竹林,最后只画……竹阵,机关重重的竹阵,和各种各样的器具,不知画了百张、千张、万张……”叶萧然轻轻叹了口气,“最后不画了,因全部都已画在我心里。我想如果我是剑客,那便是我的剑,我的剑法。”
香囊被拆开,叶萧然的手指在那块青布上游动着,快速、灵动,仿佛在作画,也仿佛在舞剑。
“我变了许多,变得冷静,甚至冷酷,变得心思缜密,精于算计,便如毒妇一般,毕竟十年……不短的时间。这竹林杀阵里,还有很多机关埋伏,猎狐夹、地滚刀、乱石雨、屠狼飞叉、断魂缠丝……他被困住的那个陷阱的下面还有机关,一旦他脱网落下,就会掉进地下的一个迷宫,永远也走不出来,困死在那里。那恶人武功极高,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就一次,必须万无一失。我用尽了所学,杀人的招法能我都用上了。”
叶萧然眼中闪出光来,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当那恶人只闯一半机关便被擒住,我当时感觉到的竟是遗憾,遗憾他没能尝到后面九道机关的滋味,遗憾我或许……不该耗费十年这么久。
“那恶人掉进了我用十年精心布置的阵里,落入了网中。而我仿佛亦如他一般,在这阵中网中被什么囚了十年。十年里,那恶人依旧在做恶事,而我……只能忍,眼睁睁却不能轻举妄动,只怕打草惊蛇。”
叶萧然的脸上现出一丝恨意,将那块青布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报仇的事我只一人做,因这是我的承诺,亦不想牵连别人,更不想走露了风声,连那个帮我查找真凶的侠客赵大哥我也瞒着。那时,我谁也不敢相信。
“我有好些话想跟你说,在心底藏了太久。平日里亦不敢多想,怕梦里说话泄露天机。如意,我不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青布被他的手指快速折叠成方块,越叠越小。
“为这竹阵,我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当最后一次将所有机关逐一试过后,我在竹林里痛哭了一场。便是那天,发现方过而立的我,生出了许多白发。”叶萧然的脸清瘦、苍白,眉宇间藏着不易觉察的一份沧桑。
“如意,我竟学会喝酒了。”叶萧然直坐起来,将那块青布叠成的方块轻轻放在墓碑顶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酒壶饮了一口,又倒了一口在碑前,笑道,“你记得吧,先前我一杯便醉,如今我能喝许多,不轻易醉。”
叶萧然喝着酒,笑容渐失,微皱起眉头。
“大仇得报本该高兴,却有些怅然,仿佛人生没了着落。这十年让我认清了仇恨。仇恨能令人坚忍、奋进,但也会伤到自己的心。”叶萧然扭头看着不远处的河流,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如意,方才我在河边想到过,像你一般往那河里一跳,追你而去……”叶萧然说着,一行清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沉默了良久,叶萧然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此时我改了主意。”叶萧然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那片竹林,那条河流和那座青山,随后将目光收回转向了墓碑,仿佛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我已不是从前那个叶萧然,他已留在那片竹林里了。”
他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抚摸着玉如意的脸庞,也仿佛在和她轻声商量:“我要离开这里,去江湖上走一走。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在想,或许我还能做一点事,你说一个书生是不是也可以成为一个……侠客?如意,你以为如何?不妨一试?”他用袖口拭去了泪痕,笑了起来,目光澄净如水,此刻的他仿佛年轻了十岁。
墓碑无声,旁边的几丛青草随风舞动。叶萧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倾听,倾听风中谁人传送来的答案。
随后,叶萧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不再说一个字。
仿佛流泪即不能言语,言语即不能流泪,也仿佛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就着咸涩的泪,他开始大口地大口地喝酒。
酒酣耳热后,叶萧然猛地站立起来。
他一把扯下头上的青巾,任长发披散着,敞开了衣襟,背对青山面朝大河,迎风而立,仰起头举壶痛饮。
日光打在叶萧然身上,在他身后的地上投下了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乱发飘舞,衣衫飞扬,一如他从前作过的画。
一壶酒饮尽。
叶萧然将酒壶用力扔到远处,单膝着地跪在坟前。他手扶墓碑,低着头沉默无语,便如一尊雕塑一般。
良久后,他长身站了起来,用手中那方青巾将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再用衣袖仔仔细细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墓碑,将碑顶上那个青巾叠就的布块抓在手心,牢牢抓紧,然后转过身,向着远处的青山,大步而去。
风中传来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如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一只青鸟飞来,停落在玉如意的墓碑之上。
青鸟歪着头,目送着叶萧然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坡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