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武三娘：真正的不公都是说不出来的

“武侠”二字，“武”也许和我们渐行渐远，但“侠”永远不会过时，看到了别人的苦难，能够感同身受。这是金庸武侠的核心。经典是一代人共同的秘密，我们相遇在江湖，别的时代的人无法理解，金庸小说是一代人的密码。

——六神磊磊

一

我在《金庸女子图鉴》里专门写了一下李莫愁。这里再来换个角度讲讲。

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人又美，又毒辣。在小说开头，她一登场，随手就害死了一个女人，叫做武三娘。

李莫愁害人很多，对于这个被害死的武三娘，她基本上没什么印象。反正杀孽太多了，她上来就杀了江南陆家仆役一人、婢女二人、男女主人二人，累累血债，再加上一个武三娘，又算什么呢？

害完了就忘了。

李莫愁又何以这样仇恨社会，动辄荼毒生灵？乃是她觉得自己命运不公。她曾经谈了场恋爱，结果那男的却和别人结婚了，这样不公平的事岂能忍？不能忍。

于是她一边疯狂迁怒杀人，一边到处讲自己的伤心情史，不但讲，还配了歌——“问世间情为何物”，满江湖去唱，我好惨啊，爱情对我不公。

我就非常好奇，李莫愁在到处以命运不公的名义杀人的时候，知道不知道她随手害死的这个武三娘的故事？

二

不妨把武三娘的人生简单梳理一下。

她是有家庭的，丈夫叫做武三通。她的这位先生着了魔了，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养女。对三娘来说，在当时的江湖环境里，这无疑是极大的打击，乃至是羞辱。

喜欢养女都还罢了，这位丈夫先生还控制不住心智，失心疯了，不允许养女自由恋爱。养女要嫁人，他公然去婚礼上捣蛋。对于武三娘来说，这无疑又是一次公开的羞辱。

后来养女夫妻俩生病去世，这位丈夫先生居然疯到去刨人家的墓。

不说别的，仅仅到这，武三娘所承受的不公，比李莫愁那个拙劣的恋爱故事就不知道沉重到哪里去了。

事还没完。由于武家是鼎鼎大名的“南帝”一派，是一个有頭有脸的武学之家，你武三通疯魔后不要脸了，武三娘却觉得要脸。于是她还充当了一位公关，努力维持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的体面。

丈夫闹了婚礼，刨了人家姑爷的墓，是她登门去解释道歉，给出了最完善、最体面的回应：拙夫行为失常，一来是不肯女儿远嫁，二来又是因为“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所以不肯允婚。

她竟然还给武三通兜住了脸。其实她做这些事的同时，自己心里还揣着无限的羞辱和伤痛。

在人前，武三娘从来落落大方，道歉的时候充满诚意，从来不用南帝架子压人，而“该”为丈夫隐匿的情节却又隐匿得非常好，极力回护着那个疯丈夫的脸面。注意，我说的“该”字是打引号的。

她表现得越是得体、越是妥善、越是周至，我觉得她受的创痛就越深，因为她自己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对不对？

三

更无法想象的是，武三娘还一手带大了两个孩子，就是武敦儒、武修文。

那个癫子丈夫流窜江湖，到处搞事，武三娘一边擦屁股，满江湖去给这个破碎的家庭兜底，还一边随身带着两个孩子。

放到今天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试试，是什么感觉，何况在那个险恶环生的江湖？

我读《神雕侠侣》，其中有一句话，让人心里无限沉重、百感交集，就是说那两个孩子干干净净，“长得怪俊的”。

她在那样的无助和苦闷中，还把两个孩子带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在那样无可想象的屈辱和压力中，却还把两个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想象一下到底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做到的？

书上还写到了武三娘的一些为数不多的开心的时刻。

比如疯子丈夫突然清醒了一小会儿，不倒行逆施了，而是出手救人了，她就“脸有喜色”，或是“笑而不答”。

放到今天，这一点“喜色”不知道又要被怎么批判一番。但我此刻真的不想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假如从她的角度理解，她的世界实在是太千疮百孔了，她补缀得太累和辛苦了，所以每当看到那么一两块小碎片又补了回去，那么一两条小裂缝又似乎弥合了，都足以让她“脸有喜色”一小会儿。

按理说，经历了这些的一个人，不变成反社会人格，成为李莫愁的加强版就不错了，然而她居然还有一颗侠义之心。

李莫愁滥杀无辜，本来她武三娘完全可以不管的。但她激于义愤，也是因为一种连带相关人的责任感，她拔刀相助，共战李莫愁。整个故事的开场，她是最有侠义肝胆的那一个。

四

结果便是，李莫愁一登场，挥手之间，就把武三娘间接地害死了。

她是如此轻蔑地，践踏了、摧折了一个比她的遭遇沉重百倍，而同时又比她无辜百倍、坚强百倍的女子，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毫无介怀。

她到处控诉自己“不公”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被她害死的武三娘们的不公；她到处讲述自己命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被她害死的武三娘们的命运。

世上仿佛只有她的那一点所谓“不公”——其实就是男友变了心了，事实上就连这都是存疑的——比天还大，而在她眼里，武三娘们的人生比蝼蚁还小。

讽刺吗？

这就是我在书里特意写到武三娘的原因，她的故事，不应该被强人李莫愁挥手之间就抹去。

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世界很公平，那么你是幸运的，因为不公其实是人生的常态。

像李莫愁这样，可以到处嚷嚷的不公，可以到处迁怒的不公，恐怕多半不是什么“不公”，而只是你对世界的误会。

恋爱对象变心了，娶了或者嫁了别人了，这扯得上多少公和不公呢？爱情本身就不是一个关于公平的游戏，爱情只关乎勇气和幸运而已。

真正的不公，都是发不出声音的，都是无处呼喊的。

就像武三娘那样。

六神磊磊，本名王晓磊。知名媒体人，作家。曾任新华社重庆分社记者，长期从事时政、政法报道。2013年开设专栏“六神磊磊读金庸”，文章广受欢迎。在金庸小说已然被众多读者反复解读、诠释的情况下，六神磊磊的金庸解读仍然脱颖而出，以其犀利、独到的视角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