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不死,诗人不灭
2022-05-30徐先挺
徐先挺
1984至1986年,我在安徽教育学院(今合肥师范学院)进修。一次从老家回校,室友告诉我,有人找过我,并留下了一封信。我打开抽屉,只见一叠退稿,沮丧片刻后又自我欣赏起来。在最后一页稿纸的底部,我看到了两行铅笔写的留言:
诗稿留用两首,有空请到编辑部帮看稿。
蒋维扬
我大喜过望。要知道,那可是诗风浩荡、文采飞扬的80年代;要知道,那可是“领导诗歌新潮流”的《诗歌报》;要知道,这意味着我这个遭遇退稿无数、对诗神缪斯痴心不改的未来诗人,处女作将要问世了!
我万万没想到,蒋维扬老师屈尊驾临,送稿邀请。
我老早就认识蒋维扬老师了。1979年,我考入合肥师专中文科,我的中学母校青年民师缪辉明、卢贤能于1977年分别考入安徽大学中文系和无线电系。而我的师专班长席建华的老乡、大名鼎鼎的“知青诗人”蒋维扬也是安徽大学77级中文系学生。
巧的是,我的老乡与班长的老乡不但同班同寝室,而且是上下铺的兄弟。
我经常到安徽大学玩。我的学校在今日金寨路,与老安徽日报社毗邻。金寨路当时叫大寨路。路过稻香楼宾馆,踏上梅山路,穿过安徽医学院校园,从校园后面,再入安徽大学。那时,两校之间是一片农田,小麦青青,油菜花黄。安徽大学正门,红色大理石墙面上,毛主席题写的“安徽大学”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大门一侧,一口水塘,波光潋滟。
安徽大学,书香学府,田园风光。
第一次在筒子楼三楼学生宿舍见到诗人蒋维扬,如此真实。眼前的蒋维扬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书卷气逼人。他的发型让人感到亲切,学生式,微微的“螺丝旋顶”。他手不释卷,吃饭时,眼睛看着书。他闹中取静,在拥挤的宿舍里,仍能创作,创作时,把写好的部分用纸盖上。
我很少读到蒋维扬老师的诗文。第一次是在《安徽省大学生征文大赛获奖作品集》中,当时蒋老师获得一等奖。他那篇文章写的是鱼鹰,文中说自己最初的记忆是鱼鹰“叼”来的。第二次是在一本陈旧的《安徽文艺》杂志上,读到蒋老师的一首新诗。这都是我无意中看到的。
缪辉明老师曾对我说,大学时蒋维扬在《安徽日报》发表了一首七律,得了10元稿费,同宿舍的同学每人分得一块合肥大麻饼。
几年后,我在原来的乡村中学,又无意中看到这首诗,我清楚地记得诗的起句“逍遥古渡足逍遥”。蒋老师有过9年的知青经历,自强不息的他,也有庄子“逍遥”的一面。
文字是有缘分的,作者与读者是有缘分的,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
1984年9月,我又来到合肥读书。两个月后,《诗歌报》横空出世,蒋老师任编辑部主任,实际上编辑部工作由他负责。我曾多次向《诗歌报》投稿,有时不忘自我介绍,打“同学牌”。有一次,我还不懂事地在晚饭时间登门请教,蒋老师热情接待、热心讲解。但他从未给我许诺。这一点,让我对他更加敬重、信赖。
宿州路9号《诗歌报》编辑部,是诗歌爱好者心目中的“圣地”。出乎意料,编辑部只是“嘎吱嘎吱”响的木楼三楼一个光线暗淡、空间狭小的房间。
近距离接触,蒋老师不苟且、不随便,用我老家的话,“不散扯”。他向我交代了一些看稿事项,话语简洁、干净、高效,一如今日优秀教师的课堂语言。
匆匆地,我又回到原来的乡村中学。同蒋老师的一段交往成为我美好的记忆,帮《诗歌报》看稿的一段经历成为我爱说的话题。一个场合,一位素不相识的诗歌爱好者感叹,蒋维扬老师怎么同别人处不好关系?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人设坍塌”“偶像破碎”,郁闷。
凭良心,这位文友对蒋老师十分敬重。何况他有说话的权利,何况公众人物有必要让渡一部分权利给普通大众。这位文友的话,让我对蒋老师的人格、品行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理解。
进修结束后,一次我上省城,顺便看望蒋老师。我带给他一只无为板鸭,让他尝尝。这是我第二次送人礼物,第一次送人礼物失败了。我经常在县城一位同学家蹭饭,同学父亲是干部,他们家每次对我都十分客气,我便买了两瓶蒋老师家乡涡阳县产的高炉佳酿,表示感谢。孰知,同学母亲十分紧张:“小伢子,赶快把酒拿回去,老头子回来要发火的。”我拿起酒,羞得想找一道地缝钻进去。想着这一次,我要吸取上一次教训,放下板鸭就走人。记得那天诗人周志友在《诗歌报》编辑部。蒋老师看到我来访,很高兴,看到我拿出板鴨,很意外。收与不收,两难。最后收下,但要我留下吃饭。可我手里还有两只,天热,要及时送到同学那里。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落荒而逃,卤汤也忘了留下。
几年后,我的一个学生替我把饭吃了。我的学生拿着我的推荐信,拜见蒋老师,蒋老师热情地留他吃饭。
蒋老师公子出生时,曾托我帮找保姆,每次来信,称呼、落款,礼数周全。事情虽未办成,还是赠我一本他的诗集《有情系我》,表示答谢。
我想起诗集自序中的一句话,蒋老师对自己的创作成绩十分谦虚,但斩钉截铁地说:“就肝胆气质而言,我是诗人。”
蒋老师主编《诗歌报》时,严格控制编辑人员在本报发稿。
蒋老师亲口对我说,某省文联主席的诗作被他退稿。质量面前人人平等。
有人曾对我说,蒋老师同严阵老师为办报的事发生过激烈争执。我一听,惊讶中更多的是惶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诗歌报》千万不能停办,他俩都是我所尊敬的人。实际上,我想多了。一次,我在编辑部看稿,严阵老师找蒋老师在走廊商量事情。严老师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说话总是那样慢条斯理、温文尔雅。“隔墙有耳”“隔墙不隔音”,我听到蒋老师谦虚、热情,我听出蒋老师对严老师的尊重。
我懂得了君子“和而不同”“和而不流”。
蒋老师有一句话对我影响至深。他说他曾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对待,他说当他自己掌握某种权力时,绝不擅自用权、伤害他人。
我虽是一个普通中学教师,但我也拥有某种权力。请学生回答问题,请学生朗读课文,我也要公平公正。评讲学生作文,质量面前人人平等,谁写得好,就让谁上讲台朗读。如果你篇篇写得好,我就让你篇篇朗读。
我当班主任,安排学生座位,本着女生优先,矮个、近视优先原则。我是教师,也曾是学生家长。教室里坐着的,都是我的学生,“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还当过几次公务员面试官。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公务员考试,很规范,考官异地交换,但总有人认为能“暗箱操作”。面试时,我把考生当作自己的学生,把面前的年轻人当作自己的儿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和蒋维扬老师早已没有了联系。人生就像一本书,此章此节,已经完稿。如果因缘未尽,那就继续写下去。生活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我们好奇、担忧、牵挂,难以忘怀。我通常的做法是百度搜索。我多次在百度上搜索蒋老师的信息,他的工作经历、职务职称、文章著述、社会荣誉等等,当我有了大致的了解,即深感欣慰。我特别高兴的是看到蒋老师的一张照片,那是蒋老师在安徽大学2012级新生入学典礼上致辞。我在中学正好教这届学生,我们无为中学升学率较高,每年都有四五十名学生上安徽大学。“见字如面”,见照片也如见面。就算不能见面,我的学生替我同亲爱的蒋老师见面了,我也好快活。蒋老师书卷气未变,精气神未变,发型未变。变化的是头发的颜色,唯物辩证法终于在蒋老师头发的颜色上取得了重大胜利。蒋老师花白的头发深浅不一,极富层次感,尤其额前几缕,更是银光闪闪。诗意化的头发,在我看来,可与孙绍振先生相比。孙先生蓬松、稀疏、微卷的白发像花环,盘旋在脑袋周边。
诗歌真美,岁月真美,人生真美。在这里,我要真切地问候一声:蒋维扬老师,您好吗?
(作者单位:安徽省无为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