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与“一团和气”格格不入
2022-05-30羿立颖
羿立颖
王彬彬,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的著名学者,在评论界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有人称其为“语不惊人死不休”,批评大胆犀利,似乎与他所身处的“一团和气”的批评界始终格格不入。可以说,在王彬彬的批评生涯中,就一直伴随着“毁誉参半”“争端”“另类”等他人对其评价的关键词,但也正是中国批评界存在这样一位独特的批评家,文艺批评才有了更多可能性。
两次转向:多元化的学术道路
王彬彬的学术道路,最开始并不是文学专业起步,而是日语专业,不过他最终没有走上翻译道路,而转向文艺道路,翻译功力又为他研究文学提供了帮助。1986年王彬彬作为一名非中文系出身的考生报考了潘旭澜先生的研究生最终被录取,从此开启文学批评生涯。从他1996年出版的第一本书《在功利和唯美之间》可以看出,在他的读书期间,前期文学批评以作家作品批评居多,对文学的基本理论和批评方法也有所思考,而在后期则开始转向更多的理论问题,甚至有文化批评的倾向。
王彬彬是以文学研究为出发点,自他第一本著作《在功利和唯美之间》以后,则开始对史学领域更为关注,纵览他历年的学术论文,就可以明显感知到他对于史学研究的热情是要远远高于他的文学研究的,2013年,他在《鲁迅内外》的自序中谈道:
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對我就一直是副业……最近十来年,主要时间精力则用于读中共党史和中国现代史方面的书和写这方面的文章。
王彬彬对于史学领域涉猎确实十分广阔,2002年王彬彬在《钟山》杂志上开设“栏杆拍遍”专栏,具体的文章话题、题材据他本人在2020年接受采访所说,撰写历史散文与学术随笔,谈论的话题从一开始文学史、文化史上的人物、事件转向近代以来政治史、军事上的人物、事件;题材则几经转换,从中共党史领域转向现代史上的国民党方面,后来又写了若干义和团运动,接着又取材于北洋时期。除此以外,他的学术散文与随笔又有《往事何堪哀》《并未远去的背影》《费城的钟声》等多部著作集子,可谓硕果累累。
回顾王彬彬的批评生涯,可以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他的批评范围除了文学,还涉及文化、政治等社会多个领域,批评对象的时间跨度更是横跨整个中国现当代,乃至切合当下社会活动,批评的名家更是数不胜数,除了脍炙人口的金庸、王朔,还有文学界诸多学者,例如王德威、钱理群、戴锦华、严家炎、汪晖等。也就是说,在王彬彬的文学批评乃至文化批评,以及史学研究中都隐含着一种核心观点,那就是批评应站在学术文化真理的立场上而不应该有可悲的顾忌。
如今2022年《收获》第1期杂志又见王彬彬新专栏“尘海挹滴”,他开始发表生活随笔与散文,展现的都是王彬彬学者身份之外的生活与个人记忆,但其中的感悟与情绪却又有学者生活之思,与他批评切入社会生活不同的是,他以随笔散文的形式切入了自己当下的生活,这种私人化写作可见王彬彬在学术生涯中的另一面,我们可以隐约窥见一位学者的成长历程与思想历程,是如何造就他的批评。
三重特色:个性化的批评实践
由前所述,实际上已能将王彬彬的批评风格与特点大致勾勒出一个轮廓来:他的批评风格是直击要害而不做任何虚伪的掩饰与避讳的,可见其凌厉的文字刀锋,严苛的观察态度,在当下批评界是一种独立无二甚至另类的存在。王蒙此前曾在文章《黑马与黑驹》中讽刺王彬彬为“黑驹”,不过他却认为“不管黑马白马,说得有理便是好马”,并在《呼唤权威对权威的批评》一文中也以胡适与蔡元培当年雅量极力表达“权威的谬误最好由同时代的权威来纠正”,“倘若学术界的权威与权威之间都能在学术上坦诚相见,无须顾及情面的相互商榷、驳难,那是对学术的发展真是莫大的幸事”。由此可见,王彬彬批评文章虽然风格犀利,偶感咄咄逼人,但内里却是真诚讲理,颇具人文情怀的。王彬彬的批评文章在细节上还具有以下三个特点,即鲜明的个人意识、明确的现实批判和考究的批评话语。
(一)鲜明的个人意识
读王彬彬的批评文章,时常会感觉到字里行间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除了体现在文章中诸多的“我”字,还有一种自由的行文气息游离在批评文章当中。这种在批评对象中呈现的自我游离加强了主体审视意味,全文中个人化主观批评特点十分突出,这种由自身经验出发而阐释的批评逻辑没有什么固定思想体系,这就与许多学者所惯用的常规而严密的结构形成了鲜明对比。李健吾谈及批评曾指出:
批评的成就是自我的发见和价值的决定。……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来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
这里所说的批评家就包含三种批评要素,一是如王一川所说的“独特的艺术发现”,二是自我价值的发现,三是进行二次艺术创造,这三种要素都指向批评家在批评实践中的一种批评个性与批评主观能动性,在王彬彬身上则表现为一种将个人化的“我”融入学术批评。通常学术批评中会尽量隐匿作者的“主观性”而达到一种公正的“客观性”效果,诚然,无论批评家如何公正、中立地组织语言,都无法摆脱批评家个人的主观倾向性,而王彬彬对于“我”之存在的肯定是一种“有我思维”的直接产物,傅修延、黄颇在《文学批评思维学》中对“有我思维”解释道:
文学批评中的有我思维是文学批评主体明确意识到并且在整个思维活动中自觉地强化自己的主体意识,主动地将自己的理解和判断掺入批评客体的思维。
这种“我”的使用增强了批评家的主体创造性与主观能动性,而摆脱了“无我思维”主导下的思维定式。另外,牛学智曾评价王彬彬的批评文章“文体选择上,以杂文的眼光发现现实问题,以随笔的率性而为捕捉思想的火花,再以文学研究者的谨严、历史感和理性打通现象的历时性”。这就很精准地指出了王彬彬鲜明自我意识的另一个来源,即一种近乎杂文的写作方式,这可能与鲁迅对他的常年影响有着密切关系,例如《关于文学奖的东拉西扯》《“民间”这块招牌》《守旧的勇气》等文章,都带有一种杂文的对话特性。
(二)明确的现实批判
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确实密不可分,王彬彬早在1999年《关于今日批评的问答》中就谈道:
只要承认文学必然与社会有关,只要承认文学必然具有社会性,那就应该承认“社会学批评”永远具有合理性。“社会学批评”永远是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方式。
诚如王彬彬所说,文学作品不仅仅是作家个人創作的产物,也是时代背景的反映,批评家的评论应该从社会现实出发,探讨作品的思想价值与审美价值,这是批评家的职责所在。在王彬彬的批评性文章中,社会学批评方法几乎是从始至终贯穿,文章也几乎篇篇与中国当下命运相关,自90年代起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到当下文坛作家作品,都必须看到王彬彬的批评中带有明显的社会学因子,即他所说的“社会——文化批判”,例如《公厕扒掉之后》谈社会问题,《把农民当笑料的背后——从一个角度看当前的“大众文化”》谈影视文化等,甚至在现代史、党史的诸多史料研究中,王彬彬也充分显示出强烈的社会关照意识,他曾自言:
专业的历史学家,关心的是历史中的因果,而我关心的更多是历史中的人性,是人性在历史剧变、历史灾难中的各种表现。
关注历史社会,回到历史现场,探究历史人物人性,这是生活在文学与历史交汇处的王彬彬所特有的研究视角,从本质上来说,这种史学研究视角与批评方法都离不开社会学视域,不论是宏观历史社会还是微观人物、事件,王彬彬的诸多批评和研究活动都显示出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与五四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从质疑到启蒙到人文精神,王彬彬视其为今日的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他的使命自然也就成了对人文精神衰落的现实予以坚决抵制与回击,敢于挑剔、敢于与温吞的“中产阶级气质”割席。
(三)考究的批评话语
王彬彬对于语言的关注可以说到了不得不谈的地步。首先他自身的语言天赋极高,这里不仅仅指他曾经学过外国语的事实,从事过翻译研究,也指他自身的文学素养。作为批评家、评论家,时常要求严密的逻辑性和严谨的学理性,但在王彬彬身上,却多了一层艺术性,他在学术性文章中常常使用较为文学化的语言,例如在《鲁迅晚年情怀》论著中,开篇第一句便是:
秋天的北京,不管人间的世界怎样云谲波诡、血雨腥风,空中,却总有一轮艳阳在高照。
这种描述性文字尽管会削弱学术文章的严肃性,但却增强了批评性文字的可读性,王彬彬本人也坦言自己“在表达时也有些文学化,但我总是把文学化控制在一定的限度,过于文学化的表达,是会冲淡真实性的。”不过看王彬彬的批评性文章,最为明显的还是他的白话语言,王彬彬的语言多平实很少晦涩难懂,例如《批评:学业与举业》中,王彬彬以小巷与小贩作比喻谈文学界的现象:
作为举业的创作与作为举业的批评,正在当代文坛这张婚床上欢度蜜月。我怀疑无论怎样的大棒,也打不散这对鸳鸯。
这样精准的语言表述还有许多,可以说王彬彬的批评中带有一种讽刺的智性与魅力,如他所追求的“文章硬棱棱,有骨感,有硬度,力避软塌”。常常有评论家评价他的文章如刀,包括王彬彬本人也更偏好一种写作的“硬度”,但笔者更愿意将其文章评价为软糖,吃起来有趣多汁但却无法忽视软糖极富韧性与张力的特性,欣赏的人便觉美味,欣赏不来的人便觉如鲠在喉,久久不能消化。
一种坚持:标志化的批评贡献
王彬彬的批评并不是完美的,虽然他的批评具有极强的个人意识,但这种风格化叙述与经验主义并非时时都能奏效。王彬彬的批评将学理性、逻辑性融合得十分到位,但时而也免不了一些激情化的冒犯,这其中最大的事件便是在没有弄清楚史料的情况下对胡适等自由主义者的全盘否定,是对历史的曲解与误读,尽管王彬彬本人对此已有深刻悔意,但不得不说这已经成为他批评生涯中的一大污点。因此,作为批评家,除了应有直面权威的勇气外,还应该有更为严谨的学理性逻辑以支撑论点,这是应该予以注意的。
不过从总体上来说,王彬彬对于当代文学批评的批评贡献显然是要远远大于他的批评局限的。从整个现当代文学批评史的角度来看,上世纪90年代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人文精神持续失落的大背景下,当代文学批评话语呈现整体疲软的情态,作为知识分子的批评家陷入一种困境:批评家对于断裂的当代文学是否具有明确的价值判断标准?批评家自身是否具有从现实突围的批评功力?批评家对当下文学作品是否具有从一而终的道德自制力?批评家的批评尺度与界限如何考量?当然这些尴尬的处境不仅与批评家自身水平有关系,也与当前整体文学环境乃至社会环境密不可分。在消费主义浸润的商业高速发展、网络高速发展的当下,去中心化、多元化成为主流,批评家的价值与权威性很难再被社会大众所广泛认同,基于此种现实压力,批评家能否依然以独具慧眼的批评眼光指出优秀的作家作品,剜出作品的不当之处,这就能体现出批评家是否具有一种坚持的品格。纵观王彬彬的批评生涯,笔者认为他是当代文学批评史中一位难能可贵的批评家,他以始终坚持不盲从的批评精神树立了一种标志化的批评典范,他的贡献可以用两个关键词来概括,即传承与突破。
一是传承。对于当下批评界,究竟有多少人还秉持着五四时期敢为人先的质疑精神与人文情怀?这种“不服从”的精神成了当下一种稀缺资源。李建军在《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中代序说:
只有当作家摆脱外在生活的裹挟,勇敢地向生活显示自己的独立精神和道德立场的时候,我们才会有真正伟大的文学,我们的心灵才有可能感受到雄强的力量,也才有可能体验到诗意的激情。
这种独立精神和道德立场不仅仅是作家应该坚守的,还应该是批评家所应该丈量的标尺。当批评界一团和气,作家与批评家成为一对利益互换的拆不散的鸳鸯时,中国的文学乃至社会便难以前进,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王彬彬以及和王彬彬一样的批评家,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有他们独树一帜的批评风格与独立的人格,有他们对五四时期人文精神的坚守与传承,才不至于让文学停滞不前。
二是突破。王彬彬的诸多批评实践是富有勇气的,虽然他的文风凌厉透出些许寒意,颇有些鲁迅式的锋芒,但王彬彬终究不是鲁迅,这种批判语境于王彬彬而言更带了些悲壮的意味,不破不立,王彬彬的坚持与突破是有价值的,不论是他对于鲁迅研究一以贯之的热情和对鲁迅崇高的敬意,还是对当下社会批判的尖锐与犀利姿态,王彬彬于文学界乃至文化界而言都是珍贵的。
王彬彬的学术道路从日语专业转向文学,从文学批评出发又扩展为文化批评、社会批评、史学批评等各个领域,他的批评风格呈现出犀利凌厉的特点,直击要害绝不以温和掩饰问题。王彬彬的锐批评对当下文学批评应是有所启发的。王彬彬在《批评:学业与举业》一文中谈批评的品格时说:“所谓真诚与正义,所谓细致的审美分析与严格的价值判断,原不过是作为‘学业的批评所应具有的起码品格。”在文章的最后,借用王彬彬在《欲洁何曾洁》中所说的话对他本人做一个总结:
即使一千次地不得不弄脏自己,仍一千零一次地捍卫着自身的干净;即使一千次地屈服于种种压力、逼迫、诱惑,仍一千零一次地与种种压力、逼迫、诱惑抗争。
王彬彬确是这样的人。
(作者系湖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