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上数

丁秀红

过去，枳镇有一个讼师，姓王，外号“数上数”。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王讼师帮人打赢了官司，腰里掖着刚刚拿到的一两碎银和五十个铜子，高高兴兴往家走。看看天色已晚，他担心带着银钱走夜路不安全，就到路边一家客店投宿。店掌柜笑脸相迎，王讼师说想先喝杯茶水，再住宿，说着话，就在堂内一张饭桌边坐下。店家赶紧给他端上一壶热茶。

此刻，大堂内另有三个客人在吃饭，一边吃一边商量事情。听话音是其中一人的几亩地，被挨着种地的一个恶霸强占了一多半。他父亲气不过，去找恶霸理论，不想竟被打折了腿。他想与恶霸打官司，这才请同桌吃饭的两人帮着出主意。一人说官司要想打赢，必须请个好讼师。听说李庄的李讼师不错，只要钱到位，没有打不赢的官司；另一个说张庄的张讼师才厉害呢，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就是佣金太贵。听到这里，当事人叹了口气说：“这两个人认钱不认人，咱请不起……”

一个人突然说：“我倒是想起一个讼师，佣金不多。要不，咱去请他试试？”然后就说出了王讼师的名字。

王讼师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说话。当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不由得暗自高兴，还有几分得意，刚要凑上前探问，就听店家插嘴说：“这个姓王的讼师没名气，不上数。你要想打赢官司，必须找讼师行里上数的人。别为了省钱，大意失荆州！”三个人连连称是。要是光图便宜，把官司打输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撇开王讼师不提，议论起其他讼师来。

本来王讼师想既然人家要找自己，就公开身份，把这个事揽下来，双方都省麻烦。谁知店家的这句话，将事情给搅黄了。此时，他要再出面辩解并兜揽这个生意，更会让人觉得他是“揽头剃”。看来只有用事实证明自身本事，才能让小看自己的人心服口服。

他不动声色地喝足茶，吃饱饭，跟随店家去了客房。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吃了早饭，付了店钱，然后转身回到客房，将被褥卷巴卷巴用腰带捆上，背起来就走。

店家看到了，赶紧拦住他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明目张胆地偷我家铺盖！”

王讼师叫屈说：“这是我自己带来的，怎么反说是你的？一套被褥也值得你打劫？你这黑店开得也太离谱了！”

店家一听他不讲理，本想招呼伙计打他一顿，夺下被褥，将他赶走。可是，王讼师跳着脚大呼小叫，连连喊冤，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店家想这样下去理不清、道不明，如果打了他，他再找人来店里闹事，外人不明就里，这店以后还怎么开？于是，招呼店伙计连人带被褥拽着王讼师去见官。

大堂之上，店家指着被褥诉说王讼师明目张胆地偷盗一事，另有店伙计一齐指证。

县太爷见王讼师长袍马褂、仪表堂堂，怎么看也不像个小偷。可是，店家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地将他人赃并获扭送到大堂啊……于是，惊堂木一拍，对着王讼师喝问：“人证物证齐全，你有何话说？”

王讼师说：“大老爷，冤枉啊！我是一个风水先生，常年在外，哪里天黑就在哪里住下，所以随身带铺盖。一来方便，二来还省点儿住店钱。谁知店家硬说这铺盖是他家的……”

县太爷觉得此话倒也在理，便点点头，把脸转向店家：“你凭什么说被褥是你家的？”

店家说：“大老爷明鉴啊！我家开店，一次做了同样的十几套被褥，您可以派人到我家去查对。”

王讼师辩解道：“花色一样的布料多了去了，难道只许你买来做被褥，就不许我买来做？你身上穿的裤子和我的裤子一模一样，说是你偷了我的，你承认吗？真是岂有此理！”

店家说：“我家伙计和当时店里吃饭的客人都可以作证，你来住店，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行李也没带！”

“你家伙计和客人都是与你串通好的，那些所谓吃饭的说不好都是你找来的帮凶！”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让谁。县太爷听得不耐烦，就打断他们的争吵，问王讼师道：“你有何证据证明这被褥是你的？”

王讼师说：“我常年在外奔走，为了安全，以防被盗，就把赚的小钱随手掖在被褥边上。不信，大老爷可查看。”

县太爷命令衙役当场打开被褥。果然，在被褥的边角棉絮里拆出了碎银和铜钱。县太爷问店家：“你家的被褥边角上可都缝有铜钱？”

店家目瞪口呆，摇头说：“没有。”

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喝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开店，人家住店，又不少你店钱，怎么还赖人家的被褥？来人，打这混账东西二十大板，罚三十两银子！”这下子，店主痛哭流涕，连喊冤枉。

王讼师见此情景，赶紧说：“谢谢青天大老爷替我主持公道，还我清白。我的被褥他也还没赖去，如果他知道错了，承认一时糊涂，念他也上了岁数，打他罚他就免了，只要他保证以后改过就行。”

县太爷说：“看看，人家被你诬赖，反而给你求情。你还有何话说？”

店家此刻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就是一床被褥吗，又值不了多少钱。他只好极不情愿地说：“我错了，希望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

王讼师赶紧说：“大老爷，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如今他认错了，咱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县太爷说：“难得你如此宽宏大度。”然后转向店家：“以后再犯这种下作事，决不轻饶，一定封了你的店！”店家得到赦令，赶紧爬起来就走。

王讼师谢过县太爷，背着被褥也急忙走出县衙。看看后面没人，就加快步伐追赶店家。追上以后，他将被褥丢给店家说：“谁稀罕你这被褥？给你！”

店家诧异地问道：“你搞这事儿图的什么？”

“我且问你，我这打官司的本事怎么样？你凭什么说我帮人打官司不上数？现在上数不上数？”

“你是谁？我什么时候说过你？”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没名气、帮人打官司不上数的王讼师……”

店家恍然大悟———祸从口出，连忙说：“都怪我这张破嘴。我领教了，您是高人，是数上数的高人！”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被褥里面的碎银、铜钱是怎么回事？”王讼师嘿嘿一笑，道：“是我晚上睡不着觉，塞进去的……”

原来，昨天晚上和王讼师一起住店的还有一个货郎，就住在隔壁房间。天短夜长，货郎就敲开王讼师的门要和他唠会儿嗑打发时间。王讼师推说自己累了，需要早点休息，拒絕了货郎的要求。此事让他犯了疑惑，要是有人惦记上自己的钱，半夜来打劫怎么办？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妥当的办法，将钱临时藏在店家的被褥里。即使有人图谋不轨，也绝不可能想到钱会藏在这里，待天明上路前再弄出来就是。

主意打定，他到货郎那里买来针线，然后挑开被褥的四边缝隙，将碎银和铜钱均匀地塞到被褥的棉絮里缝好，才放心睡下，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天明，他刚要将铜钱从被褥里取出，想起昨天店主贬低自己的话，立刻改了主意……

再说在店里商量打官司之人，与店家也沾亲带故。通过这件事，店家见识了王讼师的本事和为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顺便替亲戚请了他。王讼师欣然应允，免费替当事人打赢了官司，要回了地。

此事过后，王讼师名声大震，在当地讼师行里，成了真正的“数上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