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铁鞭子

安学斌

在长白山区的山道上赶车，是响当当的技术活。赶车最关键的能耐是使用鞭子，好道上走着，长鞭一甩，响声出来，骡子就知道该快该慢；要是遇上误车，把车轮子底下垫实了，狠狠一鞭子，把骡子的耳根子抽出血印子，骡子暴怒一挣，车就冲出去了，這一鞭子，得又准又狠，没有三年五年的历练不敢下手。所以，有这本事的人，都被尊称为“铁鞭”。

日伪统治时期，日本人为了断开抗日联军和老百姓的联系，到处建“集团部落”。坐落在长白山深处的桦树镇，四周修起了一圈围墙，四角筑起了三人多高的炮楼，号称桦树镇的“集团部落”。

日本人在山里搜剿，逼着散居在森林里的老百姓到“集团部落”聚居。老百姓住进来，出入检查良民证，吃的用的实行配给制，一丁点儿自由都没有，住的也都是简易茅棚，又冷又暗。大伙儿都憋着一肚子气，管“集团部落”叫“人圈”。

“集团部落”必须成立阻止抗联进入的“自卫”武装，号称自卫团，头目叫团长。桦树镇的“集团部落”，伪自卫团长外号邱大肚子，从前是个大财主，为了保住自己家的土地财产，把家丁、长工凑起来，成立了四十多号人的伪自卫团。

伪自卫团成立一年有余，运送军需货物的大车接连出了好几回翻车、误车的倒霉事儿，糟践不少东西。从桦树镇到县城往来拉军需物品、捎带拉人，路不好走，需要个赶车的硬手。邱大肚子就张罗雇个给伪自卫团赶车的人。

邱大肚子惹不起日本人，甘心当日本鬼子的帮凶，向老百姓收粮食、要捐款，逼着青壮年出“勤劳奉仕”、给鬼子当劳工，还借机会敲诈勒索，狐假虎威。大伙恨透了他，恨透了伪自卫团。他雇赶车的，谁也不捋他那份胡子。

晾了三四天，邱大肚子挺没脸，嚷嚷再没人干就上外边找人。这时候，姚铁鞭子找上门，对邱大肚子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咋着这份差事也不能给外人。我干吧，反正谁干都是干，到时候别赖着工钱不给就行。”

姚铁鞭子不是一般人，桦树镇百八十里唠起来，都夸他是车老板子当中一等一的高手，平时靠赶马车拉脚过日子，鞭子甩得讲究，挣钱够吃够喝。他自己说，二十年就翻过三回车，一次在平地、一次是上坡、一次是下坡，从来没误过车。节骨眼上，他也是照着骡子耳根子抽一鞭子，可他既能打得骡子一怒而起，又能不让骡子耳根子受伤，火候拿捏得分毫不差，他那根时刻不离身的鞭子也比一般人的粗大，力道自然就足，因此他的外号就叫“姚铁鞭子”。

姚铁鞭子要给伪自卫团赶车，邱大肚子喜出望外，有了这个硬手来赶车那就顺溜多了。姚铁鞭子为人也实在，没事儿抱着鞭杆子晒太阳，不多言不多语，老主顾都信得过他。

姚铁鞭子给伪自卫团拉粮食，一个豆粒儿都不嚼，道上邱大肚子和他的手下胡诌，姚铁鞭子的耳朵和嘴巴就像摆设，既不听也不往外说。姚铁鞭子赶车又快又顺当，伪自卫团到县城来来回回多少趟，一点儿没出麻烦。邱大肚子越来越稀罕他，动不动赏他烧酒，还搭着花生米、大豆腐。

要说这姚铁鞭子也够意思。有一回，邱大肚子押着新下来的黄米、豆子、地瓜加一扇扇猪肉，带好几辆车的东西到县城送礼。半道不巧遇上了抗联的人，抗联的人捆了邱大肚子，嚷嚷着要崩了他。

趁着抗联的人往老林子里搬车上的东西，没人看着邱大肚子，姚铁鞭子躲一边帮他松开绳子，拉着他没命地往另一边林子里跑。眼看抗联的人追上来了，姚铁鞭子说：“团长是皇军看重的人，抗联抓住你就完了。我是个臭赶车的，抗联不能杀我。我引开他们，你自个儿跑吧。”

邱大肚子一个人翻山越岭，摸黑才跑回“人圈”，一打听其他车老板子和伪自卫团的团丁都放回来了，就差姚铁鞭子没回来。他一边暗暗庆幸自个儿捡条命，一边暗地里求关公保佑，盼着姚铁鞭子能捡条命。

天刚亮有人来报，抗联的人把姚铁鞭子抓住了，为了惩罚姚铁鞭子帮着邱大肚子逃走，把他剥得就剩条大裤衩子，四脚朝天捆成一团，塞上嘴，送到“人圈”吊桥外面不远的地方，扔在那儿冻了一宿。

邱大肚子看到姚铁鞭子冻得嘴唇发青，一个劲儿淌清鼻涕、不住咳嗽，觉着他够意思，是个能信得过的人，于是就让他当伪自卫团的军需官，吃的用的、枪支弹药都归姚铁鞭子管。

姚铁鞭子说自个儿待着手痒痒，想接着赶车，挣两份工钱。邱大肚子一口准了。

姚铁鞭子管事儿不留情面，就听邱大肚子一个人的。也是他运气好，管了几年军需，日子一直太太平平。邱大肚子认准姚铁鞭子是个讲交情的人，偷偷安排他做黑市买卖。

这事儿是偷偷的，日本人管控得严，倘若被查到了，几个人都得死。邱大肚子担心出事儿自己担责任，就让姚铁鞭子给自己顶包，面上却装作大人大量的模样，允许姚铁鞭子自己找买家，他不闻不问，只收钱。

姚铁鞭子一边赶车，一边帮邱大肚子私下里倒腾粮食、咸盐、子弹啥的，挣了不少体己钱。姚铁鞭子也真讲究，体己钱收了，一点口风不露，跟买主做生意不藏不掖，交给邱大肚子的账目一点儿差错没有。

有一回，拉着一车军需的大车在道上被堵了。一伙自称是“老三省”绺子的人马端着枪围了上来。邱大肚子看明白了，那是县政府侦缉队一帮人装扮的，这伙侦缉队的人一定是打听明白他带私货闷声发大财，要黑吃黑。他赶紧给姚铁鞭子递眼神。

姚铁鞭子当即会意，眼瞅着装扮成“老三省”人马的侦缉队员到跟前了，突然照着骡子耳根就是一鞭子，那骡子仰头一叫，拼命向前一挣，拉着车就跑。姚铁鞭子趁着身子向后一仰的工夫，长鞭猛地抽向领头的侦缉队员，一鞭子就把对方的耳根子撕开了，顿时鲜血淋漓，疼得那家伙捂着半边脸翻身打滚，鬼哭狼嚎。

伪自卫团的人顺顺当当拉着军需跑回了“人圈”，大车上装着县城黑市倒腾来的咸盐、火柴和新棉花，准备让姚铁鞭子转手送到买主那儿卖出去，狠狠赚一票。

邱大肚子想想就后怕，没有老姚那一鞭子，他们几个人都得落在侦缉队手里。要是让侦缉队得手，这笔买卖赔光了不说，也肯定会传扬开去，让日本人知道自己在做黑市交易，自个儿全家非得掉脑袋不可。自此，他对姚铁鞭子更加看重，成了他的第一心腹。

姚铁鞭子年年拿两份工钱，倒腾黑市买卖还有体己钱，周边的人都知道他日子殷实，是个有钱儿的主儿，可是他不成家、不赌博、不狂吃海喝，也不找女人，见天歇着就倒炕上蒙头大睡。这习惯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邱大肚子觉着不对劲儿，怀疑姚铁鞭子有异心，就派人盯着他。

盯了一段时间，这才发现他跟县城里的一个寡妇相好。那寡妇三十出头，高挑身材，模样周正，带个小闺女，平时在家里给人家缝补、浆洗衣服，娘儿俩靠着姚铁鞭子接济过日子。

邱大肚子让手下人故意打听这个事儿，问姚铁鞭子：“姚军需，人家比你小，长得也不差，咋不娶回家呢？也省得两头跑。”

姚铁鞭子打个咳声，丧声丧气地说：“这还看不出来？咱是赶车的，一身牲口味儿，人家也就是图俩钱，养活孩子。”

光復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邱大肚子怕老百姓报复他，让姚铁鞭子赶车拉他去八十多里外的火车站，要带着值钱的东西回山东老家。

姚铁鞭子把车赶得飞快，村里人看见了这一幕，都咒邱大肚子半道上翻车摔死，骂姚铁鞭子哮天犬升天———到哪也是吃屎的货。

谁也没想到，三天之后，姚铁鞭子领着十几个当兵的回来了，其中还有一个高个儿女的。那些当兵的押着五花大绑的邱大肚子。

姚铁鞭子带人押着邱大肚子到自卫团营房大院，让自卫团的人交枪。姚铁鞭子冲着邱大肚子的脚下放了一枪，让他喊话，邱大肚子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家伙儿快点儿交枪保命吧，抗联的回来了！”自卫团的人乖乖交了枪。

有个团丁就是当初被邱大肚子派去盯梢姚铁鞭子的那个人，他告诉大伙儿，那个梳短发、腰里别着盒子炮的女兵就是姚铁鞭子的相好。

这伙当兵的手提铜锣，四处喊话，说他们是抗联部队的，在苏联休整了几年，最近打回来了，召集大伙开会。会场就设在伪自卫团的营房大院，先是挂上了区政府的牌子，接着让大伙拍巴掌请区长讲话。

区长站在大伙前面，身材高高大大，穿得板板正正，往脸上一看，大伙张着的嘴可就合不上了，那不正是他们认识的姚铁鞭子嘛！

姚铁鞭子再一张嘴，大伙都听傻了，这哪还是那个一身牲口味儿、闷葫芦的车老板子，敢情人家是真人不露相，老母猪吃碗碴子———肚子里全是瓷（词）。

后来，大伙才知道了真相，原来那女兵是姚铁鞭子的联络员，丈夫参加抗联牺牲了，俩人假装相好作掩护。姚铁鞭子住在女兵家里，规规矩矩，肚里那点儿墨水就是跟女兵学的。

姚铁鞭子代表区民主政府公开审判邱大肚子，一条一条列数他的罪状。邱大肚子不服，嚷嚷说：“姚铁鞭子，我邱大肚子对不起谁，也对得起你！你就说，我对你够不够意思吧？这些年咱俩干黑市买卖，哪次不都是你出面去找买主？明着你拿我一份工钱，暗地里你还得赚我一份吧？要不是我护着你，你能有今天？如果说我有罪状，你姚铁鞭子也不比我少！凭啥你来审判我？”

这时候，姚铁鞭子微微一笑，让人把自己那根鞭子拿上来，然后当着大伙儿的面，他拧开鞭子的上头，撕开了一条皮子，里头居然是空的！

他让乡亲们看那段皮子，又特意拿到邱大肚子跟前，让他看清楚了，然后指着邱大肚子的鼻子，大声说：“我姚铁鞭子是个堂堂正正的抗联战士，谁跟你有交情？我贪图你那两个钱花？我答应给你赶大车，是组织安排让我打入自卫团内部搞物资、搞情报，这段缝好的皮子就是藏情报的，黑市倒腾来的物资归我说了算不假，可那些物资我全都偷偷卖给了抗联，才支撑了我们那么多年！你甘心当汉奸，做了那么多坏事儿，早就该死！”

姚铁鞭子甩起大鞭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高声说道：“我跟着共产党走，车老板子也成了掌印把子的人！现在是穷人的天下了，我代表区民主政府做主，判处汉奸邱大肚子死刑，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