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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家人(中篇小说)

2022-05-30周海亮

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关键词:安琪大鹏家人

1

常有一个梦将何方纠缠。汽车开得飞快,他扶着方向盘,或者浮在天空。一道灯光直射过来,火焰般灼目,他一怔,闭眼,车子冲向路边,撕开护栏又被护栏撕开。坚硬的钢铁瞬间变成脆弱的纸,火星射进他的眼睛。他开始翻滚,世界血光灿烂。总在这时候醒来,醒来时,或白天,或夜晚,或大汗淋漓,或颤抖不止。就像今天,何方一连喝掉三杯冷水,仍觉胸口隐痛,似乎一根金属护栏将他刺穿,然后永久地留在那里。他走出去。女儿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妻子站在秋千旁,轻轻地摇。微风拂过,阳光给妻子镀上炫目的金黄色轮廓。日子美好得失真。何方迷恋这样的生活。

别墅是公司送给他的。欧式两层,带花园和停车场,即使在这样偏远安静的小镇也价值不菲。公司在镇上设有一个研究所,大鹏是何方唯一的同事和助手。研究所专门为何方设立,他们认为为何方这样的天才做什么都不过分。

何方感激他的公司,他认为为公司做什么都不过分。

来到办公室,大鹏已煮好咖啡。大鹏住在公司吃在公司,单身,儒雅,性格温和,对何方的照顾无微不至。何方常常取笑大鹏是他的佣人,大鹏自己也这样看。

中午何方出去买烟,大鹏留在公司为他做饭。何方不喜欢饭馆,早餐和晚餐他在家里陪妻子和女儿吃,午餐多是大鹏为他做。大鹏有一手接近完美的厨艺。

烟还没有点上,电话响起来,是妻子打来的,她极少在这时候给何方打电话。

何方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有人要杀我!妻子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什么?

何方我好怕,我好像要死了……

2

与瑞娅相识在大学校园,何方沿花园跑步时遇见了瑞娅。春天的樱花纷纷扬扬,凄美得令人心碎,一袭白裙的瑞娅坐在长椅上,捧一本书,安静地读。爱情在那一刻准确地降临,他遇见生命里的女神。

第一次,何方在她面前停下,问她,请问邮局在哪里?第二次,何方在她面前停下,问她,请问图书馆在哪里?第三次,何方在她面前停下,尚未张嘴,她抬起头,笑了。那天他们在校园门口的湘菜馆共进晚餐,何方被辣到喷出了火。

毕业后,何方来到这家生物制剂公司,直到现在。瑞娅换了几份工作,终随何方来到小镇,相夫教子,虚度时光。何方一直感觉对不住瑞娅,她学的是古典音乐,应该属于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和迷离华丽的舞台,而非安静的小镇和厨房。然而瑞娅无比知足,她说生命中有何方和安琪就足够了。安琪是他们的女儿,有一张天使般可爱的脸。她确是他们的天使。

何方在山洞里见到瑞娅,瑞娅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何方拥抱她,安慰她别怕,说他们可以先报警,然后回家。瑞娅却抖得更加厉害,她一边抖一边将何方抱紧,她说,他们要杀死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安琪了。

安琪读小学三年级,在一所距离城市很遥远的贵族学校。有钱人将他们的孩子送到这里,接受虽奢华却严谨的教育。学校可以寄宿,但何方和瑞娅希望安琪天天回家。多是瑞娅接送安琪,每天用掉三个小时。再多的时间也值,何方不想女儿有哪怕片刻的孤独。

瑞娅将安琪送到校门口,独自驾车返回。那条公路她走过很多次,她熟识路边的每一棵树和每一块石头。男人蜷缩在路中央,一条腿正在快速并且有节奏地抽搐。瑞娅愣了愣,从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她从反光镜里观察男人,男人仍然躺在那里,身体蜷缩得更加厉害。瑞娅迟疑五秒钟,终于将车停靠路边,她走近男人,问,你还好吗?男人不说话,继续挣扎。瑞娅再往前一步,问,要不要帮你打个电话?男人抬起胳膊,低声说着什么,含糊不清。瑞娅再靠近他,弯下腰,试图听清楚,男人却猛然间蹿起,将手里的喷雾剂喷向瑞娅。瑞娅晃了晃,视线霎时变得模糊,倒下时,她看到满世界的残肢断臂。

再次醒来,瑞娅发现自己被绑成了粽子,嘴巴也被胶带缠得很紧。她躺在汽车的后排座上,只见到两个男人灰色的背影。她努力看向窗外,一栋熟识的大楼一闪而过,那是属于近郊的标志性建筑,显然在她晕过去的时间里,车子驶出很远。副驾驶上的男人扭过头来,瑞娅急忙闭上眼睛。她听到那个男人说:“你确定她还在昏迷?”

“这无所谓,”驾驶汽车的男人说,“反正一个小时后,她会被扔进报废机。”

“这么年轻漂亮……还不到三十岁吧?”

“是三岁,出厂到现在不足三年。可是对机器家人来说,她已是老人。”

车子拐上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开始颠簸。瑞娅的恐惧被一点点放大,她完全不知所措,敲诈、抢劫、强奸、人质、赎金……最初从脑子里闪过的这些词瞬间被她推翻,现在她即将成为被送进报废机的机器家人,如同即将被扔进报废机里的汽车、即将被塞进绞肉机的牛肉。但这一切太过荒诞离奇,这显然是一个阴谋。

瑞娅想到脱身。她发现车门紧锁。她在座位上寻找可以当成武器的东西,但也没有找到。她试图蹭掉封住嘴巴的胶带,也没有成功。

“还有二十分钟。”男人说。车子行驶得更快。

瑞娅突然蹿起,以头撞向驾驶位上的男人。男人抽着烟,哼着曲子,偏头闪过,抬肘将她击翻。男人根本没有回头,他是从反光镜里观察她的,他甚至根本没有停下嘴里的曲子。汽车驶近一个“丫”字形路口,恐惧排山倒海,瑞娅感到自己在劫难逃。

一辆货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冲出。男人刹车,急打方向盘,车子冲向路边,撕开护栏又被护栏撕开。汽车瞬间如一张纸般被揉成一团,钢铁从不同的方向朝瑞娅挤压过来。瑞娅被抛起,跌下,身体卡进座椅之间,碎玻璃子弹一样划过她的脸。

瑞娅是独自爬出来的,说滚出来更为恰当。那时候,她的手脚仍然没有挣脱,她像袋鼠般一蹦一跳,听到身后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瑞娅被气浪掀翻,将路邊的格桑花压倒一片。

瑞娅用石头磨断绳索,去河边洗了把脸,后来她遇到一个好心的油罐车司机。油罐车经过事故现场,那里已被隔离,几个警察正在处理现场。瑞娅很想跳下车,向警察细说让她惊魂未定的遭遇,然而她咬紧牙关,终未出声。车子驶上她遭袭的路段,她的汽车仍然停靠在路边,车上东西完好如初。她想驾驶它回家,又在几分钟后改变主意。她独自走向山野,给何方打了一个电话。尽管灾难来得莫名其妙,但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她大限将至。

哪怕那个山洞如此隐蔽,隐蔽到连上帝都找不到它。

3

何方仍想报警。他认为瑞娅听到的那些要么是亡命之徒恶作剧的“剧本”,要么是常人所不能听懂的江湖黑话。瑞娅说:“可是他们总该有目的。”这才是最让人恐惧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将一个每天柴米油盐的“煮妇”杀死,这算什么目的呢?

何方终将瑞娅独自留在山洞。他想此时若硬逼她回家,也许她会彻底疯掉,况且他不想让九岁的安琪看到媽妈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告诉安琪:“妈妈旅游去了,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安琪问他:“一段时间是多久?”何方说:“很快。”他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他想明天应该先带瑞娅报警,然后去医院为她做做检查,他开始怀疑这一切也许是瑞娅的幻觉,他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但他的怀疑很快被自己否定。因为电视上正在播放瑞娅所描述的那场车祸:一辆被挤扁的汽车、两具被烧焦的尸体。何方不寒而栗。

是与大鹏一起去接安琪的,自那次车祸以后,何方再没有开过车。大鹏将他和安琪送回家,又亲自下厨为安琪烧菜。两个男人在厨房里忙碌,安琪坐在花园里写着作业,晚霞笼罩小镇,这里如世外桃源般美好。

“瑞娅怎么了?”大鹏突然问。

“去旅游了啊。”何方努力掩饰。

“早晨你可没说。”

“这有必要汇报?”

“安琪也不知道。”

“怕她闹。”

自搬来小镇,餐桌上第一次不见瑞娅。安琪要给妈妈打个电话,何方想了想,若无其事地将电话拨通。安琪问瑞娅在哪里,瑞娅说:“蝶市。”安琪便开始撒娇,说妈妈应该带上自己。瑞娅说:“等你放假,我再带你过来一次。”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

挂断电话,何方长舒一口气。

吃完饭,何方送大鹏到门口。大鹏却在车子前面站住,他递给何方一根香烟。

“瑞娅到底怎么了?”

“你烦不烦?”

“她不可能赶到蝶市。”大鹏说,“蝶市那么偏僻,连省城都没有班机,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可能在蝶市?”

“或许还在路上,怕我和安琪担心,所以……”

大鹏盯着何方。

何方接过烟,点上。

“也许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何方深吸一口烟,“你相信这世上真有机器家人吗?”

机器家人只是传说,即使有,那也该是一个世纪以后的事情。记得何方曾经与大鹏讨论过这个问题,大鹏相信有,何方相信没有,不仅因为现代科技还无法达到让机器人以假乱真并拥有人类智能的地步,还因为机器家人没有存在的理由。家人又不是宠物,可以订购或者定制。

大鹏去街上买了消炎药、矿泉水、面包、电池、牙具、刀子和手电筒,何方哄安琪睡着,两个人驱车前往山野。路上,何方问大鹏怎么知道省城没有飞蝶市的班机,大鹏笑笑说:“我猜的。”大鹏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异常冷静,因为他并非瑞娅的家人,只有家人才会陷入真正的恐惧和慌乱之中。

那的确是一个上帝都找不到的山洞,洞口极其隐蔽,里面别有洞天。说来这山洞与何方和瑞娅有缘——大学时他们来小镇旅游,发现了它,他们在山洞里接吻,拥抱,说着说不完的情话。毕业以前他们来过六次,最后一次他们甚至夜宿洞中。那次何方真正将瑞娅拥有,从此以后,尽管尚未结婚,但何方已将瑞娅当成他的妻子。所以当公司请何方建议在哪里为他增设一个研究所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镇。即使现在,逢闲暇时,两个人还会来洞里小坐。洞里其实有一些生活必需品——聪明并且细心的大鹏,也有猜不到的地方。

何方让大鹏候在路边,独自前往山野。并非不信任大鹏,他认为事情没有彻底弄清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得知瑞娅的藏身之处。尽管他不相信机器家人的鬼话,但他隐约感觉到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瑞娅无处可逃。

很意外,洞中没有瑞娅。打她电话,不通,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回来,何方连发梢都竖立起来。他将那些东西留在洞里,他希望瑞娅安然无事。

何方并未将瑞娅的失踪告诉大鹏。他说瑞娅一切都好,只是很害怕。那时候,何方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以瑞娅现在的状态和处境,不可能突然躲出去。她突然失踪,每一种可能都令人不安。

到家已是凌晨。安琪睡得安稳,怀里紧抱着瑞娅过年时为她买的布娃娃。布娃娃定制成安琪的模样,乖巧可爱,眼睛能轻轻眨动。何方送走大鹏,闭紧门窗,为安琪掖好被角,轻轻走进卧室。他坐在床头,笑笑,俯身,轻声说:“家里很安全,瑞娅。”

4

从进门那一刻,何方就知道瑞娅回来过。他熟悉她的气息,哪怕只是极轻微的丝丝缕缕。他坐在窗口,直到大鹏的车子消失不见,才走进卧室。卧室里百合飘香,然而藏在床底下的瑞娅瑟瑟发抖。

问她怎么回来的,瑞娅说她遇到一班开往桑市的长途汽车。何方说桑市似乎更远。瑞娅说但是桑市有很多出租车,她先乘公共汽车去桑市,再打出租车至小镇边缘,然后一路步行回来。她躲在门前的暗处至少观察了二十分钟。尽管她很恐惧,但仍然细致缜密。

瑞娅说她想何方,更想安琪。瑞娅说假如不能与他们守在一起,再活五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说话时瑞娅手捧一杯热茶,一张苍白并且惊骇的脸藏在袅袅蒸气之中。何方说只要我在,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和安琪。

清晨时安琪说她昨晚梦见妈妈了,她说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何方来不及阻止,电话已经拨出去了。稍后,安琪失望地摇摇头,说:“关机了。”

大鹏和何方一起把安琪送到学校,返回时,车子经过瑞娅出事的路段,何方扭过头去看。“他们绝不会留下痕迹,”大鹏边开车边说,“再说就算留下痕迹又能怎样呢?我确信警察也不管这种事情。”

何方盯住大鹏。

“假如我告诉你瑞娅真的是机器家人,你信不信?”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过蹊跷?公司专门为你在小镇上设一个研究所,这个小镇恰好是你喜欢的,三年前那场车祸你和瑞娅又恰好全都安然无恙?”

“你想说什么?”

“我得把车子先停下来。”大鹏将车子停到路边,说。

“你爱瑞娅,爱安琪,爱你研究的项目,你是一个好男人。”大鹏递给何方一根香烟,“同时,你敏感、脆弱,喜欢按部就班的俗常生活。正因为如此,你的生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我指的是,假如你的妻子出了什么意外,你会从此一蹶不振、绝望、崩溃,从而让你的项目半途而废……”

“你想说什么?”

“那场车祸,让你几乎失去瑞娅……”

“我听不懂。”

“还记得车祸后你昏迷了几天吗?”

“半个月。”

“但是瑞娅昏迷了近两年。”

“怎么可能?当我醒来,安琪和瑞娅都陪在我的床头。”

“不,那时瑞娅仍然躺在重症病房,生死未卜……陪在床头的也是瑞娅,只不过是机器家人瑞娅。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公司做出一个艰难并且慎重的决定:为你定制一个机器家人,她有瑞娅的模样和性格,她有所有瑞娅的优点和记忆。换句话说,她就是瑞娅,只不过是机器人妻子瑞娅。公司这样做其实是为你好,那时谁也不知道当你醒来以后面对生死未卜的瑞娅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好的,我承认公司是为了自身利益,公司为这个项目投入太多,公司不敢冒这个险。这么长时间一直瞒着你,我很抱歉……”

“你把我当白痴?”

“工厂会将机器家人做得非常完美,真假难辨,包括身体上最细微的伤疤和你们最私密的情话,最重要的是,她有着真正的瑞娅的性格和记忆。”

“你科幻片看多了吧?”何方搓灭手里的烟蒂,“或许你已经疯了。”

“现在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见到你真正的妻子——在医院里昏迷近两年,又用一年多恢复体力和找回记忆的真正的瑞娅。”

何方希望这只是大鹏的恶作剧,包括突然蹿起的男人、突如其来的车祸,都是大鹏的恶作剧。

一个非常小的医院,隐在小镇边缘,何方猜这里的病人绝不会超过五个。更蹊跷的是,从外面看,医院更像一栋别墅,有着高高的围墙和漂亮的铁栅栏。大鹏与看门人说了两句什么,看门人冲他和何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们走进别墅,绕过游泳池和几栋淡蓝色的房子,沿甬道前行,一个很小的花园出现在面前。花园里,一袭长裙的瑞娅正静静地坐在长椅上读一本书,阳光从树叶缝隙间倾泻下来,瑞娅的下巴勾出动人的弧线,神色安然。

只需一个瞬间,何方便确定这是真正的瑞娅——尽管她与另外一个瑞娅就像同一张底片冲洗出来的两张照片,但何方相信这才是瑞娅。突然,瑞娅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大鹏忙拉何方俯下身体。“别让她看见咱们,”大鹏说,“咱们得让她相信一切都未曾发生。”

让她相信一切都未曾发生,这很困难,但医生可以做到。瑞娅正在一天天恢复,待她的身体和记忆彻底恢复至那场车祸以前,就可以回家。当然在她回家以前,医生们需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们会将机器家人瑞娅的记忆复制,然后输入到真正的瑞娅的脑子里——如此,当瑞娅回到家,就会相信三年以来她一直生活在家里而不是医院里,相信她的生命未曾被“偷换”……她会记得冰箱里还放着三天前买来的冻鱼,记得超级市场里打折的商品,记得她刚刚在小花园里播下的种子,记得昨天晚上与何方的缠绵……就像一首曲子被天衣无缝地衔接,谁也不会知道,曲子的演奏者其实是两个人,或者说,这干脆就是两首曲子。

“机器家人的生命只有三年。三年里她可以生长,但是三年以后,机器人工厂就会将他们回收报废,再用一个新的机器家人取代他们。新的机器家人仍然延续了旧的机器家人的模样和性格,爱和记忆。”大鹏说,“现在,你的妻子瑞娅正好应该出院,你的机器妻子瑞娅正好到报废期,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所以必须杀死机器家人瑞娅?”

“不是‘杀死,因为她没有生命。”大鹏纠正说,“就像一台电脑或者一台智能洗衣机,当你将它扔进垃圾箱,绝不应该有‘杀死或‘处死它的想法。”

“你敢说瑞娅没有生命?”

“就算有,也是机器家人的生命。”

“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每天当我睁开眼睛,她会冲我微笑;当我回家,她会为我端上一杯咖啡;我们聊足球、哲学、宗教、宇宙、大學里的旧时光……”

“只有将她报废,瑞娅才能回家。”大鹏摊开两手,“然后,你可以试着慢慢忘掉这一切。”

“无论如何,我不相信你的话。”何方说,“我怎么确定那个瑞娅是机器家人?”

“这很简单,”大鹏耸耸肩,“机器人工厂有你需要的一切:合同、图纸、协议、发货单……当然,假如你愿意,你可以亲眼看着机器人工厂报废她的全过程。”

“我能不能先杀了你?”

“对不起……”

“谁他妈给你们这样的权利?!”何方终于咆哮,“在我昏迷的时候自作主张为我制造出一个机器人妻子,三年之后又让我眼睁睁看着她进入报废机报废!”

“你救不了她,因为她的生命至多还有一周,一周以后,她会突然变得步履蹒跚、昏昏欲睡,脸上长满难看的皱纹和老年斑,心脏和呼吸慢慢衰竭……换句话说,无论她躲到哪里,都必将在七天以后按时死去。”

何方抱住脑袋,以头撞墙。

“也许现在机器人工厂已经找到了她。”

“你说什么?”

“连我都能看出来她躲在家里,”大鹏盯住何方,说,“假如来得及,或许你可以赶回家看她最后一眼。”

5

可是家里已不见瑞娅。她将手机留在抽屉里,她确信他和何方已经不能再用电话联系。

机器人工厂的人果然知道她躲在家里。两个男人将汽车停至门前的停车场,瑞娅躲进贮物间,利用一扇非常隐蔽的窗户逃走。逃走前她从墙上摘下一张弩弓。弩是两年前何方在古玩商店里买的,虽陈旧却威力很大,十米以外可将一个人的喉咙射穿。

瑞娅再一次逃到山洞,那里是整个世界唯一看起来稍微安全些的地方。

何方在三小时以后赶来。他抱紧瑞娅,不说话。瑞娅问他:“我真的是机器家人,对吗?”何方将她抱得更紧。瑞娅问他:“我必须按时报废,对吧?”何方松开瑞娅,说:“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我发誓会将事情搞清楚。”

“然后呢?”

何方看着瑞娅,不再说话。他真的不知道搞清楚以后会怎么做。他爱瑞娅,这毫无疑问,可是他爱的到底是真正的瑞娅还是机器家人瑞娅?假如他爱的是前者,他就必须配合工厂报废机器家人瑞娅,只有这样妻子瑞娅才会归来;假如他爱的是后者,那他就绝不可以接受仍在医院里的真正的妻子。可是医院里的瑞娅给了他初恋和婚姻,给他生下了安琪啊!假如没有医院里的瑞娅,他绝没有可能爱上眼前的瑞娅。况且一个星期以后,眼前的瑞娅就将按时死去,不管瑞娅回不回到机器人工厂,死亡是她必然的命运。尽管大鹏说过,报废机只是一个机器,不是绞刑架。

似乎一切都不必考虑了,眼前的瑞娅,在劫难逃。

何方为她留下一箱矿泉水和几袋面包,独自返回小镇。他给大鹏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把安琪接回来。大鹏问他瑞娅没事吧,何方想了想,说:“她暂时很安全。”

何方再一次偷偷去了那个伪装成别墅的医院。他径直来到医院后门,助跑,跃起,攀上墙,观察片刻,轻轻跳下。一个护士走过来又走过去,藏在一丛蔷薇后面的何方将脑袋伏得更低。此时已是黄昏,光线柔和,一袭长裙的瑞娅仍然坐在长椅上,静静地读一本书。似乎她一直坐在那里,不吃不喝,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何方悄悄靠近她,试图看清她的脸,她却突然抬起头,扫了何方一眼,又埋下头,继续读书。那是一个叫周海亮的胖子写的《浅婚》,封面上一朵百合开得正好。

似乎她根本没有发现何方。

何方悄悄离开。离开时他回头看瑞娅一眼,见她放下了书,正盯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苍白并且纤细,那手指曾经让何方深深迷恋。托着不锈钢托盘的护士从她面前走过,她视而不见。

何方再一次奔向山野。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你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在车上,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安琪已经到家。她说大鹏叔叔送她一堆零食,她正看着电视吃零食呢。

周末,安琪回来得早。按惯例,明天何方和瑞娅要么带安琪去河边烧烤,要么带她去县城的儿童乐园,可是何方知道,明天,他们一家人会在逃亡路上。现在,他可以肯定,医院里的那个女人绝非瑞娅。

因为医院绝不该伪装成别墅的模样;因为瑞娅讨厌那个作家周胖子;因为瑞娅少了真正的瑞娅的那种感觉;因为瑞娅在见到他的时候绝不该如同见到陌生人。瑞娅就像一个逼真的木偶,她只是在表演,没有情绪和情感。她是机器人工厂制造出来的假的瑞娅,试图骗过何方,然后将真正的瑞娅堂而皇之地杀死。何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但他知道,现在逃走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山洞里见到瑞娅。他告诉瑞娅他们必须带上安琪尽快离开。瑞娅说:“假如我真的是机器家人呢?”何方说:“那我也要与你厮守在一起。”瑞娅说:“假如我真的在一个星期以后死去呢?”何方盯着她,说:“就算死,你也会死在我的怀里。”

两人走出洞口,竟然遇见大鹏。身材矮小的大鹏站在他们面前,犹如一座高不可攀的铁塔。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既然你们能找来,谁都能,”大鹏说,“这世上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来很久了?”

“你认为呢?”

“你可以去我家等我,或者明天去公司。”

“可是我知道你想带瑞娅逃走。”大鹏看看瑞娅,表情陡然变得严肃。

何方心中一惊,护住瑞娅。

“瑞娅是我的妻子!”

“医院里的瑞娅才是你的妻子。”

“医院里的瑞娅是机器家人!”何方说,“你一直在欺骗我!”

大鹏摸出香烟,递给何方一根,何方警惕地接过,点上,深吸一口。

“好吧,我欺骗了你。可是我和公司必须这样去做。为了你的研究项目,或者为了你的生活和将来……事实上你身后的瑞娅和医院里的瑞娅都是机器家人,”大鹏抬起头,看着何方,“因为真正的瑞娅已经死了,死于三年前的那场车祸。”

瑞娅死于三年前的那场车祸。何方将车子开出飞机的速度,车子撕开护栏,护栏撕开瑞娅,场面惨烈。他们被送进医院的时候,何方和安琪深度昏迷,瑞娅已经死去。只是她的大脑还活着——她的大脑比她的肉体顽强地多撑了半个小时。

利用这半个小时,医生将她大脑里的部分信息复制了出来。这操作极其简单,就像翻录一张光碟、下载一首曲子或者冲洗一张照片。这决定是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内做出来的,尽管异常艰难,却意义非凡。既然瑞娅终将死去,那么,用一个机器人的躯壳与她大脑里的部分信息和记忆将她的生命“延续”下去,应该是最完美的选择。

然后他们在机器人工厂定制了一个全新的瑞娅,一个没有思维和记忆,没有情绪和情感的瑞娅。只是她的生命只能维持三年。何方猜得没错,医院里的瑞娅并非他的妻子,而是刚刚被制造出来的机器家人瑞娅。她本该在两天以前走下流水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何方的妻子,可是因了那場意外的车祸,因了瑞娅的不肯死去,因了她仍然未被植入瑞娅的信息和记忆,现在她仍然只是一具瑞娅的躯壳。

所以她不可能认识何方,所以那个看似别墅的医院也并非真正的医院,而是机器人工厂的一个特殊车间。所有等待被植入信息的机器家人都候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新生。

“尽管你编得很精彩,可是没人会相信,”何方用手指将烟蒂捻灭,“瑞娅三年以前就死了,这怎么可能?”

“我说过,弄清这一切很容易,”大鹏上前一步,“你只需亲自去一趟机器人工厂,或者亲眼看看瑞娅被送进报废机——你会发现藏在她身体里的芯片、电池……”

“让开!”

“把瑞娅交给我。”

“滚开!”

“这是唯一的结局。”

“你他妈的给我滚开!”

何方突然变成一只狂暴的野兽。他冲向大鹏,试图卡住他的脖子,却被大鹏的重拳击中腹部。剧烈的疼痛疯狂地将他啃噬,何方一边咳嗽一边试图爬起,却一连几次都没有成功。大鹏从他头顶迈过,走向瑞娅,越来越近……突然大鹏停下脚步,看着瑞娅,耸耸肩,“瑞娅你冷静点。”他说。

瑞娅手持弩弓,尖锐并且冰冷的弩箭对准大鹏的咽喉。

大鹏说:“把弩放下。”

瑞娅后退一步,不说话。

大鹏说:“你这样无济于事。”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走近瑞娅。

瑞娅闭上眼睛,扣动弩机。弩箭离弦而出,直奔大鹏的咽喉。

何方闭上眼睛。

他感觉似乎不太对劲。

待睁开眼,弩已到大鹏手中。大鹏用另一只手卡紧瑞娅的脖子,瑞娅低头咬他的手背,大鹏轻轻一推,瑞娅倒在地上。

大鹏居高临下地看着瑞娅。

“不要伤害她!”何方说。

大鹏走到旁边,拾起一个很大的帆布包。他将帆布包提到瑞娅身边,蹲下,打开。何方看到帆布包里塞满橡皮锤、绳索、钳子、胶带等物品。

“就算她是机器家人,也是我的妻子。”何方说。

大鹏盯着瑞娅的太阳穴。

何方爬过来,抱住大鹏的膝盖:“求你。”

大鹏将橡皮锤高高抡起。

“对不起了。”大鹏说。

6

近年来何方一直在致力研究一种可以延长人类寿命的片剂。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项目,他们等于在与自然规律抗衡。现在这个项目进入关键时期,假若中断或者失败,公司无疑会元气大伤。

所以他们向何方隐瞒了瑞娅的死,他们为何方定制了一个机器瑞娅,他们将这个瑞娅制造得无比完美,除了她短暂的生命。

现在何方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那个总是与他纠缠的噩梦——那必是一场无法忘掉的灭顶之灾;因为大鹏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虽狠毒却真诚的眼神;因为瑞娅正在飞快地老去——她竟然将闭着眼睛都能洞穿大鹏咽喉的弩箭射偏;因为他突然忆起瑞娅的诸多不正常;因为她太完美,几乎毫无瑕疵。

人类绝不可能如此完美,太过完美的东西必然是假的。比如玻璃钻石,比如塑料花,比如名画赝品,比如机器家人。

机器人工厂已经准备与何方摊牌,包括那场夺去瑞娅生命的车祸。他们去找瑞娅,瑞娅仓皇逃离,他们的计划于是升级。他们找到大鹏,大鹏承诺他可以搞定。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大鹏呢?三年来,一切尽在大鹏掌握之中。

所以,大鹏并非何方的助手、佣人或者家人,而是他的主人或者敌人。他和公司挖了一个友好并且恶毒的陷阱,何方跳进去,全然不觉。他骗了何方三年。

最后一刻,大鹏放弃了。他将橡皮锤高高举起,电话响起来。他咬咬牙,手上加了力气,颈上青筋暴露,橡皮锤越举越高。电话不屈不挠地响,何方再一次抱住他的膝盖。他皱皱眉,踹开何方,掏出电话。电话是安琪打过来的,他冲何方做一个“嘘”的手势。安琪说爸爸和妈妈的电话都打不通,现在她很害怕。

“家里就你一个人?”大鹏有些不安。

“就我一个人,”安琪说,“我很害怕。”

“你可以吃零食。”

“我想妈妈。”

“呃……叔叔一会儿回去陪你。”

大鹏关掉电话,蹲下来,近在咫尺地盯着瑞娅。

“我向你保证,你真的会在几天以后死去。”

瑞娅看着他。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不管我杀不杀你,你都会死去,我们无法改变结果。”

瑞娅看着他。

“你能站起来吗?”大鹏顿了顿,说。

瑞娅没能站起来,突然站起来的是何方。他挣扎着,踉跄着,一头撞向大鹏。他的速度缓慢,动作轻软,可是大鹏却被他撞飞,脑袋重重磕上岩石。大鹏摇摇晃晃着爬起,一瘸一拐地冲向何方。何方拾起弩弓,低呼一声,一枚弩箭射出。弩箭射中大鹏的肩膀,大鹏轰然倒下。

何方拽起瑞娅,跌跌撞撞地逃出山野。现在他必须保护接替妻子瑞娅的机器人妻子。一路上,他的心被撕成碎片。

电视机开着,安琪缩在沙发上熟睡。何方冲进卧室收拾东西,瑞娅小心地将安琪叫醒。安琪搓搓眼睛,面露惊喜:“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瑞娅冲她笑笑。安琪说:“我是不是在做梦?”瑞娅说:“爸爸妈妈想带你做一个游戏。”安琪问:“现在?”瑞娅说:“已经开始了。”

“游戏”是何方和瑞娅在路上商量好的。瑞娅说她和爸爸要带安琪消失两天,她向安琪保证谁也找不到他们。“或许我们还得搬家,等周一再说。”瑞娅向安琪说这些时,何方已将箱子拖出卧室,听到瑞娅的话,愣了愣,又冲进安琪的卧室,将她的书和几幅画塞进另一个箱子。“后备箱还有些地方,你可以带两件你喜欢的玩具。”何方从卧室探出头,说。

瑞娅开着车,一家人距离小镇越来越远。突然瑞娅停下车子,她说自己很不舒服。她下车,呕吐,车灯映照之下,何方发现她的眼角突然多出几条鱼尾纹。他的机器人妻子瑞娅,果然飞快地老去。

“我不能开车了。”瑞娅喘息着,“看來我真的要死了。”

“你不会死。”

“我怕安琪看到。”

“她看不到。”何方瞅瞅车子。

“可是她终会看到,我不想安琪看着我死……我突然发现咱们犯下一个错误……把我放弃吧,何方。”

“真不能开车了?”

“我的视线变得好模糊……”

何方咬咬牙,扶瑞娅上车,让她抱紧安琪。他坐上驾驶位,深呼吸,车子开始前行。自车祸以后他从未开过车,他不敢,可是现在,他知道,他是一家人的希望。他开着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回头,冲瑞娅和安琪说:“坐稳。”车子拐一个弯,驶往一个岔路口。

“你疯了?”瑞娅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回头,冲瑞娅和安琪笑笑。

车子开往机器人工厂。这或许是瑞娅唯一的机会。

7

何方将车子开进一栋废弃的板房。他嘱咐瑞娅和安琪千万不要出来,然后独自前往机器人工厂。根据瑞娅对那场车祸的描述,他知道工厂就在前方不远。之前他很多次经过那里,只是他一直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肉类加工厂。

工厂戒备森严,但何方并非没有机会。他蹲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手里紧攥着弩弓。此时已是清晨,浅褐色的浓雾弥漫,世间一切溟蒙不清。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走过来,何方猛然蹿起,用弩箭指着他的额头。

“别说话!”何方做出随时扳动弩机的姿势和表情。

“起来,跟我走!”何方绕到男人身后,将弩箭对准他的后脑。

男人乖乖就范。

何方将男人带到远处的山野。那里距离工厂很远,加之旁边是一个瀑布,即使男人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何方将男人捆紧,弩箭始终不离他的脑袋。他示意男人配合他,男人使劲点头。

“三年以前,谁负责制造瑞娅?”何方问他。

“任何一个机器家人都是流水线下来的,一百多道工序呢。”

“负责人呢?”

“时间太久,我想不起来……”

何方后退两步,扣动弩机,一枚弩箭射在男人的左臂上。男人惨叫一声。

“想起来了吗?”何方走上前。

“佩雷!佩雷教授!”

“怎么找到他?”

“我只是报废车间的工人,我知道的不多……”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何方重新逼近男人。

“他们会杀死我……”

何方慢条斯理地往弩弓上装着弩箭。

“求求你。”男人流下眼泪。

何方开始后退。

“他辞职了!瑞娅刚刚完成他就辞职了!”

何方慢慢抬起弩弓。

“听说他辞职后去了马缨花市,你找不到他的,马缨花市那么大。”

何方将弩弓瞄准男人的额头。

“等等!听我说……”

弩箭正中男人额头。男人闷哼一声,仰面跌倒。

何方愣住,他并未将弩箭射出。

射出弩箭的是大鹏。大鹏走上前,将男人翻过来。捆绑男人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男人解开,他的一只手里,藏着一把小且锋利的牛角状匕首。

“我知道佩雷教授住在哪里。”大鹏冲何方笑笑,“认识我你很幸运。”

认识大鹏的确很幸运。半个小时以前,大鹏已经替何方干掉了两个机器工厂的人。嗅觉灵敏的工人找到藏在板房里的汽车,找到藏在汽车里的瑞娅和安琪。安琪正在熟睡,瑞娅试图将车子发动,他们却抢先将车门拉开。瑞娅被一个男人强行拽出,她想喊叫,看看仍在熟睡的安琪,终未出声。大鹏就是这时杀出来的,他的弩箭准确地将两个男人射翻在地,然后他上车,慢慢将车子开出板房,驶向另外的方向。安琪醒过来,看到大鹏,搓搓眼。她说:“大鹏叔叔也要加入游戲吗?”大鹏看看瑞娅,说:“与你们共进退。”安琪就笑了,她说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去一个任何人都别想找到的地方,大鹏成为他们家雇来的厨子。大鹏笑笑,停车,下车。“一会儿我就回来,”他冲安琪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你照顾好她。”

大鹏的胳膊在几小时以前被何方射伤,虽缠了纱布,仍往外渗着鲜血。大鹏说苦肉计演不下去了,他白白挨了何方这一箭。“我回研究室的时候,机器工厂的人等在那里。尽管他们藏得很好,但我知道他们藏在暗处。所以我直接逃了出来。”

受伤的肩膀用力过猛,大鹏险些跌进水潭。

“别担心我,”大鹏冲何方笑笑,“我是游泳健将,我曾救过一个溺水的孩子。”

“我觉得那里不像工厂,像屠宰场。”

“报废机器家人并不犯法。”大鹏冲何方苦笑。何方相信大鹏在几小时以前是故意放走他和瑞娅的,他同样相信大鹏在放走他们的前几秒钟还有杀死瑞娅的打算。他不怪大鹏,他只是无限悲哀。他还知道最后一刻让大鹏选择放弃的既非他也非瑞娅,而是安琪。女儿救下机器人妈妈,这是多么离奇的事情。

何方随大鹏回到车上,安琪再一次睡过去。她脸色蜡黄,表情似有疲惫。一种不祥的预感蓦然从何方心里升起,他问大鹏:“安琪怎么回事?”

大鹏看看瑞娅。

“说吧!”何方的心慌起来,“现在我只想知道事实。”

可是事实万般残酷。那场车祸不仅夺去了瑞娅的生命,还有安琪的。车子撕开护栏,护栏撕开瑞娅又撕开安琪,何方瞬间失去他的所有家人。在他长达半个多月的昏迷中,机器人工厂为他制造出一个年轻的机器人妻子和一个年幼的机器人女儿,她们先后走下流水线,带着之前瑞娅与安琪的信息和记忆,焦急并且安静地守候在何方的病床前。她们全都相信自己刚从死神的手中侥幸逃出,相信她们的生命从没有停止。然后何方醒来,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感激家人的陪伴,感恩生活。

安琪身体一直很好,现在突然出现异样,只有一种可能——她已临近报废。想到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甚至去交换的天使般的女儿早已经死去,何方一分钟都不想活下去。

何方很久没有说话,他咬着牙,紧握拳头,指甲深陷皮肉,他的手开始颤抖,浑身冰冷。他不敢看向瑞娅,更不敢看向安琪。突然他挥拳击向大鹏,大鹏没有闪避,鼻子被打出血。“你他妈的还有什么瞒着我?”何方朝大鹏咆哮。

安琪被吵醒,缩进瑞娅怀里,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瑞娅忙安慰她,说爸爸和叔叔在为到底去哪里产生了意见分歧。何方不再说话,他下车,在路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抽掉两根香烟,又重新上车,冲安琪笑笑,冲瑞娅笑笑,又冲大鹏笑笑。他递给大鹏一包纸巾,让他擦擦鼻子上的血。

“你肯定能找到佩雷教授吗?”他问。

8

佩雷教授当然不在马缨花市。马缨花市只是虚晃一枪,他不想机器人工厂的人找到他,打扰他。他辞职,隐居,除了大鹏,世上绝没有人知道他躲在哪里。大鹏告诉何方,佩雷教授负责的是机器家人的寿命攻关,为此他付出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他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将机器家人的生命从一个月延长至三年,”大鹏说,“二十年里,他喝下的咖啡足可以灌满十个游泳池。”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大鹏笑笑说:“因为他是我父亲,生父。”

大鹏有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母亲与生父离异,大鹏仍然与他保持着联系。这并非难以理解:生父在机器人工厂工作,致力于研究延长机器人寿命的课题;大鹏在生物制剂公司工作,致力于研究延长人类寿命的课题——既然父子俩做的都是伟大的事业,既然血浓于水,他们仍然保持着外人不知的联系,也就不足为奇。当出了车祸,当瑞娅与安琪在瞬间死去,公司负责人第一时间给大鹏打来电话,大鹏在第一时间给父亲打去电话,然后,机器家人瑞娅和安琪悄然诞生,一家人虽然虚假地团聚,却能将爱情和亲情延续。

“到底为什么制造她们?”何方问,“为了让我别太痛苦,还是为了公司利益?”

“假如没有她们,你能想象出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

何方无法想象。浑浑噩噩,萎靡不振,酗酒吸毒,都有可能,甚至,他可能早在自责和绝望中死去。

“再说这是公司的决定,”大鹏说,“我无权干预和拒绝。”

佩雷教授住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小镇,小镇交通不畅,车子行进得极为艰难。车子临近小镇,瑞娅开始昏迷。安琪睡睡醒醒,当她醒来,何方与大鹏就跟她解释,说妈妈生病了,加上晕车,需要休息,让她别打扰妈妈。安琪说:“妈妈好像变老了。”她缩进大鹏怀里,啃着手指,脸色由蜡黄渐渐变得苍白。何方心急如焚。

其实何方也不知道就算找到佩雷教授又能如何,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一个从未谋面的、曾经在机器人工厂负责机器人寿命技术的老人。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大鹏——过去的几天时间,大鹏从一个温顺的助手和家人,变得如鬼魂般诡谲。

“你来过几次?”何方问大鹏。

“一次也没有。”

“确信能找到他?”

“我嗅得到他的气味。”大鹏笑,露出满口牙齿。

何方将汽车开进小镇唯一的汽修厂,让师傅把红色的车体喷涂成黑色。他扶瑞娅穿过小镇,走向山野深处几栋连在一起的歪歪扭扭的石房。石头随随便便地摞垒到一起,然而何方知道它们坚不可摧。其实只要确定了佩雷教授藏身的小镇,再弱智的人也会猜到他住在这里。似乎只有住在这里才能与小镇居民区分开来,才更有教授的样子,才能安安心心做学问,或者安安静静虚度晚年。

佩雷教授根本不像教授。他在院子里浇花,弓着大虾腰,穿着带破洞的汗衫,与一位老农别无二致。见到大鹏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兴奋或者哪怕是一点点客套,倒是老态龙钟的瑞娅让他吃了一惊。何方让大鹏带安琪去荷塘边看荷,安琪只想睡觉,大鹏只好抱她进屋。何方冲佩雷教授笑笑,开门见山地说瑞娅和安琪需要他的帮助,这世上只有他能帮助她们。

“可是我也无法帮助她们。”佩雷教授坐上巨大的摇椅,“我已经辞职近三年。”

“我不相信这三年来你一直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种花养鱼。”何方扶瑞娅坐下。

“我本来就是个真正的老人。”佩雷教授躺上摇椅。

“瑞娅快不行了……”

“我以為她早被报废了。”摇椅摇起来。

“你制造了她,你得救她,”何方蹲下来,直视着佩雷教授的眼睛,“你得对她负责。”

“该对她负责的是你,”佩雷教授眯着眼睛,“再说制造她的是机器人工厂的工人,不是我。”

身边的瑞娅气若游丝,似乎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何方将一瓶水凑近她的嘴唇,她摆摆手,嘴巴凑近何方的耳朵,说:“别让安琪看见。”

何方无比悲凉地发现,她的手背上突然多出了几点老年斑。

“求求你。”何方转过身,看着佩雷教授。

佩雷教授干脆闭上眼睛:“我只是个老人,不是神仙。机器家人只有三年生命,这是机器家人的命运,连上帝也不能随便更改。”

“我不管什么命运,我只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和女儿!哪怕她们真的是机器家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假如瑞娅还可以活很多年,医院里那个瑞娅呢?她就成了多余品,是不是?机器人工厂会怎么处置她?对机器家人来说,她其实还是个婴儿,而瑞娅已经是行将入土的老人了。”佩雷教授看一眼身边的瑞娅,接着说,“最关键的是,医院里的瑞娅是无辜的,是不是?之前因为你的需要,她出生,现在因为你的需要,她就必须死,谁给你的权利?还有安琪。也许另一个安琪已经走下流水线,正待在伪装成医院的车间里等待着信息与记忆的植入。为拯救两个人,杀死两个人,与刽子手有什么区别?”

何方的心猛地一抖。身边的瑞娅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何方走近她,她张开嘴,冲何方笑笑。何方看到她黑色的牙床、苍白的嘴唇和长满老年斑的脸。

再转身时,何方已将藏得极其隐蔽的弩弓对准佩雷教授的咽喉。

“救她!”

“为救一个机器人,杀死一位无辜的老人。”佩雷教授摇头苦笑。

何方将手指搭上弩机。

“你干什么?”大鹏突然出现在门口。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瑞娅和安琪死去。”

“你把手放下!”

何方看一眼大鹏,手指慢慢加大着力气。弩弓颤抖。

“他是我父亲!”

“我不是。”佩雷教授突然说。

大鹏愣住。

“我的确有一个叫大鹏的儿子,不过他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佩雷教授平静地看着大鹏,“他很聪明,他对原子物理学、人类基因学和欧洲古典诗歌都非常感兴趣。可是他只活到18周岁。他因溺水而死,在假期里,为救一个落水儿童。那时我已经开始研究如何复制人类大脑信息并有了重大突破。记得那天黄昏,我强忍丧子之痛,在小实验室里将他的部分信息和记忆复制。几天以后我在机器人工厂定制了一个机器儿子,这个机器儿子就是你。我搬离我们曾经生活的城市,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做这些,就是不想让别人得知你虚假的复生。几天以后,当你从床上醒来,当你看到我正在厨房里为你做早餐,看到窗台上开得绚烂的雏菊,看到窗外的蓝天和绿树,你会认为这个早晨与以往的早晨没有任何不同。你从没有怀疑自己是佩雷教授的儿子,从没有怀疑自己曾经从大海里救过一个溺水的孩子,我说得没错吧?你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

何方想起大鹏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是游泳健将,曾经救过一个孩子。

“我爱大鹏,我不能失去他,所以我制造出机器儿子大鹏。”佩雷教授看看何方,“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儿子终将离父亲而去,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规划,哪怕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机器儿子。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只能维持三年,三年以后,便有新的机器家人取代他。那么你告诉我,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大鹏?”

“你爱他吗?”何方问他。

佩雷教授看看大鹏。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大鹏的一张脸扭曲狰狞,“你在说谎!”

“每隔三年,我就会向机器人工厂定制一个机器人,这当然会引起机器人工厂的怀疑。他们的高管找到我,希望我能与他们合作,并愿意为我支付很高的报酬。考虑再三,我还是去了。其实你们一直搞错了,我去机器人工厂根本就不是攻关什么‘延长机器人生命课题,而是‘有选择地复制大脑信息和记忆课题。我希望当下一个大鹏走下流水线,他会变得更加完美。所以,”佩雷教授不再看大鵬,他盯紧何方手里的弩箭,说,“就算你杀死我,我也无能为力。”

“再问一遍,你爱大鹏吗?”何方说。

“这几年我常常想,假如我与妻子没有离婚,也许大鹏就不会出事。我自责,内疚,我必须将他延续。最初时候,我的确像爱真正的大鹏一样爱着机器人大鹏,可是后来,我开始害怕。我发现因为我的自私,让太多机器家人匆匆诞生又匆匆死去。让很多无辜的生命延续成一个虚假的生命,却只为满足人类自以为是的自私的亲情或者爱情,你认为这公平吗?正常吗?是的,我已经不再爱他。我希望这一切就此结束。所以我从工厂辞职,彻底结束与工厂的合同——工作合同和购买合同。只要我不再付钱,下一个大鹏就永远不会走下流水线。”

“就是说大鹏只剩下一年的生命?”何方看看大鹏。

“不足一年。”

“你真的不再爱他?”

“你挺烦。”

“那好。与其让他被秘密报废,不如我现在就杀死他!”何方将弩弓对准大鹏的额头。

“你疯了?”佩雷盯着何方。

“你仍然爱他?”

“快动手吧!”佩雷教授闭上眼睛,“你的威胁对我不起作用。”

“给你五秒钟时间。”

“一秒钟都不需要。”

大鹏的脸色已变得无比狰狞恐怖。何方知道这绝非因为他的恐吓,而是“父亲”的绝情。

佩雷教授的手指极轻微地抖了一下。

佩雷教授猛然坐起。

“慢!”他喊。

晚了。弩箭射出去,直奔大鹏的额头。

大鹏在劫难逃。

似乎世间一切,真的就此结束。

所谓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9

佩雷教授的实验室虽然不大,却极尽奢侈豪华。实验室就是地下室,从餐厅下去,木质楼梯嘎吱嘎吱地响。里面除了一堆冷冰冰的金属设备,角落里还有一个小餐桌,餐桌上放着一个果盘、一盒雪茄和一个咖啡壶。佩雷教授说热爱工作首先得学会热爱享受,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坐下来,一边慢慢地喝,一边漫不经心地将几台仪器启动。他慢条斯理地做着这些,神色淡定,尽管那时候,瑞娅看似已经奄奄一息。

他将一个红色头盔戴在瑞娅的脑袋上。头盔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台电脑和一个生命监护仪模样的仪器,佩雷教授调试好它们,又将一个针头插入瑞娅的手腕。他耐心地调节着流速,针头那端,一瓶淡绿色的液体开始冒出气泡。佩雷教授检查一遍,打开电源,瑞娅的两条腿便抽搐起来。“你可以坐下来喝杯咖啡,”佩雷教授一边注视着电脑一边说,“这需要一点时间。”

“没问题吧?”何方有些紧张。

“就像给手机充电,你认为有问题吗?”

佩雷教授告诉何方,机器家人出厂时,只在身体内部植入了一块“生命力”。“你可以将‘生命力理解成一次性电池,当电池耗尽,机器家人的生命就结束了。”佩雷教授说,“但现在,我在给这块电池充电。”他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坐下来,擦擦脸上的汗,“其实每个机器家人都应该反复充电,但工厂卖出去的都是一次性手机。”

“他们为了赚钱。”

“技术也是问题。”佩雷教授喝了一口咖啡,“也许我是世界上第一个给机器家人实行‘体外充电的人,这很困难。”

“你给多少机器家人做过‘体外充电?”

“瑞娅是第一个,”佩雷教授露出调皮的笑,“万一失败,敬请谅解。”

何方盯着瑞娅,她正在发生着神奇的变化。她手上和脸上的老年斑一点点消失,嘴唇变得红润,皮肤变得越来越白皙越来越有光泽,白发变成褐色又变成黑色……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均匀,吐气如兰。瑞娅再一次变得年轻并且芬芳。何方有了第一次邂逅她的感觉。

旁边,安琪仍在熟睡。瑞娅要求佩雷教授先救安琪,佩雷教授说:“她至少还能撑过一个星期,而你危在旦夕。”“体外充电”充其量会用掉半个小时,何方却度秒如年。他庆幸瑞娅与安琪的报废时间并非分秒不差,否则的话,他真的不知应该如何选择。

“轮到安琪了。”佩雷教授将瑞娅头上的头盔取下,推她到一边休息。“你没有必要陪着她。”他冲何方说,“你应该抓紧时间帮大鹏收拾东西。”

大鹏正在收拾东西。佩雷教授说,既然他们能找来,工厂的人也能找来。现在他们与工厂已绝非顾客与商家的关系,而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和敌人。“你杀死他们三个人,尽管他们也许也是机器家人,”佩雷教授对大鹏说,“但我肯定他们现在很想杀死你。”

“我不怕,”大鹏笑笑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他指的是刚才。刚才,当弩箭射出,大鹏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弩箭偏偏射偏,正中大鹏身后的合欢树干。

的确是这样,只要射正,大鹏必死无疑。哪怕佩雷教授可以将他的信息和记忆复制,他也需要一个机器家人躯壳——像医院里的瑞娅那样的躯壳。可是现在,假若佩雷教授向工厂求助,等于将大鹏他们送上屠宰场。

最后一刻,当佩雷教授喊出那一声“慢”,大鹏的世界重回春暖花开。大鹏相信这是亲情的回归,但佩雷教授说他只是博爱。“就算他拿箭指着一头猪,我也会乖乖就范。”他说。

安琪和瑞娅走出实验室,两个人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安琪对佩雷教授的实验室很感兴趣,她说躲在这里,上帝也不会找到。佩雷教授笑笑,说:“上帝还有另外一个地方,比这里隐蔽百倍。”

“大鹏呢?”何方问,“他也需要‘充电。”

“可是没有‘生命力了。瑞娅和安琪正好用完。”佩雷教授指指那瓶淡绿色液体,“他还有一年时间,不急。”

“万一工厂的人找到这里,将实验室破坏怎么办?”

“不是万一,是肯定,”佩雷教授说,“不过这没什么。不管在哪里,我都能用三个月的时间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实验室。”佩雷教授点上一根雪茄,然后将雪茄盒也点燃。他往燃烧的雪茄盒上撒一点粉末,火焰猛地一蹿。佩雷教授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塞进提包,招呼何方趕快离开。

“本以为我能在这里安度晚年。”佩雷教授一边走出实验室,一边对何方说。

“你没有必要毁了它。”

“难道等机器工厂的人毁了它?”

“咱们现在去哪儿?”

“也许你该去一趟你的公司总部。”佩雷教授说,“总是待在研究所里,你还记得公司总部吗?”

何方当然记得。不过自来到小镇,他从未回去过。公司每年都会派一名高管过来,看看他和大鹏的研究所,听听他的研究进度,陪他和大鹏吃顿饭,送他和大鹏一点礼物,仅此而已。他不知道佩雷教授让他回公司干什么——既然制造机器家人是公司的决定,既然机器人工厂极可能早将这件事情告知了公司,那么此时,他们应该离公司越远越好。

汽车驶上小路,开始颠簸。反光镜里,佩雷教授的住宅已经火光熊熊。

“好像着火了!”安琪扭过头,说。

10

公司总部在芙蓉市。然而现在,何方突然怀疑起它的存在。

他无端地认为根本没有公司总部,公司只有一个研究所。

佩雷教授让他回总部的理由很简单:与公司摊牌,求他们放过瑞娅和安琪。他相信客户的要求必将会决定商家的行动,假如他们真的愿意为此付出一大笔钱,工厂也许会放过她们。

“会放过大鹏吗?”

“这是另外一件事。”大鹏说,“假如我杀死的是机器人,我相信给钱就能摆平;假如我杀死的是真正的人类,不必劳烦他们,警察也不会放过我。”

“也许公司对这件事情仍然一无所知,”大鹏接着说,“假如你弄坏了客户的东西,或者正在将关乎自己声誉的一件事情搞砸,你希望你的客户知道吗?”

大鹏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只要机器人工厂及早找到并且杀死瑞娅和安琪,公司也许永远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把瑞娅和安琪留在这里吧!”佩雷教授说,“我敢保证至少到现在,这里还很安全。”

说这些时,他们正在距离芙蓉市百余里外的乡间,那里住着佩雷教授的朋友林伯。佩雷教授说,他与林伯是生死之交。

与佩雷教授所住的那个小镇不同,这里虽然也是乡下,却显得有些拥挤。“藏好一片树叶的最佳地点就是森林。”佩雷教授从林伯手里接过一包香烟,递给何方。“关键时刻也许能帮你,”他说,“按下暗簧,射出毒针。”

林伯在非洲待过很长时间。他将非洲土著的毒箭多次改造,变成迷惑性很强的烟盒。他向何方保证仅需一根针,就能让一个成年人昏迷至少两个小时。

何方决定冒险前往,他认为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嘱咐瑞娅,万一他回不来,瑞娅一定要遵从佩雷教授的建议,带上安琪逃到非洲。“佩雷教佩会在那里新建一个实验室,”何方盯着瑞娅的眼睛,“我保证你和安琪都能长命百岁。”

“我们现在就可以逃到非洲,”瑞娅说,“听我的,别去公司。”

“我想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我们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我只想一家人守在一起。”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汽车撞上护栏,到处都是鲜血。结果呢?事实就是如此……其实我还反复做过另一个梦,我一直没跟你讲。梦里我与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坐在办公室里谈判,我是最后的胜利者。你不相信?我发誓我没有说谎。为什么不告诉你?因为我不喜欢那个梦。梦里我居高临下,用弩弓指着对方的脑袋。好吧,我承认那不算谈判,那是威胁。可是不管如何,我是胜利者,就值得庆幸。相信我瑞娅,我肯定会安全回来。”

“一定要去吗?”

“非去不可。”

瑞娅低下头,想了很久。她看看不远处的安琪,她正在跟佩雷教授学习发射弩弓。她学得很快,射出去的弩箭将一块画着靶子的木板穿透。安琪欢呼雀跃。

“带上它。”

“给你和安琪留着,”何方晃晃烟盒,“我有这个。”

“发现不对劲,马上回来,”瑞娅收回目光,“我不要什么胜利者,我只要你安全。”

“相信我。”

大鹏去送何方,问是否需要陪他。何方说他是去谈判,又不是玩命。突然间,大鹏停下来,静静地盯着何方。

“用人类的生命换取机器家人的生命,值得吗?”

“对我来说,她们是真正的家人。”

“我呢?”

“好兄弟。”

“那你应该带上我。”

“我真的是去谈判。”

“那个梦是真的?”

“我编的。”何方笑。

大鹏也笑。

“不过现在我相信那个梦了。”何方止住笑,他说得无比悲壮。

记忆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当临近芙蓉市区,何方变得轻车熟路,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将车子开到公司总部。那里有着豪华的装修、忙碌的雇员、看不完的文件以及刻板并且明晰的规章制度。

总部真的存在。何方站在总部大楼前,楼体上巨大的金字logo让他头晕目眩。走进大楼,保安非但不阻止他,反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问保安:“你认识我?”保安说:“当然。”他说他想见见公司主管,保安冲他笑笑,说:“稍等。”保安一连拨出两个电话,然后告诉他,可以了。一个漂亮女孩带他走进电梯,透明的玻璃电梯开始爬升。他看到蜂巢般密集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忙碌的职员、外面繁华拥挤的街道、远方广场上悠闲的鸽群……电梯继续爬升,何方一阵眩晕。女孩抱歉地冲他笑笑,说:“这部电梯一直是火箭发射时的速度。”

女孩带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站定,敲门。里面说:“请进。”竟没有任何检查和防范。何方开始后悔,他想他也许应该带上那把弩弓。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帅气并且儒雅。他站起来,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与何方拥抱。他问何方喝茶还是喝咖啡,脸上始终挂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你一点都没变,”他说,“与三年前一样。”

可是何方确信自己从没有见过他。

“咖啡,”何方说,“烫一点。”

“来之前你该先打个电话,”男人说,“我好派人去车站接你。”

“我开车来的,”何方说,“一个人。”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男人说,“你一直拒绝开车。”

何方感觉到事情正在变得复杂。

“瑞娅和安琪还好吧?”男人说,“安琪应该长高不少,毕竟三年多没见了。”

女孩离开,何方从沙发上站起。他端着滚烫的咖啡站到男人面前,两人之间,仅隔一张办公桌。只要男人有什么不对劲,何方会直接将咖啡泼上他的脸。

“很烫,”男人指指何方手里的咖啡杯,“你可以放到桌子上。”

“咱们不妨开门见山,”他深吸一口气,说,“请放过瑞娅和安琪。”

“哦?”

“我知道她们是机器家人,我也知道这是公司的选择和决定。但是现在,我希望公司能与工廠终止合同。这应该很容易,大不了赔钱。不管多少违约金,我都会照付。”

男人盯住何方,眼神一点点变得犀利。稍后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何方。“你改变不了结果,”男人点燃一根香烟,“机器人工厂早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每个机器家人的生命只有三年。就算她逃走,结果也是很快死亡。”

“我向瑞娅承诺过,即使死,她也会死在我怀里,而不是机器人工厂的报废车间。”

“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你仍没有改变结果。”

“上次?”

“三年以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三年以前,你像今天一样走进来。你的袖口里藏着一把老式手枪,那手枪是你从古董店里淘来的。你端着滚烫的咖啡站在我的面前,你一直想把咖啡泼到我脸上。来之前你去找过佩雷教授,你希望他将瑞娅和安琪的生命延长,只不过以他的能力,只能帮她们延长三天。你站在这里求我,几乎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话,你说你向瑞娅承诺,即使死,也会让她死在你的怀里,但是结果,她还是死在报废机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三年以前,先是你发现诸多蹊跷,然后你带上瑞娅和安琪亡命天涯,到最后,你找到这里,试图将一切解决。事实上每次都是如此,三年前是这样,六年前也是这样。每次你都会发现疑点,顺藤摸瓜,可是到最后,仍然会选择最正确的结局。”

“最正确的结局是什么?”

“放弃瑞娅和安琪,放弃自己。”

“放弃自己?”

“你还不够聪明,”男人抽着烟,“至少到目前为止,你并不知道自己也是机器家人。”

“我是……机器家人?”

“公司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们的家人,”男人转过身,盯着何方,“机器家人。”

咖啡杯掉落在地上,何方似被当头一击。

“六年以前,因为你的超速驾驶,瑞娅和安琪瞬间死去。其实死去的不仅有她们,还有你。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复制了你的信息和记忆,几天以后,你从机器人工厂的流水线上走下来。”

“这不可能……”

“当拥有人类的信息与记忆,没有任何一个机器人会相信自己是机器人。”

“这绝对不可能!”何方直视着男人,“制造瑞娅和安琪的目的是让我别太伤心,为了让我能够专心地研究那个项目,那制造我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让你们别太伤心?”

“其实你的研究只是在哄自己开心,”男人说,“六年以来,你不过在喝喝咖啡、打打电话、看看电视、陪瑞娅和安琪做做游戏……你一直浑浑噩噩地过,你却把这叫做事业。你用六年时间研究出来的那些成果,公司里随便一个研究员都可以在一个星期之内搞定。越说你越糊涂是吧?六年以前,公司拿出大笔的钱制造出你们一家三口,然后送你们一家人去一个安静的小镇,让你每天过着富足并且安逸的生活。然后,三年以前,你发现这件事的诸多蹊跷之处——当然不是因为瑞娅遇到车祸,上一次,瑞娅被非常顺利地报废——你来到公司,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你,你是机器家人,瑞娅和安琪也是。你当然不相信,不肯接受,悲伤、愤怒、生不如死,但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接受。于是你们一家三口再一次从机器人工厂的流水线上走下来,你们仍然住在那个安静的小镇,享受着富足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当然,要做到这些,公司必须支付很大一笔钱。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吗?因为公司离不开你。”

何方还是听不懂。

“公司离不开你,因为你是公司总裁。”男人走到一扇门前,推开,一间更大更豪华的办公室出现在何方面前,“你真正的办公室不是在那个研究所,而是在这里。”

11

何方才是公司的主人。怪不得刚才在大楼前面,当盯着那个巨大的logo时,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占有感。

他不仅是公司创办人,还亲自设计了公司的logo。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他还主动提出与机器人工厂合作,制造完全满足顾客需求的机器家人。

这得从九年以前说起。

九年以前,踌躇满志的何方与机器人工厂合作,制造出了第一批机器家人。如同一种新研制出来的药品需要临床实验,机器家人也需要至少三年的观察、试用和测试。何方的第一批机器家人只有瑞娅和安琪,何方试图通过她们的表现来判断他的产品是否能够达到要求。何方没有读过大学,而且一直是单身主义者,因此,瑞娅和安琪的性格、相貌和记忆全凭了他的喜好。

九年前的瑞娅二十出頭,九年前的安琪尚是婴儿。她们是何方的机器家人,也是何方的小白鼠,何方希望一切从头开始。

当然这一切是保密的。即使在公司,也只有副总和几名非常重要的董事会成员知晓。

如他所愿,瑞娅温柔贤惠,安琪聪明可爱,两个机器家人表现得非常完美。很多时候,当何方盯着她们时,会产生幻觉,认为她们并非机器家人,而是他真正的妻子和女儿:女友变成妻子,妻子生下女儿,女儿越长越大,一家人其乐融融……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单身主义者何方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

随着她们报废期的临近,何方开始变得不安。他不忍失去她们,就像不忍失去真正的家人。他向工厂求助,希望能够为她们延长生命,然而工厂也爱莫能助。这因技术所限,更因商业规则——他们开的是赚钱的工厂,不是救人的慈善组织。

何方感到恐惧并且恍惚。越是临近瑞娅和安琪的报废之日,这种状态越是明显。终于,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车祸真是意外?”何方问。

“是,也不是。你试图带她们逃走,为了她们你完全不顾公司的死活,不顾你手上几十号人的死活。”男人重新点燃一根香烟,“可是逃走途中,汽车突然失控……你死了,在六年以前……”

何方希望瑞娅和安琪能够死在他的怀里,于是带她们亡命天涯。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这是事实。

公司离不开何方。很多事情需要他出头,很多合同需要他来签,更重要的是,与机器人工厂的合作项目需要延续下去。所以公司与工厂经过紧急协商,决定制造出机器人何方——以他的项目完成对他的生命的虚假延续,这件事非常滑稽。他们期待机器人何方会像真正的何方那样领导公司,生产出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能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的愈来愈完美的机器家人。

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当机器人何方从流水线上醒来,完全不记得这个项目。他只记得瑞娅与安琪,记得那场模糊的车祸。也许何方早已对这个项目产生恐惧,在他内心深处,开始排斥这个项目,憎恨这个项目。所以当他死去一次,那些记忆再也不复存在。

无奈之下,公司里的几个股东决定送他们离开公司,给他一处世外桃源让他混日子。当然,当需要与工厂续签合同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何方是聪明人,公司相信三年报废期临近的时候,他会发现这个计划里的破绽,然后一路找回。

三年以后,何方果真回到总部。当他知晓这一切,他果真选择了接受。

新的何方、新的瑞娅和新的安琪于是再一次相聚,再一次相亲相爱。只不过,有关车祸的记忆仍然没有被彻底清除和剥离。很多时候,梦里,何方将它模糊或者清晰地还原。

“无处可逃……对了,你刚才说,上次我也找过佩雷教授?”

“然后他就失踪了。”男人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佩雷教授是这颗星球上唯一能与咱们公司抗衡、与机器人工厂合作的人。”

“因为他可以延长机器家人的生命?”

“三年以前是三天。不过这也算突破性进展吧,就像一枚鸡蛋,只要磕开一个缺口,便很容易被打碎。”

“假如没有猜错的话,这也是咱们公司的项目。”

“也是你的项目,”男人笑着说,“你所研究的课题并非延长人类的寿命,而是延长机器家人的寿命。”

“可是我没有任何成果。虽然我是公司总裁,但现在却成了公司饲养的宠物,你们几个股东所饲养和利用的宠物。你们可以随时把我杀死,随时把我复活。”

男人耸耸肩。

“你弄混了一个事实——事实上你与何方没有任何关系。何方是人类,你是机器人;何方的妈妈生下了何方,我们制造了你;何方几年前就死了,你即将死去。不是我们想把你杀死,而是你的生命自己走到了尽头。试想一个人类如果不肯接受他匆匆百年的自然寿命,你会不会认为这很可笑?比如秦始皇。”

“你认为我会接受?”

“你毫无选择。”

“假如我反对呢?”

“毫无用处,”男人说,“公司和机器人工厂至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配合。”

何方学着男人的样子耸耸肩。

“其实我们对你很仁慈了,”男人说,“如果偷偷将你囚禁,让你在这几年里生不如死,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的确是这样。”

“所以你应该配合我们,”男人说,“配合我们,其实也是给人类造福,给机器家人造福。难道三年生命不是伟大的给予吗?”

“还会给很多痛失家人的人类希望和温暖。”

“也是你的家族荣耀。”

“是何方的家族荣耀,我只是个机器家人……所以我愿意配合,”何方使劲咬咬嘴唇,表情扭曲,“尽管我做不到坦然,但至少可以接受。”

“我很抱歉,”男人笑笑,“现在你可以将你的非洲毒箭拿出来了。”

何方看着男人,掏出伪装成香烟的毒箭,放上桌面。

“知道为什么是我坐在这里与你谈话吗?除了因为我是除你以外最大的股东,还因为我不怕死,”男人笑着说,“生与死对我来说也许是一回事。”

“因为你也是机器家人?”

男人再笑笑,将毒箭扔进抽屉,又从里面取出一沓合同和一支签字笔。

“签完合同我就可以去死了吧?”何方翻翻合同,拔掉笔帽。

“与三年前一样,股东们将有一个盛大的宴会在等着你。然后,你至少还有五天时间享受人生。”

“好像真的不赖,”何方盯着合同,“不过请你看看这个条款。”

男人往前凑凑,何方的身体突然前倾,将签字笔狠狠插进男人的咽喉。男人后退一步,晃了晃,瘫坐到椅子上。何方跃过他的身体,走出办公室,并且不忘在出门以前,整理一下衣服。

走廊里,四个男人迎面走来。何方转身,走向另外的方向。

后面响起脚步声,何方走得更快。

脚步声突然变得急促并且杂乱,又有两个男人出现在何方面前。何方看到一个男人一边朝他走来,一边将手伸入怀中。

何方按下毒箭的暗簧,男人倒下来。他的手仍然插在怀里,也许他真的只想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

何方跑下楼梯。环形楼梯让他眩晕,世界旋转不止。不断有男人试图将他拦截又被他射翻,最近的一个男人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手指几乎触到他的眼睛。

跑到大厅的何方终于无奈地发现,他根本不可能逃掉。大门处守着四个武装到牙齿的保安,他们一字排开,早已进入战斗状态。何方知道,任何一个保安都可以在瞬间将四个他轻易打翻。

毒针早已告罄,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何方在劫难逃。

他的头变得越来越晕,视线开始模糊。他仿佛看到新的机器家人何方从车间里苏醒,从“医院”里走出,住进豪华的乡间别墅……新的何方每天喝喝咖啡、看看电视、陪瑞娅逛街、陪安琪做游戏……然后,新的何方被投进报废机,又一个新的何方在车间里睁开眼睛……

他看到一名保安倒下,又一名保安倒下。

他看到大鹏爬起来,冲到他的面前……他看到佩雷教授坐在车子里,将车门打开……佩雷教授冲他和大鹏伸出手……

他与大鹏钻进汽车,佩雷教授喊:“坐稳!”

汽车将两个试图敲碎挡风玻璃的男人撞飞。

汽车驶上公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瑞娅和安琪呢?”何方问。

“林伯陪着她们,她们很安全,”大鹏说,“我都安排好了,接上她,咱们马上去非洲。”

“可是我只剩下五天生命。”何方苦笑。

“振作些。”

“有烟吗?”

车子驶上一条狭窄的公路,公路两边丛林茂密。车子继续往前,丛林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深深的水塘。

“其实五天时间并不短,至少能让我死在瑞娅怀里。”何方掐灭烟蒂,“可是现在,连这也成了奢侈。”

大鹏与佩雷教授一起看他。

“故事该结束了吧?”何方说,“现在,我必须提前死去。”

12

何方让佩雷教授停下车子。他说他知道当一个人死去超过五个小时,任何人都无法将他的信息和记忆复制,哪怕一点点。佩雷教授也不能。

“把我沉进水塘,超过五个小时,机器人工厂与公司的合同就不得不中断。”

“你疯了?”大鹏说。

“世间再不会有机器家人出现。”

“假如暂时放弃非洲之行,也许我可以试着在五天之内重建一个实验室。”佩雷教授扶着方向盘,“我可以为你注入‘生命力。”

“五天内他们肯定能够找到我们,”何方摇摇头,“再说就算逃到非洲又能怎样呢?找到并杀死我,只是时间问题。”

“你不是想死在瑞娅怀里吗?”大鹏做着最无奈的尝试。

何方看着前方,他們藏身的那个小镇隐约可见。

“我想瑞娅和安琪会理解我,”何方再一次扭头看看大鹏,“告诉瑞娅和安琪,我爱她们。”

“你不能这样做!”

“你可以为安琪烧菜,你有世界上最好的厨艺,你会替我照顾好她们,是吗?”

“别这样何方……”

“我已经决定了,”何方说,“你们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太多注定会被处死的机器家人。记住大鹏,五个小时以后,带我的尸体去公司。他们绝不会为难你,因为我死以后,你对他们毫无价值。一切皆因我而起,一切必须要因我而止。”

大鹏咬咬牙,看向窗外。

残阳如血。

13

何方的骨灰葬在公墓。那把骨灰里,包括他死去的已经毫无价值的大脑。

下葬那天,公司来了很多人。他们念着这位隐居的公司总裁的好,尽管除了几名股东和高管,他们从未见过这位总裁。他们在何方的墓碑前摆上鲜花。照片上的何方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也是机器家人吧?或许是,或许不是。这世上绝没有谁会感觉到自己是机器家人——只要他们被植入“前他们”的信息和记忆。

我们呢?

……

表情木然的大鹏突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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