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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四到留法

2022-05-30于宁

美与时代·下 2022年9期
关键词:五四女性

摘  要:陈学昭以关注女性议题崭露于五四文坛,无论是评论性文章还是散文,都以女性作为书写的主体。留法时期的陈学昭,其创作继续呈现出一种后五四文风,即从女性的情感体验出发,书写女性细腻的情感;以性别视角为依托,对中法两国女性进行比较;对国内的革命思潮产生疏离。这一特征与其后来的革命文学书写大相径庭,可作为陈学昭本人创作的一个阶段进行比较研究。

关键词:陈学昭;五四;留法;女性

陈学昭于1924开始发表文章,1927年赴法留学(1928.9——1929.1曾短期回国),直到1935年初才回国。“杨之华大姐告诉我可以去莫斯科学习……就在当天我去商务印书馆看周建人先生,遇到了郑振铎先生,我告诉他我要去苏联学习了。他认真地对我说:‘你是学文学的,又不是学政治,学政治到苏联好。我一想,他的话很对,当晚我就去向杨之华大姐拿回了照片。”[1]“为文学不是为政治”,这一留学的初衷,似乎成为陈学昭海外八年的隐喻与写照,这一隐喻更是与其五四时期的创作风格密切相关,即关注女性的主体以及与女性相关的社会性议题。1920-1930年代的法国,正从一战后的窘境中逐步恢复,“當时既不存在改变局面的办法,也不存在这种愿望。……法国工人投左翼的票,却做着右翼的梦,想通过发财致富达到个人幸福”[2]。这种自由、务实的社会环境使得陈学昭的写作没有受到任何外在力量(包括意识形态)的规训,其创作风格与出国之前并无明显的转变,可以称之为一种“后五四”文风:从女性的自身体验出发,书写细腻的女性情感;以两性的性别视角为依托,讨论女性的社会议题(包括婚姻、职业、教育等),采取实用主义的方法论,为女性解放寻找出路;对“革命”思潮的有意疏远甚至贬斥。

一、女性的自我言说

1924年,上海《时报》杂志举行征文,陈学昭投稿《我所希望的新妇女》,最终发表于《时报》的新年增刊。可以说,这篇文章奠定了初入文坛的陈学昭的文学基调,即对女性的关注与思考。文中,她列举了自己所希望的新女性的条件,包括人格、学识、社会事业以及婚姻问题,并援引五四时期翻译进中国的易卜生的戏剧《娜拉》中的一小节,“我还有别的神圣义务,……我对于我的义务。”[3]此时的陈学昭准确地契合了五四对中国文学的启蒙态势,即对个人的呼吁和对自由的提倡,身为女性作家,她将个人的范畴进一步指向女性的层面,即在启蒙伊始封建意识依旧浓厚的“新社会”中,女性如何争取自身的独立和自由,成为“新妇女”。

发表于《新女性》第1卷第12号的《给男性》,更是以匕首般的犀利口吻,探讨两性关系。因为“忍不住这沉闷,要来说几句”[4]3,篇首连续抛出四个问句来质问女性,进而直截了当,“我所见的新夫妇,从来没有一对是和谐的”[4]3,然后批判中国男性的“奴性”根深蒂固,以及家庭生活对女性的束缚和残害。通篇战斗意味十足、鞭辟入里,体现出初入文坛的陈学昭对性别问题的自省与坚守。

与此同时,陈学昭的散文,虽仍以女性为书写主体,但文风与评论性文章鞭辟入里的特征大有迥异,而是以细腻、彷徨的笔触呈现知识女性内心的愁绪和苦闷。自1924年发表第一篇文章到1927赴法留学前夕,陈学昭在国内出版的散文集有《寸草心》《倦旅》和《烟霞伴侣》,这些散文都包含一个鲜明的主体,即以“女性自我”这一主体身份进行女性言说,例如《倦旅》中的“逸樵”,或者是《烟霞伴侣》中的“我”,这些女性主体,带有非常鲜明的“后五四”印记,彷徨、愁闷、孤寂,虽然会有反抗的意图,但终究泯灭在实践中。《烟霞伴侣》中的“我”虽寄情山水,却也无处消愁的困境,“我寂寞的心里起了一阵莫名的悲哀!我觉得寂寞,我觉得悲哀!在这广漠无垠的旅途上,我不梦想我心声的交响者!”[5]而《倦旅》中的“逸樵”无聊的时候会抄录古诗词,试图从中寻找力量。这与丁玲1928年发表对《莎菲女士的日记》所传达的理念有相似之处,知识女性对时代和自身所持有的无可奈何、矛盾、失望等复杂的情感,同时知识分子的良知又决定了她们不肯轻易堕落,因此愁绪加倍,只好在文字里呻吟遍野。这种文坛的情绪与当时中国的国情有关,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为理念的五四运动,在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浪潮中,逐渐分化,并不能够坚定地继续以“民主”和“科学”来让中国社会变得更好,历史需要新的势力,或是新的阶级登场,在这个新的阶级足够成熟之前,整个社会处于灰暗彷徨的阶段,知识分子以特有的敏锐度觉察到了这种社会的情绪,于是出现了大量此类的创作。

二、女性的情感体验

留法期间,陈学昭身负《大公报》外派记者的身份,经常在国内发表有关留学生活的游记、随笔,这一时期她发表了《欧游杂记》系列、《旅法通信》系列等游记随笔类文章。这一时期,陈学昭的写作可看作对“五四”文风的承继,即“后五四”风格。在这些文章中,“寂寞”“幻想”“枷锁”“悠寂”等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经常出现,如“已被死埋了的心灵”[6]“生之倦怠与心灵之寂灭”[7]等。除了初到异国的不适与思乡愁绪之外,法国所见令她失望也是这种情感产生的重要原因。陈学昭多次在文章中提及法国社会的种种弊端,例如法国社会“旧的极旧,新的极新”[8]117,上流社会的未婚女子不能单独外出,但是巴黎城中的官妓却比北京上海还要多;法国女性重视“物欲与性欲”[8]117;中国留学生在法国大多吃喝玩乐,所见的只有“醇酒与妇人”[8]118,盛行于留学生中间的也多是“赌风与嫖风”[8]118等。《印象》记叙了周末与法国友人一起郊游,遇到法国夫妇吵架,又联想起国内的友人吵架的场景,“‘理想的打破:恋爱原来是这样的。我想,他们是自由恋爱的”。显然,此时的陈学昭依旧在五四启蒙的话语体系中进行思考与创作,关注个人尤其是女性的的生存境遇,关注女性如何在婚姻、恋爱、教育等实际问题中获得话语权,进而实现女性主体的强大。

三、中法两国女性议题比较

借助赴法留学的经历,陈学昭对中法两国女性的处境进行了思考和比较分析,从性别研究的角度来说,这些文章为拓宽女性研究的视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认为,“法国女子什么都没有,她们所有的,所谓唯一的幸福,便是自由,但是她们这个自由,在男权的社会上得不着保障”[9]40-41。法国女子自由恋爱的结果,可能是生下私生子独自抚养,但是法国女子对职业的追求比中国女子要高得多,即使是生下私生子的女性,也通过自己的职业来养活自己的孩子。而中国女子“把恋爱结婚完全看待做一种职业”[9]45,当男人抛弃女性时,女性的境况就会十分悲惨,因此她呼吁中国女子应该“找一条新的路,比较澈底的路,要用自己切身的力量去奋斗,才能有相当的成绩”[9]54。由此,留法期间的陈学昭对实用主义更加青睐。她认为中国的女子教育,国文课太多,这对于社会而言没有实际用途,“没有一个科学的专门人才……应该走上一条实用的路上去”[10]。她所说的实用包括自然科学、生理学、育儿知识等方面,她认为女子虽然无法上战场杀敌,但应利用自身的性别优势,承担“社会上的职务”[11],例如有卫生知识的女子,可以去军队做护理人员;没有知识的女子可以外出募捐款项;选派留学生出国留学,造就陆海空军和医生、药剂师等实用人才。1928年陈学昭发表在《大公报·妇女与家庭》的《妇女运动近趋的一面观》,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对妇女运动的一些观点,开篇“单以最近来法的许多女生中来说,就有十分之九是学政治经济的。……这些事实是足证明国内的妇女运动的趋势,已经偏侧到一方面去了。已经偏侧到外形的、空壳的这一方面去了”[12]55。在文章中她提出了“身与心的训练”[12]57,指出女性既要身体健康又要思想健康,才可以从事具体的职业,求得妇女真正的独立解放。可以说,陈学昭的这种关于实用主义的理想与规划,与1920年前后盛行于国内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不无关系。1919年杜威访华,其实验主义思想在国内引起讨论。1919年夏,胡适和李大钊以《每周评论》为阵地相继撰文陈述自己的观点;1924年瞿秋白在《新青年》再次陈述“实验主义的重要观念在于利益……他绝不是革命的哲学”[13]。陈学昭对实用的推崇,对主义、革命口号的贬斥,与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如出一辙,而她在笔锋间也流露出对国内革命哲学思想的敌视。

1927年,陈学昭创作《见居里夫人后杂感》,文章赞扬居里夫人勤奋钻研的实干精神,对中国空喊口号的现象进行抨击,“赶着中国时代的潮流,我们还要喊几个革命的口号,这也是我们借此欺人的唯一法宝……而别人以正义道理来反抗时,我可以用石子去掷他说:‘你不革命!直到我们寿终正寝时,我们还号上一个几品头衔:‘革命家或‘烈士。”[14]1928年2月,陈学昭在法国创作《忆江南》(二),借朋友D君之口说:“我想还国去还不如在这里。这里,生活总勉强的过去了。还到得中国去,东一派,西一派,满天满地都是派,他们不要我,我也合不来……”[15]

四、对“革命”思潮的疏离

耐人寻味的是,在《时代妇女》的“自序”里,陈学昭又提出,“我确信妇女问题只是社会问题的一小角……中国妇女该站在与劳工同一的立场去同一的奋斗”[16]。这说明,当时的陈学昭已经认识到中国的妇女解放与民族解放是一体的。“劳工”一词,在20世纪20年代的话语阐释体系中是一个极具意识形态色彩的词汇,“五四运动的影响很广:它推动了学生运动和劳工运动的抬头,国民党的改组,中国共产党及其他政治社会集团的诞生”[17]。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劳工阶级日渐壮大,20年代关于革命的呼吁很多是通过劳工阶级来发声的,劳工阶级是最早的无产阶级。一向对革命持有贬斥思想的陈学昭,此时表达对劳工阶级的认同,是否可以据此认为是她对无产阶级的认同呢?

事实并不如此,《时代妇女》中的很多观点,依旧没有跳出“为女性而性别”的桎梏,继续在男女两性的范畴内讨论妇女解放,而没有将性别放在更广阔的社会革命的脉络里进行讨论。这种对女性解放的讨论,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例如在谈到新式自由恋爱时,她认为,“现代中国男子利用了现代中国女子自由恋爱与自由结婚的结果,索性把先前宗法社会下所负的对于女子的责任也不负了”[18]。宗法社会里有宗族姻亲的威严震慑与旧道德的制约,男子不敢轻易抛弃女子,而五四以后推翻了旧道德,同时把旧道德对女子的保障一同推翻了。这里,陈学昭将旧道德当作是女性的保障,明显是带有落后性质的。

按照表面逻辑来推理,陈学昭的种种关于妇女解放的带有局限性的讨论,与其远离国内有很大的关系。在她留法期间,国内局势包括文坛走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启蒙为理念的五四运动逐渐让位于革命哲学的大潮,1928年《文化批判》创刊,这被评论家称之为一场“无产阶级的启蒙运动”,它清算了五四的文学遗产,从话语方式、主题等方面,全面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理念,革命文学代替了文学革命,政党政治和政党文学在五四之后再一次紧密结合,这些都是远在法国的陈学昭所无法触碰的。当她还在以“自由报人”的身份谈论两性议题时,中国的妇女解放事业早已内化为民族解放事业的一部分,中国文坛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切离陈学昭都越来越远。我们不禁要推测,假如陈学昭当时留在国内,她会转变自己的文风,加入革命文学的队伍吗?陈学昭的好友沈泽民,1922年便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言论:“一个极大的变动正在涌起;社会的全组织正在瓦解;旧的阶级已自己走到他的灭亡的道路,新的阶级正在觉醒起来凝聚起他自己的势力。”陈学昭在国内(1925)时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如梦》,女主绿漪到上海住在好友琴(琴即沈泽民的太太张琴秋,张琴秋后来到延安担任抗大女生大队的大队长一职,早在20年代初,张琴秋在上海就已经参加革命活动)的家里。小说里,琴经常外出一整天,而绿漪只是她晚归谈天时的聆听者,“在那里,我见到了世界的全体,在那里我发现了人类最伟大的力量!向上心与革命的精神!……她们的苦,岂是如我们的一天没有黄包车钱的着急的苦所能梦想得到么?!在这些时候,我开始满足,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吝惜我微小的力量了,我应当的是牺牲!”[19]69此时的绿漪,虽然很有兴趣倾听,但听完后通常“是惆怅,还是凄伤?!”[19]70绿漪尊重并羡慕琴的事业,但自己始终不愿投身其中。显然,从国内到法国,陈学昭并没有要走向革命的意图,她和多数充满彷徨的都市知识女性一样,一心想要拨开云雾找到出路,很明显这个出路并不是参加革命。

五、结语

陈学昭于1940年代转向革命书写,《工作着是美丽的》和《土地》两部作品以强烈的集体情感拥抱中国的革命现实,这与1924-1935时期浓厚的私人文学书写大相径庭,这指征了20世纪中国大多数作家的创作轨迹,其中既有时代的征召,也有自己的主体选择,对陈学昭五四和留法时期的创作进行梳理,可以更为历史地、辩证地对这一作家的创作进行整体把握与研究。

参考文献:

[1]陈学昭.天涯归客——文学回忆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25-26.

[2]米盖尔.法国史[M].蔡鸿滨,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516.

[3]陈学昭.我所希望的新妇女[M]//海天寸心——陈学昭散文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1981:3.

[4]陈学昭.给男性[M]//野花与蔓草.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

[5]陈学昭.山里[M]//野花与蔓草.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27.

[6]陈学昭.村中[M]//忆巴黎.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29:164.

[7]陈学昭.近来[M]//忆巴黎.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29:181.

[8]陈学昭.旅法通信[M]//海天寸心——陈学昭散文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9]陈学昭.中国女子是不是比法国女子幸福?[M]//时代妇女.上海:女子书店,1932.

[10]陈学昭.中国女子教育[M]//时代妇女.上海:女子书店,1932:24-25.

[11]陈学昭.在外侮日迫的时候,做中国女子的责任[M]//时代妇女.上海:女子书店,1932:20.

[12]陈学昭.妇女运动近趋的一面观[M]//野花与蔓草.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

[13]瞿秋白.实验主义与革命哲学[C]//张宝贵.实用主义之我见:杜威在中国.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100.

[14]陈学昭.见居里夫人后杂感[M]//海天寸心——陈学昭散文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150.

[15]陈学昭.忆江南(二)[M]//忆巴黎.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29:139.

[16]陈学昭.时代妇女·自序[M].上海:女子书店,1932:ⅰ-ⅱ.

[17]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M].陈永明,张静,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2.

[18]陈学昭.结婚与恋爱[M]//时代妇女.上海:女子书店,1932:5.

[19]陈学昭.如梦[M].海天寸心——陈学昭散文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作者簡介:于宁,上海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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