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

关键词：秦观 扬州 艺术特色 个人情感

宋朝时期，扬州地区政治经济的稳定、城市生活的丰富为文学的繁荣创造了优越的客观条件。文人雅士对扬州的喜爱，萌发于隋唐时期，隋炀帝杨广“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不惜耗费民力修运河、下扬州（即江都），渲染出扬州人间仙境般的梦幻魅力，令人憧憬；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以中国画中的留白，引起人们对扬州三月春景的想象和向往；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营造扬州城中纵情声色的风月景象，蕴含着文人雅士的风流烟花梦……“扬州梦”不仅是醉梦中的幻想，更是文人真实情感寄托的精神家园。

北宋的秦观，生于扬州高邮，早年也曾在扬州冶游，写下数篇扬州词作。据《秦观词集》收录，秦观直接涉及扬州的词约九首。《望海潮》（ 星分牛斗） 描摹扬州城市胜貌，渲染出扬州城的富丽繁华；《醉蓬莱》（见扬州独有）歌咏扬州独有的琼花；《满庭芳》（晓色云开）、《梦扬州》（晚云收）描绘扬州春日景色，回忆冶游生活，表达出丰富的内心世界；《沁园春》（宿霭迷空）、《八六子》（倚危亭）、《长相思》（铁瓮城高）、《虞美人》（高城望断尘如雾）多追忆在扬州经历的风流情事，表达离别之愁、相思之苦；《风流子》（东风吹碧草）回忆与旧友同游扬州之事，抒发身世之感、命运之悲。或歌颂扬州，或回忆扬州生活，以不同的艺术特色，呈现秦观独特的“扬州梦”书写。

一、城市景观的文学再现

城市与文学有着紧密联系。扬州城的安定和富饶，营造了一个浪漫而温和的人文空间，文人在这里纵情声色，也在这里伤春悲秋。秦观记录和描摹扬州的自然景色、人文风光，回忆在扬州城中产生的真挚而纯粹的感情，流露出对扬州城的喜爱。

秦观在扬州词的书写中，运用自然意象，呈现扬州城的独特风貌。如写琼花的《醉蓬莱》：

见扬州独有，天下无双，号为琼树。占断天风，岁花开两次。九朵一苞，攒成环玉，心似珠玑缀。瓣瓣玲珑，枝枝洁浄，世上无花类。

冷露朝凝，香风远送，信是琼瑶贵。料得天宫有，此地久难留住。翰苑才人，贵家公子，都要看花去。莫吝金钱，好寻诗伴，日日花前醉。

开篇则点名琼花为扬州特有，赋予其独特的城市文化内涵。上片描绘琼花的习性和外形，用“占断”二字将琼花拟人化，仿佛不是自然賦予的习性，而是琼花取得的，化被动为主动，增添了琼花的灵气与傲骨。“九朵”三句中，“攒”是簇聚之意，“环”“玉”指玉器，“珠”“玑”指珍珠，琼花以多瓣小花簇成一团，如玉器般白而透明，花心如珍珠点缀一般，秀美而又清透，以玉器珍宝比喻琼花，写出琼花不同于俗物的高雅气质。词人又用“瓣瓣”“枝枝”这些叠词表现喜爱之情，认为世上没有花可与琼花媲美。下片渲染了琼花盛开时扬州城内佳人才子相继赏琼花的场景。“香风”一词自然地烘托了琼花香味的弥漫，风已被花香充盈着向远处吹去，送往城市各处，实在是如同美玉一般珍贵。“料得天宫有”更是将琼花视为天宫才有的宝物，写其高雅脱俗。随后几句，描绘人们纷纷前去赏花的热闹景象，结末两句写文人雅士为观赏琼花不惜钱财，富贵公子也附庸风雅，饮酒赋诗、相互唱和，每日沉醉在花前，纵情享受春日之景。词人借扬州独有的琼花意象，描绘了扬州市民赏花的游玩场景，赏花、饮酒、赋诗、唱和的场景，渲染了扬州独特的文化气息。“琼花”作为扬州的独特意象，是文人对扬州情感的寄托，秦观通过对琼花的赞美和歌颂，再现了扬州城内的市民生活，渲染了一个安逸、高雅、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的城市。全词语言清新雅致、高雅脱俗，用词精湛，比喻独到，将清秀风雅的语言风格、自在舒适的个人情感和琼花的典雅清新的气质融合起来，烘托出扬州城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繁盛，以诗词文学的形式再现了扬州的城市生活。

《虞美人》中“琼枝玉树频相见，只恨离人远”也运用了琼花的意象，这首词写于秦观从扬州城返回高邮之时。高邮隶属扬州，仍能看见琼树、赏到琼花，但是却难再次见到在扬州“并辔同游”之人，“频”字写出物的常见，“远”字以距离写出友人的难见，“频”和“远”从时间和空间角度形成对照。见到琼花便能想到在扬州城内的同游场景，而相伴之人却不在身边，更有物是人非、触景生情的想象，显得伤感而无奈。在词人心中“琼花”已然成为扬州的象征，由“琼花”联想到扬州城，由城市想到在扬州的冶游生活、在扬州相知相识相伴的友人或恋人。秦观赋予“琼花”独特的城市象征和浓厚的文化内涵，融入了他对扬州的眷恋和喜爱之情。

同时，秦观在创作中运用了扬州地理景观进行书写，如《望海潮》中运用了“迷楼”“月观”的历史意象，“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迷楼”为隋炀帝所建，顷数万人之力，经数年建造而成，阁楼高耸、结构复杂、装饰奢华。“月观”与“迷楼”类似，是一种可以赏月的台榭。通过“迷楼”“月观”这类历史遗迹，追溯隋炀帝时期扬州繁华奢靡的景象：迷楼高耸地仿佛可以悬挂星斗，赏月的月观台榭横遍天空，呈现扬州城昔日的繁雄和豪靡之气，增添了历史沧桑感和时空的延展，词作境界更加开阔。

在秦观的扬州书写中，部分词作直接提及城市，如“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望海潮》），“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风流子》），“开尊待月，掩箔披风，依然灯火扬州”（《长相思》）等，将读者想象引入扬州的城市空间之中。有些词作则运用扬州的独特意象，如“迷楼”“琼花”等人文和自然景观，将城市与意象融合，含蓄地把读者的思维融于城市之中，使其身临其境地感受扬州城高雅的文化气息。

二、抒怀方式的时空转换

扬州是一座历史底蕴和文化氛围浓厚的古城，在北宋时期，也是一座经济政治发展稳定的城市。扬州城的历史沉淀，给予词人充分的怀古空间；城市的风貌，同样也引起词人的回忆和追溯。秦观在书写中，往往由扬州景色写起，或描绘现实，或追溯回忆，转而抒发个人情感；或怀古，或抒怀，在历史与现实、回忆与当下之间不断转换，在时间的流变和抒情空间的转化中构建了秦观的“扬州梦”书写。

如《望海潮》（星分牛斗）追忆古维扬的繁雄之势 ，形成怀古之叹，抒写人生态度：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鸯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拼千钟。

上片写与友人冶游扬州的场景，描绘扬州城的春日盛况。首句以星宿写出扬州位于牛宿和斗宿之间，为扬州城蒙上神秘浪漫的色彩，“万井提封”写出扬州的地理区划和城市规模。前两句，以天空中的星宿和地面的疆域，塑造出宏大的地理空间，又以“万”字衬托出城市的规模宏大和人口繁庶，提挈全篇，气势雄阔。“花发”三句转而描写扬州城中鸟语花香、春风拂面，化用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描摹出城市富丽清秀的景象。各地达官贵人、名流之士都迎着春色来到扬州城中游玩享乐，欣赏扬州城的迤逦风光，迷醉在朦胧春色之中。上片从扬州城讲起，从地貌至春景、至赏景之人，层层递进，展现扬州城的富丽与热闹。下片以“追思”二字将时间转换至旧时，通过“迷楼”这一意象，写出隋炀帝时期扬州城建筑的豪奢，反映炀帝扬州巡游生活的放纵荒淫。“往事”二句，从隋炀帝时期再次转换回词人书写的当下，抒发感慨：故国往事随着孤鸿远去消失，只有乱云和流水还萦绕在隋炀帝早已离去的扬州行宫周围，行宫废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复繁盛奢华，引起词人物是人非、物换星移的嗟叹。末句以“拼”增添舍弃之意，表达了富贵、功名的看淡。全词由眼前之景回溯隋朝之景，有着对往日城市奢靡的感慨，对朝代更替、旧迹荒芜的悲叹，以此抒发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与秦观《望海潮》相似，上片写景，下片追忆旧事，但不同的是，王安石抒发哀叹，流露出个人的政治抱负和理想追求，而秦观通过扬州城市之景的古今联想，感慨身外之物虚幻缥缈、功名富贵无法长久留存，不如饮酒作诗、及时行乐，以图风雅快活的人生体验。

离开扬州后，秦观仍然眷恋着扬州的城市风貌和冶游时光，通过回忆和现实的反复窥探，沉醉在扬州城的旖旎柔情。如《梦扬州》，在梦境与现实之中不断交替，怀念扬州、表达儿女情思：

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清寒如秋。小栏外、东风软，透绣帏、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上片写初春之景。“晚云收”开篇引出傍晚的景色，“收”字生动地描摹了云层减收消散的画面，塘边柳树飘扬、蒙蒙烟雨初停，渲染出浪漫、迷离的春日风景。又从感官书写，“恻恻清寒”将微冷的感受融于词中，写出初春时节，燕子尚未北归时天气的清寒。又从感觉和嗅觉着笔，东风舒软、花香浓稠，写出春日之景的绮丽和动人。词人笔锋陡转，没有书写舒适惬意，转而写“愁”，江南遥远，人不知该身在何处，只听见鹧鸪的啼叫声打破春日的愁绪，“破”字化抽象为有形，与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愁苦纠缠不同，“破”字更显潇洒利落。下片“长记”二字将时空转移，写出扬州女子的妙曼舞姿和清丽歌声，回忆昔日在扬州游玩时轻歌曼舞、纵情享乐的时光。词人伤怀往事沉醉于酒和花之中，感慨数十年间贬谪滞留的政治生涯，从回忆再次回到当下的愁苦之中。“醉鞭”三句是醉酒所见的朦胧之景，“归来晚”与开篇“晚云收”相映衬，书写当下之景：词人醉酒而归，帘幕卷起的翠楼与扬州不同，无法同那时一样相会。结末三句以“频”字写出对扬州真挚而又浓厚的思念之情。全词以“今——昔——今”的结构书写景色，从当下的景色写起，回想扬州清闲舒适的生活，又从回忆中抽离，抒怀当下的真情实感。

秦观的扬州词在当下与回忆、所处之地与所想之地间的抽离与转化，体现词人醉梦般思维的流变，时间的延展和空间的开拓，增加了文本书写的张力。扬州仿佛是秦观的精神寄托，赏景之时会联想到扬州美景，饱受贬谪之苦时也会想到扬州生活的惬意舒适。他将自己的惆怅苦闷之情寄托在扬州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将凄美的过往与身世付诸于扬州城，渴望寻觅到漂泊生涯中的归属感，将自己的“扬州梦”蕴藏在时空之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烘托着真挚而缥缈的情思。

三、个人情感的多角度融合

秦观婉约词辞情兼胜，在延续词柔美清丽的同时，更加追求情致，呈现了深婉雅致且富有情思的审美境界。秦观扬州词创作中，以多角度融合了个人的情感，将缠绵真挚的相思之苦、凄婉深沉的命运之悲融入对故乡扬州的书写之中，辞情融合，读来深挚感人。

首先，秦观善于化用，常化用前人词句，表达自身情感。在秦观扬州词的书写中最常化用杜牧的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杜牧构建了一个浪漫风流的“扬州梦”，使得扬州这座风月之城的旖旎风光更让后世文人才子心向往之，也借此表达文人的委婉情思，慰藉内心的苦闷之情。而秦观的化用，也是杜牧扬州梦的续写。“柳下相将游冶处，便回首、青楼成异乡”（《沁园春》）、“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满庭芳》）、“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满庭芳》），抒发对于扬州惬意舒适生活的回忆，亦是对岁月蹉跎和身世浮沉的感慨。

其次，秦观善于用字，以形象的詞语书写场景、抒发情感。他在词中会直接以“愁”字倾注自己的离愁别绪，将情感缓缓诉说。如《沁园春》：“微雨后，有桃愁杏怨，红泪淋浪。”“愁”“怨”二字将桃、杏拟人化，微雨过后，桃花杏花上的水珠如美人之泪滴落不止，似有愁绪一般。此句从景色着笔，描摹雨后花朵凄美的形态，亦是在以凄清的春日之景衬托词人的忧愁之感，将个人情感融于自然之中，情景融合、浑然天成，自然地流露出词人相思之愁。《风流子》：“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愁”字写于末句，渲染全词情感，表达词人知音难觅、无处吐露心事的愁闷之情，更显与友人情谊的珍贵，这里的“愁”看似担心别人的烦恼，实则是在表达自己愁怨的浓厚和沉重。同时，常通过一字或一词，将语言与情感所融合。如《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倚”字开篇，极具感基调，将情感融合在“我”的动作和神态之中，有着自然动态和画面感，写出词人独自一人倚靠危亭的场景，渲染孤独和凄凉的气氛，奠定全词的情感。再如《虞美人》：“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以“寄”抒写出长久幽深的愁苦和短暂片刻的欢愉。词人想要将“幽恨”暂时寄托在青楼楚馆等享乐之地中，但一时的纵情沉迷无法解决忧愁的困扰，就像江水无法西流一般令人无奈，贬谪所带来的打击和失意，也远不是儿女情长能够轻易化解的。

秦观在扬州词的书写中，选取具有扬州特色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写入词中，加以虚实相生的场景描绘，形成扬州城的文学再现，通过时空的转换和迁移，多角度融合个人复杂而又真挚的情感，塑造了秦观“扬州梦”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精神蕴藉，书写了繁华兴盛的城市梦、风流雅致的烟花梦、迷醉哀伤的人生梦。

作者：施雅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秘书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