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代女权主义诠释的古典作品

祝珍妮

清唱剧《西奥多拉》是亨德尔的晚期作品，创作于1749 年6 月至7 月末。与前两部清唱剧《所罗门》和《苏珊娜》不同，这是一部以女主角和情人的死亡作为结局的悲剧，也是亨德尔唯一一部以基督教为主题的清唱剧。歌词作者托马斯· 莫雷尔（Thomas Morell）与亨德尔是好友，曾与他合作过其他几部清唱剧。莫雷尔的创作源自同时代英国著名科学家和神学家罗伯特· 博伊尔（Robert Boyle）的《西奥多拉和狄迪摩斯的殉道》（The Martyrdom of Theodora and of Didymus ），并借用了法国悲剧大师高乃依（Corneille）的《西奥多拉，处女与殉道者》（Théodore， Vierge et Martyre ）中的一些情节。

《西奥多拉》1750 年3 月首演失败后便偃旗息鼓了。对此有两种解释：首先是其主题可能与伦敦人已习惯的亨德尔多以《旧约》作题材故事为主题的清唱剧作品相去甚远；其次是首演前一周发生的地震，使亨德尔的一些热心观众逃离了伦敦。1755年，《西奥多拉》仅再上演了一次，是亨德尔所有清唱剧中演出最少的一部。但亨德尔的一些赞助人和崇拜者对作品十分赞赏，一位勋爵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他“已经听了三遍”：“我会毫不犹豫地赞美它的精心制作……几个优秀的音乐家和我的感受一样。”一位亨德尔最忠诚热情的支持者与她姐姐分享对《西奥多拉》的“惬意享受”，并说“《西奧多拉》若再演终会获得正当的评价，但（遗憾）世间都有耳却不欣赏”。亨德尔对于这部他本人最喜欢的清唱剧有句名言：“犹太人不会来，因为这是一个基督教的故事；女士们不会来，因为这是一个涉及道德的故事。”

《西奥多拉》在1996 年英国格林德伯恩歌剧节（Glyndebourne Festival Opera）和2009 年奥地利萨尔茨堡音乐节（Salzburg Festival）作为歌剧演出，这两场演出还录制了DVD 并发行。

舞台上改头换面的作品

自伦敦人1750 年首次在皇家剧院（TheatreRoyal，英国皇家歌剧院前身）听到《西奥多拉》至今，已经过去了272 年，因此我同所有观众一样热切期盼着这一作品的复出。2022 年2 月英国皇家歌剧院《西奥多拉》的复排制作，是英国戏剧导演凯蒂·米切尔（Katie Mitchell）的歌剧版本。米切尔30 多年来因以其女权主义干预经典戏剧和歌剧而著称，此次亦不例外。她认为：“悲剧往往是女性将暴力的伤害转入内心。我想我们应试图与西奥多拉一起探索将暴力向外转移。”她据此大刀阔斧地改造了原作对女性的美德、信仰和英雄主义的描述，将西奥多拉从被动的殉教者变为具有能动性的女性。

故事从原作中4 世纪的安条克（Antioch，遗址位于土耳其的一个古老城市。从公元1 世纪起，耶稣的门徒自这里开始被称为基督徒）转到现代的某国驻罗马大使馆。西奥多拉、朋友艾琳与其他一些基督徒，受雇在使馆为罗马压迫者工作。大使瓦伦斯向全体宣布将献祭朱庇特以纪念罗马皇帝的生日，并称拒绝参加者将被处决。与西奥多拉相恋的罗马卫队士兵狄迪摩斯要求大使松口，但被拒绝。西奥多拉和艾琳因计划炸毁大使馆的密谋被发现而被捕，西奥多拉被迫成为为罗马士兵服务的性工作者。瓦伦斯对她说，若放弃信仰便会得到怜悯，西奥多拉拒绝。狄迪摩斯说服另一名罗马守卫塞普蒂米乌斯，让自己见西奥多拉。西奥多拉对恋人的到来感到震惊，害怕受到进一步惩罚而要求狄迪摩斯杀死自己。但狄迪摩斯建议二人交换衣服，让西奥多拉伪装后逃跑。狄迪摩斯被发现并判死刑，而西奥多拉若被发现，也将面临同样惩罚。她欲用自己的生命来挽救狄迪摩斯，但瓦伦斯拒绝并命令欲将二人一同处死。被关进冷库的西奥多拉和狄迪摩斯快要冻僵时，艾琳和其他雇员发动突然袭击打死了压迫者，二人获救。

米切尔将亨德尔这一赞颂纯洁、坚忍和认命的挽歌，彻底变为恐怖主义和女权主义的暴力抵抗与杀戮的故事。歌剧上演几周前，剧院告诉观众，作品有“少儿不宜”的场景，告诫父母们若想带16岁以下孩子观看需要三思而后行。但与多数人一样，我在观后感到其中的“性与暴力”并不那样“邪乎”。米切尔在谢幕时有些观众对她发出嘘声，但大多数观众的反应是十分热情的。

美妙音乐中阵容出色的演员

这一现今依然难得上演作品的复排，使我有机会欣赏到亨德尔又一杰出的作品。而演员出色的歌唱与演技，让我体会到音乐的崇高、深刻与优美，这部制作令人陶醉。

美国女高音朱莉娅· 布洛克（Julia Bullock）领衔西奥多拉，这是她在皇家歌剧院的首秀。布洛克高中时加入圣路易斯歌剧院的艺术家培训计划（Opera Theatre of Saint Louiss artist-in-trainingprogram），之后进入茱莉亚音乐学院（The JuilliardSchool）深造。2017 年，她在旧金山歌剧院的美国当代作曲家约翰· 亚当斯（John Adams）的歌剧《黄金西部的女孩们》（Girls of the Golden West ）首演中饰雪莉夫人（Dame Shirley），当时《纽约时报》称赞她为“令人印象深刻、迅速崛起的女高音……为事业发展做好了准备”。

布洛克的嗓音精致优美而又强劲，演唱使人充分感受到亨德尔从黯淡、黑暗到柔和、灿烂色彩的交织相融，以及对比鲜明的音乐魅力，出色地诠释出人物优雅安静的外表下热情坚强的内心，尤其是表现虔诚时刻的演唱，既真诚热烈又柔和纯净。最后一幕西奥多拉与狄迪摩斯的重唱，两人的美妙声音相融，闪出耀眼光芒，是剧中的亮点之一。

亨德尔赋予这一标题角色的音乐具有某种隐蔽的反思，但不如其他角色更引人注目。布洛克全力以赴，表现出对音乐细微差别的敏锐洞察，饰演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西奥多拉。不过与拥有丰富巴洛克音乐演唱经验的联合主演乔伊斯· 迪多纳托（JoyceDiDonato）相比，布洛克对这种风格尚未真正熟悉。她的高音区演唱温暖而充满活力，但中低音区有时吐字稍显模糊，气息控制略显不均匀。

狄迪摩斯由首秀皇家歌剧院的波兰假声男高音雅库布· 约瑟夫· 奥林斯基（Jakub Józef Orliński）饰演。奥林斯基儿时和少年时加入合唱团，就读于弗里德里克· 肖邦音乐大学（Fryderyk ChopinUniversity of Music），之后被选中在一些巴洛克音乐中演唱高男高音，被媒体赞誉“声音甜美”和“具戏剧性歌手的天赋”。他曾在世界一些知名音乐厅和音乐节上现身。

奥林斯基的嗓音响亮饱满，音色丰富、音质甜美润泽，吐词清晰。高音闪耀辉煌，中低音和弱音内向精致，演唱自始至终十分动人。他对巴洛克音乐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和力，第一首无伴奏的“狂喜的灵魂”绝对华美，第二幕咏叹调“展示善举”令人心醉而又心碎，最后一幕与西奥多拉平静等待死亡时的二重唱“快乐的溪流”与布洛克甜美的嗓音融合，非常悦耳。多才多艺的奥林斯基外貌和身材出众，不仅演唱优雅动人，更有令人刮目相看的舞技（他曾获霹雳舞比赛冠军）。剧中他在与西奥多拉易装后表演的钢管舞，优美自然，令人惊讶赞叹，是丰富而斑斓的舞台视觉中非常吸引人的一部分。他毫无疑问是首次在科文特花园和任何歌剧舞台上大秀舞技的假声男高音。

不过我感到与当今其他一些知名优秀假声男高相比，奥林斯基的嗓音稍嫌明亮粗犷，欠柔和与含蓄，多少缺乏一些完美表现亨德尔纤美轻盈旋律质感的魅力。他的宣叙调演唱，有时稍有不稳，有的乐句未能完整、完美地延伸至终。但总体来说，奥林斯基以精湛技艺饰演的狄迪摩斯富有魅力，令人喜爱。

演员中最令观众瞩目的自然非乔伊斯· 迪多纳托莫属。她的艾琳如同她曾饰演的任何角色一样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令人得到极大的满足。

迪多纳托曾数次演唱过艾琳并录制了唱片。对亨德尔音乐的完全掌握和这一角色透彻的理解，使她的饰演极有权威性。迪多纳托的声乐技巧非凡高超、无与伦比。她的嗓音华丽光辉而醇美、音色多变而又精致细腻，装饰音如行云流水，呼吸控制极为出色，演唱将艾琳真诚的人性在亨德尔绝美的音乐里展现给观众。最动人的一首当数三幕中艾琳对基督徒同胞所唱的“主啊，（我们的）日日夜夜都奉献于你”这首祷告般的无伴奏华彩乐段。同一乐句从开始的柔和、优雅与亲密，到步步增进强度，直至昂奋激烈，声音之强烈令耳鼓震颤，激情感人肺腑、令人屏息。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消逝，仿佛时间和所有的一切都随之静止了。又如艾琳的“如清晨玫瑰色的脚步”和其他几首咏叹调，迪多纳托的演唱均完美动人。但因导演将这几处演唱处理为与电影化的慢动作同步进行，部分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迪多纳托饰演了一个既坚定勇敢不屈不挠又充满温暖爱心的艾琳，欣赏她的精彩演出可谓绝妙享受。她所获得的赞誉完全当之无愧，说她的迷人声音和完美艺术在当今女中音中罕有可媲美者并不为过。

罗马士兵塞普蒂米乌斯和大使瓦伦斯是剧中两个主要反派人物。塞普蒂米乌斯由英国男高音埃德· 里昂（Ed Lyon）饰演。里昂2008 年在皇家歌剧院英国作曲家本杰明· 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的歌剧《仲夏夜之梦》（A Middle Summer NightsDream）中首秀莱山德后，又在多部歌剧中现身。里昂嗓音明亮高亢、充满活力，咏叹调的演唱华丽轻盈而灵活，音色均匀、十分悦耳。虽然最后的咏叹调高峰处有些吃紧，但总体来说他的声乐技巧无可挑剔，剧中的塞普蒂米乌斯是狄迪摩斯的朋友，但服从参与瓦伦斯对付基督徒的活动。这一除狄迪摩斯外的罗马压迫者中最人道但又充满矛盾的士兵，里昂的饰演令人印象深刻。匈牙利籍罗马尼亚裔男中音久拉· 奥伦特（Gyula Orendt）令人信服地饰演了傲慢邪恶、冷血又充满享乐欲望的瓦伦斯。奥伦特2012 年在皇家歌剧院德沃夏克的《水仙女》（Rusalka ）首秀猎场看守后，又在其他几部歌剧中出演了角色。他的嗓音和演唱技巧不俗，但遗憾欠缺亨德尔音乐的风韵与色彩。来自南非的男高音桑多· 姆詹达纳（Thando Mjandana）饰演的基督徒之一马库斯，戏份虽轻，但给人留下了美好印象。

令人陶醉的音乐与舞台

英国指挥哈里· 比克特（Harry Bicket）以擅长指挥巴洛克音乐和古典音乐著称。在指挥这部作品时，他以对亨德尔音乐作品的深刻洞察、理解和技巧，使现代弦乐声部与巴洛克的传统弦乐器和木管乐器融合得十分美妙，展现出音乐的明暗和色彩丰富的层次，有时甚至仿佛唤出了半透明的飘浮云朵，有时仿佛绘出阳光明媚的晴空，有时又好似唤出肆虐的风暴，音乐自始至终辉耀出灿烂光芒。

比克特无可挑剔的指挥为合唱出色伴奏。从最初一首“来吧，至高的天父”开始，声音浑厚、和声优美的几首合唱或优雅柔和、或热情虔诚悲壮，精彩纷呈，绝妙完美地表现了基督徒的坚定信仰、对压迫的反抗和对同仁至诚的爱与安慰。

米切尔的英国设计团队，以新颖时尚的风格将故事展现于舞台。首秀皇家歌剧院的舞台设计克洛伊· 兰福德（Chloe Lamford）曾在温布尔登艺术学院（Wimbledon School of Art）接受剧院设计培训，现为皇家宫廷剧院（Royal Court Theatre）的副设计师。同为首秀的还有与兰福德就学于同一学院和专业的服装设计苏西· 朱林- 瓦伦（Sussie Juhlin-Wallén），以及动作设计萨丽塔· 皮奥特罗夫斯基（Sarita Piotrowski）。灯光设计詹姆斯·法科姆（JamesFarncombe）2013 年在皇家歌剧院当代英国作曲家朱利安· 菲利普斯（Julian Philips）的歌劇《鲸鱼如何形成》（How the Whale Became ）中首秀。

兰福德的设计富有创意、细节周到、工艺制作精湛，人物在可滑动的几个房间内活动。房间根据剧情或单独出现，或是几个同时平行以使观众看到同一情节里人物在不同场景中的活动，如厨房里基督徒们做着清洁工作、准备咖啡，或聚在一起秘密祈祷，西奥多拉和艾琳在其间制作手指炸弹；接待室里基督徒们在瓦伦斯的香槟派对上服务；在西奥多拉被迫卖淫的房间中妓女们大秀钢管舞；卧室里西奥多拉被强暴后蒙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等。法科姆的灯光设计则为基督徒秘密祈祷营造的氛围如古典绘画般精美悦目，皮奥特罗夫斯基诠释导演意图的动作设计也很出色。

作品违背初衷但令人回味

《西奥多拉》是亨德尔最具影响力和最内向的作品之一。他永远想象不到近300 年后，这部清唱剧不仅被作为歌剧搬上舞台，更为现代的女权主义导演从激进角度出发重新阐释并设计，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关键性的创作初衷。

在这个版本里，瓦伦斯是一个沉迷于酒和女人的骗子、恶棍，用枪支与金钱标榜自己；变为恐怖主义者的西奥多拉和基督徒们平庸地在有规律的节奏中作重复仪式般的劳动：擦亮玻璃杯、拖地板、准备咖啡和在招待会上服务，同时密谋炸毁使馆；西奥多拉不仅没有穿自己心目中天使的“童贞女般纯白长袍”，更在被迫进入妓院时头戴白色假发、身穿镶满闪亮金属片的紧身连衣短裙；在他释放出悲伤的咏叹调“黑暗深处”时，两个近乎裸体的妓女如极乐鸟般，在铺满红色天鹅绒房间里的钢管上缠绕伸展，仿佛是为他分心，又令人感到这是在表现舞者的自豪与西奥多拉对强迫卖淫的恐惧之间的差异。当狄迪摩斯与西奥多拉换衣服让她逃跑后，他在一个舞者的示范下立即完美地表演起钢管舞，同时演唱“青春开始崛起”，为冷酷的情节带来一些意外幽默。西奥多拉和狄迪摩斯的人物性格增加了层次感，他们在十分富于同情心的同时，又成为具有启蒙性的理性主义者。

与清唱剧不同，歌剧需要视觉感受的戏剧性情节。对于这一难题，米切尔的解决方案是在人物歌唱时伴以群众演员的种种活动，或是当某个人物在舞台一侧演唱一首长咏叹调时在另一侧让几名演员跟随音乐节奏进行电影般的慢动作表演，使二者同步而平衡。米切尔添加的一些厨房中的情节很富感染力：如艾琳为狄迪摩斯受洗、小小的圣诞庆祝以及两个恋人的结婚仪式。这些场景在宁静优美的伴唱下，极为动人。

亨德尔和莫雷尔版本中的基督徒忠诚宽恕、隐忍接受，充满希望和自我牺牲精神，而米切尔版本中的基督徒最后在柔美的哀歌里挥舞手枪、凶狠杀戮。她的“红色干预主义”使亨德尔包罗万象情感的音乐魔力未能发挥至极，使音乐多少变成令视觉忙碌于表演的配乐，令人难于专注欣赏音乐的非凡艺术性。

当亨德尔优美或充满戏剧冲突性的音乐在必要处几次重复时，观众需要的是沉思、领略与沉浸。若故事发生在一个完全世俗的环境中，以多元化舞台设计及新颖的慢动作等来突出人物性格和命运，或许会令人赞羡钦佩，但米切尔的作品完全违背了亨德尔和词作者的初衷。正如亨德尔整部作品辉煌温柔的音乐一样，最后一幕西奥多拉和狄迪摩斯的二重唱，表达了他们向往在天堂获得幸福的渴望与信念，以及平和快乐的精神状态，但在剧中却伴以暴力。即使这只是描绘他们的想法而非现实，仍使人感到不合逻辑。借用亨德尔传记作家乔纳森· 基茨（Jonathan Keates）所言：“作品的基本概念不是沉迷于愚蠢的宗教媚俗，而是對持久人类价值观的沉思，正是这些价值观促使人们为伟大的事业受苦。”

米切尔的这一另类戏剧存在缺陷。但她深入挖掘作品内涵和人物情感和演员全身心投入的出色表演，仍使人回味。这同时表明，无论愿意与否，亨德尔的天才作品也可以承载全新的世界观，以此证实音乐戏剧与现今关联与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