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创新
2022-05-30程梦雷
程梦雷
2022 年6 月30 日至7 月2 日, 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Elisabeth )在奥地利维也纳美泉宫露天广场举行了30 周年纪念音乐会。饰演“伊丽莎白”超过1000 次的玛雅· 哈克福特(Maya Hakvoort)和曾于2014 年在上海文化广场饰演“死神”的马克· 赛博特(Mark Seibert)再度登场演出。6 月30 日晚,ORF III首次在欧洲电视台进行现场直播,演出后还播放了纪录片《伊丽莎白30 年——音乐剧成功之路》(30 Jahre Elisabeth–Die Geschichteeines Musical-Welterfolgs )。
百老汇的启示:讽刺重述
歌词作家米歇尔·昆策(Michael Kunze)和作曲家西尔维斯特·里维(Sylvester Levay)共同创作了音乐剧《伊丽莎白》。昆策认为20世纪描绘美好皇室爱情的德语电影《茜茜公主》三部曲是一个惨不忍睹的谎言,犹如糖霜包裹的假象。音乐剧基于奥地利皇后的传记《伊丽莎白:一位不情愿的皇后》改编,用残酷的方式重述童话,较为真实地展现了皇后的生平。
这部剧以刺杀皇后的凶手卢契尼作为游离于剧情外的叙事者,与1976 年百老汇音乐剧《贝隆夫人》(Evita )让阿根廷人切· 格瓦拉作为叙述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昆策曾经译配了《贝隆夫人》,也许由此接触到布莱希特的“间离”手法。卢契尼时而出没于咖啡馆和报社,时而站在舞台一角,揭示剧中人物的内心,引起观众思考。当时维也纳咖啡馆是上流社会和市井平民唯一可以交汇并发表时事看法的地方。这种安排自然是一种戏剧表达,真正的卢契尼不可能如此熟悉皇后生平,也不可能采用这种糅杂了嘲弄和同情的口吻。此次演出舞台两边的大屏幕配合剧情呈现了真实的相片和油画作为辅助资料,有助于观众的思绪穿梭于历史和表演之间。
昆策认为皇后与所处时代格格不入,具有鲜明的讽刺意味。这部剧以皇后的一生为线索,揭示了整个哈布斯堡皇族无法挽回的毁灭命运。舞台上的卢契尼毫不留情地讥讽剧中人物。一切源于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皇太后索菲原想让皇帝迎娶温柔的海莲娜,一向顺从的皇帝却坚持迎娶海莲娜的妹妹伊丽莎白。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剧中角色木偶般的僵硬动作象征他们被操纵的命运。开场和结束时的“亡灵之舞”即是如此。2005 年维也纳版《伊丽莎白》中的皇帝身旁歌功颂德的大臣、学习三年新娘礼仪的海莲娜,以及皇室婚礼和加冕仪式上的宾客也跳起了这类舞蹈。30 周年纪念版的舞台空间有限,只保留了“亡灵之舞”。皇后一生都在抗争束缚,她追求自由的形象与现代女性精神相呼应。如日本皇后也是不自由的女性,这部剧在日本巡演时也引起了许多观众共鸣。客观而言,当时索菲皇太后对皇后的严格要求是为了巩固君主制的统治,而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皇后完全无法适应哈布斯堡沉闷的规则。奥地利宫廷生活让她郁郁寡欢、不堪重负。新婚之夜皇后便要面对王公贵族窥视的眼神,日常生活又受到皇太后和女官的管束。这种束缚力量还蕴含在服饰中,皇后死前毅然脱去了黑色外袍,犹如挣脱束缚后破茧重生。皇后的性格极为复杂,既是时代的受害者,亦是加害者。为了避开皇室义务,皇后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旅行。她好不容易取得了皇太子鲁道夫的抚养权,又把儿子丢到一边。卢契尼讽刺她夺回孩子只是为了向婆婆示威。皇后的传奇美貌是一种恩赐亦是一种诅咒。她凭借美貌征服了皇帝并赢得匈牙利贵族的好感,却对容貌产生了病态的自恋,在民众缺乏物资时仍坚持用牛奶洗澡、用牛肉护肤,漠视民间疾苦。
德奥基因:死亡冲动与主导动机
昆策在阅读传记时发现皇后饱受抑郁症折磨并在诗歌中表达了对死亡的强烈渴望,决定以皇后和死神间的感情表现这种情绪。他认为皇后与死神的暧昧也象征了19 世纪下半叶摇摇欲坠的哈布斯堡家族“与死神调情”的命运。昆策负责剧中文学和哲学方面的表达,里维根据昆策的文字创作音乐。年轻英俊的死神犹如皇后崇拜的诗人海涅,令人着迷又充满了阴暗意味,折射了皇后的抑郁倾向。皇后在对抗死亡动机的同时寻求生命意义。死神的早期设定是雌雄同体,梅耶林事件中死神与死亡使者一同穿着长裙,暗喻当时与鲁道夫一起自杀的情人玛丽。首演版的死神演员乌韦· 克罗格(Uwe Kr?ger)提到死神和皇后之间具有一种深入灵魂的眼神凝视。死神是皇后内心的外化,相当于皇后的灵魂情人。2005 年维也纳版死神的扮演者马特· 卡马拉斯(Máté Kamarás)對这一角色有了新的阐释。他认为死神具有千张面孔,皇后的性格会决定死神的性格。当时玛雅扮演的皇后性格刚烈,于是马特拒绝遵从首演时的死神设定,在舞台上也表现得更为强势。
每次死神登场都意味着皇后产生了死亡冲动。反复出现的镜子或相框折射了皇后的潜意识。此次舞台上搭建了一个铁框,可视为画框或镜框。少女伊丽莎白从秋千上坠落和皇帝夫妇举行婚礼时,死神都出现在框架中,正对着伊丽莎白,如影随形。镜子也暗示一种镜像效应(mirror image),以皇后为中心,父亲、皇太子鲁道夫、死神以及女精神病人都可视为她的镜像人物。皇太子鲁道夫与皇后在精神气质方面较为相像,也遗传了母亲的抑郁症,所以看到了死神。幼年皇太子与死神的亲密互动预示着将来的不幸。第二幕成年鲁道夫向皇后求助时表示希望自己成为母亲的镜子,以便她理解他的内心,皇后则在镜子的另一面梳妆打扮。此次演出也沿用了这一设计,暗示母子二人犹如镜子的两面。皇后曾对女精神病人的心灵自由表示羡慕,女病人最后定格在框架中的动作和神态也模仿了皇后肖像画中的姿势。剧中处处渲染了死亡阴影,即使在较为欢乐的时刻如皇室婚礼和皇帝夫妇在匈牙利加冕等场景都奏响了亡灵之歌,暗示一切繁华终将成为过眼云烟。皇后和皇太子都具有自由主义倾向,对君主制没有信心。死亡动机一直萦绕在皇后的家族成员中,除皇后本人和两个孩子外,她的一些亲属也随着时代的动荡走向灭亡。演出接近尾声时,哈布斯堡的大族长约瑟夫皇帝无力挽回帝国大厦将倾的命运。亡灵合唱再现,预示伊丽莎白的穷途末路和哈布斯堡的毁灭。
“人人都与死神共舞。”死神与舞伴之间存在一种控制与反抗的张力。死神试图控制舞伴,而舞伴总在奋力摆脱控制。如果能够挣脱死亡之舞,就战胜了死亡冲动。《最后一支舞》(Der letzte Tanz)表面上体现了婚礼上死神不甘落败的心情。宾客动作瞬间静止,只有死神和皇后可以看见彼此,其实是皇后的心理时间在流动。此次演出时,死神从皇帝怀中抢过新娘共舞,暗喻伊丽莎白动荡不安的内心,对死亡既渴望又畏惧。《当我想跳舞》(Wennich tanzen will)中皇后登上政治权力的顶峰,死神仍想操纵她,暗喻皇后志得意满时仍有死亡冲动萦绕心头。此次演出的这一场戏中皇后挥舞匈牙利国旗上场。死神与皇后之间并无多少肢体接触,双方仍在进行精神对峙。死神仿佛手中握有无形丝线,试图控制皇后的举动。玛雅扮演的皇后极力抗拒这种控制,她舞步趔趄却眼神坚毅,似乎在挑衅对方。《阴霾渐袭》(Die Schatten werden l?nger)中死神试图鼓动皇太子夺权并走向死亡。2005 年维也纳版中随着死神煽动逐渐升级,皇太子对背叛计划表现了畏惧和向往。强势的死神最终钳制住其手臂强迫他跳起死亡之舞。此次扮演皇太子的卢卡斯· 珀曼(Lukas Perman)与死神势均力敌,面对劝说仍敢于直视其眼神,仿佛在权衡利弊。死神挥舞钓鱼竿诱惑皇太子。皇太子反手抓住钓鱼线,与死神在台上角力。皇太子最终因夺权失败而自杀,投入死神的怀抱。
《伊丽莎白》是维也纳的第一部原创音乐剧,初版导演哈利· 库菲特(Harry Kufter)此前一直执导歌剧。这部剧在乐曲编排上也借鉴了瓦格纳歌剧的主导动机(leitmotif),用旋律鲜明的唱段向观众揭示角色性情并暗示剧情走向,也体现了从歌剧向音乐剧的过渡。皇后的“自由”主题是《我只屬于我自己》(Ich geh?r nur mir)。唱完这首歌后,皇后从天真变得成熟,以美貌为赌注,为自己争取各种权利。此次演出先让年轻的女演员阿卜拉· 阿拉维(Abla Alaoui)演唱了这首歌的前半段,在她为挣脱女官监督而攀爬秋千时进行转场。人群散开,年长的玛雅出现并演唱后半段,体现了皇后的精神蜕变。死亡诱惑的几段旋律反复出现,死神的演绎方式各异,时而温柔缱绻,蛊惑人心,时而略带狰狞,表现不甘。死神在皇后对皇帝下最后通牒时唱起了“伊丽莎白”这段旋律,循循善诱,仿佛洞察人心的魔鬼。另一段“黑夜就要降临”出现在小索菲去世时,节奏较为缓慢,完整版本则出现在死神引诱皇太子走向背叛和死亡之路的《阴霾渐袭》。
相同的音乐主题可能发生变形,表现时过境迁与物是人非。如《和你一样》(Wie Du)第一次出现时,少女伊丽莎白用天真活泼的嗓音和父亲对唱,第二幕再现时,两人已阴阳相隔。饱经沧桑的皇后用略带苍凉的嗓音呼唤父亲的幽灵。新婚时皇帝和皇后对未来充满憧憬,唱起了《天下无难事》(Nichtsist schwer)。两人在婚姻中渐行渐远,无力挽回昔日爱情。第二幕这段主题变成了《夜舟》(Boote inder Nacht),渗透了悲伤和无奈的情绪。相同主题变换歌词后由不同角色演唱亦可表示认同和理解。如第一幕结束时约瑟夫皇帝采用了“我只属于我自己”的旋律表达心意,借皇后的主题表明他已接受了对方的要求。第二幕鲁道夫自杀后,皇后采用了小鲁道夫《妈妈,您在哪里》(Mama, wo bist Du)的主题,对鲁道夫当年的孤独寂寞感同身受。皇后在葬礼上万念俱灰,哽咽唱出死神诱惑她的旋律,恳求死亡降临,却遭到严词拒绝。结尾时皇后与死神合唱了这段旋律,投入他的怀抱。有时相同主题再现也是为了讽刺命运的循环,如第一幕皇太后与皇后冲突时的旋律再现于第二幕皇帝与皇太子争吵时,表现传统和自由精神的冲突。第二幕皇后拒绝在皇太子和皇帝之间调停与第一幕皇帝拒绝帮助皇后反抗皇太后训诫的音乐旋律相似,表明皇后已和当年的皇帝一样,对亲人的痛苦视而不见。
1992 年音乐剧《伊丽莎白》在维也纳河畔剧院首演,如今已经在全球上演了30 年,取得了巨大成功,拥有多个版本,并不断吸收新的元素进行改编。如日本版死神不仅是皇后内心的投射,更像一位嫉妒的情人;皇后则表现了更多东方女性的温柔特质,不如德语版本强势。里维为日本版特别创作了死神与伊丽莎白初次相遇时的《爱与死的轮舞》(Rondo)。这首歌也为2012 年维也纳版改编采用,代替了原本的《黑暗王子》(Schwarzer Prinz)。新歌凸显了死神与皇后之间的爱情,使死神更加实体化。不同演员赋予了这部剧新的阐释,给观众带来新鲜的观剧体验,也保证了这部剧持久的艺术生命力。皇后伊丽莎白的主题曲《我只属于我自己》更是成为德奥音乐剧的代表曲目,让全球观众从中汲取勇气和力量,追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