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淋湿我们的头发
2022-05-30羊亭
羊亭
空地上站着个拳击手,
为了生存他奋力搏击,
身上早已经伤痕累累。
他愤怒而耻辱地高喊:
我要离去,我要离去!
最终他却留在了那里。
——西蒙和加芬克尔《拳击手》
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是那种绵密的毛毛细雨,下得悄无声息。
黑明对春雨情有独钟,每年早春刚过,便期待烟雨笼罩,四野迷离惝恍。当万物被冲刷一新,不失朦胧之美,气清且淡,别有一番情致。尤其是夜晚饮酒微醺,如果枕一头淅沥雨声,连梦境也会变得悠远恬静——但北方的春天从来就短暂且不明显,立春已将近两月,北风未歇,空气仍然料峭,下雨就像是一件记忆里的遥远往事。
午饭过后的半个多小时,黑明喜欢靠在椅子上打盹。编辑部还有另外两个人。编辑部主任老魏长他两三岁,看上去却比他老成持重得多。散文编辑玲玲大四来这儿实习过三个月,毕业后去了报社,她是那种文静的气质女孩,总是笑意盈盈,一举一动又那么内敛得体。她离开后,黑明还有些失落,去年初她突然再次出现在编辑部,自此大家成了同事。老魏和玲玲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后的老魏通常会点一支烟,望着天花板发一阵呆,继而拿签字笔迅疾在A4纸上写写画画,然后接着发呆——他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
黑明枕着椅背,即便思绪凌乱,也不想睁开眼睛。
这个月他送给主编终审的小说稿已经接连被毙掉五篇,而老魏和玲玲都有稿件过审,不但过审,等待发排的稿子甚至能用上半年。对于他们这家挂靠日报的双月刊来说,为了走市场,心灵鸡汤式的小散文最受歡迎,小说的容量本就不多,而且偏重故事性,可黑明偏偏喜欢送审一些实验性很强的现代派小说。刚开始他并没觉得怎么样,心想靠着自己锲而不舍的精神,总有一篇会打动主编。
月初他送审的第一篇叫《爱情》,讲述一个去世二十多年的老头重返人间,陪老伴度过最后时光的故事。他着实被感动了,洋洋洒洒地写了五百来字的初审意见,主编在终审意见栏写下“故事不成立,作退稿处理”;第二篇叫《空房间》,写失独者的凄凉晚景,主编直接写了“退稿”二字;第三篇他忘记名字了,主编只简单写了个“退”;第四篇、第五篇主编连意见也省略了,只是在稿子的第一页画了两道红叉。
上午黑明从主编办公室出来,拿着一叠已宣告作废的小说稿,内心渐渐沉重起来。这个月即将过完,自己手上还没有一篇稿子过审,而过审与否直接和绩效挂钩。没有稿件过审,就不能发排;不能发排,就无法见刊;无法见刊,就没有绩效;没有绩效,月底到手的工资就很难看。黑明发现自己正步入这尴尬的恶性循环,他希望公共邮箱里能有一篇不错的小说稿来拯救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在电脑前坐定,主编就走到他们编辑部门口,敲了敲开着的门,叫黑明过去一趟。主编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坐在桌子后面,黑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主编说:“黑明,你好歹也是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选稿水平怎么连个大专生都不如?”
黑明在沙发上坐下,他知道主编在拿他和老魏作比较。
“魏主任经验丰富,是我学习的榜样。”黑明胆怯而诚恳地说。
“经验是慢慢积累起来的,”主编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不要只盯着自由来稿,你要想办法建立自己的作者资源,多向成熟的作家约稿。”
他何尝不想约几篇像样的小说,可他们毕竟不是什么名刊大刊,作家有好稿子第一时间也不会想到他。好不容易约到的稿子大多是被别人淘汰掉的,要是最终不能用,他还得绞尽脑汁找各种理由退稿,那个时候编辑比作家本人还要难堪,于是他甘愿在自由来稿中碰运气。
主编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犯的是新人才犯的毛病,但是黑明,你来编辑部都三年多了,你不是新人了。我感觉最近你完全不在状态。”
主编没有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给足了他面子和台阶。黑明想找些恰到好处的话来检讨自己,当初是主编招他进来的,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但他一到关键时刻总会头脑空白,词穷语拙,憋了好一会儿,才傻里傻气地说:“我会尽快再报一篇好点的。”
“不着急,本期已经发排了。好好调整一下自己,我等着你给我惊喜。”主编又抽出一支烟,啪嗒啪嗒按了半天打火机也没点燃,于是他把烟和打火机都扔到一旁。烟雾背后,他看上去有些焦虑。
黑明识趣地回到编辑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从业以来从不同渠道搜集到的作家联系方式,那些让他敬仰的名字后面,有的是手机号,有的是座机号,还有些是QQ号或邮箱。他翻了许久,也思忖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小本子放了回去。他打开公共邮箱,急切而细致地看起来。
虽然他没放过任何一篇,甚至把垃圾邮箱里的来稿都看过一遍,但事实证明主编是对的。有那么几个高产的作者几乎隔天就投一篇,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明明不是写作的料却非要做作家的梦,世上的职业数不胜数,作家是最没有安全感的。
其实他也曾是个作家,毕业后自由写作了几年,给报纸和期刊写些小篇章,渐渐地入不敷出。后来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一边写广告文案,一边兴致勃勃地开始创作起小说。人生中第一个长篇居然顺利出版,还得了个奖,因此才认识了主编,有了现在这份编辑工作。自从做了编辑,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写作自然也更谨慎了些,后来发现没什么进步,而那时正值杂志改版,各种琐事堆积,于是索性停了下来,之后竟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常想,要是没有做编辑,而是继续从事广告工作,闲暇时写写自己的东西,如今他会不会已经有所成就?换成别人低三下四地向他约稿,至少不会为了绩效而伤神。或者像老魏一样,在一些大刊发表几篇文字,履历也会显得与众不同吧?
就在黑明浮想联翩时,玲玲突然惊呼道:“呀!下雨了。”
黑明睁开眼,坐直身子,扭头望向窗外。看不清雨丝,但半空中雨雾蒙蒙,地上和低矮的房顶湿漉漉的,这景致和春天很是相宜。他的心瞬间就不那么沉重了,再闭上眼睛,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轻盈的雨燕,在和风细雨里飞翔、欢歌、觅食,自由自在,没有负担。
整个下午他的心情都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和老魏聊了聊诗歌,向玲玲打听最近什么剧最热,连他自己都惊讶情绪竟能随天气转变得如此彻底。
下班后玲玲先走了,老魏望了望天花板,点烟之前给黑明让了一支。
老魏把烟点燃:“你应该继续写作。”
黑明不好意思地说:“别说一篇小说了,如今我连开个头都很难。”
“不写小说了,像我一样,可以写诗。”
“我对诗一窍不通。”
“这你就谦虚了,”老魏摆手道,“在我们杂志社,和我聊得来诗的只有你。”
黑明说:“我把分内的编辑工作做好都不错了,这个月还没稿子发排呢,自己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我是过来人,听我的没错。”老魏还在滔滔不绝。
作为直接上司,作为一位兄长,老魏没有消遣他的必要。一旦他重拾写作的自信,做编辑也更加得心应手,照理说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对老魏构成威胁,所以这不只是经验之谈,更是肺腑之言。他觉得那个浑浑噩噩的自己被老魏点醒了,他已年过而立,成家立业均无着落,生活也过得一团糟,是时候设法改变了。
老魏安静下来,开始在纸上写诗,不时冒起一团烟云。
关电脑之前,黑明特意又看了看公共邮箱,确定没有邮件,他才不慌不忙地关掉所有窗口,并点了关机按钮。
正值下班晚高峰,外面人潮涌动,街道上的车流也排起了长队。
从杂志社写字楼到地铁口不到一公里路,黑明放缓了脚步,他希望自己完完全全融入细雨里,或者让细雨彻彻底底融进身体里。当雨的湿气足够浓重,他的情感足夠强烈,即便是身在北方,说不定也会踏进南方的某个小巷。
回到出租屋,女友还没有下班,她最近老是加班,回来得很晚。
她在一家图书公司做营销,他们是前年杂志社举办散文论坛时认识的。那时候的女友偶尔写写散文,为了参加论坛活动,她专门请了两天假从东城打车过来。当时黑明刚做编辑不久,还处在对新职业的懵懂和兴奋中,加之是主办单位的一员,他自然要殷勤地忙前忙后。在酒店门口,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他从她手里接过箱子的拉杆,帮她办理入住,送她去房间的路上,他不停地向她说明活动日程和注意事项。在她之前,那天他已经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十几遍,早就烂熟于心,但到她这儿,却连出了多次错误。他本打算重新跟她讲一遍,但他们已经到房间门口了。
她笑笑说:“没关系的,《活动须知》上面都有,过会儿我认真看看。”
两天的活动安排得很紧凑。她认真地听讲座,积极参加讨论,他里里外外尽心尽力地做好服务工作,他俩没有其他更多的交集。
活动结束那天,晚餐是在酒店后面吃露天烧烤,大家撸串喝酒,很快便完全放松下来。不知是谁起了头,歌声一直没有停歇。主编借着酒兴,要他俩一起表演个节目,大家都跟着起哄。他觉得很为难,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且他生性腼腆,当着这么多人表演还不尴尬死?就在他扭捏为难时,她大方地拉着他的手,和他合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有些恍惚,本以为会乱中出错,但是没想到发挥得挺好。他渐渐地不再紧张了,他们赢得了大家阵阵掌声。一首歌唱下来,黑明竟然有点意犹未尽。
接下来,他们一直坐在角落里喝啤酒。起初她很安静,为了打破沉默,黑明又开了两瓶酒。主编过来给大家发烟,她没有推辞。烟抽到一半时,她把烟递给了黑明。黑明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不抽烟,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告诉她,但是黑明接过香烟,没有迟疑,舌尖抵住过滤嘴,狠狠地吸了一口。
后来他讲起了自己的工作,还有一年前出版的小说。她让他快递一本签名本给她,说一定会好好拜读。她也聊了聊她的工作,虽然她一直在抱怨,但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言谈中,黑明知道她是江西人,江西抚州的一个县还是区。因为从小对这座城市心向往之,大学毕业后,不顾全家人反对,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她看上去挺成熟,实际比黑明还小一岁。
他们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人已散尽,他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快到凌晨一点了,夜风中略有寒意。他起身送她回房间。黑明刚要离开,她突然一把将他拉进屋,当她的身体呈现在眼前,黑明却有点害怕了。那是他的第一次,但显然她不是。
他们确立关系后,黑明退掉了西城的出租屋,搬去东城和她同居。虽然东城离他上班的杂志社很远,每天来回换乘地铁和公交就得三个多小时,不过两人过着夫妻般的甜蜜日子,路上的奔波都值得。
但是所有甜蜜都不是恒久的,当他们熟悉了彼此,特别是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后,激情退却,没有新奇,没有意外,生活渐渐地都让琐碎填满。没多久女友成了部门副经理,无暇再写散文,还经常加班,他的整个白天也都让工作占据,梦想变得遥远,支离破碎。一连好多天,他们都只是单纯地挤在一起睡个觉,连坐下来聊聊彼此、聊聊未来也没时间。生活离他想象的样子越来越远。
黑明觉得一阵心慌,突然有想抽烟的冲动。他到抽屉里翻找一气,居然真找到了半盒烟,不过是细支的女士香烟。没有火机,也没有火柴,他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他去厨房打开煤气灶,那么大一团熊熊火苗只为点一支烟,看上去有些滑稽。不过当烟随气管深入肺部,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让他镇定了不少。
他坐下来,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夜色,从车子贴着湿漉漉的地面驶过的声音能知道,雨应该越下越大了。他很快把一支烟吸完,想了想,沉着地在笔记本第一页写下——细雨淋湿我们的头发。
黑明又抽了一支烟,枯坐良久,不确定自己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好些年不写了,要像以前那样收放自如看来并非易事。他坚持了一会儿,为了等待灵感到来,也为了等待女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迎接他的是一连串哈欠。
他上床躺下,本以为很快睡意会席卷全身,哪知越来越清醒了。窗户开着,听着细密的沙沙声,他的内心也更加平静。他安慰自己,这样的夜晚就适合一个人躺着,雨增强了安全感和妥帖感,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思绪可以飘向既久且远的时空。
黑明想起了青春期的自己。像所有那个年龄段的男生一样,他也对异性充满好奇与憧憬。不过他的眼光挺高,身边那些正在发育的女孩不是他的菜。每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荷尔蒙激起性幻想,于是他开始一点一点构想着未来伴侣的模样:肤白、高挑、成熟,身体的比例最好精致些,不宜过分单薄,也不宜太丰满。女友其实非常符合他最初的想象。但从他们两年多的相处来看,他又觉得女友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特别是当他得知了女友父母的意见,他感到他们的交往不过是一场徒劳,他们不会有什么未来。
女友曾经向他透露过,按他们老家的风俗和人情世故,十六万八的彩礼是底线,车子是基础,房子是关键,有些地方要“三金”,有些要“四金”。
黑明没好气地说:“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啊?”
“娘家把女儿养那么大也不容易,”女友望着他,言辞诚恳地说,“再说这只是礼数,过一下手而已,最后会回来的。”
“一去一回的不嫌麻烦?”
“结婚这么大的事还嫌麻烦,嫌麻烦结什么婚?”
见黑明沉默不语,女友赌气似的说:“扯远了,我爸妈还没同意呢。江西离四川那么远,你设身处地地想想,你要是有个女儿,愿意让她嫁那么远?”
“我要是有女儿,绝不会拿她的幸福做交易。”黑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这就是地域分歧,也是你的偏见。”
“我的偏见?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嫁女儿要明码标价的。”
“黑明,要是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们就不会有结果,”女友气呼呼地说,“还不如趁早分开,我不耽误你,你也别耽误我。”
话说到这个程度,黑明只能再次沉默,他总是硬气不起来。倒不是他们的感情有多么忠贞不渝,其实他并不确定女友对他用情的深浅、是否专一。他至今不知道女友此前有过多少个男朋友,他一直对女友跟他的初次表现耿耿于怀,但是他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人,习惯了双人床、赶地铁、换公交。要是他们分开了,他一个人如何打发生活的寂寥与庸常?
黑明很疑惑,女友年纪轻轻,也受过高等教育,可是对待这件事,她怎么比有些小市民还要固执?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涉及这个话题了,换言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聊过天了。
黑明翻了个身,已经过了十二点,女友还没有回来。也许她在加班,也许和别的男人在喝啤酒,两个人同抽一支香烟,甚至可能在宾馆的床上翻云覆雨。这本该令他气愤的,不过想到最坏的可能也不过如此,他反而变得心平气和。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梦境也全和雨有关,要么是在雨里无缘无故地奔跑,好像要逃离什么;要么是小巷里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充满诱惑。他很想穿过屋檐滴滴答答的雨帘,不错过任何一扇窗户,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每当他无限接近,那声音又变得无限遥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黑明从梦中醒来,习惯性地将右手伸向床的另一边,一下摸到了女友的身体,她居然已经回来了。她的呼吸均匀,肚子起伏平缓,显然睡得很熟。他想看看时间,但没这么做,而是把手收回来放进被子里。
黑明背对女友,准备接着睡觉。他这才发觉自己先前心里竟然毫无波澜,不知不觉中他对女友已激不起兴趣,就像左手摸右手一样自然平淡。黑明隐隐地感到一丝悲凉。
夜里睡得不好,第二天黑明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电脑显示屏,思绪却很纷乱。老魏给他发QQ,他半天没有回应,于是老魏招呼他,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老魏指了指他的电脑,他茫然而潦草地点着头。
老魏从QQ上给他传来两个文档,并告诉他,都是朋友推荐的稿子,应该差不了。有稿子自己不看却给他,黑明知道老魏这是故意照顾他。
黑明接收了文件。第一篇作者的名字挺眼熟,似乎经常在其他杂志上看到,黑明先掃了扫附后的简介,确实比自由来稿的作者更让人信服。他接着打开第二篇,作者很陌生,小说的篇幅也比较长,上他们杂志有些难度。
黑明心存感激地回老魏:谢谢魏主任!我一定认真对待。
老魏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不一会儿发来一大段文字:跟我就别客气了。我们不但同事一场,更重要的是审美一致,无论是文学、诗歌,还是人生、工作都很谈得来。你现在的情况我以前也有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没把思路打开。我无非比你多做几年编辑,手上的资源多点,要是想和哪个作家约稿不好开口,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只要帮得上,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
没想到老魏如此大方,黑明打了一个作家的名字,又觉得立刻就托他帮忙有些不妥,于是删掉重新输入:我一定好好看这两篇。
黑明很认真地看了两篇稿子。老实说,作者稍有点名气的那篇挺普通,很可能是被其他杂志淘汰掉的;另一篇无论是语言,还是叙事的节奏、手法,都好出了太多,唯一的缺憾是太长,比他们杂志一期的小说容量多出不少。黑明很为难。
这时有人加他QQ好友。那人一上来就喊他黑明老师,谦恭得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们聊了好一会儿,他才知道对方正是稿子一般的那位作者柳贤江。柳贤江并没有立刻和他谈自己的小说,而是高谈当下杂志的生存、纸媒的走向,他的见解让黑明略感悲观。后来他们又谈到当代小说,在这方面其实黑明是可以和他聊下去的,读书那会儿他天天泡图书馆,当代小说没少看,这两年做编辑,无论是工作还是业余,他对当下小说都很关注,但看着柳贤江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除了由衷地感叹他的打字速度,黑明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
后来柳贤江话锋一转:黑明老师,要是您看得起鄙刊,有作品可以发给我。
对方自报家门,他也是一家刊物的编辑。
他的谦虚再次让黑明感到不舒服。他们两家杂志不是一般的悬殊,人家是正经八百的事业单位,而黑明他们虽然挂靠日报办刊,实际只是个十人不到的小文化公司,该称鄙刊的是黑明。
黑明说:我已经很久没写作了。
那太可惜了。不过呢,黑明老师您有那么好的基础,要写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我等着您出手。
黑明说:别提我了,说说你的小说吧。
我写得不好,有劳您费心。
他倒不客气。黑明也直截了当:我觉得故事有点老套。
您说得对,故事确实是多年前听来的。
黑明想,只怕不但故事是多年前听来的,连小说也是多年前写的吧?
还有没有其他小说,能不能发给我看看?
柳贤江半天没回。这么问等于是间接退稿了,黑明担心自己得罪了对方,但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就在黑明斟酌接下来要再说点什么时,柳贤江发来了三个word文档,两个短篇,一个中篇。
柳贤江接着发了他两个拜托的表情,黑明回了个握手的表情。
黑明一口气把三个小说看完,他感觉很不好,比之前的那篇还差,整个上午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
午后打盹的时候,黑明虽然双眼紧闭,可心里一直在盘算怎么处理柳贤江的稿子,如何恰到好处地告诉他,鄙刊由于版面和理念原因,无法刊发大作。但这样的说辞很牵强,最好是找一个让对方找不到破绽的理由,又能让他下得了台,然而这正是黑明一向所欠缺的。
纠结到最后,黑明干脆睁开眼,向老魏要了支烟。玲玲惊讶地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但嘴角似乎轻蔑地翘了翘。黑明注意到了,但他不在乎。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的蒙蒙细雨,心里总算平静了些。
下午黑明一直埋着头写初审意见,比对待自己的创作还要认真,写了改,改了又写,他一定要对得起作者的心血。他一共写了五稿。最后终于在审稿单上工工整整地誊抄完毕,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他打印了稿子附在审稿单后面,迫不及待地递给老魏。
老魏点点头,刚要签二审意见,突然又停了下来。他问黑明:“柳老师的稿子呢?”
黑明欲言又止,本想说出实情,又怕过于唐突,于是撒了个谎:“还没想好怎么写初审意见。”
“再为他过两遍稿子吧,”老魏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柳老师写作多年,还上过不少选刊,应该没什么问题。”
老魏都这么说了,他不免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想到上午说柳贤江故事老套,心里就阵阵不安,他太冒失了。柳贤江当然不至于告诉老魏,但别人会怎么想?别人不会觉得他严谨,而会说,你一个小刊物的小编辑也好对我指手画脚,真是太不自量力。
他又把柳贤江之前的稿子看了一遍,仍然没有打动他,便极不情愿地填了审稿单,写了些违心之言。他希望稿子被老魏打回来,但临下班前,老魏返他稿子时,他发现两个审稿单上都签了“同意,送终审”的意见。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他感到很矛盾。
几天后,主编的终审意见下来了。黑明倾尽心力想推荐发表的那篇小说被退稿,这在他意料之中,可柳贤江的稿子居然留用。
主编说:“虽然留用,但结尾得再改改。”
黑明没说什么,拿着稿子点点头。送审的稿子能留用,总归是一件好事。
黑明正欲离开,主编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改合适?”
他虽然从头到尾看过稿子几遍,但由于没有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实在提不出什么好的意见。
“没关系,”主编鼓励似的说,“随便说说你的看法。”
他想说,这小说其实没有发表的必要,通篇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叙述也啰啰嗦嗦,不是他心目中的好小说,但他清楚这么说的结果,于是说:“我觉得可以更简洁些。”
主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抽了两口烟,才淡淡地说:“我认为故事太沉重了,沉重不是坏事,但总要让人看到希望。”主编又抽了几口烟,接着说,“所以结尾需要改,要更光明、更温暖、更轻盈些。”
黑明有点为难,之前虽然没有跟柳贤江直接说,但是对方怕已经认定退稿的事实了,现在回头又让柳贤江修改,别人会不会觉得他、他们杂志都太兒戏了?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主编问。
黑明不住地点头:“我明白了。”
“好好跟作者沟通沟通,结尾改好了,这个小说会大放异彩。”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思忖怎么跟柳贤江说,却发现柳贤江的QQ头像闪烁不止,他点开了QQ弹出窗口。
柳贤江:黑明老师,下午下班后有安排吗?
黑明刚刚还觉得为难,现在机会突然摆在面前,他得好好把握,于是赶紧回没有安排。
柳贤江:正好,我下午在西城办事,晚上出来坐坐吧。
见黑明没有立刻回复,他又说:你放心,就是纯粹的文友之间聊聊天。
要是之前柳贤江约他,他还会觉得有点压力,既然主编安排他好好沟通,他岂有拒绝和不执行的道理?他欣然接受了,并与柳贤江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但下班临出门前,他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一个人能办妥吗?到时候气氛会不会很尴尬?要是老魏能一同去,帮忙说几句话,想必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可老魏一直在打电话,听上去晚上有事。眼看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才硬着头皮出去。
雨已经停了。天空灰蒙蒙的,湿气很重,看样子雨还得接着下,也许明天,也许就在晚上。
黑明到达约好的清真餐厅时,柳贤江正在门口等待。
他上前握住黑明的双手:“黑明老师,久仰久仰!”
柳贤江的过分谦虚虽然让黑明难以接受,但不得不说,他的言谈举止都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觉得惺惺作态。要是黑明及他一半,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饭间柳贤江没有提自己的小说,而是和黑明聊他对当下文学的看法。他扯得很远,从欧美到非洲,从拉丁美洲到日韩,就是绝口不提国内文学。黑明想提醒他,好在他说完马来西亚和港台地区后终于说到了国内,但仍然显得非常悲观。他说:“当下的文学已经越来越小众了。再过二十年,我不知道谁还会有底气说自己是诗人、小说家。”
黑明不解:“那你写作的动力是什么?”
“动力?”柳贤江耸耸肩,“我没有动力。写作久了,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它是习惯,更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黑明不由得感佩万分。想想自己,当年的激情不复,早已经忘记来时的路,活该他庸庸碌碌。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很久没写作了。”
柳贤江说:“也许是你对某些东西太失望了。当你觉得不得不和这个世界发生点什么时,你一定会感到不吐不快,写作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柳贤江很严肃地望着黑明,“也可能你正遭遇瓶颈,不过这不打紧,黑明老师,从你的言谈中看得出来你有心事,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你的瓶颈期也就过去了。”
他说得好像比黑明还要了解自己,不免让黑明有点心虚。他的话好像在理,但只要黑明愿意,其实很容易就能反驳。不过黑明无意于这样做,他安静地对付着桌上的饭菜,显得心事重重。柳贤江还在侃侃而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直到一顿饭即将结束,他还有点心不在焉。
餐厅里快没人了,黑明才突然想起要办的正事。借着柳贤江意兴正浓,黑明告诉他稿件留用,但结尾需要修改的事。
“是吗?”柳贤江说,“我还以为你们不会用那篇,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么问题吗?”
“当时你说故事老套,要看另外的小说时,我以为那篇不会用,就给了别的杂志,结果他们当即就决定发表,现在估计已经发排。”
“哦——这样啊。”那种矛盾的感受再次涌上心头。
说到底,还是自己办事不够谨慎。现在好了,他们杂志终于发表不成这篇小说了,他也再次成了无稿可编的编辑。
柳贤江建议他再看看另外几篇,也许更适合些。他没有吸取这个教训,浮皮潦草地应着,连句谦虚的话也没有。离别时,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他没说感谢,向柳贤江挥了挥手,便一头扎进雨里。
黑明回到出租屋,女友还没回来,他早已见怪不怪,就好像女友比他先回才是件新鲜事。
他坐下来,翻开笔记本。其实他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情绪,也没有什么好的灵感,没到非写不可的地步,但他专心致志地埋着头,笔尖指引着他,在纸上沙沙游走。当一阵睡意悄然袭来、脖颈僵硬酸痛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居然写了密密麻麻五页纸。
好坏暂且不论,光是这个效率,已经让他很安慰了。看来写作对他而言不是不能,而是让多年的自我否定和蹉跎给荒废掉了。
他满足地上床躺下,睡前习惯性地看了看微信。初中同学群显示有上百条未读消息。其实他平时并不太关注这个群,初中的记忆如此久远,那些曾经的面容早已模糊,名字和样貌也对不上号,何况阅历、工作和生活不同,大家并没什么共同语言,他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谁拖进群的了。通常情况,他都会直接删除微信群消息,但这次他点了进去。
群里好像在说谁去世了。他伤感地想,才三十几岁的年纪就英年早逝,世上最悲哀的事也莫过如此吧,和逝者比较起来,自己还是幸运的。
他滑動聊天记录到最前端,发现原来去世的不是同学,而是他们的老师。他的记忆一下就被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初二的上学期已经开学一段时间,他们的班主任却突然辞职涌入了浩浩荡荡的“下海”潮。一连两个星期,他们都没有班主任,也没有语文老师。就在大家都以为不会有老师来接替时,一天下午,讲台上来了一位年轻女老师。她一边在黑板上写下“邹蓉”两个字一边作自我介绍,说你们可以叫我邹老师,也可以叫我邹蓉。邹老师面容姣好,不但男生喜欢她,女生也都对她心服口服。
学校的宿舍不够用,于是给邹老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邹老师的出租房离黑明家不远,同在一条巷子里,邹老师在巷子正中间,黑明家在巷尾。每天上学和放学路上,经过邹老师的窗户,黑明都有一种莫名的欣喜。
由于离得近,又顺路,有时放学邹老师会让黑明帮她抱作业本。邹老师走在前面,黑明紧跟在后面,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黑明知道那不是香水的气味。
走进邹老师的屋子,那种清香立时将他包裹,他不敢看邹老师,心突突地跳着,放下作业本便飞快地离开了。
那天放学回家,黑明不经意朝邹老师的窗台望了望。窗前的护栏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有他已然熟悉的衬衣、裤子和裙子。只此一眼,就像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他好一阵面红耳赤。
晚饭前母亲让他去巷口的小店买酱油。出小巷时,他又看了看邹老师的窗台,屋里虽然黑洞洞的,但黄昏下那些衣裳显得有些招摇。黑明打好酱油,走在空寂的小巷,不觉放慢了脚步。在邹老师的窗前,他停了下来。屋里仍然没开灯,他四下张望,当确定没人,他踮起脚,轻易就够到了衣架上的内衣,用力一扯便到了手,衣架却落在护栏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匆匆将东西揣进怀里撒腿就跑,惊起了旁边树上的一只夜鸟。
这是黑明内心深处封藏已久的秘密,即便是深夜独处,他也鲜少去回想,就好像不去触及,这件龌龊、不齿的青春往事就与自己无关了。
黑明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这么年轻怎么突然就没了?
过了好久才有人回:是啊,邹老师才四十多点。
又有人说:听说是乳腺癌,从发现到她走不到半年时间,留下两个女儿,小的还在上幼儿园。
黑明恍惚了一会儿,再看群消息,大家开始接龙参加邹老师追悼会的名单。要是离家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参加,眼下却只能作罢。
房门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女友回来了,已经凌晨一点了。
她见屋里还开着灯,黑明半躺在床,于是淡淡地问:“还没睡?”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
黑明冷冷地说:“加到这么晚啊?”
“没办法,最近事情多。”
“老这么加班也不是办法。”
“那怎么办,你养我?”
黑明不作声,换了个背对着她的睡姿。
女友打了个哈欠,不知是真打还是装出来的。
“太困了,我洗洗睡了。”
女友去了厕所,很快传来花洒淋浴的声音,像黑明一向喜欢的雨声。
她洗过澡吹完头发就上床睡了,但是黑明一点睡意也没有。
早上闹铃响过之后,黑明还不想睁眼。想到一睁开眼,就要面对工作和生活的一地鸡毛,就感到深深的压抑。不知雨是否更大了些,还是早就停了,要是一直那么不紧不慢地下着,迷蒙山河大地,滋养世间草木,他真情愿做一棵不知名的草。
黑明起身,见女友背对着他坐着。
“你就不说点什么吗,有些事总得承认吧?”
“承认什么?”
“承认外面有人。”
女友气呼呼地点着头:“好吧,我在外面有人,还不止一个。我每天根本没加班,我都去勾引男人了。你高兴了吧?”
“你挺有能耐。”
“那可不,你这种人我都看得上,还会缺几个炮友?”
“你还真不以为耻,在你心目中我们这算什么?”话一出口,黑明就觉得自己在气势和格局上都输给女友了,自己不像是质问,反倒有点像怨妇。
“拜托,我们还不是夫妻,最终也成不了夫妻,”女友越说越气,“你不认可我们那儿的规矩,我的家人也不会迁就你,所以我们不会有结果,我们什么都不算。”
黑明拿最难听的话刺激她:“所以,我这算是白嫖了?”
女友突然朝他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怒吼道:“你他妈是我遇到过的最小气的男人!”
脸上火辣辣的,黑明却一点不觉得卑微。他没事似的去洗漱,对着镜子理了理额前的头发,然后拿上包,准备出门上班。
“我们完了,是吧?”女友仍坐在床边。
“完了,彻底完了。”
“那拿上你的东西滚吧!”
黑明硬气地说:“不需要了,你扔了吧。”
他下了楼,若无其事地走在阴郁的清晨。
乘公交去地铁站的途中,黑明想着和女友在一起的这些时光,有过激情,有过温存,但他就是不确定他们之间有没有爱。她爱不爱他不得而知,他对她的感情,现在自己也拿捏不准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以为是女友,打开手机才发现是初中同学群,然而他并不失落。有人发了一张照片,说是毕业十八周年聚会时大家和邹老师的合照,当然还有些华而不实的感慨。初中毕业之后,他和同学之间联系不多,到北方上学工作之后,就更没有什么联系了,所以同学聚会他一次也没参加过。他凑近认真地看了看,甚至放大了照片。所有人的面孔都那么陌生,就像从来不认识一样,不过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邹老师。她站在正中间,脸蛋微红,有桃李满天下的自豪与满足,也有点无所适从的局促。照片上的邹老师要气质有气质,要气色有气色,可是谁会想到,再过两年,这鲜活的生命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黑明越看越觉得邹老师和女友居然那么相像,面孔、表情、身材,哪哪都像。难怪第一次看到女友,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为何,他的眼里立刻盈滿了泪水。
要是能回去送送邹老师该多好。回到永远雨水充足的南方,借此机会,重温小巷的幽寂,回味扑鼻的淡淡清香,再沉重的内心也会变得无比轻盈。
黑明到编辑部还未坐定,主编通知他们开会。
通常他们开编辑会议,都是在主编办公室,你一言我一语像是闲扯,但是这天主编说到会议室开会。他们统共也才八个人,编辑部三个,发行部和广告部各两个,外加主编。不见老魏。会议室是和旁边另一家公司合用的,平时大家都很少开会,桌椅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开个短会,虽然短,但很重要,”主编说,“由于魏主任将到其他杂志社高就,所以涉及一些工作上的调整。”
老魏要去别的杂志?难怪不见他,黑明感到非常惊讶,但看大家的表情,好像是一件稀松平常事。
主编拿纸巾擦了擦面前的桌子,接着说:“等两天会有新同事来接替他的编辑部主任职务。魏主任经验丰富,他走了,编辑部的压力会很大,所以我们还得再招一名编辑,”主编突然话锋一转,“新编辑到位后,接替黑明的责任编辑,到时候黑明做文字编辑,负责所有的文字统筹。”
主编的声音不高,但黑明觉得脸上像挨了一巴掌,比早上女友下手还要重,滚烫感直延伸到耳根、脖颈。从责任编辑到文字编辑,听上去都是编辑,但差别是不言而喻的。他渐渐地低垂下脑袋,不敢看别人的脸。
主编说:“魏主任对杂志的贡献很大,晚上给他准备了个欢送宴,大家都要参加啊!”
散会后,大家都往各自的办公室走,黑明却还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主编问黑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黑明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
主编朝身后看看,确定大家都走了,才更加放低了声音说:“让你做文字编辑,是我思考了很久的决定。你对细碎文字的把握比对一篇稿子的把握更好,这个职位对你更适合。”
黑明点了点头,还是不言语。
“要是有什么想法,你大可以说出来,”主编拿出一支烟点燃,“如果你不愿意做文字编辑,也可以到广告部。”
黑明心想,主编还不如直接说他不适合做编辑,拖了杂志和小说版面的后腿。有时候话说得直接些,反倒更能让人接受。
“我再想想。”黑明说。
“好好考虑一下,我等你回话。”
黑明本来是要认真权衡的,但是一整天他都在想老魏的不辞而别,老魏不在了,最关照他最和他谈得来的人走了,他在编辑部的日子将会非常煎熬。他还想到女友,想到早上的那场风波,看来他们真的完了,倒也没太多不舍,只是觉得惯常的生活一下发生改变,往后他应如何妥善应对。
他想主动给女友发个信息,又觉得谁先开口谁就妥协了,成了事实上的输家,而且他也没想好要跟她说些什么,就算了。后来,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老魏发了条QQ消息。
他说:魏主任,怎么突然就走了?
过了十来分钟老魏才回他:其实决定离开已经快半年了,只是没张扬。人挪活,树挪死。到权威的杂志社试试,我想应该会有更多可能性。
黑明说:祝贺你,魏主任。
老魏说:叫魏副主任吧,我现在只是编辑部副主任,不过这里各种条件、施展的空间比原来好多了。
黑明挺羡慕老魏,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老魏说:要是这里以后还要编辑,你也一起过来吧。
黑明回复:谢谢魏主任!
他的感谢是由衷的,即便老魏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至少让他觉得在这座城市不是那么孤独。
快下班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
看到雨,黑明就感到了安慰,他真想去雨里跑几公里,或者一直跑下去。要是就这么跑下去,会不会跑回从前,跑回南方,跑回小巷?绵密的细雨里,会不会看到正当年华的邹老师,看到她正往防护栏上晾花花绿绿的衣裳?
他拿出手机,给女友发了条微信消息:有缘再见。可发出的消息前面显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女友把他拉黑了。他准备给她发条短信,但想想还是算了。
黑明走出编辑部,来到主编办公室。
主编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翻看桌上的杂志。
主编问:“这么快就考虑好了?”
黑明支支吾吾地说:“我可不可以请几天假?”
主编重新抬起头:“请假?为什么要请假?”
“老家的亲人去世了。”
“你要回老家?”
“她对我很重要。”
“回去几天?”
“一天就行,但加上来去,至少要三天。”
“给你四天假,五天也行,”主编表现得非常大方,“顺便抽时间想想我上午给你说的。”
“谢谢主编。”
黑明已走到门口,主编突然问:“晚上的欢送宴呢?”
“可能去不成了。”黑明尽可能地表现得无可奈何。
“好吧,”主编点点头,“我会给魏主任解释一下,不过你最好还是给他打个电话。”
黑明走出写字楼,顿时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他从手机上轻而易举就订到了火车票,晚上十点半发车。他在雨中小跑起来,内心充满渴切。
乘地铁到达火车站时还不到六点半,如何打发四个钟头的时间是个问题。他在朋友圈发了条订票截图的动态,又把截图发进了初中同学群,很快引来昔日同学的赞扬。说来既好笑又讽刺,上学的时候,他并不是邹老师的好学生,现在邹老师去世了,他却成了同学们口中邹老师的得意门生。
黑明在火车站旁找了一家快餐店。正当他拿起筷子时,电话铃响了。他以为是哪个初中同学打来的,但拿出手机发现是女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接听键。
女友在那头情绪激动地大声叫嚣:“你他妈有病啊!”
黑明语气平和地问:“怎么了?”
“你这是要干吗?”
“回老家啊。”
“回老家干吗?”
“回去奔丧。”
“黑明,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真的,真的有人死了。”
“给你半个小时,你不回来我们就真的完了。”
黑明沉默了一會儿,小声说:“我们不是已经完了吗?”但他发现女友已经挂掉电话了,也不知道她听到最后这句没有。
黑明心安理得地大口吃着东西,但越吃越觉得味同嚼蜡。这时音响里响起阵阵熟悉的旋律,他想了好半天,才听出是Simon & Garfunkel的一首经典老歌《The Boxer》。
黑明放下筷子,安静地欣赏起来。可他再怎么装作铁石心肠,也无法真正做到心如止水,眼泪终究还是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然而他还在坚持,他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随着感伤的旋律轻声哼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