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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深,福至心田

2022-05-30林津津

闽南风 2022年10期
关键词:艾蒿阿嬷焰火

林津津

年少时追随乡贤写字,毛笔在纸上游走,撇点竖横写成的第一个字便是“福”字。我对这初次执笔的成就颇为顺眼,便将其裁下,抚平了夹在书页里,直到后来不知何时连同书本一起丢失了。

可每年的除夕还是要贴福字的。写一个福字,并端正地贴于门上,还能清楚地说出含义:左边有衣,右边一口田。倒也是我于特殊节日里常常自喜的往事了。

这类往事常被揉碎了融入生命里,占据着过去,参与了现在,左右着未来,使我于多年后明白,福是生命趋向于圆满和安乐的美丽愿想,是人们普世的价值追求。

灯火祈福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灯火夜深回昼日,管弦声动起春风”;“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描绘的是元宵的盛会,人们唱戏、看灯、赏月、放焰火,世间的繁盛景象与平安福乐的愿想尽归于此时。

福的愿想是藏在庙会里的。

从白昼等到夜黑,远方天空的一角被照得亮堂起来,那就是庙会了。我似乎远远听得一些声响,锣鼓唢呐之类的乐器声,隐隐约约,又缭绕婉转,使我不禁自失起来,似要消散于这清邃的夜色里,直到那庙宇真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庙宇里已点缀上不少花灯。元宵的花灯,多扎成花篮样式,新纸扎成的各色牡丹,繁荣簇拥。灯身为六面或八面,各绘上八仙过海、福禄寿喜等图案。灯火透过莹白如玉的纸张将庙堂照得亮堂堂的。旧习俗里,灯与“丁”同音,每盏花灯的主人是新年里刚添了男丁的家主,一盏盏明灯透露着新生的欢喜,赶走了初春的寒凉。案上的烛火跳动,灯影繁饰,香火的气息也充盈整个庙堂……

元宵的夜里还有祈福活动,闽南地区称为“跑贡王”。

迎神的队伍在灯火阑珊的暮色里出发,有人提大灯,有人持旗帜,有人执火炬,队伍挨挤过紧密的人群,在人们期待的目光里远去了,直至锣鼓的声音也都听不清了。只能看戏!灰淡且布满苔痕的戏台搭起了竹架,披上了彩布,早已换上艳丽的新装,灯火也是通明的,乐声交织,虽非阳春白雪,但在丝弦声与锣鼓声中,市井的味道和热闹喜庆的氛围便升腾而起,如焰火般弥漫开来。台上戏子抹着艳丽的脂粉,吴带当风,唱腔婉转绵长,演绎着美满和乐的故事。

响过了几通焰火之后,人们各有归处,有的爬上两边的高墙,悠闲地晃着脚,有的占据着庙门前的大石鼓,有的爬上屋顶俯视,连戏台也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我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尖,努力地从人群里探出一个头来。先是火把零星地回来了,慢慢地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过道,火把在夜里跃动着硕大的焰花,不时“嗤”的一声,滴落几滴煤油,接着提灯笼的也加了进来,形成一条火红的、亮堂的大道。直到一顶华盖出现,台上的戏子便不唱戏了,侧着身子向外探望,锣鼓轰出巨大的声响,焰火在空中开成花,呐喊声四起,一切瞬间都沸腾起来。几个精壮的男子抬着神像,卯足了劲,“倏”地跑了起来,时间如凝固般,我亲眼看着了神像上冠饰的颤动和彩布飞扬,可一转眼便从这头冲进了庙里,古式的行军旗紧随其后,使人一下子梦回开拓疆土、奋勇杀敌的征战岁月……这一跑,老人们笑着称道:跑得又快又稳,今年定是平安福乐的一年。

“跑贡王”结束了,庙会也不堪再看。夜里回到家中,我往往还会坐在屋顶上,望着天边一角的焰火迸放成花朵,它的每次绽放都伴随着声响和绚丽的光彩,如人们对待生活的態度,奔放张扬、轰轰烈烈。而人们眼中的生活恰也如焰火灯光一般,在未尽的时日里延长,并于悠悠的天地间,以激扬勇毅兑现着福乐的愿想。

福艾幽香

家乡的端午不赛龙舟,也没有包粽子的习俗。所食粽子仅是碱粽,剥开层层的粽叶,米粒是透明的金黄色,有一股清香。吃这种粽子要在瓷碗里洒些白砂糖,咬一口粽子,粘一下白糖,脆甜、弹牙交织一处。但这粽子是不常有的,自然也谈不上所谓的“一举高中”和“人丁兴旺”的福气寓义。

但纵使如此,端午的求福仍是简约而敬重的,藏于一把福艾的幽香里。

清早,刚下过一场微雨,远方的空气里还蒙着薄薄的水汽。阿嬷就差我去拔艾蒿了。艾蒿长长的细齿,四处散开,叶子鲜绿,片片都是向上长的,像张开的手掌迎接着晨曦与雨露。乡野田间长得笔挺的草不少,但唯有艾蒿带着舒服清香的气味,鼻子凑近一闻,这股清香冲进鼻子,灵台瞬间清醒。哪怕风干后,这股味道也会绵延很久。五月的艾蒿,已在荔枝林下长到了膝盖高,根在红壤里扎得很深。每每拔来,总要咧开嘴,紧咬牙根,身体后仰,使出浑身的力气。随着根茎“吧嗒吧嗒”断裂声,它紧扒最后一抷红土,安静地躺在角落里,不多时已是一大摞,而双手则沾上了艾蒿淡淡的余香。

艾蒿拔来了,阿嬷把它同柳枝、榕树枝绑在一起,串成一串,悬挂在门兽口中衔着的铁环里。这两扇大门的黑漆已褪成了灰色,在风吹日晒里皲裂开来,像哥窑瓷细密的裂纹,抚之斑驳粗糙,如陈年的旧事一样模糊。两只铁环虽也锈迹斑斑,但还能敲打出清脆的铁片声,只需轻轻一推,仍能够“欸乃”出一椽旧屋的空间。除了门上,凡是透风的地方,连猪舍墙上的小窗也要挂上艾蒿。闽南旧厝的规制是朱瓦硬山顶,窗户很多。人们喜好在墙上掏穿个方形的大孔,用砖头、木头竖隔成几个长条形的格子,这就是小窗,承载着一个屋子呼吸吐纳的功能,也成为屋内主人视野的延伸。阿嬷又给屋子的各个小窗悬挂艾蒿,单调的窗子一下子长出了绿意,风吹进屋来,艾蒿的叶子轻微地颤动,似乎在这格子的空间里活了过来。

悬艾的典故不知源起何时?但其辟疫求福的功用则早已融入寻常百姓的俗规里,医书里讲其能芳香化浊、驱邪扶正。这细小的香艾竟有这般伟大的力量,它把守在每个风口处,净化、芳泽着进入屋里的每一缕空气,在热毒炽盛的五月成了老百姓的守护者。当家家户户悬起香艾,纤细枝条上的香叶会在日后阳光的曝晒和微风的摇动中渐渐干皱扭曲,变得发白,但芳香的分子却时时漫进了小室,并不浓烈,以致在大多数的时间里被人所忘却。

高中时学《离骚》,老师在台上讲着“香草美人”的含义。我忽而忆起了充满福气的艾蒿,还偏执地认为它就是屈原所爱的香草之一,被置于香囊,长久地佩戴。其本自芬芳,又能福泽他物的美质,成为了古今文士的理想追求。于是我心里对这细条儿又更加崇敬起来。

福艾的余韵在那天的夕阳里渐渐沉默,剩下的会慢慢变成干草,父亲和伯父偶发牙痛,阿嬷即责令买来青壳鸭蛋,和着青蒿一起煮了,鸭蛋连同汤水一并食下,往往就好了,艾蒿换了一种方式护持着寻常百姓的生活,康健是福。

一亩福田

寻常老百姓的生活,无非守着一亩三分田地,用坚韧的肉体与黄土较劲,创造出生命和奇迹,也收获生活的甘饴与福礼。

父亲曾在田边挖出一块池塘,泉水顺着狭长的沟渠细细流着,在阳光底下轻柔地飘过层层的縠纹,流入家里的一亩方田里。水田的一角蓄着绿油油的秧苗,娇嫩、鲜活。风一过,叶尖儿在互相地舞蹈。

母亲将秧苗轻轻地拔起,并成一把交给父亲。父亲弓着背,裤脚挽得很高,一手持着秧苗,一手分出一两棵的苗儿轻柔而果敢地插进软软的水土里。春日的插秧时节,阳光不烈,风也清爽,可父亲却像个老黄牛,黑黢的皮肤像,肌肉勾勒出的线条也像。不同的是,随着秧苗渐渐铺展开来,父亲却不断地向后退去。

往后,绿苗就交由造化和生命本身的伟力了。挂在墙上的日历本,一声声地发出脆响,在绿与红之间来回切换。可每次翻到底页的放牛图时,父亲总会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把肺里的余烟吐出来,缭绕的烟雾散尽后,才缓缓地说:“唉!今年雨水少!”

水田里倒是滋养了不少生物,附于稻叶的蝶虫与瓢虫,潜伏在水土中张牙舞爪的水蝎子,朝生夕死的蜉蝣,稍有动静就猛地逃走的石龙子……偶尔还能看到带斑点的水鸟——鹌鹑,飞快地掠过低空,倏地钻进密叶里不见了。只是福寿螺一繁衍,便会大肆啃食着稻叶。这时,我就要和阿嬷下田捡螺了。一日的光景便在与这温吞的小家伙的对抗中过去。夕阳余晖里,阿嬷把一编织袋的螺背在背上,两手紧紧抓住袋口,赤脚走在田垄上。搭棚子的养殖户收购这样的螺子,一斤两毛,敲碎了喂鸭子。鸭子肥美了,水稻也能在风里翻涌着绿色的波浪了。

然而雨迟迟不来,池塘的水位下去了,泉眼也垂垂老矣,有气无力地喘着,积了一夜的泉,也仅是一小洼。清早,天还灰蒙蒙,仅能听得一两声鸟鸣,我便随同父母到塘边戽水。戽斗的两耳拴着粗壮的长绳,却在两人的手上轻快地荡起,于半空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父亲腰部发力,臂膀的肌肉如绳股般收紧“哗~哗~”水一桶一桶地被驱赶进沟渠里,明快、有力。微风扇动得香蕉树的叶子微动,几粒挂在父亲竖发上的汗珠,随着节奏起伏,晃破了便跌落在衣领上成了几个微湿的小点。这狂野而不失力量的田间舞蹈悄悄唤醒了天边的晨光,此时周朝静悄悄的,天还没大白,风还有点凉。

终于人力的勤勉,令方田里的生命熬过了漫长的夏季,迎来了雨水的垂怜。那年,稻子长得格外饱满,父亲停在两列水稻的中间,抚摸着金黄的谷子咧开嘴笑了。一笑,脸上的皱纹深了。余晖里,吐出的烟雾却更轻盈地飘散开来……

“福”终究不是拆字的黠思,故而不是康熙天下第一福字的“才、子、福、壽、田”。“福”是孩童在灯火中对世间繁华靡丽的憧憬和向往,是老人于旧习里对生活的虔诚与敬重,也是农人在绵延的岁月里守护一方土地四季的更迭。当美好的祈愿和现实的勤劳勉励碰撞一处,生活才能激起幸福的波澜,绵延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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