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街的斯宾诺莎》:被拯救的“英雄”
2022-05-30郁宝华
郁宝华
内容摘要:《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是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小说以一次大战前的波兰华沙为背景,讲述了一个服膺斯宾诺莎哲学、信奉理性主义、沉浸在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追求中的哲学博士——内厄姆·菲谢尔森被一个叫做“黑多比”的老姑娘拯救的故事。作者不仅表达了对否定一切情感的理性主义的嘲讽,更重要的是在辛辣的嘲讽中寄寓着对现实中个人不幸命运的深切关注和同情。博士和多比之间的婚姻,是一次双向奔赴的拯救行动,小说的结局是圆满和充满温情的。
关键词:辛格 《市场街的斯宾诺莎》 理性主义 嘲讽 双向拯救 温情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是20世纪美国著名犹太作家。他出生于波兰一个哈西迪教派的拉比(犹太教的教士)世家,在犹太人社区长大,熟悉犹太教的经典、宗教仪式和犹太民族的风俗习惯。1935年他在纳粹占领华沙前逃离波兰移民美国,在美国期间他坚持用古老的犹太民族语言意第绪语进行创作,作品再由本人或亲戚朋友翻译成英文。他曾两度获得美国的“全国图书奖”,1978年,因为“他的洋溢着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是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中汲取了滋养,而且还重现了人类的普遍处境……”[1],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辛格一生创作过三十多部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剧本等,他被誉为当代最会讲故事的小说大师,但评论普遍认为他的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写得更好。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有《傻瓜吉姆佩尔》《市场街的斯宾诺莎》等。辛格短篇小说大都取材于波兰犹太人(包括波兰裔犹太移民)的生活,以及犹太人的宗教礼仪、民间传说和各种神秘故事等,是探索犹太民族文化和心灵世界的宝库,并且作者经常在辛辣的嘲讽中寄寓着对现实中个人命运的深切关注和同情,《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就是这样一篇代表性作品。
一.“星空”和“市场街”——两个世界的對立
小说故事的背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前的波兰华沙(当时还处于沙俄的占领下),故事的主人公是内厄姆·菲谢尔森博士,一个独自居住在华沙市场街一间阁楼上的又老又丑的犹太老人。小说是这样描绘他的外貌的:“一个驼背的矮个儿,胡须已经花白了,头顶秃得厉害,只有颈窝上还稀零零地剩几撮毛发。他长着鹰钩鼻,眼睛很大、很黑,不时地要眨巴几下,象是一双大鸟的眼睛似的。”但菲谢尔森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一个服膺斯宾诺莎哲学、信奉理性主义、沉浸在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追求中的哲学博士。
菲谢尔森博士的一生都在研究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小说中说他研究这部著作已经有三十年了,书中的“每一条命题,每一个论证,每一个推论,每一个注解,他都能背出来”,《伦理学》是菲谢尔森精神世界的核心和支柱。斯宾诺莎是一个彻底的决定论者,正如他在《伦理学》中所说的,“自然中没有任何偶然的东西,反之,一切事物都是受神的本性的必然性所决定而以一定方式存在和动作”[2],所以,物质世界中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有其必然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上只有“上帝”是拥有完全自由的,而人永远无法获得完全的自由。斯宾诺莎主张无知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而人如果受到情感(七情六欲)的支配,行为就没有了自主权,就处于受奴役的状态。但是斯宾诺莎又认为,人可以通过摆脱外在的影响和束缚,从而摆脱受奴役状态,获得相对的自由,也因此摆脱死亡的恐惧。在斯宾诺莎哲学的指引下,菲谢尔森博士走上了追寻接近神(上帝)的永恒无限完美的精神世界的道路,在他的眼中,理性是最高价值,物质世界、世俗生活、七情六欲等等则作为理性主义精神世界的对立面,成为必须被压抑甚至排除的对象。
因此,菲谢尔森博士的一生,从青年到老年,逐渐走上了一条与世隔绝、避世而居的道路。他年青时在苏黎世学哲学,回到华沙的时候,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他以贵宾的身份出入有钱人的公馆,犹太会堂请他担任图书馆主任,媒人们给他介绍有钱人家的小姐,可他要做一个像斯宾诺莎本人一样无拘无束的人。他的离经叛道的思想使他跟犹太教的拉比发生了冲突,不得不辞去图书馆的职务,靠教授希伯来文、德文过日子,后来他又病倒了,多亏柏林的犹太人团体给他一年五百马克的津贴。这是一笔很小的津贴,却要靠它应付一年的生活,博士于是把家搬进了市场街的阁楼,自己动手买菜煮饭。他逐渐和以往的学生、朋友断绝了往来,隐居在阁楼中,“和外界完全隔绝,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
这小小的阁楼,就成为小说主人公性格的象征。但作者在描写博士炎炎夏日底下在狭小闷热阁楼中的生活时,还有极精彩的一笔,就是博士站在阁楼的“老虎窗”前,向窗外望去所看到的两个“世界”。一个是他头上布满了繁星的天空。那是无数个太阳、月亮、行星、星云,每次当“菲谢尔德博士抬头望向苍穹,他意识到了那无限的延伸,根据斯宾诺莎的学说,那是上帝的属性之一。尽管他只是一个瘦小衰弱的人,只是绝对无限的实体在变动中的一种形态,可他仍然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是用跟天体相同的物质构成的;他既是神性的一部分,那他就是不可毁灭的人,这样想着,使菲谢尔德博士感到这也是一种安慰”,在仰望星空的过程中,博士感受到了上帝存在于宇宙万物(包括人自身)之中,他感受到了“心灵最高度的完美”,自身仿佛要与永恒、无限的星空融为一体。但当他俯视阁楼下的“市场街”,则是一派嘈杂、混乱、充斥着欲望的世俗世界,“窃贼啊,妓女啊,赌徒啊,买卖贼赃的人啊,都在广场上荡来荡去,从上面望下去,这广场竟像是缀满了罂粟种籽的椒盐卷饼。小伙子们粗鲁地大笑,姑娘们在尖叫。……一个行人遭到了抢劫,他一面奔逃,一面呼救……有些人在肩上扛着一捆捆的柴,叫谢菲尔德博士想到了在地狱里,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在被投入烈焰之前,先罚他们点燃那柴堆”。市场街的景象,不仅让博士联想到了地狱,更让他的眼睛又投向那“半明半暗的疯人院”,市场街的那些人,不就是放纵七情六欲,追求眼前的快乐的“疯子”吗?而按照斯宾诺莎的看法,“七情六欲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要追求的是欢乐,可是结果得到的却是疾病和监狱,羞辱以及无知带来的苦难”。
如果说头上的“星空”代表的是永恒、无限、理性、完美的精神世界,那么阁楼下的“市场街”则代表了混乱、野蛮、无知、非理性的,充斥着七情六欲的世俗世界。谢菲尔德博士和市场街上的人们,就这样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
但作者辛辣的讽刺,也在这里展露无遗。在现实中,想要过彻底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只想追求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完全摆脱世俗生活、摆脱情感欲望,是根本不可能的。作者只用了两招,就把博士从天上打落尘埃。一是折磨博士的胃病,近几年来一天比一天厉害了,疼痛时刻提醒他肉体的存在,让他想到死亡,虽然按照斯宾诺莎的理论,他并不害怕死亡。二是断绝生活来源的恐惧。博士本来靠着每季度邮差送来的八十个卢布的汇款生活,可是1914年一战爆发了,博士日夜盼望的汇款断绝了,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他甚至想到了要自杀,但因为斯宾诺莎是反对自杀的而作罢。这一天,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钱可以买食品了。他想要去找曾经的朋友,却一个人也没找到,回来的路上他又急又饿,终于病倒了,躺在阁楼的床上奄奄一息。评论者大都认为,作者塑造谢菲尔德博士这一形象,其实是“对斯宾诺莎否定一切情感的理性主义的嘲弄”[3],人类并非仅靠理性生活,就像一个人的思想不能脱离肉体而单独存在,人类精神世界也不能完全脱离物质世界而存在。博士一心想按理性原则生活,实现真正的自由,结果走上的却是一条非理性的道路,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障(至少斯宾诺莎还能够靠磨镜片的手艺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在别人眼中成为一个孤僻的怪老头,一个不去犹太会堂做礼拜的“异教徒”。
二.“落难英雄”与他的拯救者
整篇小说共七个部分,在前四个部分中,作者用嘲讽的笔调塑造了谢菲尔德博士这一斯宾诺莎的信徒,彻底的理性主义者的形象。博士陷入了困境,似乎即将迎来死亡,这时,他的拯救者出现了。他所住阁楼的邻居,一个被人叫做“黑多比”的老姑娘将博士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照顾他直至恢复健康,并且两人最终结婚了,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尾,“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多么熟悉的敘事模式。这不就是西方文学中“英雄美人”式叙事模式?只不过在一般情况下,西方文学中总是英雄救美的情形居多,这里却是“美人”拯救“落难英雄”。这样看来,又和中国古典戏曲小说中“落难公子”叙事模式、中国当代小说中“落难文人”叙事模式一致,“公子”或“文人”落难,“佳人”相救的爱情模式,本质上还是中国传统小说中“才子佳人”模式的变体。当代中国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说即是典型例子。
“黑多比”是美人吗?似乎不是,作者把她写得又黑又丑又像个男人:“多比长得又高又瘦,黑得就像面包房里的那把铁铲。她的鼻梁断了,上嘴唇上长着胡子。她说话粗声粗气像个男人,她那双脚穿的是男人的鞋子。”多比就是“市场街”上的芸芸众生之一,靠着做小商贩卖面包碎壳蛋为生。但外貌的丑正衬托出她心灵的纯真和善良,在偶然发现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博士后,她毫不犹豫地承担起照料他的责任,用自己的食物把博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又一天几次地来照料他,直至博士一天天恢复了健康。同时多比的温情与善良也慢慢让博士改变了自己原先的信仰,让博士对市场街的芸芸众生有了新的认识,让博士的理性世界中渗入了越来越多的情感,最终,在多比的主动求婚之下,两人结婚了。写到这里,我们发现,作者不再以嘲讽的笔调来对待谢菲尔德博士,而是以深切的理解和同情来讲述这一个颇具离奇色彩又充满温情的爱情故事。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作者会把出现在婚礼现场的新娘描绘成那样一个光彩夺目的形象:“女宾们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们眼前所看到的新娘不是她们从前所认得的那个娘儿了。多比戴着一顶阔边帽,帽子上装饰着许多樱桃、葡萄和李子;她穿一身拖着长裙的白色绸袍,脚上穿一双高跟的金色皮鞋,一串珍珠项链挂在她瘦瘦的脖子上。这还不算,她的手指上戴着亮晶晶的戒指和光彩四射的宝石。她的脸上罩着面纱。看起来,她差不多像一个有钱的新娘在维也纳的市政大厅举行婚礼呢。”
多比为什么要嫁给老谢菲尔德?在常人看来,一个又老又丑又穷的怪老头,并且双方有那么大的年龄差距,似乎没有结婚的可能性。关于这场婚姻,多比为什么要求婚,博士又是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活动而最终答应,作者留下了情节的空白。但我们不难猜出原因,因为博士正是多比心目中的“英雄”。
博士是英雄吗?这要看从谁的眼里来看。一开始,在多比的眼中,博士毫无疑问是一个怪人,甚至是一个“异教徒”,因为他“从来不到犹太会堂去做礼拜”,博士整天捧着看的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在她看来就是一本异教徒的祈祷书。但随着两人的频繁接触和深入了解,多比发现“那个老头儿的阁楼对她有一种吸引力”,“她喜欢把那些金边的书从书橱拿出来,拂去灰尘,然后放在窗台上让它们透风。她时常走上几级踏级,在窗口用望远镜眺望。她还觉得跟菲谢尔德博士谈天很有意思。他给她讲留学过的瑞士的情景,讲他经过的大城市,讲那些高山,即使在夏天,山顶也覆盖着积雪。”拉比了解到博士的父亲是一个拉比,博士也没有改变宗教信仰。当她问博士懂得几种语言的时候,她吃惊地了解到博士能说能写希伯来语、俄语、德语、法语、意第绪语,以及拉丁文,并且博士还是一个哲学博士,虽然她一点不知道什么叫哲学博士。多比的懵懂无知,使得在她眼中的博士毫无疑问是一个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知识英雄”,以致她发出这样的感慨:“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竟住在市场街的一个阁楼上的一间屋子里。”
这是建立在对知识的崇敬的基础上的爱情!古往今来,这种爱情并不鲜见。就如同《绿化树》中那个西北农村妇女马缨花与落难知识分子章永璘之间的爱情。
三.一次双向奔赴的拯救
多比向博士求婚,固然可以看作是对“落难英雄”的拯救。博士最终答应的多比的求婚,既可说是对多比的报答,又何尝不是对她的拯救。
在多比刚出场的时候,我们初步了解到了多比的不幸遭遇。她跟男人打交道,运气总是不好,先后跟面包房的两个学徒订婚,两次都被退婚。后来又和一个装玻璃的老头订婚,对方是个有妇之夫,差点被骗。多比还有一个表兄在美国,她一再向人炫耀,表兄就要给她寄来出国的旅费了。可是表兄从来没有寄来旅费。周围人,尤其是妇人们经常要故意嘲笑她,说道:“多比啊,你再没有希望了。你是命中注定要一辈子做老姑娘啦。”
多比是一个孤独的人,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从来没有人走入过她的内心世界。直到有一个晚上,她和博士在一起,博士开始询问她的出身来历,询问她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询问她为什么还不出嫁。多比吃了一惊,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一些问题”。就在那个晚上,多比用平静的口气向博士讲述了自己坎坷曲折的身世,讲述了她遭遇的种种不幸。而博士始终注意地倾听,并时不时地问她一些问题,“摇摇头,发出气愤的声音”。
大约正是在这个时候,多比产生了嫁给博士的想法。多比随后的举动更是惊世骇俗,她捧着自己的一叠衣裳来到博士床前,向他展示自己的这些衣裳,“这些是我的嫁妆”,她把自己嫁妆中的每一件东西都向博士展示,包括内衣啊,鞋子啊,袜子啊。她对博士说,“我不是乱花钱的人”,“我是一个省吃俭用的人”,“我有足够的钱到美国去”。这就是多比的求婚誓言了,这大约是一个现实生活中勤劳朴实的劳动妇女所能想到的最朴实无华的示爱的语言了吧。其中包含着一个有着不幸命运的底层劳动妇女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博士毫无疑问听懂了多比的求婚的话。因为他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栗起来,他那没有牙齿的嘴也浮起了一个苦笑,他那眨巴着的大眼睛,穿过阁楼的窗户,向远处凝视,也在苦笑着。作为一个几十年坚守理性主义,摒弃感情的影响,过着禁欲生活的斯宾诺莎哲学的信徒,博士在答应求婚的时候,必定经历了复杂的心理活动。但博士最后之所以答应多比的求婚,其中重要的原因必然是对多比不幸命运的同情与理解。
从这个意义来说,博士和多比之间的婚姻,是一次双向奔赴的拯救行动。
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并且是充满温情的。多比和菲谢尔森博士度过了可称为奇迹的新婚之夜。在博士身上“长期沉睡的力量苏醒了”,他的身体回复了年青时的状态,病痛似乎全部消失了,多比快乐得神魂颠倒,哭起来了……早上醒来,博士再次抬头仰望星空,星空依旧永恒、无限、理性、完美,但博士的精神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俗的情欲力量打败了彻底理性主义的生活方式,从此世俗生活、七情六欲不再是被排斥的對象,博士对星空喃喃自语说道:“神圣的斯宾诺莎啊,宽恕我吧。我变成一个大傻瓜蛋啦。”
但这是一个幸福的傻瓜!
并且,哲学与人类追求幸福生活的努力也不应该是矛盾的!
注 释
本文的引文全部出自《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卢平译,见《世界小说传世之作100篇》,谢泉铭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1478-1493.
参考文献
[1]辛格.获奖演说[A].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演说集[C].毛信德等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648-649.
[2][荷]斯宾诺莎.伦理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9.
[3]傅晓薇.《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与《伦理学》的互文解读[J].外国语文(双月刊),2016.(05):1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