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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灰

2022-05-30戴冰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李江胖女人男孩

戴冰

吴桐先是按计划买了两袋麦片、三根手臂粗的萝卜和一些葱蒜,等要结账时才又获知超市正在做活动,每桶金龙鱼油比平时便宜三分之一,于是又顺便买了两桶。所有东西加在一起,提在手上就有点沉了。她站在超市门口,给李江打电话,想叫他下来接她,但连打几次,李江都没接。她有点气恼,是该打辆的士呢还是自己走回去?她一時拿不定主意。超市距她住的小区其实不远,只有八百来米,打辆的士似乎有点夸张,但提着这么多东西,她估计中途至少得休息两到三次。她又站了几分钟,正准备再给李江打个电话,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看上去十三四岁的男孩突然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帮忙。

阿姨,男孩说,我家也住丽景阳天,我见过你。我帮你提回去吧。

吴桐进超市之前就看到这个男孩站在门口一株布了一层灰尘的发财树旁边,比树还矮一截。听了男孩的话,她有点意外。

我们原来住一个小区啊!她说,难怪我发现你一直在看我。

她原本想让男孩帮她提轻一些的萝卜和麦片,但男孩坚持要提那两桶金龙鱼油,说两只手上的重量一样,正好保持平衡。

我力气很大的,他说,平时都是我帮我爸爸翻身。

吴桐停下来。你爸爸怎么了,为什么要你帮他翻身?

男孩也停下来,把右手的油放到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又重新把油提起来。

他这里出血了。他说。

啊,脑出血。吴桐怜悯地看看男孩,想着是不是还是自己把东西提回去,但立即又意识到两件事之间没关系。

你爸爸现在是住在医院里还是家里?她问,你妈妈在陪他吗?

医院里。男孩说,我妈下班的时候去陪他,她上班的时候就是一个穿蓝色衣服的阿姨陪。

吴桐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说的是护工吧。她说,为什么不请个男的呢,女的多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男孩问。

比如你爸爸要小便或者大便……吴桐没说下去,她觉得和一个小孩子讨论这些细节有点滑稽。

医院里穿蓝衣服的全都是女的。男孩突然笑起来。我爸爸每次要擦身上的时候,都要先躲在被子里把他的小鸡鸡藏好,不让那个阿姨看见。

吴桐笑起来,说,这么热的天,是要经常擦干净身上的汗,要不会得褥疮。

他们是从小区三号门进去的,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男孩用下巴指了指左边的岔道,说,我家就从这里进去,二十三栋二单元三〇二。

丽景阳天是依山势而建的小区,高一组低一组,吴桐虽然已经搬进来七八年,却从来没弄清楚过那些似乎跳来跳去的序号,所以她也不知道二十三栋具体在什么位置。她想等男孩帮她把东西提到家时,她是不是应该拿点什么东西谢谢他。

到了十五栋电子门前,吴桐把东西放到地上,准备从挎包里掏钥匙开门,男孩却把两桶油往门边一放,说,我要回家了。

反正有电梯,他说,我就不上去了。

你还是帮阿姨提上去吧。吴桐说,阿姨家里正好有一盒巧克力,俄罗斯的,特别甜。

男孩轻轻笑了一下,那一瞬间,吴桐觉得他的年纪应该不止十三四岁。

阿姨,男孩说,你是不是听了我爸爸的事,可怜我,才要送我巧克力?

当然不是,吴桐说,是因为你帮了阿姨呀。

不,男孩说,你就是因为可怜我才要送我巧克力的。

吴桐有点难堪,她想了一下说,谁遇到这样的事都挺可怜的呀,不是吗?你还这么小,你爸爸年纪也不会太大吧。

男孩把脸转向旁边,又笑起来。

其实我刚才说的都不是真的,他说,是我编的故事。

吴桐睁大眼睛蒙了。

我们作文辅导班的老师说的,男孩说,如果你以后想当一个作家,就得会编故事,要编得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真的。

吴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他,你以后想当一个作家?

不想。男孩摇摇头,我喜欢黑洞和时光穿越,所以我长大要当天文学家。不过我也想看看我会不会编故事。

吴桐的手停在挎包里,把钥匙攥得紧紧的,她觉得自己有满脑子的问题想问眼前这个男孩,但一时又不知先问哪个好。

那你爸爸的小鸡鸡……话才出口她又觉得不妥,正想换个问题,男孩已经转身准备走了。

不和你玩了阿姨。他双手一上一下,比画了一个像是武术招数的姿势。我要打奥特曼传奇英雄银河大格斗去了。

回家之后,直到把晚饭做好,摆上餐桌,吴桐都没怎么搭理李江。李江开始以为吴桐是因为给他打电话他没听见,所以不高兴,于是两次进厨房解释,说他当时正在客厅试听他刚为电视配的环绕音响,而手机又一直放在电脑室。

以后我们看大片的时候就爽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你能听到炮弹从远处飞到跟前,“轰”的一声,就在你的脚边炸开,真实得你都想卧倒在地。

其实吴桐自己也没弄清她的心神不宁到底是因为李江没接她的电话呢,还是因为那个男孩处心积虑地戏弄了她,或者两样都有。最后她觉得可能还是因为那个男孩。真是一个小魔鬼。她想。所以等她和李江坐到餐桌前准备吃饭时,她决定给李江说说那个男孩。

今天我下班,去星力百货买东西。原本我就只想买两袋麦片的,不想又看到做活动,金龙鱼油打七折,所以我又买了两桶……

李江“嘭”的一声把碗砸到桌上。

你还真是不依不饶了啊!他说,我还要给你解释多少遍?我试音响,我试音响,手机放电脑室了,手机放电脑室了!

吴桐端着碗愣了一会儿,感到眼眶一阵发热,她长长地吸了口气,等眼眶重新凉下来,这才慢慢把碗放到桌上。

我没怪你啊,她说,我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你砸什么碗?

她清了清喉咙,一面想一面说。

东西不是很多吗,所以我从超市出来,站在门口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想要不干脆打辆的士回来算了,也就十块钱的事。正在犹豫,旁边有个男的过来,要帮我提东西……

李江睁大眼睛,露出越来越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用普通话和我说话呢?他很费力地笑了一下。这也太奇怪了吧。

听了李江的话,吴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正在用普通话说话,这让她跟李江一样感到惊讶,但她同时又觉得这样才是对的,而且非如此不可。她没理睬李江。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她继续说,他肯定也不认识我,但他就是坚持要帮我提,我怎么推托都不行。你说奇怪吧?

李江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能不能不要用普通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吴桐还是没理他。

这男的年纪可能也就四十出头吧,她说,笑得有点贼,穿得倒挺有品位的,也时尚。

后来呢?李江问。

后来?吴桐说,后来我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帮我一直提到小区门口。我不想让一个陌生人知道我们家的具体位置,就说我家进小区没几步就到了,坚持不让他跟进来。这次是他没拗过我。

你是遇到个热心人了。李江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换成我,我也会帮一把,路又不远。

你是没看到他那种笑。吴桐说,又讨好,又阴险。一般人脸上看不到,只有电影里才有。

你能不能不要再用普通话和我说了?李江说,你这样我们没法讨论。

你不用和我讨论。吴桐说,你只要听我说就行了。

好吧。李江叹了口气。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了。吴桐说,我进了小区,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没跟上来,就站在三号门花杆外面。不过,他也没离开,一直在后面笑嘻嘻地看我,看得我脊背发麻,所以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我就赶紧朝左边那条路拐了进去。

你为什么拐进去?李江有点困惑。

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这次是吴桐“嘭”的一声把碗砸在了桌子上,只是声音没有李江刚才那么大。我不想让一个神神道道的陌生人知道我们家的具体位置。你到底在没在听啊?

啊!李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反应真快,已经可以当特工了。

接下来一个星期,吴桐和平常一样,每隔一天或两天到星力百货超市去买一次菜,每次回来,她都会用普通话说到那个男人。

他每次都站在超市门口那株发财树的旁边。她说,不过每次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亚麻休闲西装,有时候是衬衣,有时候又是T恤。这人喜欢简单搭配,全身上下的颜色从来不超过三種。如果不是他每次见到我,都要莫名其妙地帮我提东西,我会觉得这是我见到过的在穿着打扮上最有品位的男人。

他还是每次都硬要帮你提东西?李江问。

是啊,吴桐说,简直不由分说。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坏心眼,除了笑得有点怪,他整个人甚至可以说是温文尔雅的。而且自从第一次我只让他提到花杆那儿之后,人家每次都是一到三号门就停下来,然后站着看我一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

你还是每次都先拐进去,过一会儿又绕出来?李江问。

是啊,吴桐说,还是小心点好。

李江想了一下,问吴桐,他也帮别人提东西?

这个我倒不知道。吴桐想了想说,至少我没看到。

这人脑子怕是有问题。李江说。

是啊,吴桐说,可能。

按照吴桐和李江沿袭多年的习惯,每个周六下午他们要回李江父母家吃顿饭,周日下午又回吴桐父母家吃顿饭,所以周五下午又去超市买菜的时候,吴桐分别给两家父母各买了一条鱼和一只鸡,再加上各二十个土鸡蛋,回到家时已经一头热汗。这次是李江责备吴桐不给他打电话了。

我又不是每次都在听音响。他说,现在我随时都把手机放旁边的,就是怕再出现上次那样的情况。

没事,吴桐说,我是想着你也刚下班回家,何必跑上跑下的。今天我特别准许那个人帮我一直提到电梯口。

李江歪着头看吴桐,捏捏自己的鼻子。

你不是怕陌生人知道我们家的具体位置吗?他说,怎么这次又不怕了?

我会那么傻吗?吴桐轻松地笑起来。我同意他帮我提到电梯口时就想好理由了。我说这是一个朋友家,这个朋友正好要到南京出差,这些东西就是请他顺便带给我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的儿子的。

为什么要把多多说成是儿子呢?李江问,再说多多明明才本科二年级。

你真笨。吴桐说,我说我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是为了让他心里有点忌惮啊。我说了,我儿子站着比我整整高一个头不止,篮球打得好,穿四十三码的鞋;从小还喜欢打架,高中时曾经把一个同学打成脑震荡,害我们上门道歉,赔了一笔钱……

瞎七瞎八。李江说,你不能少说点,或者干脆不说吗?

好玩呀。吴桐说,我记得高二刚分到文科班时,我们语文老师就说过,如果哪个同学长大想当作家,就得学会编故事,要把假的编得像真的,听得别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那人信了?李江问。

为什么不信?吴桐说,他还说,啊,你看着这么年轻,没想到会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我觉得这人不对头。李江看着吴桐,我劝你以后还是小心点,不要再让他接近你。

怎么了?吴桐问。

李江轻蔑地看着吴桐。

这么热的天,他说,把鱼和鸡带到南京去,就算坐飞机,还能吃吗?何况人家准你带上飞机?

这倒是吴桐没想到的。她一时有点语塞,但仍倔强地辩解说,我托运不行吗?

托运?李江脸上的表情更轻蔑了。反正我劝你不要玩火,以后少和不认识的人啰唆。

吴桐闷了一会儿,说,就算他不信,那又有什么关系,不信就不信呗。

所以我才觉得这人不对呀。李江说,明明稍稍动一下脑子就知道你在撒谎,却始终不表露出来,还假装相信你,让你继续说。你在骗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骗你?

你还以为你找到一个免费小工了。李江最后说。

吴桐被李江口气里的什么东西激怒了。

对了,她平静地说,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个细节。今天那个人没有站在外面,而是一直跟着我在超市里逛,只是我没发现而已。直到我买齐了所有东西,在收银台准备付款时,他才突然冒出来。你猜他想干什么?

李江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吴桐。

他居然打开微信要给我付款。吴桐说,真是神经病。

你让他付了?李江问。

当然不可能啊。吴桐为难地看着李江。但当时收银台的人排着队,他硬要付,我怕我硬不让他付,推来扯去的,引起什么误解,反而不好;再加上收银员以为我们是客气,还劝我,说女士买东西嘛,当然得男士掏钱了,所以……

出乎吴桐的意料,李江没有一下跳起来,而是慢慢转身,走到茶几边,拿起烟盒,掏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这才又回到吴桐身边。

多少钱?他问,我是说他给你付了多少钱。

两条鱼、两只鸡,再加上四十个鸡蛋,五百多还是六百多吧。吴桐说,当时我心慌慌的,也没听清。

李江没再说话,而是埋头抽烟。

你觉得,吴桐试探着问,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哪知道。李江说。

吴桐看看挂在冰箱上方的钟,说,哟,六点一刻了。你坐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好好替我想想,我得做饭去了。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沉闷,李江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说。吴桐不想打破他们之间这种在她看来极富张力的状态,就像各自待在一个吹胀的气球的两边。于是她用手机遮住脸,一面划着屏幕,一面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菜吃。

一般情况下,他们吃完饭,吴桐会顺手把她自己的碗和离她最近的一碟菜端到厨房去,之后就留在厨房里收拾油盐酱醋、擦灶台和油烟机,等着李江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端进来,这才接着洗锅刷碗。但那天晚上他们就像事先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样,吴桐独自做完了所有事情,甚至把餐桌都擦得一尘不染;而李江放下筷子后就重新坐回了沙发,继续一声不吭地抽烟。

吴桐从厨房出来后,没有像平时那样去女儿多多的房间,而是也坐到了沙发上。自从多多出去读大学之后,她的房间就成了吴桐的私人空间,她喜欢用多多留下来的一台旧电脑上网浏览新闻或者看看网络小说。

她总觉得过了这两个多小时,李江应该想跟她说点什么,但直到她困倦得受不了,自己先洗漱上床之后,李江都沒有说过一句话。

睡着之后,吴桐梦见那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在多多的房间里教她打一个古怪的电子游戏,她明明打得极其糟糕,但那个男孩却在一旁拼命地夸奖她。

你是怎么找到窍门的?男孩故作沮丧的声音让她一阵反感。我打了三年,秒杀全班同学,怎么你一招就杀死了我。

开始的时候她不敢表现出她的反感,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有点忌惮那个男孩,所以听了男孩的话,她很勉强地说,是不是啊?阿姨其实还是挺聪明的吧。但后来她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正准备给那个男孩一耳光,李江却把她摇醒过来。

还没睁开眼睛,她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

你是抽了多少烟啊。她说。

你到客厅里来。李江说。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脑子里那阵让她眼前五色斑斓的晕眩慢慢消失,这才披了件衬衣来到客厅。

你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穿的是哪套衣服?李江问她,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包括今天,不对,已经是昨天了,又穿的是哪套?

听李江这样说,吴桐看了一眼挂钟,才发现时针已经指在一点四十的位置。

那么多天前的事情了,吴桐说,我哪记得住?我只记得今天的。

好吧。李江说,那就把今天的换上我看看。

这才过了多久啊,吴桐说,我穿什么你就忘记了?

我当然记得啊。李江说,我是想看看你穿起来什么效果。

吴桐没明白李江的话什么意思,但她被李江眼里的什么东西摄住了,没再多说,回卧室准备找下午的衣服和裤子穿上。找了一会儿,才想起下午天热,东西又重,出了一身热汗,所以回家后就全部换下来扔洗衣机里去了,于是又到阳台从洗衣机里把蓝衬衣和白裤子拿出来,就在阳台上穿上,穿好后回到客厅。

李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鞋子呢?他问,你下午穿的哪双鞋子?

还要换鞋子?吴桐急起来。差不多就行了吧,脏鞋底踩在地板上……我前天才打扫的房间,累得腰酸背痛的。

拿张废报纸垫着不就行了?李江一面说,一面从茶几下面抽了张前几天的都市报展开,仔细地铺在电视机正前方的地上。

吴桐提着她下午穿的那双白色旅游鞋,迟迟疑疑地站到了报纸上。她把两只脚伸进旅游鞋,弯下腰准备系鞋带,李江却阻止了她。

不用系鞋带了。他说,你站着别动,我好好看看。

他坐回沙发,又点了一根烟,先是左右调整身体,尽量让自己与吴桐处在同一条直线上,接着又眯起眼睛,前俯后仰,调整与吴桐的距离。终于,他把刚点上的烟拧熄在烟灰缸里,双手抱住后脑,背部紧紧贴在沙发上。但他脸上渐渐露出困惑的神情。

开始我有点怀疑那人是不是对你有点那种意思。他含糊地比画了一个手势说,那种男女之间的意思。但我现在觉得不至于啊。我没别的意思啊,我是想说,你毕竟也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

不对。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下午一身汗,脸色是红扑扑的,还有,你头发扎的是个马尾辫,看着可比现在精神多了。

吴桐站在那张都市报上,感到睡意阵阵涌来,就像地平线上突然冒出来的黑烟。

好了。她说,你玩够没有,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我也要起早上班啊。李江有点不快。不是你要我好好替你想想的吗?我们这是在做实验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在一个陌生男人眼里会是什么模样。

那我是什么模样?吴桐问他。

说不清楚。李江有点沮丧。我发现我没法做到假装不认识你。

重新躺回床上之后,吴桐很希望能把刚才没做完的梦做完。她觉得那一巴掌如果不打在男孩脸上,整件事就不算完。但睡着之后她做了另一个梦,梦到她穿着蓝色制服,在一间空气污浊的病房里,与另外几个也穿着蓝色制服的女人围住一张病床,焦虑地检查一个中年男人肥胖的裸体,她们把他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小鸡鸡。

她仍旧每隔一天或两天到星力百货去采购一次,但回来后不再主动提及那个男人,除非李江问到。她不想让那个男人消失得就像他出现得那样突兀,而且再说到那个男人时,她也不再用普通话讲述了。

我已经警告过他。她说,我说请你自重,我不想让我先生有什么误解。

那他怎么说呢?李江问。

我都这么严厉地警告他了,吴桐说,他还敢说什么?他当然只能躲得远远的,不再死皮赖脸的要帮我提东西了。不过,我每次横穿马路,都感觉他还在后面看我,一直看。有一次,我刚走到花杆边,一辆7路车从四季园方向冲下来,穿过横在我和他之间的马路,就像猛抽过去的一巴掌,把他看我的眼光打得七零八落。

但有个周三的下午,吴桐从星力百货买菜回来,进家第一眼看到李江,就觉得他看她的眼神里有种明明灭灭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刚准备发一个誓,又突然胆怯了一样。直到吴桐回卧室换了衣服,又到厨房里把刚买来的一棵白菜和四五根蒜苗泡在苏打水里,李江这才慢慢踱到她背后。她能感觉到李江的目光在她裸露的后颈上扫来扫去。

最近这段时间,李江说,估摸着你该买菜了,我就提前下班,到星力百货附近躲着,有时候躲在和平药店,有时候躲在意合园餐馆,还有一次躲在一家牛肉粉馆,看你进了超市,我才出来。我在超市附近转,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有两次,我还进了超市,远远跟着你,直到你买完东西,从超市出来,穿过马路,进了小区。但我一次都没发现你说的那个男人,连稍微像一点的都没有。

吴桐捏着白菜和蒜苗在苏打水里反复涮,欣慰地意识到,整件事情总算自然而然地来到了结尾。

难怪你这段时间下班比平时晚呢,她说,原来是跟踪我来着。

她一面说,一面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手帕准备揩手,还没揩干净,就无法抑制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

我坦白。她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感到右手手掌上有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她的手臂一直流到了胳膊肘。

整件事情其实就是个玩笑。她说。

她从那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开始,一直说到那个永远等着她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男人。

那个男孩我后来也在小区里遇到过,她说,但我不敢招惹他。你真的无法相信,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会把故事编得那样真实,居然还有细节,比如护工衣服的颜色,比如他爸爸被护工擦身体时那种害羞的反应……

这小屁孩长大肯定是个诈骗高手。李江说。

所以我也想看看我能不能编一个故事。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用普通话跟你说,相当于背台词嘛。我承认,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头,时间也太长了点。

问题是,李江慢吞吞地说,你如果只是想编一个让我相信的故事,可以编的事情很多啊,你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吴桐问。

一个天天缠着你的男人的故事。李江说。

我当时也没想很多。吴桐一面想,一面说,帮我提东西的是个小男孩,我不知道一个小男孩会有什么故事,所以就把小男孩“放大”,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我可能当时就这么想的吧。

李江对吴桐的回答不置可否。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吴桐,我们结婚整整二十一年了,你说句实话,我算不算一个好丈夫?

哎呀,吴桐愣了一下,叫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你先别管我想到哪儿去。李江说,这么多年,你想过这个问题没?

李江这样一说,吴桐才意识到,她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太严肃了。吴桐笑起来。这样吧,我一面做饭一面想,等吃完饭我再正式回答你。再不做,天都要黑尽了。

不行,李江说,你现在就想,现在就回答我,要不我哪有心思吃什么饭。

好吧,吴桐说,我专心致志地想,你别打扰我。

刚说完这句话,她就发现她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敢马上说出来,怕李江认为她在敷衍他,于是假装想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她故意问李江。

當然是真话。李江边说边从沙发上慢慢坐直。

你是个好丈夫。吴桐说。

虽然你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她继续说,比如烟灰抖得到处都是,怎么说都改不了;再比如,脏衣服哪儿换的就扔哪儿,不直接放洗衣机里;还有,吃饭的时候吧唧嘴,那声音太难听了,太不文明了,平时在家里就我们两个还不觉得,来个客人,我在旁边,都替你不好意思。

不吧唧嘴不香啊,李江说,从小养成的习惯。

吴桐不想又为这些小事拌嘴,所以没继续指责李江。

不过这些都不是事。吴桐说,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毛病,我敢保证你是个好丈夫。

真的?李江问。

真的。吴桐说。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编个男人的故事呢?李江说。

吴桐惊愕地张开了嘴。她没想到说了这么多,李江又把问题绕了回来。

我还没说清楚吗?她感到她的嘴唇突然之间变得十分干燥。我以为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你自己好好捋捋。李江说,你没发现你实际上什么也没说清楚吗?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执拗地说,看着对面电视机黑色的屏幕上映出来的她和李江的影像:一个直挺挺地坐着,另一个则侧身看着对方,姿态里有种咄咄逼人的意味。

随你怎么想吧,她说,反正我从头到尾就是想开个玩笑。

那天晚上,她始终盯着电视机屏幕里李江侧身而坐的身体,直到某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虽然李江的姿势没有变化,但那种咄咄逼人的意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她这才把背重新靠到沙发上,感到后腰像做了一天的家务活那样僵硬和酸痛。

李江伸手到抽屉里拿烟,掏了几下没掏出来,一下显得有些焦虑。

哎哟,他说,我得赶紧下去买条烟,要不人家关门了。

走到门口时,李江回过头来,看着仍然坐在沙发上的吴桐。

但你得承认,他说,你这个玩笑开得太无聊了,相当无聊。

是无聊。吴桐说,这个我也承认。

国庆长假前几天,原本计划和三个同学利用假期去爬泰山的多多突然打电话回来,说因为有一个同学家里突然有事,爬泰山的计划取消了,她准备回家过节。吴桐和李江都很欣慰。

就是啊,吴桐在电话里说,有时间就多回来陪陪父母,看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泰山什么时候不能爬?给你取个多多的名字,意思就是让你多陪陪妈,多陪陪爹。两个多嘛。

但多多回来的日程也安排得满满的,大多数时间并不在家,比如要和高中同学K歌一次,和初中同学吃一顿饭,还要和一个据说因失恋患上抑郁症的小学同学深谈一次。

她几次跟我说不想活了。多多说,我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不劝劝她,哪天她真从楼上跳下去,我良心不安啊。

你还会良心不安啊?吴桐说,你要对我和你爸也这么上心就好了。

这样算下来,多多单独和吴桐李江待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个半天。吴桐有点不高兴,李江就安慰她,说她虽然每天出去,但好歹也在这个城市里,何况她每天晚上也要回家睡觉。

第二天又不上班,他说,你们聊晚点也没关系嘛。

也好。吴桐说,我只准备三顿饭,倒也省心。

按李江的想法,第一个半天,也就是多多回来的当天,在家里吃;第二个半天去爷爷奶奶家,第三个半天去外公外婆家。

七天假期,他说,不去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吃顿饭,肯定说不过去,所以你实际上只要准备一顿饭就够了。

多多的机票是李江在手机上给她订的,飞机的降落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八分,这样,从机场回来,冲个澡,再休息一会儿,正好从从容容吃晚饭。原本李江是准备开车到机场去接多多的,但被多多拒绝了。

我又没有什么行李,她说,跑这一趟干什么?我已经在网上预约了车,你们在家安心等着就行了。

因为时间比较充裕,所以当天吴桐和李江是吃了中饭才出门分头买菜的。李江到兴关路海鲜市场给多多买虾和鱼,吴桐还是到星力百货超市买菜。

下午两点多钟,吴桐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三号门进小区,一路琢磨着是不是再给多多买个她喜欢吃的蹄髈,正想得出神,一辆印着景云山殡仪馆字样的黑色面包车突然从右边岔路拐出来,差点碰到她。好在旁边一个胖女人伸出手来,抓住她的后领猛地一拽,才算避开。胖女人穿着红色的薄毛背心,对吴桐的连声感谢充耳不闻,只是盯着黑色面包车看,直到车子开出小区,这才回过头看吴桐。

总算是解脱了。胖女人说,反反复复好几年。

吴桐没在意胖女人在说什么,那天她心情极好,所以就开了个玩笑。

如果不是大姐你拽我一把,我今天说不定就完了。她说,还恰好是辆殡仪馆的车,多巧,撞死了,将就一车拖两个。

说句不怕你多心的话。胖女人说,真要被车一头撞死,倒也干脆了。你看刚才拖走的那个男的,就住我家楼上,二十三栋二单元三〇二。脑出血,第一次发作就瘫在床上,老婆护理得好,好不容易慢慢好起来,屙屎屙尿可以自理了,又发作一次,直接就进了——那叫什么?CIP?

ICU。吴桐说。

對。胖女人说,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多,前几天说稳定了,送回来,这不,今天突然就不行了。人哪!所以老辈人想咒谁,就说不得好死。你想想,都要死了,还有好坏之分。

吴桐没有接胖女人的话,她老觉得胖女人说的那个楼号和门牌号有点熟悉,接着她就想起了那个男孩。

这家是不是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她比画了一下。这么高。

是啊,胖女人说,小佳。这几年他妈只顾着招呼他爹,没时间也没心肠管他,学习成绩全班倒数第二,还经常逃学。

那天下午李江从兴关路回来,进家没看到吴桐,叫了几声也没人应,以为她还在超市没回来。不想进卧室准备换衣服,才发现吴桐穿得齐齐整整的,正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

你怎么了?李江问,上前揭开了被子。

吴桐原本是背朝着李江的,这时她转过身,从床上慢慢坐起来。

你还记得星力百货超市那个男人吗?她问李江。

怎么了?李江问。

其实我说的全都是真的。吴桐说,立即又用力摇摇手,不让李江说话。不过你一点都不用担心,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什么意思?李江问。

因为他死了。吴桐说,我就说怎么好久都没见到他。后来你跟踪我,不是也没看到吗?今天我去超市买东西,才听一个穿红衣服的胖女人正在跟别人说。那人是胖女人的邻居,就住她楼上,今天早上突然死了,胖女人亲眼看到火葬场的车开来把他拖走了。我肯定她说的就是那个男人,因为她形容的样子和那个男的一模一样。

李江坐在床沿问,怎么死的?

听那个胖女人说,吴桐显得有点犹豫。是脑出血。

那你当初为什么说是在编故事呢?李江问。

因为你是个好丈夫。吴桐抽泣起来。我不想你多心。

那今天又为什么要跟我说是真的呢?李江又问。

因为你是个好丈夫。吴桐说,我不想有什么瞒着你,何况那人现在死了,烧成了一堆灰,再也不会来烦我们了。

李江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自从他们结婚,吴桐是坚决不许李江在卧室抽烟的,但这次她没出声。

当初你说到那个人,李江问,为什么一定要用普通话,劝都劝不住。

因为我怕你不相信。吴桐说,又一次哭出声来。

(选自《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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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ression and characterization of a bifunctional alginate lyase named Al163 from the Antarctic bacterium Pseudoalteromonas sp. NJ-21*
记住一座城的理由
男孩胆小不丢人
减肥有效
我怀疑丈夫出轨了
老男孩
露出来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