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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妻

2022-05-30尹德朝

北京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警官

正在负责调查一起坠亡案的曹警官因公殉职了。这位刑侦副科长毕生为民除害,积劳成疾,离他46岁生日只差一个月,令人惋惜。据说他死于三天前一个古董品评会后的案情分析,心肌梗死。而宋斌似乎并不这样看,他怀疑他的死有可能与一件出土文物有关,具体细节警方正在加紧调查之中。

曹警官本来要约他下周去一个酒吧谈话的,内容处于查案和收藏之间的半公半私。他们已不止一次在塞纳丽酒吧谈过话,最后一次时间定在星期五。对于此次约见宋斌作了诸多猜测,公与私究竟占了多少比例他拿捏不准,因为警察说那些藏品均为赝品,可能还需另案调查。古玩都是亡妻家人留下来的,他对此一窍不通。吉凶未卜之中,他甚至想爽约。可不幸的是曹警官挂了。这让宋斌一时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冥冥之中莫非那蓄埋千年的藏品有了魔咒效应?他长吐一口郁气,一度漂浮于脑海的混沌思绪,瞬间晴空万里,花絮纷飞。

从事药剂师工作的宋斌是三班倒,出殡这天正好轮休。他在签到处取一朵纸质小花挂于胸前,颔首埋入默哀的队伍,表情看似比别人更为凝重地沉浸于灾难无序的痛苦中。千篇一律的悼词和哀乐响过之后,他侧目亲属群体,却见遗孀泣声哽咽卓尔不群,恰似一株立于风涛浊流中的孤芳水草叫人爱怜。尽管她作了淡妆处理,却也压不住面颊蝶斑那呼之欲出的巨大能量,一眼就能看出遗孀身已有孕。关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皆为人生大事,唉,宋斌和曹警官苦命相连。

短短一个月的鳏夫生活让宋斌郁郁寡欢。“关乎”与“鳏夫”的发音如此接近,让他情不自禁地喜欢这两个闭合音。在他看来,单身汉一词带有大男子主义及不负责任的享乐色彩,而王老五、单身狗则含有自食其辱和被社会唾弃之嫌,唯有鳏夫与寡妇殊途同归,显示某种悲壮和忠贞不渝。

宋斌在神情游离间,仪式已进入慰问环节。他随哀乐移步至遗孀面前,伸出滚烫的大手把那冰凉湿润却很柔软的小手多握了几秒钟。走出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很无耻,似乎像在传递着一个鳏夫的求助信号。

新疆地广人稀,所有逝者均可全须全尾地享受入土为安的传统待遇。逝者至葬穴后,宋斌惊奇地发现,新穴竟离亡妻梅桀墓碑不足百米,不禁感慨天地再辽阔也走不出阴阳两界、说不清理还乱的方寸之间。心里琢磨着等殡葬结束后,顺便过去看一下她。

一个月前宋斌把妻送进土里后,只在“头七”来过一次,谈不上思念,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当时他发现坟茔上蹲着一只猫,洁白无瑕,性情温柔。起初他以嬉戏心态上前挑逗,突然发现,它的眼神隐含某种不甚明朗的哀怨,内心不由得一悚,落荒而逃。

曹警官入土后,他最终还是没有过去看一下亡妻,他依旧心积怨气。

上车前,他忍不住朝亡妻墓碑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有看到那只猫。上车后,听到逝者家人张罗帮忙的人去吃答谢宴,要不要去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车队去了,不为别的,他肚子有点饿。

亡妻梅桀生前系市歌舞团舞蹈演员。业务水平一般,在没有嫁给宋斌之前,几次情感纠葛远远高出了她的演艺声誉,有两个人曾为她试图自杀,其中一个还成功了。那人是个古玩老板,梅桀父亲的朋友,论年龄应是她的长輩,可是这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老头,从歌舞团对面的邮电大楼上纵身跳下。死者单从外表上看毫发无损,甚至显得很安详,内脏却摔得稀巴烂。

那天她没有在团里,她被借调到市电视台担任鉴宝栏目主持人。有人说梅死去的父亲欠了这个人一笔债,父债子还,梅桀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结账,结果又背负人家的感情。殉情之事闹得小城一时甚嚣尘上,她把自己反锁在屋内,三天没有出门,怕死者的家人找她闹事。同时她又隐隐自得于浅薄的虚荣,负面炒作之功效促成名气的提升也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当这个年轻的小女子独自在家时,由于精神紧张幻觉频发,她会明显感到死者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毛骨悚然,那里曾是他们反复做爱的地方。这样下去,她会疯掉的,她想逃离,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最为现实的好办法就是尽快找一个男友,不管是谁,能陪她驱散恐惧释放郁闷打发寂寞就行。

通过网络,她认识了药剂师宋斌,此人除了准确无误地给病人抓药,摄影也不错,这符合梅桀的基本标准,青春不留白。他给她拍写真并自费为她出了一本写真集,这让她很满足。据说漂亮女人性激素分泌为常人的一百倍(美女易得卵巢癌亦是不争的事实),在一次沙漠拍摄中,她裸在浩渺无烟的沙海里,流沙的粗粝对肌肤不可逆的抚摸撩拨;浓艳高远的蓝天金属般特质的炽热阳光,群雁高空的哀鸣,甲壳虫在皮肤上坚硬地行走……这一切,都使她渴望被征服被践踏:“抱我……”她说。

宋斌放下相机战战兢兢地抱住她,她便如流沙一泻千里。女人渴望被“践踏”这一关,宋斌过得马马虎虎。

婚后,梅桀让他搬进自己的住处,这给了宋斌又一次精神抚慰,但梅的话音一转,让宋斌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买辆车:“……你看,这样一来,咱不是车房全具了吗?还有装潢和买家具啥的。”宋斌的房子地处城乡接合部,面积小楼层高交通也不便,但那可是他节俭十年的汗水结晶,说卖就卖有如剜心割肉疼死人的。可是老婆的理由无懈可击。再说,彩礼和婚礼的钱他分文未出,娶老婆总不能一毛不拔,更别说老婆长得漂亮,多少双眼睛垂涎欲滴地盯着她,恨不得他这个貌相平庸的“捡漏者”赶紧死掉。

最终让宋斌狠下心卖房的是梅桀的住所。那是梅家祖父遗留的老宅,祖辈曾为民国要员喜古玩收藏,民国时中原盗墓猖獗,官员借兵权之威渔翁得利,因而为梅家留下不少珍贵藏品。宋斌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栖身于古腐棺椁一般的朽木老宅居然是一座金山宝窟,娶美妻聚财宝,宋斌被好运冲得晕头转向,一直都没有搞懂此生何时修得如此宏福大运?

卖了房,他把钱都给了妻子,车买了,装潢和买家具却搁下了。

“……装修我看就算了吧,就不要惊动陈放百年的老物件了,听说很多人装潢添置家具后都感身体不适,不如出门旅游合算,你说是不?”宋斌听着依旧在理,因甲醛落得家破人亡的事例不是传闻,旅游吧。可是梅桀太忙,旅游也搁下了。

古朴老宅的客厅西面,整个一堵墙都被一套晚清檀香木格式橱柜所占有,里面陈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藏品。东面一堵墙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时尚衣柜,里面挂满了梅桀春夏秋冬的各类衣物道具和演出服。她从不允许宋斌的任何衣物挂进自己的衣柜里,说女人衣服混合了男人的味道会产生出一股积怨的气味,这是神马逻辑?不挂就不挂,小事一桩,只要她开心一切均可忽略不计。在墙的另一面依旧还是一个镶有打磨玻璃门的博古橱柜,里面依旧还是摆满各类古玩。梅桀有时并不太珍惜它们,缺钱时她会拿出去贱卖,有时还会拿出来当普通器皿使用。梅桀爱喝酒,梅父生前留下不少中外名酒藏入柜中,原本为收藏,但都被梅桀一瓶瓶喝掉了。“酒是用来喝的,藏什么狗屁呀?”这小个败家子如是说。

可笑的是,柜中有一对晋代酒爵和唐代夜壶,她会用其斟酒并将酒倒进夜壶中,吟曰:“浸宫妃陈浆尿渍,嗅帝王唇迹呕液,醉梦于粉黛枕臀疑龙体压身,吾欲将千年恩宠一屁股坐进此夜,闷死狗日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哈哈哈……”

梅桀放浪饮酒,让柔弱卑微的宋斌非常不适。但也只能在百般无奈中收拾桌上残局,以免这些珠光宝器被醉女子掉。那对名为爵樽的晋代酒杯,他也曾与梅桀对饮过一次,那是他们刚从沙漠拍摄回来,满足后的梅桀将铜器碰得叮当作响,但也仅此一次,之后它就被女主人封存。后来他发现,那仅仅是对他宋斌一个人所做的“封存”,只有让她“尽兴”的人才有资格享用它。有时她自己也会拿出来,双双斟满,对空气中的假想人说话,却对宋斌没有丝毫邀请之意,孤赏独斟。

婚姻持续到第三年,梅桀对宋斌这个临时救场的人越来越没有感觉,她的情绪开始变得低落。那次沙漠之爱明显成为他们彼此的骗局,把他们骗进婚姻后,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长眠不醒。本以为夫妻性事是消除冷漠的可口良药,可身为药剂师的宋斌却拿不出什么好药缓解爱人之苦,不是说他拿不出,而是她太具耐药性,尽管他在挥汗如雨中试图唤醒她并不断地推陈出新,爱人依旧坚不可摧,他和她都感到很难过,她似乎比他更难过。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了。”她说。那些曾被歌舞团解聘,那些随职业一同消失的蒸蒸日上的商演,那些追求者、闺蜜等等的离去她都可以忽略不计,唯独爱,必须尽善尽美,尽善尽美。她见宋斌黯然神伤,安慰道:“我也没有办法,你的气息、身体都跟我不在一个地球上,对你的感觉总像是我哥或是儿子,那个跳楼的人也一样,只能做我的儿子……”

“不,我只想在丈夫和陌生人之间作选择。”宋斌沮丧到哽咽。他拼命抽烟,她也叼上一支拼命吸,两人依偎在一起就像患难狱友。

不过,梅桀从没有想过离婚,宋斌除了“不行”其他都太完美。他真诚本分聪明温柔,真心实意忠贞不贰地疼她爱她,对这样一个言听计从帅气又舍得为她花钱的“救场人”,倘若失去,她可能这辈子不会再找到了。宋斌也不想离开她,离了婚他住哪儿?这里的一切均为女方婚前财产,他会净身出户,此时恍悟卖房是他人生犯下的最大错误。

梅桀要在夹缝间寻找平衡,出轨是必然的,她跟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健身教练偷情已达数月之久,那人是个有妇之夫并且一点也不打算离开老婆,这倒比宋斌和那个跳楼老鬼聪明多了。梅桀对这个体格健硕的老男人有感觉,“感觉”这个东西对宋斌和梅桀既苛刻又残忍,他们都是好人,都特别渴望彼此均有好的感觉,可是偏偏这个“感觉”分明就是一条养不熟的野狗,好吃好喝供着,胳膊肘还是要往外拐。

80后的梅桀,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没有人做伴,母亲在国外,父亲是个考古学者,一年四季总带着一股腐尸气味,他妻子受不了这股气味,断然离去。不久父亲因私吞古物入狱三年。出狱后就病了,一病又是三年,那年她只有十岁,她照顾不了他,父亲托人把她送进寄宿舞蹈学校。生命垂危那几天,学校老师把她送到医院去看父亲最后一眼,她没有看到爸爸却看到妖艳的母亲,她想为孩子代管那套房产却被濒危者拒绝了,那是一段有亲人却比没有更糟糕的生活……爸爸生前父女俩很亲近,父亲死后,她就从那个跳楼的老男人身上找父爱,那人却把她爱到生命里。现在,跟她亲的人都死了,活着的就剩宋斌一个人了,这样一想她就有些后怕,她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宋斌。除了那事,宋斌是个完美的男人。

宋斌也不想离,梅桀太美丽了,在他心里,那美极为霸道地剥夺了这座城市所有异性存在,那美固若金汤地统治着他,他一旦离开她恰似天兵棒打牛郎,失去的不仅是织女还有天堂。宋斌很痛苦。

他时常坐在塞纳丽酒吧里和好友张喝闷酒。

“伟哥也不管用?”好友张问。

“不是生理方面的事,我很好。她却没感觉,但我有,这是关键。”

“她根本不爱你。这婚姻早散为好。”张一针见血,此人也酷爱老物件,他点烟,用一只壮硕的仿巴顿牌打火机,那砰砰的开盖声威武霸道。

宋斌回回醉得不省人事。好友张翻看宋斌桌边手机里储存的照片,赞不绝口:“啧啧,真漂亮。”他看照片,看所有的信息。

健身教练让梅桀非常着迷,他不仅有一身肌肉,四肢还有浓密的毛。宋斌每时每刻都感到那教练就在自己身边。他在他们的大床上发现了一些粗壮浓黑的体毛,不是妻子的,当然也不是他的。他们为什么不开房不车震不野合,偏偏对他的大床情有独钟?凭仗一身肌肉欺他瘦小文弱没有胆量没有人?他想他应该让这头“金刚兽”知道,猫的胸腔里始终跳动着一颗老虎的心脏……但冷静下来时,他确实感到自己就是一只猫,他的悲哀始于天性柔弱,终于忍气吞声,法律即便给他一个杀人名额,他也未必敢动人家一根毫毛,在这一点上,他们比宋斌自己知道得更加清楚,所以他们有恃无恐。完事之后两人总要交杯换盏喝一点,每次下班回家,他都會看到垃圾桶里的烟头和桌上的酒杯。不仅如此,屋内似乎还蔓延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这味道有点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梅桀知道健身教练有家室,但是真遇见了又有些受不了。有一次,在购物中心遇见了教练夫妇,当时,她冲几步之外的教练微微一笑,但是后者并未理会,教练的眼睛明明看着她,但眼神空然,她就像一缕气体没有丝毫存在的意义,她明白他老婆就在身边,她感到收到了侮辱,她也不管宋斌在不在身边,孤零零地站在货架旁哭了起来。那天晚上,她主动要跟宋斌做爱,她唤着那人的名字,宋斌瞬间幻化成健身教练,他带了某种仇恨狂怒如兽,事后,宋斌觉得灵魂和肉体同时被践踏。

宋斌决定离开她。“你不能离开我。”他知道她会这样说,他是她天下最好的倾吐对象、按摩师、亲同手足的哥哥、烹饪家、司机……样样堪称完美。

“不离可以,”宋斌说,“答应我和那个健身教练断绝来往。”

“我尽量。”她说。

“还有。”宋斌得寸进尺,“每星期我们必须保持一次。你觉得不爽,我很好,我很好你知道吗?”

“好吧。”

事后这两件事,她一样也没有做到。第一周她勉强履行了一下承诺,宋斌劳作的过程中,她会拨弄手机或拿过一张报纸来看,催促他:“你快一点。”很像一个城管在驱赶正热心做生意的摊贩。这还不是最糟的,等不到把摊贩撵走,他“生意”的那盘菜已经凉了。

不能再受侮辱了,但绝非一离了之。他的房子搭进去了,她得翻倍还给他。对方有房产古董家具资金,若在分割判决上争取主动,就必须将他们捉奸在床,取像为证。

他购买了几个针孔摄像头,他让它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分别蹲守在客厅主卧浴室的缝隙内。然而一月下来,镜头里空空如也。他哪里知道人家道高一丈,把车载电子狗带进来,“狗鼻子”将那些“地雷”逐一清除。

好,不是喜欢美酒助性吗?很好,如果加点作料也许味道会更爽吧,宋斌恶胆萌生,他以职业之便取些剧毒“作料”轻而易举。做起来也很简单,微量颗粒置入酒爵口少许即可。可人家偏偏就不再动那酒和酒杯了,殊不知他們反把他偷窥了个明明白白。

有一回他中途返家,门却被反锁,他已确定必将捉奸在床,正欲破门,门开了,只见妻子睡眼惺忪懈怠厌倦地站在门里:“你敲啥,你没钥匙吗?”

他没时间废话,举着开启摄像功能的手机直冲卧室,无人,门后床下衣柜洗手间窗外……他都没放过,就连马桶盖他也掀起来看了一下,没有。可桌上明明一双碗筷,男人的体臭,人头马的死亡酒香,还有那熟悉又陌生的汽油味。他抓起碗筷狠狠摔在地上。

“神经病。我成全你,明天就去民政局。”

他大喊:“不去!”没有证据怎么可以去。

“不去你就别胡闹!你不就是想要吗?我给你。”她温柔地说话。他凶猛地扑上去。他想做一个真正的强奸犯……

偷情者到底去哪儿了?四层楼他是不可能跳下去的,莫非他会飞檐走壁?他怀疑家里有暗道机关?老婆上班后,他请来开锁工,打开所有橱柜,清空里面东西,突然发现靠墙的柜面有一道裂缝,手指一抠,居然打开了一道小门,明亮的阳光射进来。原来衣柜背面还有一扇窗户。窗边有如小蛇一般盘着一圈拇指粗的尼龙绳。窗子离地面不高也不低,放下绳子刚好垂到底,暗自佩服这个偷情男一点不愧对他那身肌肉。地面放了石凳石桌,围在小区四周的矛式铁栅栏距离墙壁不过两米,此时,宋斌只要抽掉绳索,偷情者便再无退路。细一想,就算捉奸在床,那个肌肉男对付他可能比弄死一只鸡困难不了多少,他又把那圈绳子放回原处,不过,一根用利器做了处理的绳子再放回去,当然就不是简单地放回了。

三天后,宋斌夜班,半夜返回家里,和往常一样,门照样被反扣了,不一样的是,他把门敲得心平气和,不急,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他靠在门上抽起烟来。突然,门被屋里的人拽开。老婆满脸惊恐:“救救他吧!”他故作惊恐:“谁呀,怎么了?”他举着手机进屋。

“你就别录了。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救他一把吧。”梅桀在身后哭求。

只见柜门大开。宋斌轻车熟路地踏上柜门朝窗下张望,夜色中,一个男人悬于一米下的墙檐上,下身裸露。真是好身手呀,绳子断了他却没有掉下去。他不紧不慢地取证后,心想,把一对爱者逼上绝路没有一点必要。于是他抽出身上的皮带垂下去,“抓住!”男人很听话,抓住带了他体温的皮带,一米一米地攀上来,到了窗边,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这时另一只手也被妻攥住,一使劲,男人的一张脸呈现在宋斌眼前,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淡淡的汽油味和巴顿牌打火机终于联系在了一起,居然是好友张:“对不起,宋斌。”他摇了摇头,松了手,男人的重量瞬间转移到妻的手里,两人的手死死扣在一起,他转身移到妻的身后,做了一个弯腰起身的小动作,眼前的两个人便消失在窗前……

天亮后,人们看到一对男女一仰一俯挂在栅栏的矛尖上,锐铁穿过梅桀美丽的眼睛……

丈夫捉奸,逃避不及坠亡,这是警方的初步断定。但是负责此案的曹警官对那根绳子产生了兴趣:那整齐地切进三分之二的断口,似乎精心地埋下一个预谋。

“……先不谈绳索,从我们调出的马路对面的监控来看,影像在显示男死者悬于窗外时,窗里搭救他的人,除女死者外好像还有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应该可以拽得起窗外人的,可是不知怎么,其中一个人突然松手离去了,之后,女人突然失控,那个人在女人身后似乎干了些什么?那个人是谁?”

警察很敬业,宋斌心中一凛,不禁哀叹,该来的早晚来,也许这是命。然而就在他准备以沸水烫死猪的心态处之时,却发现警官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巨大的檀香木橱柜里的古玩,似乎他对案情津津乐道的职业解析只是闲聊。

“……当然,我们没有证据判定有人对这根绳子动手脚,他是否心存险恶也仅限于目前我个人的猜测,不足以构成证据。我们还需进一步调查,希望你认真协助配合调查。这两天,你暂时不要离开这座城市。”曹警官一边浏览着贵重物器一边说:“聪明的人当然不会在我们的案宗里再写进‘潜逃二字吧。这些老物件看上去不错哦。”

他笑得有些诡秘,表情别有意味。

“……你放心,我绝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半步。曹警官喜欢古玩收藏?”宋斌小心翼翼地问。

“皮毛,不过,喜爱是不假。这东西应该是五代的。”他很识货。梅桀祖父的主研科目为五代十国。

宋斌打开橱柜。警官把一只酒杯拿在手里,连声称道:“好东西,帝王室里的酒爵。”品相好,包浆也到位。” 他爱不释手。

“曹警官好眼力。”宋斌一旁吹捧。突然,警察说:“绳子是你割的。”不是疑问,是肯定:“你希望他们死。”

这警察的思维跳得比鸟还快。急转直下的质问,让宋斌顿时张口结舌。之后他嘿嘿一笑:“警官您别逗了。喜欢你就拿去吧,这些你都可以拿走。”

“这怎么可以。公是公私是私。不过,它的真假有待于甄别,我倒是可以为你作一下鉴定的。”

“这个鉴定由警察叔叔来做,安全又准确,我放心。”

宋斌迅速找来包装盒,打包装箱并打趣道:“倘若欲重温远古帝王之糜烂,用其小酌一番的话……”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本想说,千年陈腐百年渣,你得涮洗一下才是,因为酒爵上尚有他点的烈性“作料”。但见警官百看不厌地在屋里溜达,于是他改口道:“……瞬间会错乱了时空,做一次千年穿越此乃人间之大享乐……”

宋斌点头哈腰哈哈哈,警察也嗯嗯嗯。宋斌发觉,汗已湿透后背。

之后,橱窗里的唐彩宋青花瓷,明代砚台字画,咸丰鼻烟壶,光绪间青龙手刀,康熙酒柜,英王室座钟……一件件都被拿去“鑒定”,一来二往,他们成了“朋友”时而小坐于塞纳丽酒吧。

殡仪馆附近有家不错的餐馆,参与出殡的宾客们被安排在这里吃饭。宋斌桌旁坐着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年老色衰的她尽量使自己胸部高挺,似乎在用尽一切办法,让人知道她年轻时也曾漂亮过,不过,她脸部涂得有些夸张,口红都抹到了唇外。这是张的母亲。

“唉,都死了。”老太太望着一群送葬后来此进餐的人自语道。她怀里抱着一只猫。居然是只独眼猫,他心一紧,他认得它,两次去祭扫,它都在妻的坟旁转悠。它目不转睛地看他,那眼神显得有些熟悉。“阿姨,您这猫好乖。”他试着摸了它一把。

“从坟地带回来的,每次去看儿子,它都趴在坟头上看着我,把我的心都看碎了,我觉得它就是我儿子,投胎转世成猫了。”

宋斌把它抱过来,让它仰面躺下,几个米粒大的小乳头整齐地排列在腹部,它是母的。之后,猫那仅有的一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神特别熟悉。“梅桀?”他暗想,不由得有点害怕。好像是证实了他的猜测似的,猫竟然冲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哀怨且愤怒。

听到猫叫,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个慈祥的微笑说:“它有点认生,像我儿子小时候。”

猫的那只好眼还是一直盯着他。

他抽了一小口烟,朝猫脸喷过去。然后冲老太太紧张地笑了笑。他伸手对老太太做出想抱一抱小猫的手势,老太太点了点头。

他把“梅桀”抱在怀里,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又俯下身子亲了亲她:“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它喜欢你。”老太太惊奇地看着他们说,“瞧,它舔你脸的样子真亲,我从没见过它那样舔陌生人。”

回到家后,宋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一位收藏者,叫他过来拉走卧室里那个巨大的木衣柜。衣柜从门里走不出去,工人卸了窗户用绳子吊下去。邻居们好奇地看着衣柜缓缓而下,他向邻居们解释,睹物伤情,衣柜老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邻居们为他叹息。

风平浪静了。没了衣柜,房间陡然变得宽敞,有半瓶酒从墙角显露出来。一瓶名副其实的外国好酒,酒给他的好心情带来某种仪式感,他斟满茶杯,一口喝下,洋酒劲大,一杯就把他打倒了,他躺在床上,突然感到腹部绞疼。这不是醉酒的征兆,他想站起来,找手机求救,可这一切都做不到了,他想不通,酒里怎么会有毒呢?他哪里知道,妻曾把倒进酒爵的酒又倒进瓶里。

这时,他隐约听到门外有猫叫,叫得很凄凉,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弥留之际,似乎有人粗鲁地敲门,他断定是警察……

作者简介

尹德朝,安徽桐城人,现居新疆克拉玛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十月》《当代》《长江文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多家文学刊物发表并转载中短篇小说百余篇,著有长篇纪实文学《父辈的丰碑》,长篇小说《柳梭沟的春天》《沙潮骤至》,中短篇小说集《盐碱滩往事》等。获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新疆第三届天山文艺奖。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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