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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色海棠

2022-05-30万胜

北京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白梅树德

下岗后,我换了很多工作,都不长久,最终选择在医院做护工,一干就是十年。经我手康复和死去的患者不计其数。虽然我和他们的相处很短暂,对他们的身世和心事却很了解。人生病时愿意有人陪伴,喜欢向人倾诉,有些话亲人们嫌烦不爱听,有些话他们不想被亲人们听,我这个贴身的外人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有一位孤寡老人,精神有点问题,不伤人,只是时常神情恍惚。在我护理的病人中,她是最省事的一个,其实养老院花钱给她雇护工只是为了看着她不出意外。她走得毫无征兆,头天晚上她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早上我照例去叫醒她,发现她已经凉了。她生前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那些事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她在这世界上经历了那么多啊!都不作数了吗?一个人如果死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就相当于根本就没活过一样吗?从此,我开始记录他们的事,我想至少让他们在我这里留下一点痕迹吧,尽管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白梅

苏屯曾是日本满铁的附属地,因此,1945年以前这里住过很多日本人。海棠街上的东风浴池最早是日本人开的钱汤,中国人不许进。那时钱汤的对面还不是商场,是一座寺庙,香火不旺。钱汤的后身是日本人建的神社。紧挨着神社是一排日本楼。

白梅的父亲白福连是唯一可以随意进入钱汤的中国人。他在火车站里谋职,跟日本人称兄道弟。他每天都会去泡澡,泡完澡就到对面的寺庙跟老和尚对坐,日子很悠闲。

苏屯火车站的站长叫松本贺,小个子,敦实,罗圈腿,爱爽朗地大笑,像京剧里的花脸。他常邀请白福连携妻带女到他家做客。白梅和松本贺的儿子松本淳一郎同年出生,松本贺在家里办满月宴,把两个婴儿放在一起,给白梅取了个日本名字,叫百奈子,说两个孩子以后就是异姓兄妹。一天,白福连听说自己被抗联列入锄奸黑名单,吓坏了,恳求松本帮助,松本贺便把白福连一家安置在自己的日本楼里,两家成一家。白福连一家就此彻底融入日本人的生活。

若干年后,神社被铲平,这地方改建成冰果厂。日本人的钱汤保留下来,更名为东风大众浴池。日本楼始终没动,白梅和母亲一直生活在里面。

1950年前后,曾有个工作组来到日本楼,調查白福连的汉奸问题。白梅当时七岁,只知道蹲在地板上玩儿。审问她母亲的那个人很凶,喊声大得房子装不下。她的母亲则低头含胸,始终重复两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好人。当天,她们母女被带走,关进一间破旧的平房。这一夜,母亲始终紧紧抱着女儿。白梅感觉到母亲的身子一直在抖,她以为母亲冷,可那是夏天,闷热。

第二天,有个人来见白梅母女,不是审问的那个人,但穿的制服都一样。这人面善和蔼,蹲下身子和她们说话,语气轻,像怕惊动了谁,还捏白梅的小脸蛋儿,逗她乐。这人给白梅的母亲一张字条,告诉她不管到什么时候这个护身符都不能丢。随后,白梅母女又被送回了日本楼。送她们的仍是审问的人,这回变温和了。

白梅对送护身符的那个人记忆深刻,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尤其是手上,捏过她的脸蛋后,那种香味似乎就一直残留在她的脸蛋儿上,总是提醒她有这么一回事。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到沈阳的慈恩寺去,才知道那种气味原来是香火味。

白梅对父亲没有记忆,她了解的一些细节都是听母亲讲的,比如父亲是大个头,肩宽背厚,像苦大力,其实心细手巧,为人和善,遇事有主张。这从小打下的烙印,一直到上学才被动摇。有个会画画的同学给她父亲画了像,精瘦的鬼样子,鼻子下还有一撮小胡子。同学们都骂她是汉奸,人人都欺负她,每次玩打鬼子都强行拉她去当汉奸,押着游行,不但拳打脚踢,还往她脸上吐唾沫抹脏泥,她因此变得孤僻冷漠,活到四十岁都未嫁人。

东风浴池对面的寺庙“文革”时被夷为平地,建成苏屯最大的百货商店,二层板楼,一楼农具电器自行车副食,二楼服装鞋帽日用百货。白梅像父亲一样爱洗澡,洗完澡就去百货商店,不买东西,就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商品,闻里面的味道。

1984年冬,这天中午,她从浴池出来,朝对面走,头发湿漉漉冒着热气,刚一会儿就冻硬了。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天太冷,湿着头会生病。说话人口齿不利索,一字一顿,发音怪异。白梅以为这人有病,回头看,是个穿黑呢子大衣拄着手杖的瘸子。会画画的同学站在旁边,指着白梅对瘸子说,喏,她就是你要找的人。

瘸子笑得不自然,鼻头和眼圈都红着,像是被冻的。

白梅皱着眉打量瘸子一番,没说话,扭头就走。

瘸子说,别走,别……

同学也喊,白梅,你等会儿,人家是日本人,漂洋过海来找你的。

白梅说,不认识。

瘸子说,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是好朋友,你的父亲是我们家的恩人。

白梅停住了,回头问,你认识我?

日本人笑说,百奈子,你就是百奈子!

白梅有点蒙,你叫我啥?

日本人说,百奈子,我父亲给你起的名字,我叫松本淳一郎,我也有中国名字,白再生。

白再生来到苏屯时,白梅的母亲已病故两年,所以关于两家之间的渊源只有白再生说得清楚。白再生告诉白梅,那年他年纪太小,没有记忆,而且母亲对这些事也很少提及,直到他十八岁,母亲才给他讲起那次逃亡经历,如果没有白福连的帮助他们一家绝没可能逃回日本,或许早已死于战乱,母亲说这样的恩情不能忘,条件允许一定要回到中国去报恩。白再生一直记着母亲的话。五年前母亲去世,只剩他一人,这次正赶上他所在的公司到中国考察商业项目,他便随商务考察团来了中国。

我爸跟你们一起去日本了?白梅问白再生。

我听我母亲说,你父亲把我们一家送到解放区后就返回了,我们一直等到战争结束后才启程回日本,这期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白梅说,我爸长啥样?

白再生说,我家里有一张父亲留下来的照片,但在我小时候,家乡发生了一次大地震,照片都遗失了。

白梅刚兴奋起来的目光随即黯然,也没再往下说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日本人,心里不是滋味。因为父亲,自己从小受了太多的冤枉气,可今天证明,她并不冤枉,父亲果然帮助了日本人。因此,白梅有点恨白再生,她对白再生说,我不知道过去的事,而且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不用你来报什么恩,你走吧。

白再生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小时候一直受歧视,我的父亲加入了你们的抗日队伍,跟着去打仗,也没能回来,我们一样的遭遇,我想尽量帮助你。

白梅冷笑,你跟我咋能一样呢,用不着跟我这儿装活菩萨。说完朝前走,没再回头。

白再生没跟考察团回日本,而是在火车站前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他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到处闲逛拍照片,二是围着白梅转。白梅在冰果厂上班,每天白再生都会准时出现接送她上下班,就像她的影子。一个外国人疯狂追求一个嫁不出去的中国老姑娘,这在当时成了苏屯的一段奇闻。

白梅拿白再生没招儿,只能置之不理。但白再生却得寸进尺,他开始干涉起白梅的生活来,比如白梅到菜市场买菜,他就在一旁告诉她,这个没营养,那个不适合她吃;白梅到百货大楼买日常用品,他也在一旁出主意,惹得别人直笑话。白梅一开始很烦躁,渐渐地发现这个日本人懂得还真多,而且说得也头头是道,不知不觉中就产生了微妙的心理依赖,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征求白再生的意见。她态度上的扭转,让白再生非常兴奋,他就表现得更加积极。

一天早上,白梅醒来,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窗台摆上了花,床单被罩换了花式,物品的摆放变得规规矩矩,饮食习惯也跟以前不同了。她心里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愉悦,这就叫幸福吧?她想。从小到大白梅一直都活得压抑自闭,除了自己的母亲没人在乎过她,她也从来不在乎别人。母亲走后生活对于她来说就成了没滋味的白水,熬到哪天算哪天。自从白再生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原来的生活就像老照片,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现在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有了色彩,五颜六色,由淡到浓。

这天,白再生像往常一样送白梅到家门口,把她买的东西递给她,转身要离开,白梅突然说,要不要进屋坐會儿?

白再生有点受宠若惊。他第一次踏进白梅的家,显得特别拘谨,像木偶一样。白梅让他坐,他就笔直地坐着,两手放膝盖上,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白梅沏了一杯白糖水给他,他用两只手抱着杯子,像怕冷似的。白梅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走后她的家还是第一次进来外人,而且是个男人。两个人就那么沉默了好久,窗外的天很快就黑了,窗户成了镜子,映着他俩。白梅开始紧张起来,说要不,你走吧。

白再生起身,把水杯放到桌上,规规矩矩地向白梅鞠了一躬,说,那我就告辞了。然后直挺挺地走出门去。

白梅感觉屋子很空,仿佛什么东西被白再生带走了。她把那只水杯捧在手里,好像那种温热是白再生留下的。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自然多了,白再生没用白梅让就跟着进了屋子,像回自己家一样。他主动给白梅做了一顿日本料理,摆好饭菜,从呢子大衣的兜里掏出一瓶清酒,两人对坐窗前开始吃饭。白梅怕人看见,起身去拉窗帘,白再生说不用吧,这样很好。白梅一想倒也是,拉上窗帘反而更说不清了。

二人对坐窗前,就着一轮明月,斟上清酒,白再生端起杯说,百奈子……

白梅说,别别,你还是叫我白梅吧,我不习惯。

白再生说,也好,我能想象,我们的父亲曾经就像我们这样坐在这里一同喝酒的样子。

白梅说,你见到过那张照片吗?

白再生说,那张照片一直被我母亲当宝贝珍藏着,从不拿给别人看,不过,我十五岁那年趁母亲不在,偷看过一次。

我爸长啥样?白梅问。

你的父亲很魁梧,站在我父亲身旁,我父亲才到他的胸脯,面目记不清了,因为怕被发现,没敢多看。

我妈说他长得像苦力。白梅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母亲讲,其实我父亲早就知道你的父亲是共产党的特工。

我爸爸是地下党?

是的,但我父亲一直替他隐瞒着,我父亲没杀过中国人,这一点你的父亲知道,而且我父亲主动参加了抗日队伍,我们都痛恨那场战争,回到日本后,我母亲隐瞒了我父亲的事,但我从小仍然被看成是懦夫,挨欺负,没人愿意跟我们家来往,所以我能理解你的不幸。白再生苦笑。

咱两家根本不是一回事儿。白梅不禁叹口气,她想起了那个手上带着香火气的人。可惜,我父亲一直没有个信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二人世界,小口抿酒,轻声诉说,是一种非常受用的感觉。白梅胸膛里像生起了一团火,文火,慢慢地把整个身子都烘热了,脸也开始发烧,脑子晕晕乎乎的。她的意识有点往外飘,她努力抓住,不让它飘走。她想这样可不行,自己要是迷糊过去,发生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于是她说,你走吧。

白再生的脸也醉得红扑扑的,站起身,规规矩矩给白梅鞠了一躬。

白梅笑说,你们日本人咋这么奇怪呢,动不动就鞠躬。

白再生说,跟我回日本吧。

白梅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可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想法。出国这个词在她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概念,她连苏屯都很少出去。

跟我回日本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白再生又说。

白梅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举动,她突然站起来,甩给白再生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完,两个人都愣住了。白再生转身开门下楼,消失在夜色里。她的眼泪簌簌下落,然后是号啕大哭。到底是为什么呢?真是搞不清楚,就觉得一直堵在心口几十年的那块东西突然就通了。大哭一场后,情绪稳定下来,她才开始为打了白再生而后悔。她站在窗口朝火车站的方向望,虽然看不见招待所,但她似乎能感觉到此时白再生也在某个窗口与她对望。

白再生依然如故,准时出现在白梅的视线之内,白梅想跟他说句道歉的话,但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有那份内疚在心里,她对白再生亲近多了。

离小年还剩两天,白梅和白再生约好小年到家来吃饺子。白梅包饺子是跟母亲学的,好吃又漂亮。母亲在世时,逢年过节还会包顿饺子;母亲去世后,她就再没了包饺子的心情。小年这天早上,她早早就开始准备。其实,就两个人吃,不用大费周章,可她就是想隆重一下。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心情了。拌馅、和面、赶皮,酸菜肉的,包好了,下锅煮,热腾腾的饺子捞上来,蒜泥酱醋也都齐全了,可人却一直没有影。她只好穿上军大衣,到招待所去找。一路上她就想,是不是病了呢?他一个人从那么老远的日本跑到这儿来,没亲没故的,病了也没人管。越是这样想,她内心的愧疚就越重。天上下起了雪,雪花细细碎碎,像撒面粉,馬路上前几天下过的雪被车轮轧结实了,跟冰一样,这次又铺了薄薄一层雪,走起来一跐一滑。好几次她都差点摔个仰八叉。到了招待所没见到人,一打听,白再生头天晚上赶火车走了,说是回日本了。雪突然就大了起来,她站在雪里想啊想也想不明白,这人咋会这样呢?

白梅气哼哼地走回家,脚步凌乱,摔了好几跤。看着那三大盘凉饺子,她心里难受,一个也吃不下,干脆躺在床上,盖上被,想睡一觉就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就当是做了一个梦。可脑子里乱糟糟的,总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像沉重的钟摆,左一下右一下,咣咣咣地敲击她的神经。

这人咋能这样呢?

她突然坐起来,望着窗外渐黑的天色,“出国”这个词忽地冒出来,越来越清晰。她问自己,日本很远吗?她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太少了,他具体住在日本的什么地方,工作在哪个单位,一无所知。她去找会画画的同学,同学一脸讪笑,反问,你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那个春节,白梅特别难过。别人家都欢欢喜喜放鞭炮吃饺子,她自己闷在家里,什么也不想干。她好几次都想把白再生捧过的水杯摔碎扔了,可每次又轻轻地放回桌子上,连洗都不敢洗,怕把白再生留在上面的气味洗没了。

开春的一天,白梅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把家重新规整了一遍,窗台上的花扔了,窗帘和被单都换成了旧的,物品故意摆放得乱七八糟的,连那只杯子也扔了。总之,她尽可能地消除了白再生的痕迹。白梅的日子又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上班下班,洗完澡逛商店。总会有人问起,那个日本人呢?她也不答话。在别人看来白梅又是白梅了,其实她比以前更加绝望,对人更加冷漠了。

夏天到来,爬山虎几乎包住了整栋日本楼,窗户也被封死了,日本楼像是被套上了一件绿毛衣,这跟白梅很相似,在她的身上看不出季节的变化,她始终穿着一身宽松肥大的工作服,夏天的燥热似乎对她不起作用。工作服把她衬得更瘦,风大的时候,衣服被鼓起来,整个人像一只随时会飘走的气球。

再有人向她问起,那个日本人呢?她便一脸疑惑地看着对方,好像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什么日本人?哪来的日本人?于是大家都认为她脑子生病了,一边怜悯她一边疏远她。

这天她真病了,发烧发冷浑身疼,起来给自己倒杯热水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躺在床上,等着病情要么加重要么减轻。屋里很暗,自从爬山虎封住了窗户,她就再也没挡过窗帘。阳光勉强透过爬山虎绿色的叶子,给屋子带来一点光亮。这暗绿的、不停摇曳的光线,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置身在一座坟墓中,那一丝光亮是从鼠洞透进来的。绝望和恐惧就像一群啃噬她骨肉的虫蚁,迅速占领了每一寸肌肤。

白再生再次出现是在第二年的秋天,拎着只大箱子,背着个鼓胀得要裂开的大双肩包,站在浴池门口,也不说话,就那么死心塌地地等着。有人认出他,赶紧跑进去喊白梅。白梅无动于衷,站在淋浴下一遍一遍搓洗身子,搓得全身通红,皮肤都要搓破了,搓着搓着咣当昏倒在地上。

白梅醒来时,看见的是白再生的整张脸,比以前灰暗憔悴,皱纹也明显多了。她赶紧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还是那张脸,眼泪管涌般淌出来。

日本楼从里到外被白再生拾掇了一遍,又焕发了生机。白梅和白再生常常坐在院子里聊天,有说有笑,很让人羡慕。白梅每天都给白再生包饺子吃,每次包饺子的数量都一样,四十个。而且要求白再生必须吃得一个不剩。为了不撑着,饺子包得小巧玲珑。白再生问白梅,为什么非得是四十个?白梅说咱俩从生到死这中间有四十年没在一起,用饺子补上。白再生说我们还没活到死呢。白梅说,无所谓,反正以后的日子死不死都得在一起了。

白再生那年为什么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回来,白梅从来没问过。她不敢问,似乎是怕触碰到一些东西。有这样的日子白梅知足了,这份幸福感太脆弱,任何可能刺激它的东西她都在有意回避或者抵触。她总有一种感觉,这日子是偷来的,能过一天就是多占一天便宜。好在,她不问,白再生也从来不主动提起。

在这样的日子里白梅总是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真有在天之灵,看见现在的他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母亲估计会感到欣慰,父亲不好说,因为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没弄明白。

白再生的身体消瘦得很快,本来就不胖的一个人,瘦成了鱼干。有一次白梅发现他在偷偷吃药。白梅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到中国来生活有点水土不服。白梅突然明白了,那种“偷日子”的感觉,其实就是某种预感,她问白再生,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白再生说,我还没决定好,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就决定了吧。

白梅说,那就当我没问。

白再生说,我得回趟日本。

白梅说,我不是说了嘛,你就当我没问,你也别跟我说那样的话,我不听。

白再生沉默了。

我跟你回日本。这句话就在白梅的嗓子眼里,犹豫了好久,终于没能说出口。这一次白梅亲自把白再生送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不远,他俩走了很长时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谁也没说话,一直到把白再生送到站台,火车来了,白梅才一把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白再生不说话,眼泪簌簌落,也紧紧抱住白梅不松手。

给我个时间。白梅恳求他。

什么?

我等你到啥时候?半年还是一年,十年还是八年,你让我有个盼头。

白再生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日语,然后松开胳膊,微笑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爬上车门。

啥意思?你倒是说清楚啊,这种时候了说啥日语啊。白梅跟着火车跑了很远,眼看着追不上了,她喊,说准了啊,你一定得说话算数啊!

白梅牢牢记住了白再生说的那句话,尽管她并不知道那句话的内容是什么,她从离别时白再生脸上的微笑猜测,那句话应该是指一个期限,而且不会太长,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吧。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而沉重地前行,起初的几个月,白梅还能沉得住气,半年过去,她便有点坐不住了。那句话每天在脑子里闪过成千上万次,对她来说那就是答案,只要找个懂日语的人问一下就清楚了。但是她不敢弄明白,害怕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期限,也许真是十年八年,那样漫长她怎么扛得下来呢。现在她扛不住了,太折磨人了,弄明白也好,知道了期限也许会好一点儿。可她认识的人中没有人懂日语,她又不愿意和陌生人接触。

这天,她在浴池里洗澡,听见旁边两个小姑娘聊天,从她们的聊天中得知,她们都是外国语学院的学生,白梅眼睛一亮,赶紧问,你们能听懂日本话吗?

胖乎乎的小姑娘指同伴,她是学日语的。

白梅说,我有一句日本话,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你说吧,我试试。另一个小姑娘说。

白梅内心挣扎了很久才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小姑娘皱眉说,你再说一遍。白梅就又说了一遍。小姑娘说,你发音不准,我听不出来。

白梅很是失望,那句话虽然已经在她心里打上了烙印,但是她仅凭记忆记住的那句话,在万亿次的默念中,不知不觉早已走了样。

小姑娘看出她的失望,心生怜悯,问道,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形下说的?

白梅说,送站,我问他让我等多久。

小姑娘思忖片刻,说出一句日语,问是不是这么说的?

白梅摇头,不像。

小姑娘又说了两句不同的日语,白梅都摇头。当小姑娘说出第三句日语的时候,白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对了,对了,这回对了,他就是这样说的。

小姑娘的表情有点为难,与另一个小姑娘对望一眼,像是在征求意见。白梅急着问,到底是啥意思啊?赶紧告诉我啊。

小姑娘说,这句日语的意思是——别等了。

白梅一个人在浴池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白再生留给她的居然是这么个答案。怎么会这样呢?她慌了,整个宇宙都要塌陷毁灭了,大脑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看不清楚,脑浆子被谁给抠走了,连同骨髓也一并抽走了。下午三点左右,浴池里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一线阳光从高处那扇小气窗射进来,像斜插进来的一根银柱子。水滴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滴答作响,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白梅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白梅,外面有个人等你呢,你快出来呀!白梅浑身一激灵,不顾一切往外跑,跑到浴池大门口,可那里根本就没有一个风尘仆仆、面带微笑的白再生。大街上所有人都停住了,瞪着惊奇的大眼睛看她。她身上顿时一凉,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的,啊呀!赶紧转身往回跑,刚转过身来,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大地轰然震动,随即腾起一团烟尘,东风浴池整个从地面上消失了,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此后,白梅经常做噩梦,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陷坑里艰难地往上爬,那身影一会儿像传说中的父亲,一会儿像白再生。

高月

高月的发廊开在海棠街上。海棠街旁边的小杨树林里有许多理发摊子,剪头两块,加五毛刮脸。一天下来对付个十块八块,晚上收摊,家什儿往自行车上一撂就走,头发茬子到处飞。高月的丈夫大安在沈阳学的美发,不想撂地摊,小两口就在海棠街边上租了间小屋,挂牌月安发廊。

大安剪头比地摊上贵很多,来的也都是敢花钱的潮人,捧得小店生意越来越火,只半年,高月就买下了出租房,又从里到外装修,上了个档次。平时高月负责给顾客洗头和收钱,一年后有了女儿琪琪,就把自己的弟弟从乡下找过来帮忙,又雇了外地姑娘小翠,自己只管带孩子收钱。等琪琪离手了,高月也跟着丈夫学理发。高月聪明,上手快。

房树德是发廊的常客,国营砂轮厂职工,办了停薪留职跑长途货运。他单身,为人豪爽,事看得明白,经常指点高月小两口,还老从外地给高月两口子带土特产。大安跟房树德特别投缘,就拜了把子。房树德比高月两口子大十多岁,尊称老哥。房树德不跑车的时候成天泡在发廊里,把配货的牌子摆到发廊的门口。发廊活少的时候,大安就让高月一个人应付,自己跟房树德跑车。房树德说,男人就得像孙猴子一样上得天入得地,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大安尝了甜头就越来越不安分,没心思做理发生意,总在外面跑,当然也不白跑,偶尔会拿回来很多钱。这让高月的心有点不安稳,要是这么赚钱,那跑车的不都成了百万富翁了吗?有一天她这样问大安。大安给她打了个比方,说咱俩理发跟小树林里剃头的其实都一样,为啥咱就挣钱,他们就不挣钱?一指自己的脑袋说,就看这里,你放心,我就把握一条,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高月似懂非懂。自己的丈夫自己了解,算是个精明人。但她还是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发现大安和房树德的关系似乎出现了问题,大安自己跑起了单帮。

大安越跑越勤,最长的一次三个月没着家。房树德仍经常来,坐在那儿心事重重,还老直勾勾瞅高月,整个人陷入一种迷离中。高月有点不太自在,但也没多想。高月问房树德说,老哥,这些日子咋没见大安跟你在一起?房树德说,别提了,大安这小子,也就是我拿他当兄弟吧。高月觉得他话里有话,就说,老哥,我们两口子一直把你当成亲哥,弟弟弟妹有啥地方做得不對,你是骂是打都应该,就是不能看着不管,他不是做错啥事了吧?房树德说也没啥事,大安年轻,有点燥也正常。

两天后大安回来了,脸色很难看,对高月说这次买卖不顺手,赔了。高月说,赔就赔了吧,以后别乱跑了,有这个发廊也够活了。大安把头埋得深深的,许久不说话。高月说你有些事得多听听老哥的,他有经验。大安反问,这些天房树德还老来?高月心里纳闷儿,平时丈夫都是张口闭口叫老哥的,今天怎么直呼大名了呢?嘴上说,跟以前一样。大安只是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大安本分起来,整天带着女儿玩儿,和房树德的关系也恢复如初。高月的心渐渐安稳了下来。

这天,吃饭时房树德提到明天自己要去云南送货,而另有一批货在大连港需要拉回来,时间撞上了,他顾不过来,想让大安找一个托底的人帮忙跑一趟。大安说别找人了,我去吧。房树德说也行,那就让老弟受累了。第二天早上房树德把货车钥匙交给大安,嘱咐两句就走了。

大安跟高月商量,想把琪琪带着,琪琪已经六岁了,眼看就要上小学,还没看见过大海。高月没反对。看着琪琪乐颠颠被爸爸托上车,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心慌,有点后悔,转念一想,可能是孩子第一次离开自己出远门的缘故,就按捺住了,笑着跟爷儿俩摆了摆手。

车走后,高月一直悬着心,老觉得忘了什么事,却又想不起来。吃过午饭,旁边食杂店的人来说老房打来电话找她。房树德在电话里问大安发车没,高月说已经走两个多小时了。顺便提了一嘴,说琪琪也跟着一起去了,大安要带她看看大海。房树德一听立即火了,说你怎么能让孩子一起去呢?高月被房树德的态度弄蒙了。房树德和她说话从来都和声细语的,这次怎么了?也许跑车有什么说道?赶紧说老哥,你别生气,就这一次,我保证。房树德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缓了口气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啊。房树德留了一个外地的电话号码,就匆匆挂断了。

高月心里越来越躁,还莫名其妙把小翠骂了一通。大半夜,食杂店的人来砸门,让她去接电话,仍是房树德。房树德说他刚接到交警的电话,大安在哈大道营口路段肇事了,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让高月赶紧往营口交警大队去,他自己连夜往回赶。高月一下子蒙了。

高月到了才知道,昨天下午大安的车撞在桥栏上起火,大安当场死亡,琪琪重伤被送了医院。赶到医院时,琪琪还在抢救。大夫告诉高月,孩子属于特重度烧伤,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而且双臂双小腿伤得太重,保不住了,必须截肢,现在情况很不乐观,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高月听着听着,一头栽倒在地。她醒过来时,看见房树德站在病床前。房树德告诉她,目前琪琪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医药费他也都给交上了,不够他还会往里蓄。高月立即要爬起来去看女儿,房树德让她先坐起来缓一缓,然后搀扶着她去重症监护室。

隔着玻璃窗,高月看见被纱布裹得像小木乃伊的女儿,说这还是我的琪琪吗!身体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号啕起来。这是她从得到消息以来第一次号啕,之前都跟做梦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

高月和大安都没有老辈的亲人,大安的丧事是房树德帮着一手操办的。料理完后事,高月就把家搬到了医院,一门心思陪琪琪。发廊停业,小翠去了别的店。给琪琪看病需要很多钱,高月把发廊整体兑了出去,弟弟也另谋生路去了。这一场事故把高月折腾得家败人亡。她老是意识恍惚,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想让自己静下来,可脑子里有一架大飞机,忽悠一下子上天,忽悠一下子又落地,一刻不停轰隆作响。

琪琪清醒过来后一直喊疼,高月就成宿隔夜给女儿轻轻吹风,像喝热水怕烫,轻轻吹凉。其实她也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但她不忍心看着她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开始几天她边吹边无声地哭,后来渐渐麻木了,吹着吹着就打瞌睡,头磕在铁床头上,磕醒了再接着吹。

房树德天天来,一待就大半天。他来了,高月就可以到走廊地上铺开垫子补觉,昏天黑地倒一会儿,睡着睡着忽悠一下子坐起来,六神无主地看周围,愣几秒钟起身就往病房跑。见琪琪躺在病床上喊疼,心里才踏实了。房树德用小纸扇轻轻给琪琪扇风,说高月,你也没睡多大一会儿啊,再去睡一会儿吧。高月说,睡不着。

房树德说,弟妹,你这么熬下去可不行啊,你要是把身子造坏了,孩子谁管?你为了孩子也得好好休息。说着把自己带来的水果递给高月。

高月接过水果放到床头柜上,说,琪琪什么也吃不了呢,她不吃我也不吃,等她能吃了,都给她留着。

房树德说,让你吃你就吃吧,等她能吃了我再给她买。

高月说,老哥,我家出这事儿多亏了你帮忙,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你生意忙,别天天往这儿跑了,你帮我垫的钱,等我女儿好了之后我再慢慢还你吧,现在看病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卖房子的钱也不敢动。

房树德说,什么欠不欠的,我没老婆没崽儿的,留钱没用,不用还了,不够我这还有。

那怎么行啊,高月说,大安出车祸的那辆车也得个十好几万呢,我们欠你的太多了。

房树德眼窝红了,说弟妹,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以后就把琪琪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了。

高月也哽咽了。两个人面对面默然流了一会儿泪,房树德起身说,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高月起来送到门口,说老哥,谢谢你了。

房树德走出门,没敢回头,出了门赶紧用手抹了把脸。

琪琪在半年中做了十五次手术,双手双脚都没了,浑身上下大面积植皮,又一时找不到匹配的皮源,就得先用猪皮代替。猪皮只是个过渡,等有了皮源还要重新做手术,剥下猪皮,植上人皮,折腾来折腾去的,遭了数不清的罪,一年就这么熬过去了。

植皮手术还算成功,没发生排异现象,琪琪一天天好了起来。住院一年多,高月手里的钱都折腾光了,只能出院,就想租间便宜的房子。房树德说你要是不嫌弃就住我家吧,反正我也经常跑车,你还可以帮我照看房子。高月想拒绝,但现实不允许,便带着琪琪去了房树德家。

房树德家在海棠街最南端的一片平房區,是国营砂轮厂的职工宿舍,虽然老旧,但房屋院落还是规规整整的。南屋大,高月带着琪琪住,北屋稍小,房树德一个人够用。

高月母女住进来的当天,房树德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好菜。满屋子都是热腾腾的香气,这让高月心里一阵阵感动。饭菜摆好,房树德放了四套碗筷,有一套是给大安的。又拿了一瓶白酒和三个杯子,先给大安满上一杯,然后给高月倒了半杯。高月说我不会喝酒。房树德说,得喝点儿。

高月说,我真不想喝。

房树德说,你听我说,这第一,琪琪死里逃生,多大的幸运啊,为了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得喝;第二,这一年多你在医院熬得够呛,今天咱们终于出院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咱也得喝;这第三呢,你娘儿俩能到我家来,我心里是真高兴,这也是欢迎的酒,就更得喝。说完,他把自己的杯也满上,微笑着看高月。

高月端起杯轻轻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抵住舌尖,把整个口腔都点着了,热辣的酒气呛得她呼吸困难,眼泪直流。房树德赶紧夹了口菜到她碗里说,赶紧吃口菜,压压。

琪琪已经能吃东西了,但需要高月一口一口喂。琪琪原来是个很活泼的孩子,现在整个人都变了,不说话,眼神空洞呆滞,烂纸浆一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一能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的就是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的泪水。高月喂她饭,她不嚼就往下咽,怕她噎着,高月得把食物做得又碎又烂。高月发现房树德做的饭菜也是又碎又烂的,而且她还发现整个房子里没有一面镜子,就连窗户也换上了麻玻璃。

高月被房树德的细心感动着,她无以为报,就尽全力收拾这个家,哪怕家里有一点点不整洁,她都会很自责。但仅凭这是不够的,她觉得这根本填补不了她对房树德的感激之情,她想让家里有一些新的变化,哪怕添置一盆花,换条新毛巾呢,但再小的东西也要钱买。可她没有钱,得想办法赚点钱啊。酝酿了好几天,她决定到区政府广场小树林里去摆摊剪头。这个比较简单,一把椅子,一把剪子,一把木梳,一个暖水瓶,一块围布,小喷壶,再加一面镜子就齐了。这天早上,高月准备好了一切,对琪琪说,女儿,妈要去小树林剪头了,你一个人在家好好待着,等妈中午回来给你做饭,你想要什么,妈给你买回来啊。

琪琪沒回应。

高月看着女儿的样子,犹豫了半天,一咬牙出了门。

高月在小树林里干等了一上午,没顾客,她刚要收摊回家给琪琪做饭,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高月担心琪琪着急,就说大哥不好意思,我得收摊回家了。男人说,做买卖哪有你这样的啊,把顾客往外推,怕钱咬手是不?高月想了想,再看看男人的头发,也不是太长,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抖开围布,罩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说,你觉着我这头发剪什么样的好看?

高月说,寸头吧,还好收拾。

男人说,也行。

高月刚要下剪子,男人又说,你下手可得有点儿数啊,下周我嫁闺女,别给我剪太愣。高月说,放心吧大哥。

剪着剪着,男人打起了呼噜。高月轻轻叫醒他说,大哥剪完了。

男人“哦”一声醒来,一照镜子,火了,你怎么给我剪的,这也太短了。

高月说,寸头嘛,都这样。

男人跳起来骂高月,你他妈的会不会剪头?我让你给我剪这么短了吗?谁家寸头这么短,这他妈的像臭鸡蛋长毛了似的,整这么砢碜你让我怎么见人……

高月明白,遇到无赖了,以前开发廊的时候遇到过这种人,只能认倒霉,就说,钱我不要了,你走吧。

男人说,你不要钱就完了,你把我的脑袋弄成这样怎么算?

高月不理他,闷头收拾东西。男人更来劲儿了,一脚踢翻椅子,你赔我形象损失费。

高月说,大哥,我从早上到现在就剪了你这一个头,没钱赔你。

男人说,不赔钱就别想走。

高月去拎暖水瓶,男人又一脚,把暖水瓶踢爆了。高月干脆什么都不要了,手里只攥着剪子,转身就走。男人追上来薅她胳膊,高月回身说,我活得已经很难了,你别欺负我了行不?

男人说,你少跟我装可怜,痛快点儿赔钱,今天不赔钱你走不了。

高月说,你还逼我是不?

男人说,你少他妈的跟我瞪眼,再瞪眼我削你信不?

高月突然发了疯,大叫一声,抬起右手朝男人的脸狠戳过去,男人抬手护脸,胳臂立即被剪刀戳出个血洞,男人飞起一脚把高月踹出五米远。高月窝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

经过民警调解,房树德给男人八百块了事。房树德搀扶高月走出派出所,说琪琪我都安顿好了,你别着急。高月脸色蜡白不停打嗝,说我腔子里有股气儿顶着,怎么也出不来。房树德说,咱慢慢走一走,顺顺就好了。

两人沿着海棠街向南慢慢走着。这条街是中心街道,最热闹,街上闲逛的人很多,懒懒散散的,走得也很慢。马路西侧是百货商店,东侧是东风浴池,再往前就是电影院和工人俱乐部。百货商场门前搭着一个台子,铺着红地毯。上面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台子的一侧停着两辆崭新的轿车,另一侧摆着两大排新自行车。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废彩票。台子像是一个巨大的磁铁,把人吸过去。

房树德说,这事别往心里去,过几天我找人收拾收拾那王八蛋。

高月说算了,又给你添麻烦了。

房树德说,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高月说,我有点儿累了,歇一会儿吧。

两人在东风浴池的大门口停住,高月扶着路边的大杨树,大杨树有小脸盆那样粗,光滑的树皮上布满了眼睛一样的疤痕,这种疤痕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树身上掉了挺大一块皮,露着白瓤,虽然不至于要了树的命,但这块缺陷使杨树异常丑陋。高月轻轻用手抚摸着树的伤疤,哭了。

房树德说弟妹,咱还是走吧。

高月正要挪动脚步,忽然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从东风浴池里跑出来,站到大街上茫然四顾。那女人愣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转身要往浴池里跑,就在这时,天地间突然爆出一声炸雷,大地震颤,整个东风浴池轰隆一下子从地面上消失了,一阵烟尘过后,那里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高月站在深坑边上,魂都没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地震了。高月不顾一切往房树德家跑,她知道女儿无法逃生。跑到房树德家,一切都平静了,琪琪安静地躺在炕上。高月说,女儿,别害怕,妈回来了啊。琪琪把脸扭向里侧,不吭声。高月给女儿掖被子,发现她的胳膊上有伤痕,用碘酒擦过,再看另一条胳膊上也有,回头看房树德。房树德用眼神示意她到外面说。两人走到院子里,房树德说,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琪琪在外屋地上趴着呢,是自己爬下来的,手臂和膝盖是在水泥地上蹭的,破了点皮,没事儿。

高月立即跑回屋,搂住琪琪哭着说,女儿,以后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第二天,房树德拎回来一辆新轮椅,把琪琪抱到轮椅上,推出屋子,在院子里转圈。这是琪琪住进房树德家之后第一次出屋。阳光很好,风很柔和,院子里的月季花也很漂亮。那些花都是房树德这两天置办回来的,各式各样,摆满了墙头房根。房树德还在院子西南角栽了两棵葡萄秧,说等明年夏天葡萄长大,爬满了架,就可以在葡萄架底下吃葡萄乘凉了。

琪琪成天待在院子里,盯着月季花看。虽然她还是沉默不语,还是面无表情,但高月觉得她的心情肯定会有好的变化。高月这些天的心情也不错,不单是因为女儿,也因为自己有了营生。房树德把小门房改造成小理发店,设备工具都配齐了。她工作和照顾琪琪两不耽误,来理发店剪头的都是住在这里的职工和家属。

高月常常恍惚,做梦一样,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有时候忙不过来,下意识地喊,大安,帮我把染发水拿来。接过染发水时,发现不是大安,是房树德,心里突然一紧,就又难过了。这种伤心不单是对过往的怀想,还有对房树德的愧疚。今天所有这一切都是房树德给的,她无以报答。欠着人情的滋味是不好过的,何况是这天大的人情。她不是没想过把自己交给他,但现在的自己跟从前的自己可不一样了,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带着残疾孩子的寡妇,这两年被生活煎熬得身子也不再那么健康漂亮了,把自己贴给人家,不是还债,是又多欠了一笔债。

送走最后一個烫头的,已是半夜。房树德帮着打扫,说我刚刚看了琪琪,睡着了。

高月嗯了一声,说,老哥,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自己收拾就行。

房树德扫干净地面,直起身,很专注地看着高月的背影。其实高月也用余光看见了镜子里的房树德。她感觉到了他目光里的异样,那种目光像是带热度的暗波,推送过来,罩住她,让她感到窘迫、焦灼、不知所措。

弟妹,房树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吐出来的字都在微微颤抖,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高月没敢回身,甚至没敢抬头,什么事?老哥。

我……我知道我要是说出来,你可能会不舒服,但是我……

老哥,我欠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高月觉得自己的脸要烧着了,心脏里有个打夯机在工作。

房树德走近两步,说前些天跑车到外地,看见一些事情,心里就一直想和你说,这话我憋了好久。

你说吧,老哥。高月心跳太快,都有点要承受不住了。

弟妹,那我就说了啊,我在外地看见一个跟琪琪一样的人,在街上用嘴叼着毛笔写字,我就想咱们琪琪长大了得有个活命的本事啊,我们照顾不了她一辈子。

高月极速跳动的心来了个急刹车,浑身的血流突然就慢下来,脸倒是更红了,因为惭愧和更加的感激。她回过身勇敢地看着房树德说,老哥,我听你的。

房树德说,人不逼不成器,琪琪可能得吃点苦。

高月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不就是来吃苦的吗?

房树德说,那妥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累一天了。转身要走。高月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抱住了他,说,老哥,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要不是还得照顾琪琪,我连命都可以给你。

房树德仰头,闭着眼说,弟妹,我今天半夜要跑车,马上就得走,我走了你把门插好啊。

房树德走了。

高月插好了院门,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知道房树德不可能在大半夜出车,他是在躲她。羞愧自卑失落伤感揉搓着她的心,她觉得月光是冰冷的,孤独的冰冷,这种冷蔓延到全身,把血液都冻凝了。

琪琪躺在月光里,睡得不平静,在喃喃自语。高月很认真地听,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女儿醒着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几乎成了哑巴。她看着月光里的女儿想,说吧,说吧,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妈……疼!

高月差点儿哭出声来。

琪琪

房树德买了一堆笔墨纸砚回来,铺在炕桌上,哄着琪琪用嘴叼起笔写字。其实琪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用嘴去做一些事情。毕竟是孩子,有好奇心,一开始让她叼起笔写字并不太难,练了几次,写不好,便失去耐心,说什么也不写了。高月怎么哄都不行,有点泄气。房树德私下里对她说,你不能心软,你现在心软她将来就没活路,上半辈子你照顾她,下半辈子她能指望谁呢?高月便狠下心来逼女儿练字,抱着女儿硬把毛笔往嘴里塞。琪琪紧紧咬着牙哭。高月又心软了,擦着眼泪跟房树德说,琪琪遭的罪够多了,我不能再逼她了。

房树德沉默了许久,说弟妹,我以前说过把琪琪当成亲生女儿你还记得不?

高月点头。

信不?

高月点头。

那好,你出去,我单独和琪琪待一会儿,我不叫你你别进来。

高月说,老哥你好好哄她,别太难为她啊。

高月躲在门外听声,她不是不放心房树德,而是想知道房树德有什么方法让琪琪听话。

房树德将躺在炕上抽泣的琪琪薅起来,虎着脸问,你练不练字?琪琪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得小脸刷白。

练不练?

琪琪摇头。

房树德一巴掌扇在琪琪脸上,琪琪躲不开更搪不了,只能哭。

练不练?房树德吼得比琪琪的哭声还大。

琪琪还摇头,房树德又一连扇了她两巴掌。

妈……妈……快来啊,妈……琪琪拼命哭叫。

高月本能想要冲进屋子,刚拽开房门,听到房树德说,你妈管不了你我管你,你妈要是敢拦着,我就连她一块儿打。你练不练?

高月强忍着没冲进来,尽管心里有无尽的难受,但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让她很欣慰。

妈……高月,我恨你,我恨你,你为啥要生下我,我恨你……

琪琪开始练字了。

房树德独自坐在理发店的沙发上闷头抽烟,双眼血红,眼泪汪汪,铁青色的脸上又多镀了层灰暗。他用烟头把自己的右小臂烫出一块焦黑。

高月抢下烟头,扔在地上,老哥,你这是干啥?

房树德深吸一口气,抹把眼泪说,我今天打了琪琪。

1988年整个夏天,大部分时间琪琪都是在院子里度过的。房树德在院子里摆了张木桌,让琪琪练字。琪琪身边有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那是她的一只手,用嘴叼起竹竿就可以去碰她想碰的东西。琪琪用嘴练习写字,起初真是受了不少苦,嘴唇磨起了泡,牙齿腮帮子舌头脖子没有一处不疼的。写着写着血水就滴落在毛边纸上。如今在牙齿嘴唇和舌头的配合下,已经能对毛笔运用自如,字写得有模有样了。

练字间歇,她就叼着竹竿摆弄地上的小蚂蚁,在葡萄叶茎上找虫子,她最喜欢让蝴蝶或是蜻蜓落在竹竿上一动不动。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借这个机会跟蝴蝶或蜻蜓说心里话,有了这根竹竿相连,她和蜻蜓蝴蝶的心似乎就相通了,有时会相持很久,时间都凝固了。

琪琪引起了另一个人的好奇,她叫路小亚,也是个小女孩,跟琪琪同龄。

路小亚家住沈阳市内,每年夏天都会来姥姥家过暑假,姥姥家和房树德家是邻居,门房相连。姥姥在院里种了两棵南瓜,南瓜藤爬上了房顶,路小亚想看看房顶上接没接瓜蛋子。她爬上房顶,惊扰了一只落在南瓜花上的蓝尾巴大蜻蜓,蜻蜓飞到邻家的院子里,落在一根高高竖起的竹竿上,竹竿竟然是被一个没有手脚的怪物用嘴咬着的。路小亚被琪琪的样子吓得惊叫一声。琪琪发现有人偷看她,赶紧低下头叼起笔又开始练字了。

姥姥给路小亚讲了琪琪的身世,她才不那么害怕了。她又爬上房顶,看琪琪练字,对琪琪说,我知道你是咋回事了。

琪琪不理她。

路小亚就跨到房树德家的房顶。你为什么要写字?

琪琪还是不理她。

路小亚左找右找,找到了一架梯子,从房顶下到了琪琪的院子里,凑近了看琪琪写字。

可不可以让我也试一试?

琪琪把笔放在笔架上,抬头看路小亚,轻轻点了点头。

路小亚立即拿起笔,学着琪琪的样子用门牙叼住,在纸上写了个“大”字,结果却写成了“×”。写完自己咯咯笑起来。琪琪也笑了。

两个孩子很快就熟了。路小亚每天都跑过来和琪琪玩儿,琪琪想干什么就和路小亚说,路小亚就去做,一个动嘴,一个动手,很默契。而且琪琪有意思的想法特别多,路小亚做起来也觉得特别有趣。

这天,路小亚对琪琪说,老在院子里太没意思了,我推你出去转转吧。琪琪低下头,心情突然就不好了。路小亚猜到了琪琪的心事,跑回家取来一顶大草帽和一条纱巾,把纱巾别在草帽檐上,垂下来,扣在琪琪的头上。路小亚说这样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路小亚推着琪琪来到大街上,天地一下子就宽阔了起来,空气和阳光都不一样了。琪琪的两只眼睛隔着纱巾,贪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激动得心都要飞出来了。

路小亚推着轮椅沿着大马路一直往南走,越走越开阔,放眼是一大片绿刷刷的稻田,远处的村庄像漂浮在绿海里的小岛。琪琪不自觉张开残缺的双臂,像是要飞起来。

路小亚说,我推着你快跑,你就飞起来了。

路小亚推着轮椅在林阴道上跑起来,琪琪喊叫着,起初是害怕,后来是兴奋,风掀掉了草帽,琪琪也没在意。路小亞松开轮椅,回身去捡草帽。轮椅自己朝前面滑行很远,被石头垫翻了,琪琪摔在地上。路小亚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抱琪琪,但她根本没办法把琪琪抱回到轮椅上。试了几次,实在没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琪琪哭起来。琪琪倒乐了,把路小亚弄得又哭又笑。

琪琪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说,小亚,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路小亚说,好啊好啊,你说吧。

琪琪说,你能一直跟我好吗?

路小亚说,就这事啊,太简单了,我答应你,我跟你拉钩,说过的话一百年不许变。说着向琪琪伸出小手指,忽然意识到琪琪没有手,拉不了钩,又说,不用拉钩,我也一百年不变。琪琪说,我的舌头就是我的手,我用舌头和你拉钩。两个人又笑起来。

高月找来,远远躲在树后,哭得满脸泪水。

那个夏天是琪琪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但是暑假过完,路小亚要回到市内上学了。路小亚和琪琪在院子里抱着哭了很长时间,把来接路小亚的妈妈张媛弄得心酸不已。

临走时,琪琪说,小亚,你答应过我的事别忘了啊。

路小亚说,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的,你放心好啦。

路小亚走后,琪琪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每天对着路小亚姥姥家的房顶发呆,字也不爱练了。高月安慰她说,琪琪,小亚不是答应你了吗,一放假就来看你。琪琪的嘴角突然一抿,哭了,说妈,我也想上学。

房树德对高月说,这事我早就作打算了,因为不一定能办成,再加上不知道琪琪愿不愿意,就没跟你提,现在好了,只要琪琪愿意,我头拱地也得办成,不过你有点心理准备,一个是琪琪这种情况上学必须得有人照顾,二是琪琪和外人相处,得有一个适应过程。

高月说,我知道,只要琪琪愿意,让我干什么都行。

那理发店就不能开了。房树德说。

高月犹豫了。有这个理发店在,她就能赚钱,能为房树德做点什么。没了理发店她就又得像寄生虫一样靠房树德供养。

房树德说,你不用担心,我都说过了,琪琪就是我亲女儿,我养得起你们,你就一扑心把琪琪照顾好,我最担心的是琪琪适应不了学校。说完就要往里屋走去看琪琪,嘴里嘟囔,我们琪琪就要上学喽!

高月说,老哥,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房树德回过身来,说吧。

高月的脸红了,说老哥,我带着孩子给你拖累够呛,连个家都成不了。

房树德笑说,我这儿不是家吗?你瞧,自从你娘儿俩来了之后我这也像个家了,多好啊,我知足。

高月说,常来做头发的刘素琴人挺好,我跟她说了咱们的事儿,她对你也挺相中……

你别瞎操心了啊。房树德转身要走。

高月说,你站住。

房树德回身,见高月满脸严肃,双眼含泪。

老哥,要么你听我的,要么我带琪琪离开,你选一样吧。

房树德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听你的,但是丑话得先说前头,我找老婆得我自己相中,相不中我可不要。

高月扑哧笑了,眼泪滑落。

话虽这么说,房树德却一直以忙为借口不见刘素琴,只要看见刘素琴,就找借口避开。高月看出他的意思,可她已经把话带给刘素琴了。刘素琴很高兴,成天泡在理发店里,帮着高月收拾这收拾那,一刻也不闲着。看得出刘素琴是特别愿意,高月心里就越发过意不去。这天房树德刚进门,一把被高月拽住了,高月小声说不许你再躲了。高月把房树德推进屋子,在外面把门鼻儿扣上了。自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见房树德没拽门,就轻轻挑开门鼻儿,独自往里屋看琪琪去了。

琪琪正照着字帖练字,写了好多个“家”字,房树德说过“家”字最难写,能写好“家”,才能成为书法家。高月看着那些“家”字,心里泛酸,想哭。

见过面后高月追问房树德的意见,房树德说先观察观察再说吧。高月私下里又问刘素琴,刘素琴含笑不语,但干活更卖力气,好像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常常把高月放好的物件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再归置一遍。高月心里不太舒服,但也没表现出来,毕竟自己是寄人篱下,而且看这架势他们应该是谈得很好,就由着她去做吧。

琪琪上学的事办妥了,在离家不远的民主小学,需要高月每天和琪琪一同上学,琪琪上课,高月坐在旁边照顾。高月很担心同学们会把琪琪当成怪物,还好,第一天上学就有好几个同学主动和琪琪交往,帮琪琪做一些事情。高月很感动,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放下了。放了学高月赶紧推着琪琪往家走,每天这个时候她都开始做饭了,房树德五点钟回家吃饭,已经养成了习惯。回到家,院门没锁,大门钥匙平时就藏在墙缝里。高月以为房树德回来了,推门进院闻到一股饭菜香,刘素琴套着围裙正蹲在院子里洗生菜小葱,见高月回来了,笑呵呵地说,饭菜都做得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吃呢。高月笑说,怎么能让你做饭呢,这多不好意思啊!刘素琴说,你客气啥,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赶紧进屋吧,等树德回来咱就开饭。

折叠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四菜一汤,还用大茶缸子烫了一壶酒。这一切让高月心里一颤,好像自己是被人邀请来的客人,一时手足无措。

房树德拎着一包熟食,一进门见这情景先愣了一下,对高月说,今天琪琪第一天上学,我合计你挺忙挺累,就买了现成的回来,没想到你都做好了。

高月脸有点红,说我也刚回来,这都是素琴做的。

刘素琴说,都饿了吧,赶紧吃吧。上桌时主动挨着房树德。房树德只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

刘素琴给房树德倒酒,房树德没推辞,说今天我还真想喝两盅,庆祝琪琪上学。

这顿饭房树德吃得很满意,刘素琴还陪着喝了两盅。一壶酒喝完,又让加了一壶。

第二壶酒喝到一半,高月和琪琪都吃完了,准备下桌。但房树德酒兴正浓,刘素琴也没有要下桌的意思。房樹德见高月不吃了,就要收杯撂筷,刘素琴用手轻轻碰了碰房树德的胳膊说,难得你高兴,把剩的这半壶酒喝完吧。

房树德看一眼高月,对刘素琴说,不喝了,你也回家吧。

刘素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马上恢复了笑容,起身说那好,我把桌子收拾完就走。

高月要动手收拾桌子,刘素琴立即把高月挤到一边说,我一个人就行,你别伸手了,赶紧歇着去。

高月看了一眼房树德。房树德说,你带琪琪上一天学,也挺累的,歇着吧。

晚上,高月又失眠了,以前她成宿隔夜地睡不着觉是因为琪琪,这次是因为房树德。她有一种感觉,自己离房树德越来越远,离走出这个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促成的。她对着星空说,高月,你傻呀!

从此,刘素琴担起了家务事,每天忙得热火朝天。房树德似乎也习惯了刘素琴的存在,只是高月的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她觉得自己和琪琪成了这个家多余的人。这天早上,房树德吃饭时说自己要跑车去外地一周,问高月家里有什么需要提前安排的。刘素琴抢着说,老房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呢。高月便没再说什么。

吃过了饭,房树德出车走了,高月带琪琪上学,各忙各的。

老师说下节美术课要教写毛笔字,让学生们带毛笔和草纸。高月趁课间休息,跑回家取纸笔,一进家门,见一个半大女孩子正拿着琪琪的毛笔在纸上乱涂,把毛笔都弄扎了,就问,你是谁呀?

女孩嘴里嚼着泡泡糖,说我是谁跟你有啥关系?

高月说这是我家,怎么跟我没关系?

大孩子把毛笔往桌上一扔,你凭啥说这是你家,户口本上有你名吗?

这时刘素琴从大门进来,站在院子里喊,大荣,你别碰她那些东西啊,晦气,出来帮我搭把手。

女孩吹着泡泡往外走,故意用肩膀顶了高月一下。高月心里生气,跟了出去,见刘素琴正从门房里往外折腾理发用的器具。

哎哟,你咋回来了呢?刘素琴被突然出现的高月吓了一跳。

高月说,我来取东西,你折腾这些干啥?

我看门房里有点返潮了,把东西搬出来晒一晒。

高月说,那你就忙吧。转身回屋,又补充了一句,以后别让人乱动琪琪的东西。

高月在屋里整理被糟蹋的纸和笔,听见大荣在外面大声嚷嚷,啥破玩意儿,谁稀罕!

整个下午高月的心里都像压着块大石头。不过琪琪的表现让她非常高兴,在美术课上琪琪成了小明星,她用嘴写毛笔字的功夫让老师和同学们都震惊了,外班的老师同学都跑来围观。琪琪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和赞赏,放学路上一个劲地问,妈,你说他们是真喜欢我吗?高月说,那当然了,他们都特别佩服你呀!但是你自己可不能骄傲,更得好好练字了知道吗?琪琪说知道,我要当书法家。

女儿的话让高月的心情好转,步子也从容起来,一进家门,发现有些不对,折腾到院子里的东西并没有搬回到门房里,饭菜也没做。刘素琴躺在大屋里琪琪的炕上嗑瓜子,自己和琪琪的东西都不见了。高月正诧异间,刘素琴扑棱一下站起来,满脸堆笑,扯着高月往门房走,说给你看下我今天的劳动成果,你肯定会满意,可真是把我累坏了。推开房门,高月才明白,刘素琴把自己和琪琪的东西都搬到门房里去了。

咋样,满意吧?刘素琴兴奋着,好像为高月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高月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把我和琪琪撵出来了吗?

说话呀,满不满意?我可是累坏了,连晚饭都没顾上做。

高月的心被堵得满满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素琴看出高月不高兴,热情立马没了,说我忙活了一天,累坏了,晚饭不想吃了,你娘儿俩自己做点凑合一口吧。说完转身回到大屋去了,摔门时抱怨: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高月到厨房里准备给琪琪做饭吃,发现一堆没洗的碗筷堆在水池子里,饭锅还是热乎的。心说,这哪是不想吃了,这是刚吃完啊!

让自己冷静下来,高月想,自己本来就是别人的累赘,刘素琴将来会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己有什么理由和资本跟人家争呢?有个容身之地已经很不错了。

第二天,高月特意起得比平时早,把饭做好,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刘素琴还在睡懒觉。她和琪琪吃完把饭闷在热锅里,给刘素琴留着。出了家门,看见红彤彤的日头,高月心情舒朗了许多,她对自己说,万事自己想开就好,人活在世哪能什么事都可你的心情呢,再说,家破人亡的苦难自己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这辈子自己没什么奢求了,只要琪琪能少遭点罪,再多的苦她都咽得下。她对琪琪说,琪琪,你看这早上的太阳多好看啊,你就是早上的太阳。琪琪说,妈,那你就是地球,太阳围着地球转。高月笑了说,傻孩子,是地球围着太阳转,不光是地球,在太阳系里所有的星球都围着太阳转。

琪琪突然黯然了说,妈,我想路小亚了。

高月说,你想她可以给她写信啊。

琪琪高興了说,对呀, 放学回家就写。

下午放学,琪琪催着妈妈快走,说妈我都想好写什么了,赶紧的。高月推着琪琪加快了脚步,走到家门口,见大门上挂着锁头,便去墙缝里摸钥匙,没有,把周边都摸了,还是没有。估计是被刘素琴无意间揣走了,她想,那就只能等了。

琪琪急着给路小亚写信,隔一会儿就问一遍,她怎么还不回来啊?高月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气,这个刘素琴也太不像话了,没准是故意把钥匙带走的呢,还没怎么样呢就容不下人了!等房树德回来得好好说道说道。

直到太阳落地,刘素琴才磨磨蹭蹭地回来了,说我去配钥匙了,等着急了吧,我这就给你们开门啊。嘴上这么说,可依然磨磨蹭蹭。走到高月跟前,掏出两把钥匙,新的那把递给高月,说以后这把钥匙你就随身带着哈,放在墙缝里不安全。高月接了钥匙没搭话。

刘素琴开锁推门,自己却不进,对高月说,你俩先进屋吧,我还有点事儿。说完转身就走了。

高月先进了门房,安顿好琪琪,再往大屋走,准备给琪琪做饭,一拽门,没开,发现被一把新锁头锁住了。自从高月住进这个家,大屋的门是从来不锁的。高月一想就明白了,这也太欺负人了!从墙根下操起斧子就要劈锁头,举到半空,犹豫了,心里对自己说,你这是干吗?争风吃醋吗?你哪有资格呢?你讨厌她,可这个人不正是你自己硬塞给房树德的吗?你现在又这样,人家会怎么想?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都是一根钢针,扎进鼓鼓的气球里,气就馁了。把斧头放回去,退到门房,看见琪琪已经写了一大篇,对琪琪说,琪琪,咱俩晚上不做饭了,买饼干吃吧。

琪琪写得太专心,没回应。

几天后房树德回来,见家里的变化,就问高月怎么回事。高月不吭声。房树德转脸问刘素琴,谁让你住进来的?

刘素琴脸憋通红,委屈得很,说,我这不也是为了帮你好好照顾她娘儿俩吗……高月,你倒是说句话啊,不是你自己非要搬到门房里住的吗?

高月还是没吭声,转身出去了。

高月刚进门房,就听见大屋里传来房树德的骂声:你以后别来了,拿着你的东西,滚!

高月心里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刘素琴推门进来,双眼含泪,扑通给高月跪下了。妹妹,你不能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不能活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房树德的人了,我这样还咋见人啊,我求求你妹妹,你替我说句话,让我留下,以后你让我咋的我就咋的,你就是我亲妹妹行不?

高月受不了这个,去扶刘素琴。刘素琴挣扎着说,你不替我说话我就跪死在这儿。

高月说,你先起来吧,我这就去说。

房树德正生闷气,见高月进来,长叹口气说,弟妹,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说着眼窝潮了。

高月说,老哥,你这是说什么呢,是我自己非得搬出去的,你别难为她。

你不用替她说话,就算是你自己想搬,她也不应该同意,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谁容不下你和琪琪,我就容不下谁。

高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老哥,你要是真对我好就听我的,别难为她,你难为她就是在难为我。

房树德说,弟妹,只要你搬回来,我就不难为她。

高月想了想说,好吧。转身走出了屋子。

一開门,差点和偷听的刘素琴撞上。刘素琴说,妹妹——

高月看了她一眼,没搭茬,回到门房里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和琪琪的东西装了两只大编织袋,对琪琪说,琪琪,跟妈妈走吧。琪琪点了点头。高月推着琪琪的轮椅出门,没往大屋,却往大门外走。

房树德大步追出来,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说好了搬回大屋吗?

高月说,老哥,这么多年我欠你的太多了,我每天都在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房树德一把搂住了高月,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听你的。

刘素琴赶紧冲上来,把高月从房树德的怀里拽出来,揽进自己怀里,哭着说,妹妹呀,亲妹妹,我给你和树德当牛做马,我愿意,你们只要不嫌弃,我就一辈子伺候你们。

高月没走,也没搬回大屋。房树德默许刘素琴留下了,但给刘素琴来了个约法三章。第一这个家中的一切事,只要高月和琪琪不喜欢的,她都不许做;第二,只要高月和琪琪想要的都必须满足;第三,她想做什么都必须经过高月的同意,否则绝对不允许做。

刘素琴含泪点头,试探着说,我都同意,可我也有一个小要求。

房树德脸一硬,我没请你来。

刘素琴赶紧说,树德,你先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我啥都可以听你的,可我给你们当牛做马,也得有个名分啊,要不我天天这么伺候你们算是咋回事啊,你说是不树德?

高月说,树德,我觉得素琴姐说得有道理,不能让人家不明不白的。

刘素琴红着脸说,不瞒你说树德,我都跟别人说咱俩领证了。

高月心里咯噔一声,但表面上没敢表现出来,对树德说,树德,别拗着了啊。

房树德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口气,那就先这样吧。

刘素琴和房树德住了大房,高月带着琪琪住在门房,日子稳定下来,这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但高月心里清楚,这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暗藏危机。她自己的内心里不希望这样,同样的道理,刘素琴也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结果,尽管她面上对高月超乎寻常的亲热,甚至每天晚上都给高月端洗脚水,其实她越是这样,高月就越觉得不踏实。刘素琴就像一只被压抑着的弹簧,说不定哪天就会来个大反弹。因此,高月有意无意地与刘素琴甚至房树德拉开些距离,少接触就会少生事端。最好能各过各的日子。但这根本不可能,她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得依靠房树德。

白天没时间,高月就想在晚上给人理发,能赚点是点。这天晚上,高月把理发的工具又都收拾了出来,刘素琴见状赶紧过来帮忙,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高月闲聊,说着说着就开始长吁短叹,一委屈,还哽咽了,说妹妹,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可就是不好对你讲出来。

刘素琴说,妹妹,我是真把你当成亲妹妹了啊,我的苦水只能跟你倒。

刘素琴说,妹妹,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啊,树德他……也不管我身子舒服不舒服,老是要,我想躲,可他那脾气,我又怕他生气,你知道我本来身子骨就弱,他老这么折腾,我可受不了。刘素琴边说边偷偷瞄高月的脸色。

高月一直低着头,手突然被剪子划破,流出血来。刘素琴赶紧抓高月的手,要用手里的抹布擦血,被高月一把甩开。

琪琪很快收到了路小亚的回信,路小亚说也很想念琪琪,她在学校报了书法班,也开始学书法了,一放假她马上就过来看琪琪,还要把琪琪接到她市内的家里去玩儿。从此两人常书信来往。

何老师是书法家,还是路小亚妈妈张媛单位的工会主席,常来路小亚家。这天路小亚的爸妈又吵架了,何老师来劝解,无意中看见琪琪给路小亚写的信。现在居然还有用毛笔写信的,还是个孩子,字又写得这么好,这让何老师很兴奋,听路小亚讲了琪琪的身世,更觉得不可思议,便很想见一见琪琪。

周末,何老师、张媛和路小亚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沈阳来苏屯看琪琪。一进门,路小亚就扑过去抱住了琪琪,抱得太紧,把脸憋得通红。

琪琪写字,何老师在一旁很认真地看着,眼神里透着激动,小声对张媛说,这孩子真不错!张媛说,干脆你就收她为徒吧。何老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可以先帮她找个书法学校。张媛看一眼何老师,没说话。何老师猜出张媛的意思,又说,书法学校的马校长跟我关系好,我去求他,费用全免最好,象征性地收一点也行。张媛笑说你真是个大好人。转脸对高月说,听到了吗?何老师可是咱们市的著名书法家。

高月激动得语无伦次,一直把何老师和张媛母女送到了公交车站,红着脸说,何老师,您是我女儿的贵人,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说着给何老师深鞠了一躬。何老师赶紧扶起高月,说,这孩子不容易,最重要的是她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会尽力帮她,你等我信儿吧。

高月冲着远去的公交车鞠躬时,感觉一切是那么美好。晚上,高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房树德,房树德一高兴,喝多了,拉着高月的手不放,车轱辘话来回说,冷落了一旁的刘素琴。刘素琴的笑都走形了,说,哎哟,这下可好了,琪琪要是去了书法学校,就不能老回来了哈?我知道树德舍不得你们娘儿俩,但这天大的好事咱可不能耽误人家,明天我就去百货商店给琪琪置办床单被罩啥的。

房树德心思全在高月身上,没在意刘素琴,还觉得她说的是好话,一个劲儿喊对。高月心想,她这是顺水推舟要把我们娘儿俩扫地出门啊,看来离开这个家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琪琪一天不知道要问多少遍,都把高月问烦了。高月说,琪琪,你不要整天就念叨这点事儿,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好好写字,有了消息不用你问我也会告诉你。其实高月心里比琪琪更急,掐着分钟算,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呢,不会是人家随口说说而已吧,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对琪琪交代呢。更令她烦心的是刘素琴,每天用这事敲打高月,一开始话里夹带着嫉妒,时间长了,似乎越来越渺茫,便有了冷嘲热讽的意思,专挑捅人心窝子的话讲。高月啊,你说这市里人能靠得住?要我看啊,都是瞎忽悠呢,可憐咱们琪琪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的,咱们这样的人,就是太实在了,给个草垫就下蛋……妹妹啊,要是来信了就赶紧告诉我啊,我立马就去买新被单啥的,你看,树德给我的钱我一直在兜里揣着呢……对了,高月你说怪不怪,我这两天老是觉得有点恶心呢,怕见油腥,你说能是有了不?你说要真是有了,我这老脸可往哪儿放……都怪树德这个老浑球,拿自己当小伙儿……不过这样也倒好,我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也省得他招惹不干不净的人,你说是不?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死心,把人家的同情当资本……

高月心里直冒血,真想扑上去把这个女人的喉咙咬断。她在心里默念,等着吧,等着吧!

其实她不知道,何老师去了德国,参加一个艺术交流活动,紧接着又在那里筹备书画展,脑子和身子都被占得满满的,两个半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总算是把书画展办完了,因为忙累,又病倒了,住院调养,又过去了三个月,这期间还有各种比赛找他去做评委,不胜其烦,等他办完了手续走出医院,雪都下来了。在医院大门口,一个乞讨的残疾女孩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才突然想起琪琪来,赶紧给张媛打电话。

何老师说,张媛,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给忘了。

张媛说,我正想告诉你呢,我这边完事了。

何老师说,让人家等得太久了,你赶紧帮我联系一下琪琪妈妈。

张媛说,我告诉你,我离婚了,你听见了没有,我离婚了,我离婚了!

何老师一时语塞。

等一切纷扰尘埃落定,又两个月过去了。何老师再次想起琪琪的事,一打听,高月母女已经离开房树德家,琪琪也退学了,母女俩下落不明。

龙姐

她又来跟我说她杀了人。晚上我约了“那个人”过情人节,机会难得,实在不想错过。她刚洗过脸,面色惨白,右耳垂上有一滴血,像是一枚耳钉。我说你要么跑路,要么自首,就是不应该来找我。

我他妈实在是忍不了了!

找我?

杀他!

你说很多次了。

这次是真的,你不信?

我信我信。你打算怎么办?我盯着她耳垂上的那块红渍,想弄清楚到底是耳钉还是血。

每次她都不知所措。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似乎在想出路。我看手机,已是晚上九点半。我和“那个人”约好闭店后见面,先填饱肚子,再去宾馆。我们商场正常是九点关门,因为情人节要延迟一个小时,所有人都得加班。可眼前这个家伙正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每次她来找我都要磨叽很久,而且毫无意义。

说心里话,我没把她当朋友,我俩不是一路人。刚认识的时候,我是百货商场里的一名见习主管,她是社会混混。几年之后,我当上了部门经理,她在江湖上过气了,成了生活窘困的市井泼妇。从我二楼的办公室正好能望见海棠街和枫杨路的交叉路口,我常见她站在红绿灯下夹着烟卷徘徊,似乎不认识路,或不知道要去哪儿。有一天,她满身杀气走进我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瞪着眼珠子对我说,我他妈想杀人!

她曾在海棠街一带很有名号,刚出道时,为了在海棠街上“立棍儿”, 别把杀猪刀迈着外八字在大街上横晃,专找狠人的茬。站前那片的老大叫冷刚,和她在海棠街上撞见了。冷刚问她,你知道我是谁不?她说,你爱谁谁,你牛×我就干你。冷刚笑了,说唉我靠你……“妈”字还没出口,她的刀已经插在冷刚大腿上了。她成了这片的大姐大,号称龙姐,提龙姐没人敢驳面子。冷刚也没亏着,腿伤还没好就把龙姐给睡了,俩人成了一爿架,号称“神雕侠侣”。最嚣张的一次是跟铁道东的一伙地痞干仗,在火车站旧货场,对方有二十个人,两把火药枪,他俩以一敌十,把那帮人砍得四散奔逃,对方的大哥跪在他俩面前,用火药枪把自己大腿干残了。我和冷刚沾点亲戚,他比我大十岁,按辈分却应该管我叫小姑,但出五服了。冷刚这人拿亲戚挺当回事,否则我和龙姐的第一次见面会被她欺负得很惨。那时我刚当上卖场主管,龙姐拎着一双鞋来退货,鞋已经穿过,而且没有质量问题,售货员处理不了,找到我。我身为小领导,心气挺足,对龙姐说,我就是领导,我告诉你肯定退不了。龙姐说你挺牛×呀?知道我是谁不?在这片没人敢不给我龙姐面子。

我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按规定办事。

龙姐把那双臭鞋摔我脸上,要扑我,我赶紧说我认识冷刚。

龙姐说跟我盘道是不?冷刚是你爹还是你爷?

我说冷刚是我侄儿。

龙姐笑了,我靠!你胆儿挺肥呀?你等着。

龙姐掏出手机拨号,大声说,侄儿啊,姑问你,你除了我这个姑之外,还有别的姑没?我碰见一个冒充你姑妈的傻×,不用你过来,我让她变成你大姨妈……少跟我整没用的,你别老抽那玩意儿了啊,当心抽死你。

我大声喊,冷刚,我是路小亚……

龙姐临走时跟我勾肩搭背,说咱俩都是刚子他姑,同道中人,我以后来买东西找你好使不?我说好使。

我从来没听说冷刚有这么一个姑,保安队长告诉我,杨过管小龙女叫姑,她从那边论的。

龙姐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总来找我买东西,不光自己买,还帮别人买,占便宜没够,我特讨厌她,但又不好意思撅她。后来有一次她又来找我,竟然是因为和冷刚吵架。她像熊猫一样坐我对面,我憋不住想笑。

你瞅你大侄儿把我打的,太他妈的不是物儿了,你管管他。

我哪能管得了他呀,再说你不也是他姑吗?

我心说你俩就是臭味相投勾搭连环的流氓阿飞,还真拿自己当两口子啊。但我还得装出很同情的样子,我可不想得罪翻脸就咬人的狗。那天她像个被家暴的怨妇委委屈屈絮絮叨叨,实在有失大姐大的身份。她磨叽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说她,他这么对你,干脆就分手呗,反正你俩也没结婚。她突然沉默了,瞪了我足有十秒钟,我以为她要翻脸,她却说,老妹儿,你说得对呀!抬屁股就走了。

一个月后,她满面春风来找我,递给我一张购物清单和一张大红请柬,笑着说,老妹儿,你大侄儿让我逼完了,可算答应跟我结婚了,正日子那天你必须得到位啊,你得当……那叫啥玩意儿来着……对,证婚人,以后我也得管你叫姑了,哈哈哈,姑!

婚礼当天早上,她到发廊去化新娘子妆,居然跟另一伙结婚的干了起来,伤了脸,结婚典礼时,她一边笑一边用纸巾擦脸上不断渗出的血,惨不忍睹。冷刚气得一脸青紫,拿酒杯的手直抖。我怀疑那不是气的,而是吸毒吸的。典礼一结束,龙姐就脱掉婚纱,领着几个小弟操上家伙走了,当天因聚众打架被拘留15天,没入洞房先进班房,在亲属圈子里传为笑话,在江湖上传为“佳话”。

再见龙姐时,我发现她有了些改变,标志性的外八字走路姿态收敛了不少,说话也故意板着自己,尽量不满嘴跑脏字。这种变化让我觉得很别扭,流氓就是流氓,怎么可能变成淑女呢。我逗她,龙姐,结婚和不结婚就是不一样哈。她趁人不注意,扒着我的耳朵说,我才知道,原来装相这么难,像有个尾巴天天得在腚沟子里夹着,太他妈的难受了。我说那你还装啥呀?她说,我不得为我下一代打个好样儿啊。我说你有了?!她的脸竟红了,有个屁,你大侄儿整没用的可能耐了,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她似乎很向往普通人的日子,但我断定她不会如愿。两年后的夏天,我已是企划部的经理助理,经理带我去市调,在一个红绿灯路口,看见一个人佝偻在马路边,屁股撅得老高,整个身子扭曲着,一动不动。我仔细一瞧,竟是冷刚,他身下的水泥地面上布满了血道子,他的手指血肉模糊,很显然,那些血道子是用手指抠出来的。经理说一看就知道毒瘾犯了,这种人死了也活该。我想下车去看看,没敢,怕经理知道我和这种人有关系。三个小时后,我们原路返回,那里围了一堆人,车辆通过缓慢。我看见龙姐正薅住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头发狂踢,出租车司机体格很壮,却毫无还手之力,估计是出租车司机拒载激怒了她。冷刚仍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尽力低着头,躲避她的视线。

大概半年后,冷刚死了。

路小亚

“那个人”打来电话,问我可不可以提前下班,他已经在饭店点好了菜。我说不行,我正忙着呢。他说忙什么忙,你的工作我还不知道?

我看了下手机,离下班还差二十分钟,可龙姐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砍了他多少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一顿乱剁。她说这么血腥的事,眼神是空洞的,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无聊的事。他不怕死,临死还跟我叫嚣,我本来没想整死他,他都是废人了,我不愿意欺负一个废人。我砍过很多人,不是地赖就是流氓,都是该砍的货。他一个糟老头子,半身不遂,本来就没几天活头了,可我还是下手了,你知道为啥吗?

这有什么可辩解的,杀人怎么说都是不对。她沉迷于自己的臆想,我只能顺着她往下唠。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也不是好人,他也害过人,他早就该死,早就不想活了。我就让他说到底都做了什么孽,够不够我整死他的?我以为他会说怎么害死我妈的。可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他说他年轻时喜欢上了朋友的老婆,一个恶念,害得朋友家破人亡,问我这够不够?我告诉他,要是这么说,我整死你就是替天行道了。他说对,你要是把你妈的死算在我头上也没错,她活该,她也该死。我一下子就火了。

冷刚死后,她那帮小弟也都散了,没人再管她叫龙姐,她叫大荣——陈海荣。估计我是她认为的唯一的朋友,所以她跟所有人都断了来往后还经常来烦我。她性情大变,没人能猜透她,上一秒还嘻嘻哈哈,下一秒就恶语喷人,像个瘟神,我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

她所说的“肉馅”是她的后爹,叫房树德,这人我有印象,曾是我姥姥家的邻居,我小时候在他家结识过一个没有四肢的残疾女孩。

龙姐说她十六岁那年,她妈嫁给了这个姓房的,以为后半生有靠头了,可到她二十一岁那年,她妈就摸了电门。

她说,我妈是被姓房的老王八蛋逼死的!

她说,我妈给我托梦,干嘎巴嘴不说话,脸憋得惨白。

她妈死后,她仍以父女之名和房树德生活在一起,她并不常回家,但每次回去都问房树德:你还没死?冷刚死后,她淡出江湖,既没生活资本,也无立足之地,只能寄在房树德的篱下。房树德把门锁换了,不让她进门,她就上房顶跳墙头,用斧子砍门。房树德把吃的都藏起来,他就把房树德的被褥衣服塞炉灶里烧了。房树德惹不起又躲不了,因为他脑血栓,半身不遂,走路“?筐”。

她说——

他养活我天经地义。

我是替我妈要债,你知道不?他不还完债我不能让他消停。

他有病我还得管他,我不能让他随便就死了,你明白不?那太便宜他了。他想死也行,把房子存折都给我。

我特别难,你知道吗,我还得折磨他,还不能把他折磨死了。

她说話颠三倒四,一面说不能让他死,一面又说非整死他不可。与其说她在折磨他,倒不如说他俩在相互折磨。这种话我听够够的了,她没意识到,其实她对我也是折磨。我故意打哈欠,摆弄手机,当她不存在,我这种态度会让任何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立刻抬屁股走人,可她仍旧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在心里骂她没脸没皮不知好歹。我体内有种冲动,一想起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就按捺不住地冲动,就更怨恨眼前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卖场里响起了闭店音乐,萨克斯曲《回家》。我说,我要下班了。她仍坐着不动。她说,我家里有死人,哪哪儿都是血,我不想回去。我说,你不想回家也不能老在这儿待着啊,商场要关门了。

她说,我不能回家,你陪我吧。

“那个人”又来电话,我给摁了。通常这表示我马上到。商场离他所在的饭店很近,快跑五分钟。我和龙姐走出商场,保安落下卷帘门。出了商场就好办。我走她前面,趁她不注意跑了起来。我以为她会喊,甚至追我,但我没听到她的声音。在路口拐角,我停下回头望,她站在原地,傻愣着望向我。我摆手喊:回家吧,睡一觉就好了。

“那个人”已独自干掉两瓶老雪。桌上放着一束玫瑰花。很贵吧?我问他。怎么这么晚?他问我。

其实我在路口滞留了一段时间,直到她活过来,缓慢地消失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上。我没跟他解释,我自己也说不清担心什么。而且不想被她破坏今晚的好心情。我主动启开一瓶老雪,直接把瓶口含在嘴里。他说,你喝酒挺狂野啊?我笑说你不喜欢?

在没这层关系之前,我管他叫领导,有了这层关系后,我叫他“那个人”或“哎”。三年前,他利用多年积累的经验和资源,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从此便不问公事,企划部全由我做主。宋总很不满,会上点了他两次名,他赌气交了辞呈。那年他已过不惑,他跟我说不能给别人打一辈子工,趁还没老,干点自己的事业。然而他的生意并不好,奔波劳苦,还不如给别人打工。我每见他一次,都觉得他老了一圈。

我们约定每年情人节都在一起过,他如何跟家里撒的谎我不关心,那是他的事。我不用跟任何人撒谎。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們想瞒着我,其实我早已看出来,但我不说破,就想看他们跟我表演到什么时候。有一次我妈和何老师抱着亲嘴被我撞见,我妈才跟我坦白了离婚的事,我说你们离不离婚跟我有屁关系,我怎么都能长大!那年我才十岁,其实我心里特别害怕他们跟我说这事。今年我三十二岁,还没嫁人,我觉得人与人之间都隔着山水,何必非得往一块儿捆,和喜欢的人想了就见,不想见就不见,不结婚就省了离婚的麻烦。至于他的家事,就像我父母的事一样,跟我有屁关系,我又没想把他据为己有。而且我告诫过他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如果动了离婚再娶的念头,我们的情分就到头了。我知道,曾有一段时间他陷入双重危机,很想向我求婚,几次欲言又止,几次被我的眼神扼杀掉。

我太背了!他说,一步错步步错。

我说你有才华,但的确不适合当老板。

我现在信命,我就是没财命,人家是被财追着跑,躲都躲不掉,我是追着财跑,累死也追不着。

我说的不是命,是为人,是思维,是观念。

就是命!他叹气,现在牢骚满腹。

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人和事。他认为童年是人的黄金时代,人一旦长大,看到的全是生的艰辛,经历的也都是活的痛苦。他说我俩虽然不是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朋友,但却是可以一起光屁股玩的大朋友。

他说得没错,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准确,我俩单独在一起时都一丝不挂,像两个野人。从内心到外在,统统卸去伪装赤裸相见。只要你对一个人这样做了,恐怕就不会再对第二个人如此。这大概是我一直和他保持关系的原因。

你没在别的男人面前赤裸过?

我爸,很小的时候,算吗?

不算。

那就没了。

在别的男人面前赤身裸体会是什么感觉?恐惧、惊慌、羞愧,也许还有愤怒。其实这种感觉我并不陌生。那是发生在我十岁时的一件事,那年我妈跟我坦白了之后,我居然逃学自己从沈阳市内走到苏屯区的姥姥家,从早上一直走到下午。我刚到姥姥家,我爸骑着自行车就追来了,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溻透,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他骑自行车驮我回家,走到海棠街百货商店门前停下了,把自行车戳在路边,抱我下来,说你在这里等着,看好车,我去买张彩票。我爸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天天跟机床打交道,为人刻板,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也不做出格的事,可不知怎么突然要买彩票。我爸顷刻就消失在买彩票的人群中,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突然闪出一条白影,那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她的身子在阳光下雪白耀眼,所有人都在看她。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天摇地动。自行车倒了,砸在我身上,人们在我眼前跑来跑去,我号啕大哭。我爸爸突出人群,抱起我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倒哭得更厉害了,像被那个光身子的女人附了体,承受着所有人的嫌弃和嘲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恐惧、羞愧、愤怒裹住我,越勒越紧。后来,每每想到“离婚”这个词,那条白色的裸体和轰然塌陷的场面就会在脑海中呈现。这件事的确把我吓得不轻,我甚至觉得那是我亲眼所见的一个鬼故事,我讲给同学们听,他们都不信。后来姥姥对我说,哪有什么鬼神,那个女人是我们冰果厂的女工,姓白,都管她叫白魔怔,东风浴池地下被小日本子都掏空了,肯定是被浴池泡塌的,那天白魔怔要不是光屁股跑出来就被砸死了,她也挺神的!

我给他讲这件事,他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他说以前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信这天地间一定有必须敬畏的东西,我就是因为触犯了它才走背运的。那年他带我到市内做市调,市调的商场挨着慈恩寺,这座寺庙建于明崇祯元年,距今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寺庙一隅有一口荷花缸,里面盛满了水,缸底白花花铺着一层硬币。他挽起袖子捞起一把,说带我吃冰激凌,就算是佛祖请客。我俩都不迷信,只当玩笑。坐在旁边石凳上的一个老太太一直盯着我们,眼神很不友好。我对他说,放回去吧,被人看见不好。他想了想,留下一枚做纪念,其余都扔了回去。我们要走,那个老太太小声说,年轻人,别什么都不信。从慈恩寺出来,他说,我偏不信。

从那次之后我就一直不顺。他常常后悔,总说,人千万不能丢了敬畏之心。

他说,后来我特意去了几次,捐了不少香火钱,却没再见过那个老太太,寺庙里的人说她是个皈依的俗家弟子,不住在寺庙里。

他喝了五瓶,我喝了三瓶,有点飘,恰到好处。我看一眼手机,十一点半。日子特殊,似乎夜色里都飘荡着一股暧昧之气。走出饭店,凉风一吹,情欲之火被扇得更旺。他忍不住让手钻进我的内衣里。

宾馆在火车站附近,五层单体小楼,老办公楼改建的,没有电梯,只能一层一层爬楼梯。他说今晚所有的宾馆旅店都爆满,好不容易才订到的,将就一下吧,要不然我背你?

你节省点体力吧,我说,小老头儿。

我们的房间在五楼走廊的最末端,一条走廊二十几个房间,都不安静,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隔音也太差了!我说。他笑笑说,都干自己的事,谁有心思管别人。开门进屋,他开始脱衣服,我去挡窗帘。窗户正对着火车站。翻建的车站造型像一顶古代官帽,有点荒诞。我对旧站印象深刻,那是日本人建的,低矮陈旧,但敦实厚重,蛋黄色的墙体弹痕随处可见,拆除实在可惜,应该作为侵华罪证保留下来。我收回目光时掠过宽阔冷清的站前广场,一个人影立在广场中央,并没在意,合上窗帘,突然一个闪念,怎么那么像龙姐呢!拉开窗帘再看,没人。

我想换个活法儿。

这是他情欲减退后的第一句话。有点伤感。

每个人都想换个活法儿。我的思绪从现场飘离。不知怎么回事,今晚我的思绪总是被那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干扰。我很想再次拉开那扇窗帘。

你打算怎么活?我问。

他光着身子瘫坐在沙发里,用脚一下一下地蹬床。床节奏欢快地吱呀作响。隔壁一定很嫉妒我们。现在零点已过,该安静的都安静了。我下床,从他与床之间的空隙中挤过去,顺便将他的脚蹚开,他就势拍了下我的屁股,力道不大却很响亮。

臭流氓!我笑骂。

流氓想換个活法儿。他重复了一遍。

我没接茬,站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车站广场上仍空旷凄冷。

他说,你看什么?是不是有人在楼下等你?

胡扯!我合上窗帘,重新躺回床上,招呼他也上床,和我躺在一起。我说,我刚到公司那会儿,公司举行员工长跑比赛,绕海棠街一大圈,起点和终点就设在这站前广场。你那时候刚从市内总部调过来,气很盛,非跟保卫部那几个退伍兵较劲,我既是裁判也是服务人员,骑自行车跟着你们。一开始我就没看好你,年纪比他们大,体格没他们好,果然跑到一半就有点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到我的车后座上,让我使劲蹬,超过他们,你忘了?我驮着你第一个到的终点,宋总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脚崴了。

没忘,我搂着你的腰,你那时的腰又细又软,我就是从那一刻喜欢上你的。

老娘现在的腰照样又细又软。

他说,没过两天,我就跟宋总申请把你调到企划部,我跟宋总说,这个路小亚的字写得好。其实这理由明摆着就是扯淡。我就是喜欢上你了,跟写字好没关系。

他一提写字,我心里忽悠疼了一下。你真会扫兴。我说。我把后背转给他,睡吧,我明天早上还要上班呢,不对,应该是今天早上。

怎么了,我哪儿说得不对吗?

我没理他。

火车的一声长鸣穿透黑夜,贯穿我的脑袋。我失眠了。

我特别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处处都要出风头,事事都要比别人做得好,证明我不应该被嫌弃。老师觉得我特别上进,很喜欢我,让我参加全区书法大赛。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我太想赢了,字反而越写越糟糕。我跑到少年宫去看少年书法展览,每一幅都强过我,我恨不得把它们撕个稀巴烂。我想到了琪琪。我给琪琪写信,让她好好写几幅字给我寄来。很快,她回信了,三幅,两首古诗一篇课文。我把这三幅作品都署上了我的名字。老师看了,直夸我优秀,拿着我交的作品在学校里传看,说我将来肯定能成为书法家。作品报上去了,结果却连优秀奖都没评上。我没想到何老师会是评委,他一眼就认出是琪琪的字。这件事我没跟他们解释,也没听他们解释。我恨他们,也恨琪琪,我连一个只能用嘴写字的残疾人都不如。我把怨恨压在心里,把那三幅字烧了,给琪琪回了一封信,用铅笔写的:琪琪,其实你写的字很难看,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这么说,何老师也这么说,你成不了书法家。从此我再没去看过琪琪,也再没收到过她的信。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他在摸我,我轻轻嗯了一声,他爬上来,我们又来了一回。他似乎比昨晚更强劲,或者说更努力,甚至有点绝唱的意味。床拼命地响着,我感到有些压抑和眩晕。我闭着眼睛,努力迎合,竟有汗水滴落,我睁眼,那不是汗水,是泪水,他一边用力,一边哭泣。我抬手去给他擦拭泪水,他抓住我的手腕,按到床上,让我感受到他强烈的控制欲。

我想换个活法儿。他说。

你想要什么?我问。

其实我早就离婚了,只是没敢告诉你。我们在一起吧。

我说,你就是个浑蛋!

什么?

我猛地将他掀翻,大声骂道:你就是个大浑蛋,你让你女儿怎么办?她才五岁。

警笛声,没错,是警笛声,由远而近,两辆警车从海棠街的路口冲出来,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站在路口,整张脸都是湿的。这副尊荣没法去见我的员工。我给我的助理打电话,告诉她今天的早会她自己给员工开吧。我病了,要休息一天。

我是真得病一场了。我准备结束历时五年的感情生活。我觉得对不起那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他的那句话反复在我的意识里出现,像拉锯,都能听到锯开皮肉的声音。我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那句话就锯了我一整天。

我想换个活法儿!

我也想换个活法儿,可我的生活轨迹早已被人安排好,我没有能力和勇气去改变它。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既不习惯也不实用,就像我自己在家时习惯于用泡面来打发饥饿一样。别人说我不懂生活,我说我只是不懂你们的生活。我真的病了,半夜里开始发烧,起来找两丸退烧药吞了,倒头接着睡。做了一个梦,我不停地在一片秋天的土地上奔走,找吃的,玉米棒子、大青萝卜,拼命往嘴里塞,不顶用,硬是被饿醒了。起床去泡面,天已大亮,身子虚脱,险些跌倒。我正要掀开泡面的盖子,手机响了,我的助理说,经理你好点没?

我说还行,有事吗?

你听说没?

我听说什么?

老来找你的那个龙姐杀人了。

…… ……

再见到大荣,是半年后,在看守所。她的案子一点都不复杂,现在她只剩下一件事——等死。我记得曾对她说过,你要么跑路,要么自首,就是不应该来找我。她是在辽阳农村一条乡道上被抓的,我刑警队的一个朋友说,这人有点意思,杀完人在墙上写字,“替天行道,杀人者龙姐”,“者”字还写错了,写成了“这”,拿自己当梁山好汉呢。她杀完人第一件事竟跑农村去找人算命,多愚昧,手机定位,一定一个准儿,没跑儿,铁子,她是你什么人?我顿了顿,说,其实我跟她没什么关系。心想,看来情人节那晚在车站广场上的人的确是她。后来她跟警察提到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没别的亲人,只有一个姑,临死之前想见一面。

姑!你来了。

没想到你真的……

我还怕你不来呢。她一脸故作的轻松。

如果自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我没想跑路,我是想去办件事,完了就自首,这帮×不信。

算命比逃命还重要?

她低了下头,再抬起时,眼圈红了,嘴唇抖动,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用两只手一下一下擂自己脑袋……她的情绪还是失控了。

走出看守所,我回头望那扇沉重的铁门,忽然明白,她的歇斯底里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她想表达却表达不出来,就像被一道沉重坚固的铁门封住了。谁都一样,心里都有那么一道门。我心想,以后再也不会被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折磨了。我突然想喝点酒。离看守所不远有一家冷面店,临窗坐下,正好可以看见高墙。

拌鲜墨斗、老虎菜、炝拌干豆腐,两瓶干啤,都是凉的,于是又要了一碗大酱汤。满上一杯,端起朝高墙举了举,一口干掉。

邻桌一个女人带着个小男孩,女人端一口杯白酒,红着眼圈儿,自己跟自己对话:你这下解脱了,不挺好吗?他命里该着有这一劫。谁作孽谁遭罪……我的命咋这么苦呢?!谁的命谁带着,你能咋样?人不能跟命争是不……小男孩用手指蘸菜汤往衣服上画,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小男孩咧大嘴号,哭得直呛。她骂,小瘪犊子,跟你爸一样一样的。

孩子的哭闹让我更加心烦。

姥姥的房子被我舅继承,现在那地方很破落,据说马上要拆迁了,能得一大笔动迁款。房树德家的院子被封条封着。我舅说那天晚上大概七点多钟,大荣和老房又干起来了,每次都跟要死了人似的,经常事,左右邻居都烦得不行,没人爱管,后来就安静了,没留意大荣啥时候走的,大清早卖豆腐的老吴扒后窗户喊老房起来买豆腐,看见炕上一摊血,这才知道真出事了。老房靠着西墙,成了血葫芦,墙上溅满了血迹和碎头发。

一尺厚的墙,背面就是我舅家的炕,我舅睡觉挨着东墙,说那天晚上老房从墙那边伸手过来拽他,他梦里对老房说你别闹。我舅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却是满院子的花草和葡萄,一根竹竿,一头落着一只蜻蜓,一头咬在琪琪的嘴里。这是我对这个院落最深刻的记忆。想到琪琪,我的心就会难受,这是多年的隐痛。我总是想,像她那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呀?

那个女人打包剩菜,带孩子走了。我喝干了第四瓶啤酒。

我不信命,可我觉得我走的每一步都身不由己。我想到了这句话和“那个人”。在我的一生中,这五年的感情生活是最值得珍惜的,且无法复制,所以不该草草收场。不能像高墙里的那个家伙一样草率。其实,明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我就是想了,我就是放不下,我就是贱!我拿起手机,接通了他的电话,我说,哎!

情人节之后他疯了一样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我干脆把他拉入黑名单。我能想象得出他接到我的主动來电,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哭了。

下起了雨,时断时续,忽大忽小。他把车停在冷面店门口,冒雨跑进来。我有点醉了,一见他就笑。他也笑,如释重负受宠若惊。他结了账,搀扶我朝外走。

车里一股浓烈的84消毒液味道,也许他想掩盖什么,换在以前我会问,但现在我忍了。我把车窗降下一半,雨滴随着新鲜空气飘进来,落在被酒烫红的脸上,冰凉。

去哪儿?他问。

随你。我说。

没走多远,他把车深入一条偏僻的林阴小路,停下,迫不及待要跟我亲热。我没反对,虽然我很不习惯在逼仄的车里,尽管我很讨厌消毒水的味道。我对自己说,我不想草率地结束,却如此草率地开始。

这是一次让我难受的媾和。他拼命满足自己,也努力让我舒服,可我一直在抵抗,他的攻势越猛烈,我抵抗得越顽强。我最后的阵地不是身体而是意识,我力不从心,但依然不想放弃抵抗。可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在为什么而坚持。可能是在抵抗草率吧。我不想踏入一步错步步错的怪圈,然后草率地决定一些事情。

我答应他考虑结婚的事,说明我沦陷了。考虑考虑,看似一种慎重的态度,其实仍是一种草率,它会让你认同水到渠成。水到了,渠将成,我已经无暇再去顾忌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感受。接下来就是被一切与结婚相关的烂事推着往前走。装饰新房,购买家具,订婚期、酒席、婚车,试婚纱、发请柬。有时我会突然恍惚,我到底他妈的是谁?

刑警朋友打来电话,我正在试衣间里试穿婚纱。“那个人”等在外面,拿着我的手机。刑警朋友打电话从来都直截了当,喂,铁子,有事找你,你在哪儿?他反问,谁是你铁子?刑警朋友说,靠!怎么是男的接电话?他说,你到底是谁?

…… ……

刑警朋友笑得很响,说你要结婚了也不告我一声,有监护人了啊,你家那位把我当情敌了。

我说,结婚不是啥好事。

他从手包里拿出一只信封,放桌面上,推过来。我给你送这个。

情书?我笑着说。

别逗我啊,我可当真。他说着,脸上的笑忽然没了。要知道你这种情况,我就不会现在把这东西给你了。

什么?

你自己看吧。

我差不多已经把那个没脸没皮的家伙给忘了。刑警朋友告诉我,她几天前刚被执行了。

这是她生前留给我的信。她口述,狱警代笔。狱警一定是对她的话作了处理,文绉绉的,没有脏话,一点不像她。她说——

姑,我在人间的日子到头了,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来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到底是为何而来的呢?临死了还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是不是就算白活了?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很悲哀?哎,也无所谓了,都死了还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呢。我给你讲一件事吧,跟你讲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我十五岁那年,我妈老去房树德家烫头,就认识了房树德,那时候房树德家住着一对母女,女儿是残疾人,没有四肢,挺惨。我妈想跟房树德结婚,可那个女的跟房树德关系很暧昧,房树德事事都护着她,因为那个女的,我妈没少受气,她为这事挺上火,私下里还哭过几次。我当时很生气,老想收拾那个女的,但又怕被房树德知道了对我妈更不好了。我知道那女的天天接送她女儿上学,我想找机会报复,可一直下不了手。有一天学校下午提前放学,那女的不知道,我就谎称是她家邻居,把她女儿接出来了。我推着她跑到砂轮厂后身的小树林里,在那里我狠狠欺负了她一顿。我没打她,我怕弄出伤被房树德看出来。我把她的衣服扒光,把死耗子放她身上,让毛毛虫在她脸上爬。我骂她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只能像蛆一样在地上爬,说她和她妈都是寄生虫,总之,我说了很多很多恶毒的话,多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一开始特别害怕,哭得那么可怜。她越害怕我就越得意。后来她突然就不害怕了,用眼睛瞪我,一动不动地瞪着我,那眼神像锥子一样,弄得我开始害怕了。我把她推回到胡同口,我当时很担心她会告状,可她没哭也没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过几天她娘儿俩就搬走了,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忽悠难受一下,我觉得我欺负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我老觉得她那双眼睛瞪着我,多少年过去,那双眼睛还一直在瞪着我。现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其实她比我厉害,我欺负了她一回,她欺负了我一辈子。你懂吗?我一直欠她的。我还弄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你正在成为自己最怕成为的人,你明知道却无能为力,谁也不想成为恶人,是不是?我丈夫冷刚死之前,我听说辽阳有个算命的,特别准,我想去给冷刚求求,可我没想到那个人竟是她。我没敢去。后来,我杀了人,逼上绝路了,我觉得我临死应该做一件这辈子值得的事,应该见她一面。为什么见她,见她干什么,说什么?我都没想好,但时间顶到那儿了,就想见了再说吧。结果还是没能见到。姑,我爸妈都死了,亲戚们都躲着我,我们互不相认,我把你当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要是也把我当亲人的话,就替我去见见她,告诉她我罪有应得,被枪毙了。陈海荣绝笔。

我看见了那个腰别杀猪刀,迈着外八字走在海棠街上的龙姐;那个挥刀砍杀的龙姐;那个在海棠街路口徘徊的龙姐;那个坐在我对面絮絮叨叨的龙姐;躲在阴暗处哭得像个小孩子的龙姐;被噩梦惊醒的龙姐。

从时间上判断,琪琪被龙姐欺负和她收到我那封信应该在同一时段。我被惊出一身冷汗。

一阵急雨敲打车体,像谢幕。雨刮器使劲摇摆,视线依然模糊。“那个人”看出我冷,打开空调。他第N次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去干吗?他说他今天还要去和婚礼司仪碰婚礼流程,明天就正日子了。他最近焦头烂额,广告公司倒闭了,没敢告诉我,眼下除了这场婚礼他什么都没了。我一直沉默着,懒得跟他解释这一两句话说不清的事,况且我正为此事焦虑着。

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我是你丈夫,对你的事应该有知情权吧?

我去算算我这条烂命!我说。

这么忙,你还有闲心去算命,真搞不懂,跟我结婚就这么让你不踏实吗?

不结行了吧?这个婚我不结了,停车!

你看你,怎么说发火就发火。

我让你停车,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

真他妈的受够了!他把车停下,双手狠敲方向盘。

我冲进雨里,气哼哼朝前走。他跑来,往车上拽我。你别闹了行吗?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忍不了就拉倒,你以为我爱跟你结婚呢?别以为跟你睡了几年就非得嫁给你,你就可以跟我吆五喝六的,我那是在可怜你,你没看出来吗?你看看你自己,还有什么,妻离子散,公司倒闭,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我他妈的真是疯了,答应跟你结婚……

路小亚,我×你妈!

我一记耳光甩过去。替我妈赏你的!

我俩在雨中怒视对方,却看不见都已泪流满面

一辆出租车恰好路过,我伸手拦下,钻进车里。他没再阻拦。不用回头看,我也能想到他僵在雨中的样子。

我没想对他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那些伤人的话。在那一刻,我成了恶人。不对,不是从那一刻,而是从我很小的时候,从我看见那条耀眼的裸体开始的,从我给琪琪写那封信开始的。龙姐说,你正在成为自己最害怕成为的人,可你改变不了。龙姐就坐在我的身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说你别说话了,让我静一静吧。

司机从后视镜看我,赶紧替自己辩解,我没说话啊。

我没说你,开你的车。

龙姐说,姑,你知道坏人是从啥时候开始變坏的吗?是从认为自己是坏人之后。我用刀砍人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我做过的坏事,越想就越恨,越恨心就越狠。他们干不过我,是因为他们都没我坏,心没我狠……

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你活着时折磨我,死了还要折磨我吗?我和你一样行了吧,行了吧!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车停了。司机回头说,大姐对不起,车坏了,你换辆车吧。

出租车扔下我这个精神病就跑。好在雨停了。我心绪渐渐冷静下来。在龙姐被抓的那条路上,我决定原路返回。去他的龙姐!去他的琪琪!该死的必然要死,该活的也自然能活,这个世界上该说“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为一个道歉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犯得着吗?回家狠狠把自己灌醉,睡他个昏天黑地,从脑子里把该死的删除,该活的忘却,醒过来后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还是我,百货商场的部门经理,穿着笔挺的制服,在卖场里挺直腰板走路,给员工洗脑,让他们懂得敬业精神,遵守职业道德,这才是我啊!

可我没机会把自己灌醉。刚进家门,手机就响了,一个女人说你差一点把他害死了。

是“那个人”的前妻。

“那个人”在积水路面上超速行驶,发生侧滑,撞到路旁的山体上,清醒后第一个找的人不是我,而是前妻。他现在头部以下都处于麻木状态。医生说脊椎受损,很可能造成高位截瘫。我一直不敢靠近他的病床。在急诊室门口遇到了他的前妻和女儿。我想跟她说话,但她把头扭开了。她的女儿则一直瞪着我,眼神像寒光闪闪的尖刀,逼刺着我。

他从急诊室转入病房,前妻忙前忙后,我则像个局外人。他的父母来了,心疼儿子,躲出病房哭,看见我,冲过来扬手抽了我一个嘴巴。三天前她还拉着我的手说,儿子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有福气。前妻冷眼旁观。他母亲反身去抱住前妻,哭得更厉害,身体一滑,给前妻跪下了。前妻扶起老人,安慰两句,把一摞单据递给老人,转身走了。

我一直等在走廊里,他肯定知道我来了,他不说见我,我绝不敢露面。亲戚朋友进进出出,没人顾及我的感受,我被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我却又逃避不了。他被推出病房,前往手术室。我远远地跟着。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他被推回病房,我回到原位。天黑了,走廊里逐渐冷清。夜深了,只剩我孤身一人。走廊的尽头是开水间,那里有保洁人员临时休息的长椅。我拖着僵硬的身体走去,坐下。倦意汹涌,意识像一盏摇摇欲灭的烛火。我强迫自己清醒,我无法替他分担痛苦,至少可以陪着一起痛苦,我能做的仅此而已。我起身站到窗前,在十五楼上,透过窗户能看清整条被路灯点亮的海棠街……我突然有一种欲望,打开窗,跳下去,让自己融化在这凄冷又迷离的夜色中,那应该是一件很快意的事吧。十五楼与地面的距离可以让我为很多事忏悔,然后在最后一刻砰地化为乌有。我真的推开了它,窗户是上下开合的,角度很小,钻不过我的身体,一股强劲的凉风从窗外涌进来,把我撞得一激灵。

身后有人轻咳一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干瘦老太太,看着我。我从没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有这样的目光,澄澈沉静,像被晴空映照着的一泓秋水。不知是她与生俱来的亲切,还是我们的确在哪里见过,我对她并没有陌生感。后来我想起,我和她的确见过两次,最近一次在五年前,慈恩寺。最远一次是十二年前,她赤身裸体出现在海棠街上。我惊愕于这种巧合,也许是冥冥之中某种神秘力量的安排。在我最孤绝时,她出现了,并一直陪伴我度过这漫漫长夜。她的故事起到了缓解我内心痛苦的作用。

白再生一直没回来吗?我问。

我猜他应该是病死了,他不想死在我眼前,也不想死在异国他乡。可是后来我却收到了他从日本寄来的一个邮包,里面是他拍的很多照片,他把整个海棠街都拍成了照片,而且每张照片里都有我,很多人都不相信,你等着啊,我给你看。她把手摸进衣襟里,掏出一个贴身的布袋子,打开,里面是塑料皮包,再打开是纸包,纸已泛黄。翻开纸包,她没递给我,而是让我站起来,让出长椅。她把照片一张一张排列在长条椅上,动作缓慢认真,却极其从容熟练,就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可那些并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张空白的硬纸片。她颇为欣慰地说,你看,整条海棠街都在这里了,跟现在的海棠街完全不一样了,变化多大呀!又指着其中一张说,你看,这就是他,他居然把自己也拍进去了。末了她说,我恨他。可从她的表情上却看不出恨意。

一个女护工走来,揉着眼睛,到跟前说,你怎么不睡觉,又跑来跟人显摆你那些东西?快收起来,跟我回去睡觉。

老太太满脸不高兴,但行动上很顺从。她仔细地收拾起那些“照片”,精心包起来,贴身藏好。对我说,年轻人,别什么都不信。

去年,也是這个时候,我接到一封大红请柬,那是我曾护理过的一位下肢截瘫患者,他要结婚了。在婚礼现场,他坐在轮椅上,表情温和。主持人问他,此时此刻在这最幸福的时刻,你最想说的话是什么?他笑着说,两年前,我一直想换一种活法,现在实现了!底下一片掌声。她的新娘站在后面,双手始终不离轮椅的把手。主持人把麦克风递给新娘,新娘未言先泪。

作者简介

万胜,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兼小说委员会秘书长,辽宁省作协第六、七、十、十二、十三届签约作家,小说北2830成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山花》等刊,多篇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荣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王的胎记》《灵魂鸟》《北窑》。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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