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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万古:关于《玛雅人面具》

2022-05-30季亚娅

北京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玛雅人徐则臣胡安

季亚娅

在异域,中国小说能长成什么样子?这一次,他把金字塔的废墟写出了狐气。

“那人当时用的是英语,他说每年都会来几次,带有缘人过来看一看”。小说开篇由录像引出寻访奇琴伊察金字塔的旧事,有种词语的反差与突兀:作家用英语对位“有缘人”,又用七言古体诗补白玛雅汉子胡安的思古之幽情。徐则臣似乎没考虑语言与叙述对象“隔”与“不隔”的问题,奇琴伊察山风浩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让胡安从本应在的镜头里神秘消失了。深具形式感的作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开篇,在胡安·鲁尔福的土地上,徐则臣完成了一次蒲松龄式的开场。“瑪雅人面具”缓缓除下,露出了一张中国脸。

录像是这篇小说的转换装置。通过它,作家轻松完成墨西哥故事和中国故事的转换、现实部分与玄幻部分的转换。墨西哥故事是作者旅途中所遭逢的人与事,雕刻和售卖面具的玛雅手艺人胡安,顺便招揽了一单探访无名金字塔的导游生意。陪同的出版商似乎看多了这类把戏,留在咖啡馆饮酒酣睡。于是那座丛林中的金字塔就变成再无第三人在场的孤证,仿佛随风消逝、事过无痕的梦境,唯一可以证明它曾存在的就是手机录像。这一段墨西哥故事看似旅游见闻,却与中国古典小说“深山遇仙”场景隐约相似。

叙述中第二次出现的无名金字塔,是整篇小说中最异域也最诗情璀璨的部分。作者不再絮叨“有缘人”这类中国古典小说暗语,而将燠热雨林的探险叠加进始于一八四二年的奇琴伊察考古史里。天降大风,雨林涌动,奇琴伊察的高台之巅,二人迎风呼啸。当这段遗址录像和作为礼物的面具一起分享给父亲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镜头里的胡安变成了透明的空气,只留下那段布道抒情般的长啸。面对金字塔这文明的废墟,两种不同类型的怀古姿态,或者对怀古这一行为两种不同的讲述方式,构成文本内在的张力。

小说切换到中国故事部分。那是父亲隐藏了五十年的家族往事。失踪的二叔和胡安一样,也是面具雕刻的天才手艺人。嫉妒之火摧毁了五十年前的兄弟情。当同为木匠的父亲举起刻刀破坏二叔的面具时,二叔的怒吼,听起来就像录像中玛雅人胡安的长啸。擅做面具的老二,愤而出走的老二,是墨西哥玛雅人胡安吗?慧黠的叙事者,反复摁下录像这一虚实切换的精妙装置。

如果80年代后期的文学革新是在中国乡土叙事引入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这一次,徐则臣在讲述国人在拉美的所见所闻时,征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元素。两百字的开头单独成篇就是一则笔记体小说,之后的篇幅可看成是这短章的现代注解,以现代小说的叙述方式补全故事留白的部分。异人异事、亦真亦幻,中国式玄幻、中国式感受,抵消了人鬼混居、热烈而颓败的魔幻拉美想象。因而不足万字的短短篇幅,却可以在两种文学相遇、相互发生的场域里读解。将异域经验充分中国化,在世界发现中国,这大概是“与变化了的时代相匹配”的叙述方式。

从《瓦尔帕莱索》开始的少数小说,徐则臣开始处理海外经验。“到世界去”这一他长期关注的叙事指向,在《北上》《耶路撒冷》等作品里,曾体现为一种从中国经验内部生发出世界性的努力,和“出走的少年”精神成长的方式;这一次“在世界中”,经由陌生、未知的异域旅行,又会指认出怎样的自我?他找到了一种消化异域的方式。这个出场的自我携带有本文明的独特基因,又靠相似性来吞吐他文明的文化与历史想象。作者将面具雕刻最具难度的“开眼”手法,设置成父亲将胡安认成二叔的另一理由,也许是在暗示,艺术的创造力能够跨越文明与国界,转世重生。面具收集墙就成为这一代作家海纳百川的暗示,我们的写作、我们创造力的资源库里,包括颜回张飞,也当然包括奇琴伊察的金字塔。因此“胡安是哪里人啊”,他就是我们在异域的兄弟,也是通过阅读与写作所建立的跨越国界、语言、民族的文学共同体。

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父与子、父亲与出走的二叔这两对人物关系,小说还有难言和不曾明言的部分。这其中牵涉创造力的传承,天才的出走与归来。逼走一个天才的方式,是毁了他的点睛之笔、杀死他艺术创造的生命。作者似乎在暗示父一代的缺憾,而子一代未来创造力的源头,除了文学史上的父亲,还包括失踪的二叔、我们在异域的兄弟。

小说写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但还不够,深具形式感的作家又来了段两百余字的补记,一首一尾,完成对文本的双重赋义。他让出版商再访胡安,却再也找不到此人,也找不到那座雨林中的金字塔。“遂迷,不复得路”,这是桃源梦断、寻隐不遇、跨越古今中西的恍惚。在异域,中国小说能变成什么样子?中国式想象能怎样生长?徐则臣用陶渊明和蒲松龄的方式讲述玛雅人和金字塔,也许是想说,在文明相遇的时刻,我们不仅活在记忆、活在考古、活在历史里,归根结底,我们活在伟大的母语里。当我们用这样的形式完成叙述,体现的是这一代写作者所怀有的中国可以成为世界、中国怎样成为世界的自信。因而《玛雅人面具》的意义,在于其内部所交织的密集时空,它生长在《北上》《耶路撒冷》的延长线上,也与《虞公山》系列“所从何来”的文化怀古构成呼应。徐则臣是少有的在文明意义上写作的作家,他自信而笃定的目光里有万古,亦有世界。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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