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资本权力批判的双重进路及其超越
2022-05-30薛绍文
薛绍文
摘 要:《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是马克思将经济学和哲学思想融会贯通的重要文本,马克思在其中对资本权力的揭示和批判,实際上是以前提性批判和过程性批判的双重进路的方式来进行的。资本权力的前提性批判即对资本主义所有权的批判,过程性批判是对资本运行过程中的资本权力批判,马克思沿着各有侧重的这两条进路出发,揭示出资本权力统治下劳资关系的不平等性。要实现对资本权力的超越,就要实现真正的平等,以重建个人所有制、取消资本权力对劳动的统治和人对物的依赖性统治关系等方式,实现包含超越资本权力前提和过程的全程性超越。
关键词:《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资本权力批判;平等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2)11-0022-05
权力一词本身就带有支配、控制的意味,所体现的是双方地位的不平等,资本本身作为一种权力,在其运行、发展的过程中就体现为一种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甚至支配范围不断扩大,越来越体现出资本统治的不平等性,成为资本批判的重要方面。资本权力不仅在发挥作用的过程中应当被批判,而且从其产生的源头来看亦理应受到批判。当前,资本权力批判常常囿于对资本运行逻辑的批判,易忽视对其前提即资本主义所有权的批判。特别是马克思已经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下称《手稿》)中从资本主义的所有权这一前提和资本权力发挥作用这一过程的两条进路出发,系统批判了资本权力,因此我们更应该将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前提性和过程性两方面批判综合起来看待。
一、前提性批判:对资本主义所有权的批判
资本权力的前提性批判,是对资本权力的先决条件加以批判。资本权力所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成为批判的焦点,但资本权力批判还应考察资本权力的先决条件,明晰资本权力从何而来、其合法性依据是如何取得和确立的,也只有明确了资本权力的前提,才能够真正找到超越资本权力的途径。
(一)资本主义所有权批判何以作为资本权力的前提性批判
我们在批判资本权力时,就要从资本权力产生之初加以研究。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先引出一个问题,即资本权力的产生与资本的产生是否属于同一前提,资本权力是否伴随资本一同出现?若是如此,资本从出现起就带有了资本权力,那么对资本权力的前提性批判与对资本的前提批判可以看作是一致的。因此这个问题也就可以转化为资本和资本权力的关系问题。
明确以上问题,需要我们对资本和资本权力进行定性。资本是什么?首先,资本是能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资本无偿占有劳动者通过劳动所产生的剩余价值,通过剥削劳动力的方式实现自身的价值增殖,在对劳动力剥削的过程中就已经产生了支配权力,因此资本与资本权力具有发生过程上的一致性。其次,资本是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性的存在直接就体现为雇佣劳动和资本这一矛盾关系。在资本社会中,劳动力只有依靠资本的雇佣才能够取得生产资料进行劳动,资本只有依靠雇佣劳动者才能够无偿占有劳动者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因此,资本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不能离开劳动而空谈资本。而资本权力是什么呢?简单来说,资本权力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还体现为对劳动者的控制、对社会的控制等等。资本权力产生之初正是在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中所体现出来的,所以资本和资本权力实际上是同在的,资本权力与资本不是一种派生的关系,而是资本本身就体现为资本权力这样一种以劳资关系为基础的带有支配性和不对等性的存在。
确立资本正当性的先决条件即资本主义所有权,它是保障资本得以继续运行、增殖的前提。资本能够产生并发展壮大,正是因为在这一发展过程本身中就蕴含着社会对劳资关系的一种默许和承认,而这种默许和承认正是资本获取其合法性和正当性的条件,否则资本难以化身如此具有普遍性的存在。资本主义的所有权从一种默许状态到以法权的形式确立下来,成为资本主义誓死捍卫和守护的正当权利,为资本权力展现特性、发挥作用提供了合法性基础。既然资本本身就体现为资本权力,那么保障资本的前提即资本主义所有权也正是保障资本权力的前提。因此,我们便不难发现资本权力的前提批判与资本的前提批判的一致性,对资本权力的前提性批判就可以对资本主义所有权展开批判。
没有资本主义所有权这一前提保障,资本权力可以说就失去了成长的社会土壤,这一前提本身就值得批判。马克思在《手稿》中突出地以一种关系性思维把握资本权力,对资本权力的前提进行了宏观和微观的考察,从中揭示了资本主义所有权的不合理性。
(二)宏观历史过程中的资本主义所有权批判
马克思认为,劳动对资本的关系,或者说劳动对作为资本的劳动客观条件的关系的形成,以劳动者作为所有者的各种历史形式发生解体这一历史过程为前提。资本的产生是在经历了一系列旧有的前资本主义关系的解体以后实现的,继而才会产生资本归属的合法性问题。
这一解体过程是怎样的呢?马克思说,“这种历史上的解体过程,既是把劳动者束缚于土地和土地的主人而实际又以劳动者对生活资料的所有权为前提的农奴制关系的解体,因而这实质上是劳动者与土地相分离的过程;也是使劳动者成为自耕农、成为自由劳动的小土地所有者或佃农(隶农)、成为自由的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关系的解体(公共所有制和现实共同体的更古老形式的解体,就不用说了);也是以劳动者对劳动工具的所有权为前提的,并且把作为一定手工业技能的劳动本身当作财产(而不仅仅是当作财产的来源)的那种行会关系的解体;同样也是各种不同形式的保护关系的解体”[1]496,资本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真正出现。通过一系列旧的生产关系的解体,生产资料、土地和劳动的统一在这样的解体中也发生了分离,生产资料逐渐收归于资本背后的人格化代表即资本家。资本家只有在这样的分离发生以后,取得对生产资料的垄断权,工人才会不断地向资本家出卖劳动力,这一雇佣劳动关系才能持续下去,因此劳动与土地和生产资料的分离真正成为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
从解体的手段上来说,前资本主义所有权的解体和资本主义所有权的建立是伴随着资本的原始积累而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从暴力掠夺发展而來,掠夺者以暴力的、威胁性的力量夺取资本,迫使劳动生产者同土地或者劳动资料发生分离。被掠夺者害怕暴力威胁,在权力地位中处于下位,因此这种资本的非正当性取得是基于一种不平等的强制关系。
然而,这一解体却导致了资本占有的合法性问题,暴力掠夺的强盗式行为必然要求为自己开脱,资本必然意欲谋求合法占有,必须以所有权的形式来确认资本的归属。上层建筑一定是适应经济基础的发展而存在的,当资本在经济社会中取得主导地位,必然会要求上层建筑与之相适应,资本主义所有权在法的意义上的确立也就成为资本的必然要求。
劳动和劳动产品的归属本应该是同一的,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随着劳动和所有权的分离,劳动者不得不将自己的劳动力加以出卖,同货币进行交换以获得维持生活的唯一来源。资本也越来越成为支配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的权力,在社会生活中的主导性和支配性也在不断增强,甚至发展成为资本社会中统治一切的权力。从源头上来说,资本所有权起初正是为这些暴力掠夺者所确立的,这一所有权本身从资本的发生史来看就是以不平等方式取得的结果。
(三)微观生产过程中的资本主义所有权批判
马克思从考察资本最初的生产过程出发,以微观视角对资本生产的过程加以剖析,对资本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出现分别加以考察,描述了剩余资本的产生过程,继而过渡到对资本主义所有权的批判。
资本在生产过程中的第一次出现和第二次出现的前提是完全不同的,两次出现对生产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揭示程度也是不同的。“当资本第一次出现时,它的前提条件本身表现为从外部由流通中来的……不是由资本的内在本质产生的,也不能用资本的内在本质加以解释。”[1]441也就是说,最初被资本家投入生产的资本来自于外部流通,是资本内容的外在来源和外在前提条件,并非是以雇佣劳动的形式无偿占有的,并未涉及资本本身的内部,强调这一原始资本与资本的内在本质无关,而对资本权力所做的揭露和批判才是资本的内在本质所导致的。
对第一次出现的资本投入第一次生产过程后资本家可以得到的剩余资本,也就是“从最初的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剩余资本”,马克思在《手稿》中将其称作“剩余资本Ⅰ”;当资本家无偿占有剩余资本Ⅰ后,投入第二次生产过程便产生了剩余价值,这部分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就是“剩余资本Ⅱ”。然而,当资本第二次出现时,剩余资本Ⅱ的前提和剩余资本Ⅰ的前提完全不同,剩余资本Ⅰ的前提是资本家用自己所拥有的价值投入生产,而剩余资本Ⅱ的前提就是剩余资本Ⅰ所增殖的价值,是资本家直接拿他人的对象化劳动加入新一轮的生产。我们知道,剩余资本Ⅰ是依靠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才实现的膨胀,于是产生剩余资本Ⅱ,因而剩余资本Ⅱ的前提无非就是剩余资本Ⅰ的存在,同样也是对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所以,资本一旦被投入生产,所产生的剩余价值就被资本家无偿占有,此后便会继续投入生产过程,以此维持和推动资本的再生产,同时也不断推动着雇佣关系的再生产。如此一来,资本一旦进入再生产的循环,此后的投入和占有就并非是资本家凭借自己所得实现的,而是在占有劳动者剩余价值的基础上,将其转变为下一次生产的资本,继续在新的生产中化身资本权力来控制、支配劳动者。资本一旦出现,便成为劳动的支配者、劳动关系的统治者,表现为强制性的资本权力。
从表面上来看,资本主义的所有权貌似是平等交换,实际上我们不管从宏观还是微观视角深入资本生产就会发现,这种私有权的出现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之上的。一旦进入生产的过程,我们就会发现资本主义所有权的“秘密”,就可以看到所有权在资本方面,从对劳动力商品的所有权转化为对他人劳动产品的所有权,转化为对他人劳动的所有权,并在实际的生产过程中以表面上的平等交换掩盖了深层的实质剥削,维持着资本权力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从本质上来说是表里不一的非平等关系。特别是在资本的再生产过程中,资本家同劳动力相交换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从自己的资金中取得的,而是对他人的对象化劳动的无偿占有,以此转而剥削新的劳动,因而资本家也就已经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同劳动者对立起来了,在不断的再生产过程中扩展着他的权力。
综上所述,所有权最初表现为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但是现在却表现为占有他人劳动的权利,以此“权利”从占有他人劳动发展到支配他人劳动的“权力”。马克思在对资本权力前提的追溯中,揭露了资本主义所有权的真相,戳破了资本主义平等交换的假象。
二、过程性批判:资本运行过程的资本权力批判
(一)货币权力——资本权力的回溯与发展
货币作为购买力的代表,是资本家购买劳动力的中介。资本权力起自于货币的购买权力,货币权力是资本权力生成的重要基础,资本权力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体现在货币权力上。要想揭示资本权力的来源,就必须明确货币权力的产生及其内容。马克思在《手稿》中并非完全按照资本权力的产生发展历史来进行梳理,而是从货币这一范畴出发,深入解剖资本权力产生和运行的细节,展现资本权力的本质及影响。
首先,在《手稿》中,马克思说明了产品成为商品、商品转化为交换价值的过程,继而也就为说明货币的产生和阐述货币权力奠定了基础。马克思说:“商品仅仅在交换(实际的或想象的)中才是价值(交换价值)”[1]89。通过对手稿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这里的“价值”更多的指交换价值[2]24。亚当·斯密曾区分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别,但却将价值理解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统一体,大卫·李嘉图则试图把使用价值从价值领域中排除出去,但并没能分清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别。马克思此时同意大卫·李嘉图应当将使用价值从价值领域中排除出去的看法,这里的价值实际上更多指涉“交换价值”。商品自转化为交换价值,就逐渐脱离商品的物质存在,越来越成为交换关系中所追求的东西。那么正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在理解货币的产生时,能够从交换价值出发研究货币的起源,认为货币是一种脱离于其他商品但仍作为一种商品与其他商品共存的交换价值。明确货币作为一种交换价值能够在商品交换中充当媒介,才能够进一步说明货币权力如何产生。
其次,货币权力的产生就蕴含在货币所具有的购买力之中。马克思在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就已经明确,货币具有一种购买力,这种购买力具有能够购买他人的本质力量,而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则进一步明确这种权力是对他人或社会的支配力:“每个个人行使支配别人的活动或支配社会财富的权力,就在于他是交换价值的或货币的所有者。他在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1]106作为使用价值的个人产品或者活动逐渐获得了交换价值的形式,资本家通过占有劳动者对象化劳动的成果即商品获得了交换价值,进而通过出卖转化为货币。当货币能够以价值的代表去换取他物时,货币所有者运用货币权力就能用来购买一切他想要获得的东西。资本借助货币购买力所实现的统治,正是资本家取得和证明自己社会权力的形式,更何况这些货币的取得是建立在对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基础之上的,这种不平等的行为是对劳动者与劳动的否定和侵犯。
最后,对于货币权力的追求是资本的内在要求,这一追求过程使得货币关系发生了变化。资本权力以货币权力的形式在交换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中的统治,成为资本权力的重要表现。在《手稿》中马克思将货币权力作为一种异己的关系来看待:“随着生产的社会性的增长,货币的权力也按同一程度增长,也就是说,交换关系固定为一种对生产者来说是外在的、不依赖于生产者的权力。”[1]95实际上,货币本身并不带有这种权力,而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换关系中,交换价值越来越成为生产的直接对象,产品同作为货币的自身之间的关系中所体现的内在矛盾越来越发展。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和交换关系下,这些矛盾愈加突出,促使了货币权力的进一步发展。起初货币作为促进生产的手段,现在变成一种异己的关系与生产者相对立。货币也就从手段变成了目的,在资本关系下造成了对劳动者和劳动的侵犯。随着交换关系的不断再生产,货币凭借本身的购买权力所能支配的范围和程度越来越大,资本权力的支配能力也越来越强大。
(二)异化劳动——资本权力对人的束缚与压制
马克思在《手稿》中论述资本权力时,还与异化劳动结合在一起进行。资本生产关系下,工人劳动生产的价值不可能全部归工人所有,扣除工人生活消费价值之后的剩余价值是归资本家无偿占有的内容。从上述两次生产过程的举例来看,只要资本家占有了剩余价值,开始将其作为剩余资本投入新的生产环节,那么资本家所运用和所取得的资本就已经不再是通过公平的手段所获得的,更不可能是通过外部流通的方式凭空产生的,而是利用劳动者先前的对象化劳动去进一步剥削劳动者,这是由资本的内在本质所决定的。也就是说,剩余资本就表现为资本家把劳动者的活劳动能力的产物作为强制劳动者的工具,劳动产品的异己性就十分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作为异己的、外在的权力,并且作为在不以活劳动能力本身为转移的一定条件下消费和利用活劳动能力的权力来同活劳动能力相对立的一切要素,现在表现为活劳动能力自身的产品和结果。”[1]442这一论述表明劳动者的活劳动能力创造的劳动结果在资本关系下成为统治自身的资本权力,已经作为物的因素的死劳动与生产过程中的活劳动对立起来,劳动者通过劳动过程不断将统治自身的权力再生产出来。
整个生产过程中资本权力与人的劳动能力相对立,导致了对人的束缚与压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因为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处于分离的状态,劳动者贫穷得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便是自己的劳动能力。在这里,马克思区分了劳动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劳动者占有的只是必要劳动的主观条件,也就是劳动能力生存所需要的生活资料,但活劳动不可能无中生有,必须找到它的客观条件——也就是材料和工具等资本的不变部分——在劳动过程中实现统一,于是便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获取必要生活资料。这种劳动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的分离更能够凸显资本所造成的对劳动过程的撕裂和劳动者缺少客观条件的无力感,以更加鲜明的方式体现出资本对劳动的统治。
劳动者的必要劳动能够使这些条件通过创造剩余价值的形式变成同自身劳动能力相对立的资本权力。“总之,作为资本,作为对活劳动能力的统治权,作为赋有自己权力和意志的价值而同处于抽象的、丧失了客观条件的、纯粹主体的贫穷中的劳动能力相对立。”[1]444劳动能力表现出的产品已经不再是被劳动者所享受的事物和劳动者劳动本质的确证,而成为通过自身的活动而统治自身的权力。从劳动的时间先后关系来看,资本权力表现为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过去劳动对现在劳动的统治;从人与人的关系来看,这一统治自身的权力恰恰成为他人的权力,成为资本家支配劳动者的权力,因而又同时体现为人对人的支配权力。
(三)平等假象——资本权力与劳动的非对等性
资本权力表现出资本对劳动力的占有与支配,这一占有与支配过程本身就体现为不平等的关系。雇佣劳动之所以对资本有利,正是在于劳动者的劳动能够产生超过自身劳动力价值的剩余价值。在资本不停运转的社会,货币对劳动力的购买,实际上已经是资本对劳动的一种支配,因为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占有就发生在这一购买之后。当劳动力成为商品世界的一员,劳动者与资本家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资本家以多少金钱就换取多少劳动,而真相却是劳动者实际生产出的价值大于自身起初与资本家商定的劳动力价值,但这一真相被等价交换的假象所掩盖了。
劳动力与资本表面上互相生产,实际上劳动力在养活资本家的同时又无法逃脱资本的统治,这一表面上相互依存的形式背后真正潜藏着的是深深的不对等。“在劳动所生产的剩余资本——剩余价值中,新的剩余劳动的现实必然性同时也就被创造出来,这样,剩余資本本身同时就是新的剩余劳动和新的剩余资本的现实可能性。”[1]447从劳动能力角度来看,劳动能力不仅要能够再生产自身的价值,而且还要能够带来资本的增殖,这样才能从它所创造出来的被他人占有的财富的形式中取得自己的生活资料的那一部分;从剩余资本角度来看,劳动基金只有在剩余资本的其余部分会吸收新的剩余劳动的情况下才能被使用。虽然这二者看起来是一致的,劳动在生产资本,资本也在生产劳动,但是我们可以发现,这种资本和劳动的相互生产实际上并不是平等的相互生产的关系,这一过程在本质上来看是劳动已经无法脱离资本,劳动本身通过创造的剩余资本而迫使自己不得不一再地去创造新的剩余资本,不断为资本的增殖而生产。在这一过程中,劳动仿佛在主动地创造资本的雇佣条件而占据主导地位,实际上是资本将劳动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之内,使得劳动不得不去寻求资本的雇佣。
三、双重批判的指向:以真正的平等实现资本权力的全程超越
(一)以真正平等的前提代替资本主义所有权的不平等前提
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双重批判揭露了资本权力是借由资本的力量形成的控制权,其实质是劳资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要想超越这种劳资关系,就必须超越这种劳资关系建立的前提。没有资本主义所有权,就不可能使这种劳资关系持续发展下去。在资本主义所有权的前提之下,资本权力才具有存在的温床。只有资本主义所有权存在,才能够确认资本的归属,才会使得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换价值愈来愈成为社会的普遍追求,从而更加促进对资本的追求,因而也更加促进了资本权力的进一步发展。
在资本权力的统治下,平等概念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我们能够看到平等的外观——以平等交换为前提的形式平等,可揭开薄纱之后却并不能够发现真实的平等。在纯粹的经济交换中,交换双方处于平等的地位,“只要考察的是纯粹形式,即关系的经济方面,……他们只有作为等价物的所有者,并作为在交换中这种相互等价的证明者,才是价值相等的人……于是他们彼此不仅处在平等的关系中,而且也处在社会的关系中。”[1]196-197资本家以工资的形式付给工人来建立雇佣关系的这一交换过程,正如在商品交换领域内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样,仿佛多少工资代表了多少劳动,表面上是平等交换,实际上揭开剩余价值被无偿占有的那层神秘面纱之后,我们才发现这种平等只是欺骗劳动者的视听混淆。劳动者劳动过后最终占有的只是必要劳动的主观条件,也就是必要劳动所需要的生活资料,但是劳动者的必要劳动能够使这些条件通过创造剩余价值的形式变成同自身劳动能力相对立的资本权力。正因为对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才为资本家创造了源源不断的剩余资本,也为劳动者套上了似乎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形枷锁,控制和支配着劳动者。
劳动是人的本质,是人的生命活动的直接体现,但是受到资本权力强制的人们进入片面的劳动领域,不但表现为主体的片面化存在,更在于这种强制性的反人性,是对人的本质的否定。资本权力的支配使得这一人本身的本质规定却反而成为劳动者最讨厌的事情,人开始厌恶劳动,甚至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劳动。劳动能力表现出的产品已经不再是被劳动者所享受的事物和劳动者本质的确证,而成为通过自身的活动而统治自身的权力;劳动不再是人本身的先天权利,资本权力的出场取消了劳动者的身份因素,劳动者的劳动反而在劳动之后构成了资本的内容,劳动的权利反而归属于资本,劳动者的劳动成为异化的劳动。
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指出要建立个人所有制,这是对资本主义所有权的超越,因而也是对资本权力的超越。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否定之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3]874个人所有制中的“个人”并非简单理解的“私人”,而是联合起来的个人。个人所有制是对劳动产品的公平占有,它不再是对原有不平等剥削关系的默许和承认,它是联合起来的个人对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是真正实现了社会财富的公平占有。在资本主义所有权之下,劳动者只能从劳动中取得自己劳动力价值的那部分生活资料,然而他所创造的所有劳动结果并不能全部为自己所有,这是建立在劳动与所有权处于分离状态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在个人所有制条件下,劳动与所有权的分离状态得以消除,这一消除将会实现劳动对生产结果的真正占有,是建立在生产资料社会共同所有基础上的劳动与所有权的统一,这就避免了生产资料私有化带来的资本在少数人手中的积累,因而也就避免了资本权力对人的压制。
(二)超越人对物的依赖关系,展现人的自由个性
马克思在《手稿》中将人类社会历史划分为三大阶段,即人的依赖关系的社会,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的社会的三个阶段。譬如在古代社会中,个人与共同体是密不可分的,个人需要在共同体中得到承认,个人只有作为共同体的一部分才能以其身份共同占有共同体的财产。个人抵御风险的能力是非常微弱的,个人无法脱离共同体而生存,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互相依赖的共同体。在这一共同体中,人们的生产以使用价值为目的,生产为共同体的存在和人的生存服务,他们追求的唯一目的是产品的效用。但是在第二大阶段的社会也就是人对物的依赖关系阶段的社会中,正是资本在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阶段。生产的目的从使用价值到交换价值的转化,是随着产品成为商品,商品继而成为交换价值导致的,货币不过是作为交换价值的物化代表而出现。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逐渐被物化,作为交换中介的货币最终竟变成人们所竞相追逐的目的。虽然这一阶段的社会关系已经不再是古代共同体中人对人的依赖关系,实现了人的一定程度的独立化,但却也造成了以物为中介的资本权力在社会关系中的高度抬升和对人的关系的遮蔽。
然而,第二个历史阶段的发展又为第三个历史阶段创造条件。在第二个以资本为主导的历史阶段中,资本权力虽然带给劳动者以痛苦和摧残,但是资本权力在发展过程中,又存在积极的一面,我们不可仅仅看到资本权力对劳动者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定时期内资本权力所带来的对于物的追逐有利于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和物质财富的丰富。但是,资本带来的生产力的极大增长终会突破自身,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终将不可避免地被超越,资本权力所带来的生产力的极大增长将无法适应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维持,而这将成为自由平等社会的前提,这也是马克思历史地看待资本主义社会的原因之所在。
资本权力虽然是资本的本性,资本能够凭借资本权力不断满足增殖,但终有一天将会反噬自我,推动新的社会关系的生成。在消除资本权力的社会中,异化劳动将会被消除,真正的人的本质的劳动回归于人,人成为自己劳动的主人。挣脱人对人的统治的关系,是一种真正尊重个人的关系。这一新的社会不是资本权力主导下的社会,因而也不是以追求交换价值为目的的社会。“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4]537。当超越以资本为主导的社会时,大多数劳动者的劳动便不再被少数资本家所掌控,劳动者不必仅从事单一枯燥的劳动,也不再是资本的附庸,劳动又重新成為展现个人内在丰富性的劳动。这一异化劳动消除的必然性内蕴在资本逻辑的发展本身之中,要实现劳动的解放,必须充分将资本权力所能推动的生产力释放出来,在自身的发展中否定自身,从而实现异化劳动的消除,进入到真正平等自由的共同体。到那时,新的共同体是对物的依赖性社会的超越,物不再凌驾于人之上,不再是人的单纯依赖,作为人的自由个性终将得以展现,不平等的资本权力关系也将随着劳资剥削关系的废除而消解,人终将真正成为丰富而完整的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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