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猎人
2022-05-30榛生
榛生
1
因为长得可爱,眼睛大,眼珠还有未曾褪去的婴儿蓝,因为真的太可爱了,天真的小波嘴,永远的孩子气,所以她同学给她取一个外号叫姆明。
没错,就是动画片里那只蓝眼睛河马姆明。
她也像动画片里的河马一样,有一群可爱又神奇的家人。她爸在舟山的海边开一间旅馆,生意惨淡,但却开了二十多年。她妈是全国也许是全世界仅剩的几位精致瓷器修补师之一,可以将那些价值连城但破碎了的东西,修补还原至完全看不出曾有的裂痕。她哥是一位云游诗人,也是一位植物学者,发现了地球上两种人类尚未知道的植物,经常将路途中遇见的奇花异草寄给姆明。
姆明爸的旅馆很有年头了,一幢老宅子,有些砖瓦可以追溯到清朝或更早。这间旅馆真的很像动画片里的姆明家,旧旧的、暖暖的,收留着来自远方的流浪旅人,招待他们早餐晚餐,给他们干净的床铺,如果他们要走,也不挽留,静静地送他们离开。姆明在这间旅馆里长大。
姆明总是无忧无虑的,同学说,“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没有烦恼,不过呢,也好像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她们跟她开玩笑的,因为她实在太可爱了,小动物那样的蠢萌天真,很罕见的。她们盯着她的眼睛:“哦哦哦,明亮得像两颗深茶色的水晶珠子,加上淡淡的蓝色眼白,弱小可怜无助啊。”说着她们就动起手了,来掐她圆圆的脸蛋。姆明总是被同学当成小妹妹、小宝宝。
但是姆明也有姆明的忧愁,只是这个忧愁很小,不足为外人道。但这个忧愁却很顽固,生长在姆明脑额叶的某个褶缝里,一直在那里,从它发生就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消失掉。
2
那时候姆明大概十三岁,刚刚升初中。她生长的这个海岛小镇,初中不算特别远,骑单车需要二十分钟。所以每天中午姆明都回家吃饭,并不用带便当。
有一个秋天的中午,姆明吃过午饭回去学校。那天从家到学校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特别空旷的中午,海岛上的天变得高了,空气也不再湿乎乎的了,她的心情也很空,就像一只大大的气球。她在校门外的车棚那里停好了车,转过身,忽然看到一个全身穿着红色运动服的男生。他站在铁门那里看她,在那个场景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快要消失的蝉鸣,有一声没一声的。秋风吹下一些簕杜鹃的花,从她的面前飘下来。他似乎在等她走过来,帮她扶着铁门,可是姆明不知为什么没有向前快步走。也许只有三秒、五秒,他松开手,铁门关上了,他进到校园里去了。
那个年代还没有做防晒衫、防风服的那一类面料,人们的衣服似乎只有棉布或化纤两种材质,但是他的红色运动服是那种又轻又蓬的料子,像降落伞的料子,风吹来他的衣服就随着风的方向鼓胀起来,两个袖子外側,从肩头到袖口,各有一道白色的装饰边。他的衣服太显眼了,致使他这个人的好看被注意到:一头卷毛,眼睛细长,个子不高,有一颗特别帅的虎牙。
那天是姆明告别孩童时代,变成一个少女的节点。孩童和少女的区别也许就是:少女的心里会装下一个人,一个异性的、异姓的人。因为装下这个人,心变得沉了,就不再是那个毛躁欢喜的小孩了。
可是好笑的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他应该和姆明很像,也是一个很单纯的少年。有一天下午,忽然下起冰雹,课间很多人都拥在教学楼的门口看雹子。雹子越下越大,快有乒乓球那么大了。有一个人跑出去,一秒,捡了一个回来。是那个男孩子,他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
姆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也冲出去,捡了一颗雹子回来。
手心摊开,那颗雹子慢慢地在融化。原来雹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冰球,而是由一圈一圈不同样式的冰层组成的一个球体,就像是大树的年轮或飞镖靶上的靶环。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听,更没有勇气去和他表白什么。这样一段小小的忧愁,却特别顽固地被记忆摄取、收集了。
3
姆明大学毕业那一年,有人说,你离开大城市多可惜,你明明可以在这里发展得很好。但是姆明还是回家了,回到可爱又神奇的旅馆,和爸妈在一起。这就是她的理想,难道不可以吗?谁说理想一定要很大很大呢?读一个博士,出国留学,前途光明,赚到很多钱,逢年过节给父母转钱,可是再也不回来的那种人,是不能理解姆明这样读一个普通的大学,读完了就迫不及待回到自己出生的小镇的人的。
姆明回来了,她爸就可以退休了。现在姆明管理旅馆,成了旅馆的店主。这天,有人从网上订一个星期的房间,他是一位贝壳收藏家,或者可以叫作“贝壳猎人”。
因为是淡季,姆明给他安排的房间是面向大海最好的一间。过了几天,这位客人来了。他背着一个很简单的背包,行李也很少。姆明见到他的时候觉得很惊奇,因为他长得跟她记忆中那个少年简直太像了,甚至头发的卷度、虎牙和沉默时候的表情都一样。但是他并不是,他说普通话,也比当年那个少年个子高。
姆明家乡这里,是靠近东海的小镇,贝壳是有的,但贵重的宝螺并不很多。花鹿宝螺、初雪宝螺、玉女宝螺,散落在东海沿岸的渔民手里。五年前,据说有人在捕鱼时顺带捕到那种巨大的龙宫翁戎螺,花纹如火焰一般,华丽又热烈,现在早已捕不到了。
贝壳猎人,怎么形容这样一个职业呢?就好像侦探,明知道要找的人就在这个小镇上,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哪里有线索,找到渔民简单,但是找到有宝螺的渔民,然后再从他手上买到宝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他每天早早出门,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搭讪一个又一个海边杂货铺的老板娘,递给水产市场的小贩一根又一根香烟,晚上又和渔村小酒馆的店主聊天喝酒到深夜,只希望找到关于哪怕一只宝螺的线索。
好几天了,他一无所获。
有一天傍晚,他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没有刷手机,也没有昏昏欲睡,就那样沉默地坐着,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他真的很像记忆中那个少年长大而后初老的样子啊。姆明的心隐隐地有一点疼,那种心疼是来自于人生初次从懵懂到眷恋的体验。
她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她问:“我可以看看你的收藏吗?比如,你拍的照片什么的。”
他提了提精神说,“好啊。”他打开手机,一张一张宝螺的图片,他得意的收藏,递给姆明看。
云彩猎帽宝螺,潜水家Peter Clarkson的遗物,2011年2月17日这位潜水家葬身大白鲨之腹。
无斑瑰色优美宝螺,仅产于西澳大利亚南端超过50米的深水区,只有最熟练的潜水员才能够在当地恶劣的海流中潜到如此深度进行采集。
凯瓦兰福宝螺,十年前由法国拖网渔船打捞上来,生活在新喀里多尼亚200~400米的深水,那处为了保护生态早已禁止拖网,再也采集不到了。
富东尼宝螺,在莫桑比克沿岸200米水深处采集到,它本是在一条鱼的胃里。
……
寶螺,晶亮光洁的釉质,布满各色奇异的花纹,本是小小的房子,里面住着弱小软软的主人,打捞上来,原宿主人死去,空壳被人类收藏,有些变得价值连城。
“你收集它们,也就等于是杀死了它们啊。”姆明说。
“是啊,你说得对,收藏总归是残忍的。但是如果不去收集,它们将永远沉默在大海的深处,它们的美也跟着湮灭。和‘可惜比起来,‘残忍也许不算什么。”
姆明骑着摩托车载他去市集,那里也许有一些老板手里存着宝螺。有一个杂货铺的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团破布,她说那是她的珍宝,可惜破布里只是几枚初雪宝螺,而且因为泡在水里过,活壳失去了光泽。
“不要灰心,寻宝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几次就能寻到的。”姆明说。
“谢谢你安慰我。”他说。
他跟姆明讲,有一次他跟渔船去海上拖网,晚上的海上很冷,风很大,在船上说一句话,海风能把声音疯狂扯掉,飞溅的海水会涌进嘴里。终于网收了,除了鱼之外,只有几枚可怜的小贝壳,那时候真的很难过。但是当他回到家,把餐桌上所有的东西拿掉,然后铺开一张世界地图,再在上面一枚一枚地按照来处摆上一只宝螺,又会觉得太感动,比如地图上澳大利亚附近,不大的一个海岛,挤满了奇珍异宝,甚至都可以堆到南极洲。
4
对于他来说,姆明没什么变化,还是年少时校园门口遇见的那个女孩,天真的眼神,圆圆脸,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小孩子。
他就是姆明记忆里那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少年。他长大了,变老了,和姆明一样,有一些情感因为初次发生时的激烈、汹涌与美丽,使人没有办法忘记。为了能让她多留意他一眼,他在操场奋力踢球,红色的运动服鼓胀着风,他像一只红色的水母在海洋里飞翔;在冰雹天他去捡拾一只最圆最大的雹子,可是却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送给她……
她一直在他心里,最安静温暖的角落,就像一枚美丽的宝螺,他给她最温暖的水域,最安全的光线,最丰沛的营养。她在他心里,在他梦里。
见到她,真好。仅仅是这样见一面,不被她认出,不打扰她的生活,真好。他该回去了,就像动画片里的姆明有一个稻草人朋友阿金。每一次阿金离开,都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它是如此热爱旅行,如此想要去了解这个世界。
临走的时候他对姆明说:“我之前就像一个隐形人,因为害羞,浑身上下都变得透明,不被人看见。到了你家,遇见了你,和你聊天,我隐形的鞋子显露出来了,然后是纽扣显露出来了,然后是我的衬衣和帽子,我好像不再内缩和胆怯,不再自惭形秽,姆明,谢谢你。”
5
也许你的人生里也有一段小小的皱褶,一段藏在脑额叶中,永远压不平的忧愁,如梦如诗,如一段俳句。
丰臣秀吉曾写:“随露珠而生,随露珠消逝,往事,如梦里寻梦。”一个忧愁难忘的梦,你正惆怅时,梦里的人也在惆怅地望着你,他视你如一枚珍贵的、绝美的、藏于深海的贝壳。他不想打捞,也不想打扰,他只想你永远在那段记忆的洋流里,温柔地存在着。
这样的忧愁,无关存亡或生死,也并非轰轰烈烈或大悲大喜,但它存活的时间甚至可以从发生到你死去的那天,一直都在。
淡淡浅浅的记忆,微微小小的留恋,生命中那个不知名姓的人,在某一个时刻出现,然后消失;如同露珠,他本身的出现和消失,就足够美,足够珍贵,故此,只能小心翼翼地挥别,如梦里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