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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爱米丽玫瑰花的来源

2022-05-30胡义晗

海外文摘·学术 2022年11期
关键词:镇民夏瑜福克纳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名作,小说以玫瑰为题,但文中并未真正出现一朵玫瑰。本文要探讨的中心问题就是“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该小说采用第一人称限知视角集体叙事,叙事者是小镇居民的代言人。镇民是南方传统的维护者,爱米丽则是南方传统叛逆者,两者处于紧张的对峙关系中。玫瑰象征着超越生死的世俗之爱,是对爱米丽勇敢打破偏见、大胆追求幸福的肯定。正由于爱米丽与镇民是紧张的对立关系,因此献上玫瑰的人几乎不可能是镇民和代表他们的叙事者,而只能是来自文本之外的福克纳本人。这是作者绕过叙事者对文本中的人物进行的“场外干预”。在鲁迅的小说《药》的结尾,我们也发现了类似的策略,证明这可能是一个被广泛采用的创作手法。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名作,也是“国内学术界关注最多的作品”,占了1979年以来福克纳短篇小说研究论文的70%以上[1]。译林、北理工、时代书局、上海文艺等多版本的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都将该小说的篇名用作整个集子的书名,足见这则短篇的成就和地位。

国内学者对这篇小说的研究成果十分丰硕,主要集中在时空观念、人物形象、小说主题、作者态度、悲剧成因、心理研究等方面。就目前掌握的文献而言,国内尚无文章专门探讨“是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这一问题,而此问题关系到作者对爱米丽的态度,以及作者可否对绕过叙述者对作品中的人物进行干预等叙事学问题,具有探讨价值。

1 叙述者的身份

要说清楚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还必须从小说的叙述视角谈起。小说以第一人称限知视角集体叙述,即杰斐逊镇居民的视角叙述而成。这一说法,在文本中有两个依据。

首先是叙述者自称,小说头一句就是:“爱米丽·格里尔森小姐过世时,咱们镇上的人全部去参加葬礼了。[2]1”“咱们镇上的人”这一称呼表明叙述者的身份是小镇居民之一,其所代表的是整个镇子的居民。“咱们”一词又在第二部分第7段[2]4中出现;此外,小说中还先后出现了43次“我们”的自称,也佐证了上述观点。而在早年的《福克纳短篇小说集》中,由于译者杨岂深则将原文“our whole town”草率地译成了“全镇的人”,而忽略了“我们”[3]41,这就会给读者造成先入为主的“上帝视角”的错觉,这是翻译的瑕疵。

除了叙述者称呼之外,小说中对一些重要情节缺乏详细的叙述,客观上也证明叙述者并非全知视角。例如:霍默在北方的生活是怎样的?爱米丽是如何把霍默召回镇上的?她毒杀霍默的过程有哪些细节?如果叙事者果真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为了叙述的完整性,应该适时地交代这些细节,但文中对上述问题均未谈及。这表明,叙述者的视角和认知是受到限制的,叙述者的视角仅限于一个普通杰斐逊镇居民的视角,他所知道的也就是一个普通镇民所能见到的。

虽然叙述者的视角是受限的,但并不是单个的,而是集体的。例如,在提到霍默返回镇上的情境时,叙述者说:“一个近邻见到一天黄昏时分,那个黑人启开厨房门,将他让了进去。[2]10”霍默在黄昏时分从厨房门进入,说明他是秘密返回的,这位邻居很可能也是碰巧看见的,而叙述者显然“征用”了这位邻居的视角。再如,爱米丽买砒霜的桥段,叙述者对爱米丽“直直地盯”“脸像一面绷紧的旗”“往后仰了仰”[2]8等细节描写都十分到位,仿佛他当时就在场见证了这一幕,似乎又是借用了药店老板的视角。又如,“收税事件”中,收税团得以一窥爱米丽宅子中的“幽黑的过厅”“皮面家具”“稀薄的尘土”“褪去金色的畫架”“父亲的蜡笔肖像画”[2]2等细节,此时叙述者又分享了收税团的视角。一个人碰巧亲眼看到了上述所有事件可能性不大,因此,叙述者所知的信息很可能是跟镇上其他居民交换情报得来的。这就向读者透露了杰斐逊镇的文化氛围:这是一个“熟人社会”,居民们会时常聚在一起交流信息,彼此处于一种知根知底的状态。熟人社会思想通常相对保守,难以容忍异端,倾向排外,这种氛围在当时的美国南方很常见。

至此,我们首先确认了叙述者的身份,即第一人称限知视角集体叙述;还通过叙述者的集体人份推断出了杰斐逊镇“熟人社会”的文化氛围。这对进一步探索镇民对爱米丽的态度是必要的。

2 爱米丽与镇民的关系

小说开篇就提到,爱米丽的死是“一座纪念碑终于倒下去了”[2]1,还说“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传统的一个化身。[2]1”那么,叙述者的这一说法是否可靠?爱米丽真的是“南方传统的纪念碑”吗?刘新民认为“爱米丽代表了衰朽没落的南方贵族阶级,是旧传统,旧价值观念的化身”,是“不甘雌伏”的“没落贵族”的写照[4]。但小说也暴露了镇民对爱米丽态度的明显矛盾,本文支持肖明翰的观点:这个叙述者“不太可靠”[5]。

镇民似乎是爱戴爱米丽的。小说对爱米丽形象的描述中,不难看出镇民有把爱米丽“神化”的倾向。例如,臭味事件中,四个撒石灰的男人看见“爱米丽小姐端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她背后是灯光,她身躯挺得笔直,就仿佛是一尊人体雕像。[2]5”这种构图就很像中世纪的圣像画:窗框构成了高高的神龛,爱米丽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端坐其间,神圣庄严,俯视众生,背后的灯光构成了围绕圣像的光环。类似地,年老的爱米丽看起来“仿佛是神龛里的一尊雕刻出来的偶像”[2]11。这些描述都表明,在杰斐逊镇民眼中,爱米丽的形象是神圣化的,而不是一个简单的世俗女子形象。刘卓等学者也认为这些描写“使她极为神秘,宛如某种活着的神之化身”[6];外国学者则指出美国南方白人妇女常被视为“玉洁冰清的圣女”或“云天上闪耀着眩目光辉的雅典娜”[7],可见这种“神化”在当时是普遍的。

然而,将爱米丽捧上神坛,就能说明乡亲们真的爱戴她吗?其实,镇民对爱米丽的态度不时出现很大的反差。例如,镇民发现爱米丽与北方打工仔霍默相恋之后,频频感叹“可怜的爱米丽”,并深信爱米丽已经“堕落”[2]7。再如,爱米丽买毒之后,镇民便纷纷传说爱米丽要自杀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还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2]8。要是镇民果真爱戴爱米丽小姐,又何必对人家的婚恋做如此严厉的批评,甚至欲除之而后快呢?

我们还可以从爱米丽对镇民的态度来思考,爱米丽小姐对镇上的其他居民始终是持一种“拒斥”的态度的。我们可以梳理出爱米丽小姐对镇民的六次拒绝,分别是:拒绝承认父亲死亡[2]6、拒绝牧师的劝导[2]9、拒绝告知砒霜的用途[2]8、拒绝除臭者进入她家[2]5、拒绝安装门牌和邮箱[2]11、拒绝纳税[2]2。而且其中除了第一个,剩下的五次都得到了坚决的执行。由此可见,爱米丽对待镇民是拒斥、不合作的态度,而在一个集体意志强势的熟人社会,这样不合群的人往往就被视为异端,甚至是对集体和秩序的威胁,是应当排除的对象。这样,镇民对爱米丽的负面态度就得到了解释。

现在,我们有必要回答“爱米丽究竟是不是南方传统的纪念碑”这个问题了,本文的观点是否定的。

一方面,在镇民眼中,爱米丽算不上南方传统的纪念碑。曾经孤高、贞洁的爱米丽小姐的确被镇民神化了,一度成为骄傲矜持、白璧无瑕的南方传统的化身。在爱米丽这位老南方贵族最后的遗孤身上,杰斐逊镇的居民寄托了他们对古老传统的怀念。他们只能接受爱米丽作为神圣化的符号而存在,而不接受她作为一个凡尘女子对婚姻爱情的世俗需求。因此,在镇民眼中,爱米丽的形象都是如神龛里的玛利亚般圣洁庄严的,而当爱米丽决定冲破“南方妇道观”(Southern Womanhood)的束缚,追求自由爱情,偏偏爱上一个他们看不起的“北方佬”[2]6时,镇民心中的纯洁偶像破灭了,于是他们由爱转恨,慨叹其可怜,指责其堕落。此时的爱米丽小姐不再是人们尊重与爱戴的对象,反而人人欲除之而后快。陈华也认为“在镇上人眼里,她活着已经没有了从前的价值,所以还不如死了的好”[8];魏玉杰则指出“南方人一心要把他们的妇女‘塑造成他们理想中的人,但不是女人,而只是南方女人,因为他们不喜欢女人们身上一些与生俱来的品质,如热爱自由,渴望浪漫而不带任何世俗偏见的爱情,为爱情奋不顾身的献身精神等。[9]”

另一方面,从爱米丽的角度看,她非但不是南方传统的纪念碑,反而是南方传统的叛逆者。她始终拒绝与镇民合作,不是故意要摆老南方贵族的架子,固守贵族与平民的界线,而是对那些非议她爱情的镇民的反抗,是对阻止他追求幸福生活的南方传统的叛逆。肖明翰认为“镇上人及其旧传统才是造成爱米丽的爱情悲剧的真正根源”[10];黄雪娥也认为“爱米丽是南方父权社会和清教妇道传统观念的替罪羔羊”[11]。刘卓等认识到了爱米丽的“反抗精神和破坏力”,认为她“要反叛,要挑战整个南方传统伦理观,要破坏那些传统捍卫者心中的正统与规范。[12]”

因此,爱米丽不是南方传统的化身;相反,小镇居民才是南方传统的化身。

3 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

以前两部分为基础,本文将进一步回答开篇提出的问题:是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小说的题目叫“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但文中并未出现一朵玫瑰。只在众人最后打开密室时,提到了“玫瑰色帐幔”和“玫瑰色的台灯”[2]12。在爱米丽的葬礼上,众人看到爱米丽的遗体“覆盖在一大堆鲜花下”[2]12,但也没有指明是什么鲜花(根据西方葬俗应为百合或白菊)。那这朵玫瑰究竟从何而来呢?献上玫瑰的人又是谁呢?

首先要探明这朵“玫瑰”的寓意。玫瑰几乎是西方文化史上最复杂的植物意象之一,它常见的寓意通常有三种:超越生死之爱、上帝或圣母之爱、世俗之爱[13]。霍默生前健硕黝黑、声音洪亮、性格开朗,爱米丽或为其男性魅力所吸引,自然生发出世俗的男女情欲。霍默死后,愛米丽又常年藏尸家中,共枕而眠,这种扭曲的情感既超越了生死的界限。二人的爱情与宗教关系不大,故应当解读为“世俗之爱”或“超越生死之爱”,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是对她超越生死的世俗爱情的礼赞和纪念。

那么这朵玫瑰究竟来自何人之手呢?首先可以排除的是抛弃她的霍默。根据镇民的观察,霍默生活放荡,“喜欢跟男人厮混”[2]9,没有责任心,也无意结婚,始乱终弃。

那么是不是来自小镇的居民呢?经过之前的分析,镇民与爱米丽的关系是紧张而对立的:镇民只接受爱米丽作为南方传统的圣洁偶像而存在,不能容忍她与“北方佬”的世俗爱情;爱米丽则“高昂着头”[2]9,向镇民表示拒斥。爱米丽的爱情不见容于镇民的传统观念,正是她与镇民紧张关系的根源。那么这朵象征了超越地域、超越阶级、超越生死的男女之爱的玫瑰,自然也不太可能来自镇民之手。

同理,献上玫瑰的人也不会是故事的叙述者。因为叙述者就是镇民的一员,是整个镇子的代言人,他必须服从于全体镇民的态度,用集体的声音来说话。因此他对爱米丽婚恋的态度跟镇民是一致的。

这样看来,小说文本中似乎并不存在有理由为爱米丽献上玫瑰的人物;所幸,鲁迅的短篇小说《药》能提供一些启发。《药》的结尾提到了夏瑜坟上的花环,“谁向夏瑜的坟头献上了花环”与“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的问题很相似。小说中,夏瑜的母亲告诉读者:这花不是自己开的,荒郊野外的坟地不会有孩子来玩,夏瑜的亲戚本家也早已不来了。那么,夏瑜坟上的花环来自何人之手呢?

过去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是革命同志秘密地前来祭扫夏瑜的墓,献上了花环。但小说文本中找不到夏瑜有革命同志的证据。我们只看到,夏瑜是一个孤独的觉醒者,是一个在寂寞中奔驰的猛士,小说中的一切人物:华家三口、刽子手、刑场的看客、无聊的茶客、审讯的牢管、告密的叛徒,以至于夏瑜的母亲,都不能理解夏瑜的革命抱负,只认为他疯了。因此,“革命同志”的说法是缺乏文本依据的,那么究竟是谁在夏瑜的坟头放上了花环呢?

其实鲁迅自己在《呐喊·自序》中已经交代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委婉了一点,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14]”也就是说,夏瑜的花环并不来自文本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它是作者鲁迅自己加上去的,目的是服从“将令”,兼以鼓励“做着好梦的青年”。这是作者绕过了叙述者对文本中的人物和情节进行的“场外干预”。

回到爱米丽的问题上,既然小说中找不到一个肯定爱米丽爱情的人物,那么这朵玫瑰也不来自文本之内,而只能来自文本之外。就像鲁迅在夏瑜的坟头舔了花环一样,正是小说的作者福克纳进行了类似的“场外干预”,是他为爱米丽献上了玫瑰,以纪念这场凄惨、扭曲、勇敢的畸恋。

4 结论

综上,本文辨识出叙述者的第一人称限知视角集体叙事的身份,探究出叙事者及其所代表镇民是旧传统的维护者,与爱米丽这位南方传统的叛徒之间存在激烈的冲突。这种矛盾导致镇民不会接受爱米丽离经叛道的世俗恋爱,更不可为为之献上肯定这种爱情的玫瑰。于是,我们将目光投向文本之外,通过同鲁迅《药》的比较阅读,认为这多玫瑰来自作者福克纳的“场外干预”。

至此,我们基本回答了“谁向爱米丽献上了玫瑰”的问题。在探究问题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在文学文本内部条件不充分的情况下,作者可以绕过叙事者,依据自己的情感态度,对文本中的人物和情节进行一定的“场外干预”,尽管这种干预是有限的。这就是本文的意义所在。

引用

[1] 朱振武,杨瑞红.福克纳短篇小说在中国[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7(05):109-122.

[2] 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1-13.

[3] 福克纳.福克纳短篇小说集: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41.

[4] 刘新民.主题,人物,艺术手法——〈献给爱米丽的玫瑰〉阅读札记兼与肖明翰先生商榷[J],名作欣赏,1997(6):103.

[5] 肖明翰.再谈《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答刘新民先生[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1):40-45.

[6] 刘卓,彭昌柳.艾米莉:矛盾的南方人——解读福克纳的小说《献给艾米莉的玫瑰》[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3):223-225.

[7] Smith S. Myth, media, and the Southern mind [M].New York:The University of Arkansas,1985.25.转引自上文.

[8] 陈华.福克纳的爱米丽[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3):90-93.

[9] 魏玉杰.“上帝与撒旦的冲突”——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主题分析[J].国外文学,1998(4):64-69.

[10] 肖明翰.为什么向爱米丽献与一朵玫瑰?——兼与钱满素先生商榷[J].名作欣赏,1996(6):111.

[11] 黄雪娥.《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态度”的表达与意识形态的体现[J].中国外语,2013,10(1):36-40.

[12] 刘卓,彭昌柳.艾米莉:矛盾的南方人——解读福克纳的小说《献给艾米莉的玫瑰》[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3):223-225.

[13] 马凌.后现代主义中的学院派小说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137.转引自程锡麟.献给爱米莉的玫瑰在哪里?——《献给爱米莉的玫瑰》叙事策略分析[J].外国文学评论,2005(03):67-73.

[14] 魯迅.呐喊[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9.

作者简介:胡义晗(1997—),男,江苏宿迁人,研究生,就读于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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