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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所以,天文地理

2022-05-30张蓉

啄木鸟 2022年5期
关键词:醉汉事情领导

张蓉

老王这老兄似乎有种特殊能力,每件事情都算好了似的正好把人惹恼。喏,此刻站在报告台后面,那条右腿又气宇轩昂地撇了出来。

这个老王,该背稿子的时候不是接电话,就是打电话。说了多少遍了,双脚与肩齐平,挺胸抬头,讲的时候看着观众,和观众要有眼神交流。不知啥原因,反正他的各种提醒对老王就是连一串水漂都不如,上台练了几次,从头到尾都是这个站相。看看人家另外几个报告人,声音洪亮,背诵熟练,连礼也敬得横平竖直撇如刀。“老王同志啊,你不光代表你自己,你代表的是全市五六千个社区民警,最关键的是,你还代表我……写材料写得我英年早秃,还只能长时间踏步在正科级的台阶上,这次副处能不能上,全靠你的表现了,你为啥不能昂扬点儿斗志出来?”瞅着老王那条撇出来的右腿,他恨不得找块木板给他箍直了。

在领导心目中,报告会撰稿,他是说一不二的“头牌”。不管是援驰汶川的抗震救灾,还是精彩难忘的世博会,加上历年局里的几个英模事迹,分寸拿捏得那个到位,该高亢处台下一片嗷嗷叫,该落泪处全场都在抽鼻子,该鼓掌处掌声哗哗哗的,洪水一样拦也拦不住。但这次两周时间要弄一场高水准报告会,紧接着要在全市巡讲,于是领导改变策略,搞了个一对一模式,叫每个宣传干部承包一个典型,从报告词撰写到报告人培训、从PPT到背景音乐,全部一个人负责,而且还弄了个末位淘汰,也就是说,现在选了六个人,最终“既遂”的只能是五个。

规则出来以后,领导眯着眼睛笑着对他说,很快要职级晋升了,大领导是新来的,对你不了解,报告会正好乘风破浪一把给他看。他立刻被动员起来了,看来自己年纪一大把还踏步于正科级这事,除了自己一直暗戳戳计较,领导不是没放在心上。可是分任务的时候,他下基层所队采访去了,等回来,名单上无人认领的只有这位老兄了。

二桃杀三士,领导手段果然毒辣啊。一开工,摩拳的摩拳,擦掌的擦掌,谁都不想是“未遂”的那个倒霉蛋。刑警讲三个案子,看守警讲三个在押人员的转变,特警讲三个突发事件的处置,交警讲怎么三招并举让每个红绿灯多走几辆车,治安警讲打击黄赌毒的三句话心得,到了老王这里,只剩满地鸡毛。而且这满地鸡毛,如果是有特色的那种,比如海归高管云集的高档社区,或者住了很多外国人的国际社区,也好提炼出点儿大都市社区民警的气质来,但偏偏是个“老破小”,棚户区改造的回迁小区,虽说地理位置在赫赫有名的徐家汇,其实一点儿也不徐家汇,真不知能搞出个什么鸟“三”来。

就当是天将降大任吧,他咽下一口气想。可雪上又加霜的是,这个老王配合度极差。追到派出所,说在警务室。追到警务室,说去居民家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只得坐下来傻等。

按说十分钟两千五百字的报告稿,对他来说,就是坐电脑前噼里啪啦几个小时的事情,但天不时地不利,现在人还不和,这不成心要他好看吗?事关堂堂“头牌”的成败荣辱,敲骨吸髓也得敲出点儿暗含某种崇高精神的精彩故事来……就在他咬牙切齿外加恶狠狠时,突然一阵暗香袭来,转头一看,警务室南窗伸进来一枝开得正好的栀子花。

还没等目光收回,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个个面孔通红,浑身酒气,有一个鼓鼓的胳膊上还刺着青。

四个这样子的人挤进窄小的警务室,空气顿时稀薄起来。其中一个体肥面阔的,直接走到他跟前,打着酒嗝大着舌头说,警察叔叔兄弟,你們警务室门口挂了个横幅,“我为群众办实事”,鄙人要为这五个字点赞。

警察就警察,还叔叔混搭兄弟,新鲜;满嘴酒气,却自称鄙人,也新鲜。不过,“我为群众办实事”到底几个字,他一边暗里算,一边回应道,谢谢,你们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来三宝殿的,警察叔叔兄弟,鄙人这事,还非得你们帮忙。

他有点儿小尴尬,这人可能不知道警察叔叔也分工种的,他这个被称作兄弟的警察叔叔一直是干文字活儿的。怎么办?穿上这身警服总不能怂吧,先听听怎么回事,说不定正听着,老王就回来了呢。于是他连忙招呼四个人坐下,然后准备泡茶,谁知大舌头醉汉一把扯过他的手说,警察叔叔兄弟,不坐了,茶也不喝了,你先听我说……

刚接好水的一次性塑料杯被大舌头醉汉这么一扯,水溅出来,烫到了虎口。他龇了龇牙,把疼咽了回去,依旧一副和气的面孔对他说,没问题,你说。

你们小区一个姓胡的女人欠鄙人两万块钱,哦,对了,你……你知道鄙人是谁吗?大舌头醉汉阔大的面孔凑了过来,红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酒气冲得他直想打喷嚏。

哦,债务纠纷啊,这个不归警察管。他退后一步,后背差点儿撞到墙上,才勉强避开了大舌头醉汉的酒气,当然也避开了他最后的那个问题,并蛮得意自己抓住了债务纠纷这个要点。

但这人好像没听懂他的话,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大着舌头说,长桥那边一个儿子杀娘的事体晓得吗?鄙人就是那个儿子的爹,死掉的那个娘的……老公……

啊?听到这里,他抬起头,无比同情地看着大舌头醉汉说,抱歉,这事发生在你家,确实蛮悲惨的……这事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大概一个月前的案子,儿子打游戏打得昏天暗地,跟娘要钱买装备,娘不给,就把娘给杀了,还焚尸灭迹,猪狗不如。当时他就想,儿子养成这个样子,做父母的肯定有责任。不过,一家人,死的死了,进去的进去了,剩下的这一个,最常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把自己灌醉……

抱歉?大舌头醉汉接过他的话说,抱歉不要抱歉,帮鄙人把钱要回来,那个姓胡的狐狸精,打电话不接,敲门不开,她以为阿拉老婆人死了,就可以不还钱,告诉你……打了一个酒嗝之后,大舌头醉汉伸出手指着他继续说,人死了,债死不了……

你听我说,欠债还钱,这个天之经,地之义,但警察有警察的职责范围……

大舌头醉汉急吼吼打断他的话说,警察叔叔兄弟,鄙人听懂了,说来说去还是两个字,不管,对不对?这就好办了,你记着,这个狐狸精哪天突然人间蒸发了,跟鄙人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二毛、三狗、四癞子,走……说着,手一挥,长指甲从他鼻梁上划过。

话未落音,只听得门外一声吼,二毛、三狗、四癞子,都先不要走!说着,老王进门了,腰间嘟噜着六件套,头上蒸腾着热气,身上的警服湿漉漉的,警帽挨着帽檐的一圈也都是汗。他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鼻头上像被刀片割了一样痛,手一摸,伸到眼前一看,居然是血。

老王当然也看见了,快步走到他跟前,对他的伤势略做研究之后转身大声说,都先不要走,别的事情都放下,先处理我们上级领导受伤这事。

老王的话刚一落音,大舌头醉汉说,侬……不是王队长吗?

王队长?他疑惑地看着老王,却见老王仔细瞅了瞅大舌头醉汉,哦了一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原来是你,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本来说等空了去看你。十几年前小赤佬天天泡游戏厅,我一看见就拎着后颈给你送回去,反复跟你说,小孩子要管好,要管好,你管不好政府会替你管,现在,吃苦头了吧?

大舌头醉汉叹了口气说,侬要是不走的话,小赤佬还有人镇着,兴许不会,唉……想当初,侬多少威风啊,警棍往麻将桌上一戳,大小流氓哪个敢出一口大气……不过侬巡逻队长当得好好的怎么不当了?原来到这里来了,现在是王……所长?

老王脸一黑,扯这么远干什么,今天怎么回事?儿子没管好,自己也管不好了?老酒吃饱来警务室闹,还把我们上级领导的鼻子划伤了?警察是什么,穿了这身警服就代表国家,代表法律,这事,严格来说,就是袭警。

大舌头醉汉不响了,一张阔大的面孔憋得比刚才还要红。他心想他们快点儿走比什么都好,于是说,手划拉的时候碰到了,也不是故意的,没事,走吧。

老王说,我们上级领导宽宏大量,不追究算你运道好。我告诉你啊,有事情好好说,找几个人来算什么?

大舌头醉汉点头哈腰道,那是,那是。说着,手一挥,眼睛一翻,二毛、三狗、四癞子,兄弟们先回去,有王队长在,两万块钱肯定能要回来。

老王走过去,揽着大舌头醉汉肥厚的肩膀说,我看你还是和他们一起回去,先好好睡一觉,舌头不大了再来。我今天摆一句话给你,你的事情,是债务纠纷,我们上级领导说得没错,不该警察管,但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件事我帮你管掉,三天之内给你答复。

等警务室只剩他们两个人时,老王卸下嘟噜在腰间的六件套,再脱下帽子扇风。他注意到老王帽檐的压痕处一圈痱子,这圈痱子让他顿时浑身也痒了起来。他竭力压下想要挠的冲动,打开采访本,问老王,你以前当过巡逻队长?

老王反问,一个醉汉嘴巴里的话你也信?

哦,也是,于是换了个话题问,你就不怕人家另外一方投诉你插手债务纠纷吗?

老王不冷不热地说,领导,我是粗人,但警察不能插手债务纠纷这点还是知道的。不过,基层不比你们机关,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能碰到,都按条条框框来,一天也做不下去。

老王一口一个领导,叫得他很不舒服,他还是忍住了,接着问,这债务纠纷,你打算怎么管?

老王说,领导,说实话,我还不知道呢。不过我相信只要有心,总会找到好办法……话未落音,老王的手机响了,声音吵得隔一张桌子也听得到,很重的喉音,听口气是居委会干部或者物业之类的人,王警官,你快过来,某某幢某某号,房客和房东吵起来了,二房东截留了房客的钱没给房东,房东拿不到钱一气之下换了锁,房客进不去,找了几个老乡,撬门换锁时,房东冲了过来,现在兩个人扭在一起……

抱歉,领导,我得去处理一下。不等他说话,老王手往右腿上一撑,起身把六件套往腰上一紧,警帽往头上一扣,风一样出门了,又只留下他,还有窗外那枝眼巴巴开着的栀子花。

离报告稿报审只有两天时间了,本想当天采访,第二天写,再晚也要写完。可采访不到怎么办?从包里摸出分局报的材料,他之前花花绿绿做了很多功课,准备一个一个问,现在什么也采访不到,看来只好敲自己的骨、吸自己的髓了。

在发际线又往后退了显而易见的几个毫米之后,报告稿交给了领导。没想到,他的稿子居然是第一轮唯一通过的一篇。虽说鸡腿自由早已实现,当天晚饭,他还是充满仪式感地给自己加了只大的。

可是,到了培训环节,这个老王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每次跑进来都是汗津津的。虽说一直打招呼说,没办法,抱歉;抱歉,没办法。你分清啥轻啥重好吗?他气恼地想,社区里的事情是工作,报告会也是工作啊。社区里的事情,一件是一件;报告会上讲,效应出来了,一件就是十件,一百件,一千件。

好不容易逮住他讲,喏,右边腿撇着,头也不抬,一直照着稿子念,他熬脑汁好不容易熬出来的好词好句,被他念得像嚼了满嘴蜡一样干涩无味……唉,照这样下去,他的半世英名,就要毁在这位老兄身上了。

他决定趁吃中饭时和他好好聊聊。

老王,你那右腿怎么回事?两个人端着盘子在餐厅角落里坐定以后,他暗暗把语气从本打算的责备,换成现在的关切。

右腿……老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人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我尽量,我尽量。

这个是必须,不是尽量,老王。他语气软,但话里面藏着显而易见的坚硬。还有啊,人家几个报告人稿子基本都背下来了,你人这么聪明,社区管得这么好,背稿子这种事,小拇指头都干了。大棒之后,他笑眯眯递上一根胡萝卜。

哈哈,第一次听说,小拇指头还进化出了这个功能。老王笑着说,不过,我老头子了,不上就不上了,把机会给年轻人。

听到老王说这个,他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拜托了老兄,你不上不纯粹是你不上,有没有考虑过还有背后的我呢?但话出来时又变成了鼓励和套近乎的语气,这怎么行呢?老头子有老头子的气势和腔调,我记得那天大舌头醉汉说你警棍刺啦一声戳破麻将桌台布,怎么回事?说说看。

老王为难的样子说,领导,那是老早的事情了,就不提了吧。

这个老王,真是什么肉上不了台面。他决定晾晾他,于是低下头专心对付那堆碳水化合物、膳食纤维、蛋白质和脂肪。谁知没吃两口,又听见老王说,领导,跟你商量件事,你稿子确实没说的,但写在纸上,那些事就像不是我的事一样,我……

老王,社区警务你内行,写稿子我内行。你的事情肯定是你的事情,要感染人,得在情感和细节上下功夫。他打断老王的话说。

领导,写稿子你绝对内行,这个全局上下都知道,但有些话我说不出口。老王放下筷子,还是很为难的样子说。

哪些话呢?他感觉自己耐心的进度条马上要归零了,采访么你没时间,我熬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领导通过了,你现在又来这个。为了掩饰眼看要露出马脚的不快,他又低头扒拉了几口,边嚼边问。

领导,就是那一对父女的事情,虽说两个人能见面坐下来谈了,但最后是不是真的能解决,我也不是很有把握,而且那个女儿,只是叫了声爸,那个老爸,只是说了句,女儿,你瘦了,并没有哭着抱在一起。老王执拗地说。

那不是要增加感染力吗?他不仅没了耐心,气恼也上来了。

这对父女的事情,他们分局报的材料里有。老爸早年开出租车,脾气暴躁,一不顺心就打老婆打女儿,弄得老婆离了婚,女儿为了早点儿离开他,随便找个人嫁了。他孤身一人,拿着低保,酗酒度日。日子过不下去,就找女儿要赡养费。女儿工作不好,嫁得也不好,没什么钱,給不出,他就去法院打官司。官司赢了,女儿一样没钱给他。有一天他拿了两把刀,到外孙的幼儿园门口等女儿接外孙,刀刚亮出来,就被护校的警察扑倒了。先是刑事拘留,后转行政拘留。出来的时候老王专门去看守所接,这人在警车上开始倒苦水,说他不是去杀女儿和外孙的,是想吓吓他们。女儿心真硬,老爸关在里面,一点儿都不关心。老王说,你怎么知道不关心你?在里面换洗的衣服谁送进去的?花的钱,是谁存在你户头上的?然后,事迹材料里这样写道:“该同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让五年没有见过面的父女坐在了一起。”

能够坐在一起,女儿能叫一句爸,老爸能说一句女儿你瘦了,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老王你不能太较真,要看事情的发展,打比方说,我今天看着这片稻田扬花了抽穗了,加上风调雨顺,根据常识,到秋天肯定丰收,不需要真的等它们颗粒归仓以后再写丰收。再说了,这个报告会在内部举行,就是巡讲,也是内部巡讲,外面人不会知道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感觉辅导儿子做作业都没这么语重心长过。

庄稼是庄稼,人是人,领导。里面可能有变数,照稿子里这样说,父女俩前嫌尽释,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好像已经处理好了。不管外面讲还是内部讲,要是最终没处理好,那我不是打自己嘴巴吗?老王继续执拗地说。

多年的宣传干部,啥样的采访对象他都见过,闷葫芦只会做一说话脸就红的,你想挖点儿冒热气的细节他总给你可以印在文件上的话的,嘴巴上谦虚实际上急吼吼生怕你把他哪个闪光点给漏了的……可他真从来没见过老王这样的,合理地给他写了,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各种矫情。他一赌气,不说话向窗外望去。

仿佛猜出他在想什么,老王接着说,领导,希望你不要认为我不尊重领导,也不要认为是我矫情,现在这个老爸的工作做通了,女儿又想不通了,说活着没意思,不如把这条命还给老爸算了。我还得加把劲儿,在退休前能处理好这件事情,也算圆满了。所以,领导,请你再考虑考虑,这个事情能不能……饶了它?

听了老王这个话,他彻底晕菜了。什么事啊,满地鸡毛里面,好不容易挑了三根像样的,提炼了三个主题,稿子领导也通过了,不能随便换。而且领导两个字让他再次不舒服起来,首先,他不是什么领导,只是领导机关的工作人员,此刻还流着口水瞅着悬在半空中的虚职副处呢。他听说过,基层民警私下里管他们这些在领导机关的人叫“空调间的老爷们”,他们哪里知道,各有各的难处。他们浑身是汗、额头上起痱子,每天面对不知道什么人什么事,是很不容易,可空调间里坐着也没那么容易。领导常常在快下班时间来转一圈,一个工位一个工位走过去,然后指着某个哥们儿说,那谁谁谁,那个什么什么方案不全面,那个什么什么材料提炼不够,站位太低,要好好“装修装修”,今天无论如何要完工啊。然后,这哥们儿就“开心”了。在他们那间整个大楼里亮灯时间最长的大办公室里,哥们儿有着特定的含义,有男的哥们儿,也有女的哥们儿;开心也是,其内涵此处就不说破了,你懂的。领导叫你“装修”算是客气的,整个推倒了“重建”也不算太罕见……看来这层窗户纸得捅破,于是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装着发起火来,老王,你一口一个领导,谁是领导?寒碜谁呢?

老王一愣,继而扑哧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瘪了的香烟盒子,一个手指撑开口子,抖出一根给他。他已戒烟多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两个人貌合神离勾肩搭背去了吸烟区。

等第一口烟吐出去之后,老王说,兄弟,听说这次报告会最终只能上五个人,我的意思是我就算了,机会留给别人。还有四个半月就退休了,将来全市巡回做报告,我真没时间了,手头还有几件事情要了掉。这些事情不了掉,我这个警察做得不圆满啊。

他心想,你把机会留给别人,那我的机会也要留给别人了?但这“皮袍下面的小”怎么说得出口呢?目前,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再找机会把他的想法给灭掉。

啥事情要了掉?他耐着性子问他。

一个就是这对父女的事情,一个是二十三岁的非婚生子女报户口的事情,还有一个是女孩子找工作的事情。

女孩子找工作你也管?他有点儿搞不懂。

这个女孩子的老爸,年轻时哥们儿义气,帮朋友打架,被治安拘留过。有了这个记录,女儿找了几家公司,每次都是到了背景审查过不了。我知道的,这个人除了年轻时那件糊涂事,一直都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小区拆违章,他头一个站出来,邻里有什么事情,也都很热心,这个我敢担保。我给女孩子说下次再有这个情况,我,社区民警老王去考官那里当面讲讲清楚。你想想,人家如果信,也信的是你这身警服,你退休了,不是就……

哦,不过,老王,给老百姓的事情是做不完的,做完了三件,还有三十件等着你,但你在全市做报告,将来你一个老王退休了,激励的可是千千万万个老王,他们会替你穿这身警服,替你为老百姓做事情。他说。

老王未言语,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像是在慢慢消化他这段话,等这口烟吐掉之后他才说,兄弟,你看得起老王,老王我积极配合。

有了老王这个话,他顿时轻松起来。人家表示配合,自己是不是也得让点儿步?于是他说,老王,如果你感觉那对父女的事情说起来实在为难的话,还有什么故事我替换一下,领导那边我负责去汇报。对了,那天电话里那个房客和房东换锁不换锁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哦,这事简单。我赶过去以后,是快打起来了,尤其是房客的那几个老乡,凶得房顶都要掀起来了。我先劝他们不要冲动,然后把房东拉到一边讲,人家房客来上海打工不容易,一个月一万来块钱,房租付三押一,一下子拿出三万块钱,说不定就是全部家底了,他钱现在给二房东拿走了,但你的房子还在。如果房客真的走投无路,在你这房子里自杀了,那房子掉价就不是三五万块钱的事情了。房东不响了。我又单独和房客谈,问他叫三五个老乡来算什么,现在这个社会是讲法的,不能胡来,胡来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房客也不响了。后来房东让了一个半月的房租,房客愉快地搬走了。说完,老王透过两个人中间的烟雾给了他一个成色挺足的笑容。

他知道,悄悄地,某种东西开始潜入他们中间,于是也回敬了一个自认为成色挺足的笑容,然后問他,纠纷调解掉以后,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老王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那个大舌头鄙人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其实岂止记得,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如果老王不及时出现,他掌控得了当时的局面吗?

解决纠纷不难,难的是没有后悔药。老王叹口气说。我当天就去找那个姓胡的女人了,开始她面都不肯见。我不管,就等在她家门外,你总归要出门买菜倒垃圾吧。终于见到之后,她承认借过这男的老婆二十万,后来生意赔了,就把工资卡押他老婆那里,每个月扣。他家出事时,男的说剩下两万,女的说是两千。我说,你拿出还款凭证看看。女的说,还款我肯定有凭证,这个不用你讲,欠两千肯定是欠两千。他说两万,那他去法院打官司,我到时候肯定把证据拿出来。我说,法院打官司这个思路肯定没错,当初他老婆能借这么一大笔钱给你,也算是朋友,去了法院,朋友肯定没得做了,说不定还成了仇人,而且对他来说成本太高,诉讼费,还有时间成本……女的说,那是他的事情,关我什么事?他是你什么人,你替他考虑这么周全,再说了,你是警察,插手什么经济纠纷,我要投诉你。

果然吧,你看看,人家还是一口咬住了关节之处。他对老王说。

老王说,要投诉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是真心解决问题,怕什么。当时我就对这女的说,投诉不投诉,是你的权利,不过,我要告诉你,他和你一样,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替他考虑得周全,也替你考虑周全了。你想想看,这人老婆死了,儿子进去了,万一哪天老酒吃饱了上门拿把刀,你不就亏大了吗?女的不吭声了,低头想了半晌,转身走了,回来的时候拿着长长一条银行流水,果然离二十万差了不到两千块。我又约那男的到警务室谈,男的说借据上是二十万没错,但他老婆说过,有利息的,利息是多少多少,算下来还欠两万块。我又去找女的,女的不认可,我说那你们三头六面讲清楚,女的不愿意,说那种素质的人她不愿意看到。我劝她说,现在他说你欠两万,又没说你欠二十万,说明他素质还可以,不是真的讹你,数字上碰不拢,这个不怕……这个中间来来回回,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两个人终于坐到了警务室,谁知谈着谈着又崩了,男的坚持说还的钱里面不包含利息,女的坚持说包含。我一看,再吵下去没完没了,快到你叫我过来排练的时间了,于是瞅准火候说了句,单靠借条,约定不明,法院也认定不了。民间借贷的利息,有约定从约定,没有约定从法定。你们坐下来,喝口水,消消火,我来给你们算算。最后,五千块把这个事情了结掉了。调解书我叫居委会干部做的,我赶紧过来,结果还是迟到了。兄弟你人厚道,没批评我,这情我领的。

他心知肚明地笑笑,没说话。

老王接着说,回到兄弟你前面那个问题,按说这么难缠的一个纠纷,被我三下两下摆平了,应该很有成就感,但我却高兴不起来。记得哇,那天你在场的,大舌头醉汉说我要是没走,有人镇着他家小赤佬,就不会有杀娘的事情发生。这话这几天一直堵在我心里……

他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打了杀了关进去就可以了,法律怎么规定就怎么处理。

老王说,说是这么说,真的这样了……晚上睡得好吗?睡不好。说罢,老王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泄露出他之前不曾注意到的疲惫。

其实想想,一个社区民警的性格,很可能就是很多居民的命运。碰到老王这样的,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运从此被改写。写材料出身的领导一直说,要想打动别人,得先打动自己。此刻,这种打动正在进行。

两个人都接上第二根烟之后,老王接着说,这个社区,是我自己挑的,当时巡警转岗,几个社区叫我挑,我一口报出这里。领导眼睛瞪了老大,问我,你确定?我说,那当然。这个社区我怎么会不知道?旧上海的时候本来是个坟场,七八十年前,苏北的,安徽的,来上海淘金,就地搭个棚子,就算个家。上世纪九十年代政府改造,房子成了新房子,人还是旧人,打架斗殴,盗窃赌博,所里七八个民警在这里轮过了,没有一个能干满两年的。老婆说我是逞强,我就要逞逞看。能把不好的地方弄好,这个警察当得那才叫有腔调。

看来,全市五六千社区民警,选了这个老王,职能部门眼光还是毒辣的。而且他还注意到在佯装发火之后,老王已经改口叫他兄弟了,好兆头。今天的谈话让他特别兴奋,尤其是老王刚刚的那句话——能把不好的地方弄好,这个警察当得那才叫有腔调——很是打动他。他第一次谦虚地想,虽说工种不同,老王人家一个社区民警走到这么远,他在文字岗位能走这么远吗?于是,冒着被领导嫌弃和又加一个通宵班的危险,第一次他自己寻“开心”。

老王,有啥有意思的事情吗?

有意思?不过都是些糗事。老王说,但有一说一,“进百家门,知百家情”,你们“空调间的老爷们”这个口号算是提得好,可这里的老百姓不欢迎警察,警察上谁家门,意味着谁家没好事情。我一敲门,人家打开一看,是我,就啪的一声关上了,再敲一户人家,一样的。

怎么办?踩着污水,听着南腔北调的叫卖声,我第一次垂下头走路。卖鱼的,卖菜的,卖水果的,修鞋的,剃头的,掏耳朵的,治脚气的……一个一个摊头走过去,突然间我注意到这些摆摊头的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脚边上都有一个大大的茶杯。条件好的,是不锈钢的,不好的,是塑料的,无一例外都很大。是啊,装满了至少可以喝上大半天的,如果是小杯子,隔一会儿就得回去加水,即使家就在附近,也得上楼,开门……加水……开门……切,我为什么不换个小杯子呢?杯子里没水了,敲敲这家的门,阿姨,倒点儿水;敲敲那家的门,爷叔,倒点儿水。老百姓再不喜欢警察,警察眼巴巴上门倒水,总不会再啪地把门关上吧。

好,这有象征意义。写东西久了,他懂得哪些东西有价值,这杯子,不就是冉阿让偷的那个银烛台,贾宝玉挂的那块通灵宝玉吗?

那靠这个上得了门,最终解决什么问题了吗?他像闻到腥气的猫一样穷追不舍。

老王张开嘴刚要答话,突然冲过来一个年轻民警,问他俩谁是老王,门口有个老百姓急着找。老王手往右边大腿上一撑,起身跟着出去了,把他这个刚刚闻到点儿腥气的猫沮丧地留在吸烟处的长椅上。

他盯着窗玻璃上映出来的影子,摸了摸稀疏的头顶。原来,在这届后浪们的眼睛里,自己已经是老某了。老某就老某吧,头发少得这么快,但愿不要也这么快被后浪们拍死在沙滩上。

稿子被连夜重新“装修”一遍之后,果然光彩四射,尤其是老王换小杯子和大舌头醉汉讨债的事情,更是耀眼加夺目。领导看了之后眯着眼睛笑着说,你还真会自我加压啊,不过满打满算还有两天大领导就要审听了,你确定要改?

确实,眼看只有两天时间,这稿子还要再完善……打电话给老王,说是在去安徽的路上。

这个时间去安徽?他差点儿咆哮起来,你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安排吗?

放心吧,兄弟。我肯定赶那个时间回来。老王不紧不慢地说。

赶那个时间回来有屁用,稿子还要改,你还没背出来,背景音乐和PPT还没配过,叫我怎么放心?他简直要和这个老王撕破脸了。在他们这个职业看来,屁这个字根本不算脏话,有些家伙比這过分多了,但作为这支队伍里的文字工作者,他尽量不让斯文扫地,除了这次。

我说了放心,你就放心。听筒里听得见风呼啸的声音。台上就十分钟时间,到时候看我的表现了。老王自信地说。

没那么简单,台上十分钟……他这句话刚刚出口,听筒里已经变成了忙音,再打过去,老王的手机已经关机,他感到全身的血忽地往头顶冲去。

事到如今,要补充领导说的几样东西,只好联系他们派出所教导员。教导员说,老王去安徽是做一个户口的外调,就是那个非婚生的二十三岁小伙子,为了找他生母的户口底册,老王去过四趟,安徽老家那边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现在两个派出所合并,搬家的时候发现一堆历史户籍资料,里面应该有他们要的东西,叫上海这边马上去人。我知道老王有报告会这个任务,准备派另外的同志去,他说不放心,这个材料等了十几年了,不能再出差错,人家安徽同行说是应该有,没说一定有,所以非得自己亲自去。

教导员的这段话,总算让他冲上头顶的血回去了一点儿,但还是意绪难平。放在平时,去安徽绝对应该,但在报告会进入关键时刻的现在,完全可以让其他同志去。再说了,户口资料你这个时候去不去,它都在那里,等了十几年了,也不在乎这几天啊。老兄,我副处不副处无所谓,你这是拿一个全局性的报告会开玩笑啊……

这个时候手机震动了,有电话进来了,一看是老王的,他决定冷冷他,马上摁掉了。很快老王发来了微信:抱歉,兄弟,正打着没电了,刚到服务区,赶紧充了点儿电,就给你回电话。还是那句话,你放心,都是讲我自己的事情,肯定OK的。他没有回复,继续和教导员聊。

快要告辞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王队长不王队长的事情,于是求证。教导员笑着说,一次夜里抓捕,对象咬住一个联防队员的大拇指不放,他急了,下手有那么一点点重,然后……你懂的。说着,朝他眨眨眼睛。

毛手毛脚。他知道,一般的内部通报会用这四个字来界定老王的这种行为。当然,通报之后,当事民警是要付出代价的,要么免职,要么记过,而且很多人就此再也翻不过身来,这个老王显然蛮例外的……

有了这些素材,他知道这个报告稿差不多又一次成了,改改弄弄对他来说就是少几根头发的事情。果然再“装修”了一遍微信发给领导,领导很快回了一个OK的手势外加眯着眼睛的笑脸。他即刻发给老王,请他出差不忘背稿子,成败就在后天了。老王回了一个必胜的手势。

必胜,呵呵,摊上这位老兄,也只能看天吃饭了。

老王是直接从安徽赶到报告会现场的。

老王本来说前一天晚上回来的。他还抱点儿希望,回来听一遍老王讲,至少音乐和PPT也配一遍。谁知后来出了个小插曲。户口资料是顺利找到了,但他们那个地方,有个人和这个二十三岁还没报上户口的男孩子同名同姓。户口问题,出不得任何差错,老王说他得去当面核实,确保不是同一个人。当天夜里,去户籍地址核对,这人不住这里,只好第二天一早上班时间去公司找,找到并核实清楚后马上返回上海。赶到报告会现场时,离开场只有十分钟了。

长途奔袭,老王眼角皱着,头发灰扑扑的,警服也精神不到哪里去;再看人家另外几位,脸刮得干干净净,警服熨得笔笔挺,皮鞋擦得锃锃亮。不用上台,胜败就已经摆在那里了。还能说什么呢?他无心再待下去,转身走出会场,走到吸烟区,抽出一支烟狠狠地点上。

这个老王,说到底是个自私的人,只求自己功德圆满,全然不顾拴在他身上的他……他觉得自己怨妇一样满肚子的委屈,得靠这支烟来排遣和抚慰。

噔,微信提示音,是老王的:兄弟,你在什么方位,等会儿给我点儿掌声。切,有空。他不理他,继续闷着头抽烟。

过了一会儿,又噔的一声,是领导的:你这小子,坏人搞阴阳合同,你搞阴阳报告稿,你这个老王,真的好棒,全场掌声,领导坐在我旁边也一直鼓掌。

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正疑惑,噔,又一条微信进来,是同事发的,音频文件。他点开,是老王的声音:抱歉,各位,我刚刚从安徽回来,我特别高兴,办成了一件十几年没办成的事。这个孩子从小读书成绩好,人也乖,看见路上掉个垃圾会跑过去捡,碰到老人过马路会跑过去牵,但因为非婚生,一直报不上户口。小学初中的入学证明都是我帮他开的,到了高中,入学证明没有用,必须得户口,找工作更是得要户口,碰了很多壁之后,这孩子开始自暴自弃。我生怕他走上歪路,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帮他把户口问题解决掉。十几年,我去了五次安徽,这次总算解决了……

哗哗哗的掌声。

大家可能注意到我现在站的这副德性,我得说明一下,不是我老王不知道站得笔直好看,是这条右腿不太听话。

呵呵呵的笑声。

对于警察来说,警棍是武器,枪是武器,警车是武器,其实腿也是武器。我第一次用腿当武器,是踹一个人的椅子,把这个人连同他的椅子踹倒了,还因为这个立了个功。大家可能很好奇是怎么回事,那是我当巡警时,和同事接了一个“110”警情,说一个废弃的仓库里有人被绑架。我们冲过去,外面都是围观群众,透过门缝儿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周围有五六个人,其中一个人拿着一个磕碎的啤酒瓶架在人质脖子上。再看,地上堆了很多啤酒瓶,这些家伙随便拎个瓶子就往外扔,哐当哐当,玻璃碎了一地。我简单问了一下,原来,人质是包工头,那些人是民工,因为工钱谈不拢把包工头绑架了。我让同事藏得远点儿叫增援,自己把门缝儿推到最大,大声对里面说,我是警察,是来给你们解决问题的,快开门。有人过来拉开门缝儿看,看清门外只有我一个穿警服的,就哐里哐啷把铁链子卸下来,问我,你身上有武器吗?我撩起警服还连带转了个身给他看,他放心了。谁知进去刚走了几步,又一个人迎上来,拎起一个啤酒瓶,在水泥地上磕碎,然后破口对着我,叫我不要耍花招儿。我说,我能耍什么花招儿,你们这么多人,我一个人,赤手空拳,怎么打得过你们呢?啤酒瓶子还是放下吧,要解决问题,你们得让我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见我这么说,便放下酒瓶,指着人质对我说,他欺负我们外地人,本来说得好好的,五十块钱一天,等活儿做完了,却东挑鼻子西挑眼,要打八折,变成四十块钱一天,哪有这个道理?

这个时候,我已经和人质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见一个破口的酒瓶对着他的脖子,酒瓶上卷起的标签已经沾上了血迹,稍有差池,这个酒瓶就是杀人凶器。

这些绑架者其实也是可怜人,本来道理在他们这边,但是这么一搞,不仅不占理了,将来还得吃官司。眼下人质安全是头等大事,我思量,蛮干不行,得智取。顺着绑架者的思路,这个人是该揍,那我就帮他们揍。于是冲上前去,先扇了人質一个耳光,骂他不讲诚信,然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一边踹一边继续骂,你这人就是欠揍,上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人质跌倒在地,脖子一下子脱离了锋利的啤酒瓶。我一边追着人质,一边作势还要打。人质不明就里,以为我真的还要打,就在前面拼命地跑,我在后面拼命地追。那几个人也以为我在替他们出气,站在旁边傻愣愣地看着。七步八步,人质已经跑到仓库门口了,门一拉,我们两个人奔了出去,守在外面的同事一齐冲了进去,把里面的人全部制伏了。

哗哗哗,哗哗哗,止不住的掌声。

这条腿立的第二个功是做社区民警以后。我们小区,大家都知道,虽然在徐家汇,但是“老破小”,我刚来的时候,光棋牌室就有一百家,其中两家还玩二八杠。二八杠,不管输赢,每一场开场子的都要收一百块,三五分钟一场,大家想想,一天能收多少钱?要动这个摇钱树,开场子的是不是得跟你急?

这些人戒备心很强,布了观察哨在我们派出所对面的弄堂口,一旦有警察出动,他一个电话过来这边就散了,哪里抓得到。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这户人家对面是个孤老,那段时间我借着上门看孤老观察他们。孤老身体不好,邻居哗哩哗啦一直吵,人进人出,偷鸡摸狗,也是恨得不得了,很配合我。等观察好了,我给所里打了个电话叫增援,所里那边不是有观察哨吗?那我就不等观察哨的电话过来,先一脚踹门进去,大叫,都举起手来,不许动!这些人先是懵了,但看见只有我一个人时,有几个胆子大的想顺着墙根往外溜,我把警帽往麻将台上一甩,叉腰站在中间,大声说,想走,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哗哗哗,哗哗哗,又是止不住的掌声……

报告会结束后不久,全市交通大整治,“空调间的老爷们”被要求增援基层,他则要求和老王搭档。

第一次嘟噜六件套在腰间,两只手臂架着,很不习惯。正别扭间,老王从警务室出来了,和他一样装备齐全,只是手里多了两枝栀子花。老王把其中一枝插在自己六件套腰间的空当里,另外一枝递给他。

为什么?他接过花,学着老王的样子弄好,然后问他。都是通透之人,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老王理解了,眨眨眼道,因为所以,天文地理。

那这天文是啥?地理是啥?他穷追不舍。

天文是我去安徽的路上请教另外一位“空调间的老爷”一个户口问题,他说你们机关要评副处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要因为我讲得不好影响到你啊。

“皮袍下面的小”被老王觉察了,他脸有点儿红。地理呢?

老王刚要回答,前面上街沿两个人骑电瓶车过来了,他立刻走上前去。虽说右腿微微撇着,但双腿叉开一站,右手掌往前一伸,气场十足。

一个人下了车,把钥匙拔下来,边上等着。另外一个,人坐在车座上,车子发动着,还一脸的不屑和嫌弃,嘴里阴阳怪气地说,人本性逐利,你们警察也不例外,理解,理解。

老王黑着脸,给这个一脸不屑和嫌弃的开了单子,罚款五十块,然后当着这个人的面,给另外一个人的处理是教育放行。

他心里暗暗替老王的这波操作着急,同样的违法行为,一个教育,一个处罚,这也就算了,想分门别类处理,你也该处理完罚款的那个,叫他走掉以后,再处理教育放行的这个。现在这样,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果然,那个被罚了五十块的叫起来了,我理解你本性中的逐利,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本性中对平等的追求?凭啥,我们两个人的违法行为一样,要么都教育,要么都处罚。

老王的脸更黑了,他说,我是不是逐利,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法律说了算。对轻微交通违法行为,法律规定可以教育,也可以处罚。为什么罚你,不罚他?我今天把道理给你讲清楚了。人家,钥匙拔掉了,站在边上,这是对警察执法的尊重,也是对法律的敬畏。你,坐在车座上,火不熄,嘴里还说着不该说的话,哪有一点儿尊重和敬畏?因为所以,天文地理,明白吗?然后指着左胸口说,警号在这里,你不服气可以去投诉。这个人脸红了,梗着脖子说,你就知道叫我投诉,我为啥要投诉?要投诉,也该投诉你们两个老男人腰里别着花,警容不整。

这话惹得他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间那枝又白又香的栀子花也跟着乱颤。

他记得自己很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张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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