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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惑(长篇小说连载)

2022-05-30王媖

啄木鸟 2022年5期
关键词:妈妈孩子

王媖

1988年8月26日,晴

终于都安顿好了。在这幢简陋的,已多年没人住过的农家屋里。

独坐窗前,有一丝疲惫,在闷热之余,提醒我从今天起又是一个人了。

是啊,又是一个人了。在经历了那么幸福却又短暂的婚姻之后。似乎是某部电影的一个桥段,女主拖着箱子离开还挂着喜字的新房的落寞背影。孤独,伤感,而又凝重。那其实是我自己的背影。

环顾四周,我希望能找到一点儿旧时生活的影子。妈妈曾在灶间做饭,而爸爸正在迈进家门。很平常的一幕,却在那一年的傍晚被涂上了血色——我周末回家,一个月没见面的他们在村口等我,却被一辆农用车卷到了车底。我坐在公交车上,透过车窗能看到的除了血还是血,以及浸在血液中的,从妈妈折断的手腕上脱落的玛瑙手镯。那手镯是淡粉色的,有着樱花花瓣的纹路,从我记事起,就见它戴在妈妈的左手腕上,从未摘下过。妈妈说那是姥姥留给她的,將来她也会留给我。也许她知道除了这个手镯没别的东西可以给我吧,所以宁可断了手腕也要保全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会从梦中惊醒,醒来前的自己正漂在一汪无边无际的血海里,而那个手镯,像悬浮在眼前的红色空洞,深不见底。

老宅的窗外有一棵茂盛的梧桐树,肥绿的叶片掩映在窗前,给了我一些荫凉。我很奇怪,这么多年没人照顾它,它怎么没有枯死?忽然想起婚礼那天走过的紫藤长廊,那牵牵绊绊的藤蔓如爱思缕缕,也给过我如此刻一般的荫凉。

心开始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揪着,拧着。

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胸口,另一只手却在不经意间触摸着自己的小腹。柔软的腹部。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看着窗户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感到有泪水在一滴一滴跌落。

曾经希望看到的是鲜血从我的腕部戴着镯子的部位跌落。如果不是那张化验单,此刻的我应该已经跟天国里的爸爸妈妈相见了吧。我决定离开。如果说我倾心付出过的爱有什么回报的话,那就是我腹中的胎儿。

而此刻,我抚摸着自己柔软的腹部,忽然很渴望跟那个小生命交流。我不知道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把你从爸爸身边偷走。如果说杀死自己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痛悔的话,那偷走他的骨肉则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安慰。我注意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露出一抹惨淡的微笑。是啊,既然他不要我了,那我只能想办法拥有他的一部分了。我恨自己,被那么无情地抛弃之后,居然还爱着他……

王迪斯坐在餐桌前的灯光下,翻看着一个32开大小的日记本。因为年代久远,那本子的塑料封面已经褪色。

这段文字让她压抑。她离开餐桌,走到窗前。小区里的路灯昏黄,倒显得天上的一轮明月愈加澄明。她就站在月亮的光晕里,抱紧了双臂。她的长发用一根发簪轻挽在脑后,露出细长的脖颈,形成的剪影看起来很美。

王迪斯已经五十岁了,因为没生过孩子,加上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她并不是不婚主义者。曾经,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想好好爱一个人,被一个人好好爱着,然后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庭。

是的,完整,这是她的第一要求。她想要弥补自己缺失的,或者说是从来就没拥有过的。

十二岁那年,她得知自己是领养的孩子。那时,爸爸已经去世两年了。

妈妈一直患有眼疾,现在想来,就是白内障,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可以解除她的痛苦。但当年不行。爸爸妈妈很相爱,爸爸没有因为妈妈的眼疾嫌弃她。他们没有孩子,这算是一个缺憾吧。妈妈一直想成为妈妈,但爸爸觉得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一直在设法打消她的念头。

邻居来串门儿,有意无意地说起,她本想领养个孩子,都谈妥了,孩子就在医院等她去抱呢,她却犹豫了,怕常年在外跑生意的丈夫哪天回来了,怀疑这个孩子的来路。妈妈心底起了意,便央求爸爸去医院看看,哪怕只是看看。爸爸拗不过她。

那孩子的父母都不在病房里,只有小不点儿自己黑红着一张小脸儿躺在婴儿床上,孤零零的。爸爸想,这么丑啊,算了,还是走吧。就在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身后忽然传来孩子嘤嘤的哭声。爸爸放开门把手,回到病床前,那孩子看见人,忽然就不哭了。爸爸俯下身看着她,她不哭不闹,只是攥着一只小手望着爸爸。爸爸的心底就泛起了一层温情。他趴在床边跟孩子聊了起来:“你不让我走是吧?想跟我一起回家吗?如果我带你一起走呢?好吧,咱们一起回家……”

爸爸把婴儿抱回了家。这个举动似乎更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哭声好像是某种召唤,他觉得是孩子选择了自己,他便有了义务与责任。于是,那个小院里多了一个三口之家,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婴儿,他们给婴儿起名叫王迪斯。那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就给未来的孩子起好的名字,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当然,这些都是妈妈告诉她的。那个午后,妈妈坐在炕头说着这一切的时候,眼神黯淡,脸上却发着光。在她看来,那就是爱。

六年后,妈妈也去世了。十八岁的王迪斯再次成了没有爸爸妈妈的人。爸爸妈妈给她留下了房子和不多的存款,以及一个就业机会。她放弃了考大学,直接就业了。在可以养活自己以后,王迪斯开始了寻亲之路。

那时还没有DNA一说,她只能采取笨办法,去当年的邻居那里打听。所幸老人还健在,身体还硬朗,只是她常年在外跑生意的丈夫从没回来过,后来,她就搬到了姐姐家,与守寡的姐姐做伴儿。看着出落成大姑娘的王迪斯,她有过后悔吗?

王迪斯循着她提供的线索,终于在某个夏初的傍晚,走进了亲生父母的家门。

那个拾掇得非常干净的农家小院坐落在城郊一个不大的村庄的东部,院墙外是一道舒缓的山梁,一条不宽的土路从山梁延伸而下,经过门前,贯穿整个村庄。那土路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细沙,路两旁盛开着一丛丛的月季花,在黄昏的霞光里散发着阵阵幽香。

王迪斯闻着花香走进院落,一个扎两条辫子正低头读书的女孩儿冲她仰起脸。望着那张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她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王迪斯知道自己回家了。她不需要再做什么确认了,那张脸是她十八岁以前也拥有过的。

那天晚上王迪斯离开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由小院的男主人送她回城。尽管他们盛情邀请她在家住一晚上,但她拒绝了。对她而言,这不是家。现在不是,以后不是,而且永远不会是。

她的生母流的泪比说的话多。倒是生父一个劲儿向她道歉,说当初就想要个儿子,家里已经有两个闺女了,她是老三,本也没打算送人,偏偏同病房有个人说知道一家条件不错的城里人想收养个孩子,就这么鬼迷心窍地把她送了人。

王迪斯望着那个女孩儿出了一会儿神。她现在知道她是谁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兄弟,除了这个妹妹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跟父母一样在农田里刨食吃。王迪斯叹了一句:“看来就多了我,不是吗?”

生母再次哭泣起来,一句话都接不上。生父望着老幺自嘲:“我一直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让我命中无子,所以等老幺出生了,我就说留下,闺女就闺女,我不要儿子了……”

王迪斯没再说什么。潜意识里,她该感谢父母吧,如果当初没被送走,是不是也会早早地嫁作农家妇?但是,她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没有根呢?

对于生父生母,她没有恨,但是找到他们,也没觉得有多开心。爸爸妈妈给自己的爱抵消了亲生父母的遗弃,所以她选择了原谅,同时,也选择了放弃。

出门前她对妹妹说:“你们学校离我单位挺近,有空去找我玩儿。”

这是她对血亲发出的唯一邀请。从此,她再也没回过这个农家小院,跟生父生母也没有来往过。尽管他们尝试着给她送点儿自家的土产,都被她拒绝了,坚决又不失礼貌。不过,妹妹考上大学后,她常常给她寄钱,还叮嘱妹妹不要跟家里人说。妹妹出生在自己之后,与她被遗弃没有关系,她愿意接受她。

若干年后,她在生父生母的葬礼上又见到了两个姐姐,感觉淡淡的,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就是从那时起,王迪斯意识到自己对于亲情的淡漠也许已经超出了正常的阈值。不过,她不在乎。她像个孤儿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渴望着被爱,也渴望着爱人。但她爱上的是个有妇之夫。那人有着爸爸一样的高个子,还有着爸爸一样睿智的眼睛。她后来发现,她投向每个男人的眼神都要先透过爸爸的形象。那个第一次抱起她的男人,在她那还没形成的记忆深处刻下了一道潜意识,使她成年后能产生爱意的男人,个个都长着他的模样。王迪斯的悲剧就在这里——转来转去,她爱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却又都是他。

于是她只能孑然一身,在自己生命的刻度线上,圈下了“年过半百”这个区域。

但王迪斯活得很明白,也很透彻。没有家累,她把多余的精力用在自我修炼上。随着时代的变迁,她经历了下岗的迷茫期,创业的艰难期,以及成功后的激流勇退。她把自己一手创办的小卖场发展到设计、生产、销售一条龙服务的家具公司,然后,她把公司交给妹妹两口子打理,自己早早退了休,她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报了一个舞蹈班,教肚皮舞的,每周两节课;报了一个古筝班,每周一节课;余下的时间她要读书,听音乐。是的,读书。王迪斯的生活里,书占了很重要的位置,而淘书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以往她一个月去一次古玩市场,在旧书摊间流连忘返。退休后有时间了,她基本每个周末都会去书摊报到。

刚过去的那个周末,她淘到了她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小说《叶秋红》。小说是上下两册,她翻找下册的时候,带出了一个塑料封皮的本子。她随手翻看,本子里贴了一些演员的贴画,钟楚红、翁美玲、山口百惠、郑裕玲……这是跟自己同时代的人的爱好。她买下那个本子,完全是因为那些贴画。但她没想到,无意中翻开的第一页的内容就如此压抑。

这显然是某个人的日记,一个同龄人的日记。而这日记的内容并不让人赏心悦目,她读完第一篇就放下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或者说该不该读下去。不管怎么说,她有一种偷窥别人生活的嫌疑。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当她站在窗前抱着胳膊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套很高端的摄影器材。今晚的月亮真美,也许可以出去拍几张照片?至少可以换换脑子。

她去衣帽间找出了很久没用过的相机包,简单检查了一下电池和镜头,拎出三脚架。出门前她瞄了一眼时间,九点二十分,还不算太晚,去沁水阁拍月亮应该不错。那里还很荒凉,几乎没有人去。她关上门,带着设备下了楼,把那本日记远远地丢在身后。

朱晓彤站在讲台前整理着手边的资料,身后的投影屏幕上,是他刚给学员讲过的一个案例。

身为心理医生,他深知这些所谓的案例放到现实生活里其实都狗屁不通,但对刚开始学习心理学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无意做心理医生或者说根本没有天分做心理医生,只是为了功利目的混个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人而言,这些教条的案例还是很有用处的。

混个资格证……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人。他們都有像样的职业,有的甚至身居要职,因为待遇问题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资格,于是报了这种利用周末时间进行突击的短期培训班。对于这些人,朱晓彤有一种从骨髓深处外溢的反感,但他良好的职业素养能很好地掩饰这种反感,相反,还表现出理解,因此这些学员都愿意上他的课。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外表,这是对那些女学员而言。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并非自恋,又一个女孩儿走上了讲台。他清楚地记得,上次课间她索要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并加了微信,不知这次她又想干吗。

女孩儿叫伍媚,名字像一只妩媚的猫咪。原本伍媚是很讨厌来上这个补习班的,她对那个证书毫无兴趣,也不指望多发那几个工资。但科里的人都报了,就剩下自己,显得很另类。勉强来了,却发现来对了,有个讲课的老师很对自己的口味。私下里她打听过了,他刚满三十岁,还没结婚。于是她借口要跟他讨论学习上的问题,加了微信。没想到,他是个不玩朋友圈不玩微信的人,给他发的信息永远没有回音。而现在,课程马上就要结束了,再不跟他拉近一下关系,伍媚担心自己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朱晓彤把最后一份资料塞进公文包,拉上拉链,拎起来斜靠在讲桌边上,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架势。之所以没走,只是因为伍媚的到来。“朱老师,马上就要考试了,说实话我没把握,真的有问题想要请教,能否安排时间单独辅导一下?”

朱晓彤戴着一副窄边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并不躲闪:“很抱歉,课余时间我不谈工作。这样吧,你先回去把这节课的内容消化一下,把需要我进一步讲解的问题汇总起来,我们下周上课再讨论。”

伍媚在心底叹口气,多少有些心疼自己。理智告诉她放手吧,这个男人对自己不感兴趣;但情感又告诉她,不最后努把力,怎么能放弃?何况自己是那个行伍出身的父亲一手调教大的,在自己的人生词典里,本就不该有放弃二字。于是她又往前靠了一步,直视着朱晓彤的眼睛:“那我们就不谈上课的事,找个时间彼此熟悉一下如何?今天是周六,您晚上还有安排吗?不行明晚也可以,多交流一下,也有利于我们下次上课的互动不是?”

朱晓彤透过镜片认真地盯了伍媚好一会儿。他的确对这个女孩儿不感兴趣,但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别人的好意邀请,这种事他很难做到。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这种性格,似乎不太适合当一个心理医生。

面对伍媚期待的目光,朱晓彤终于缴械,让她定好时间地点给他发短信,最好是明天。伍媚固执地要看一下自己到底在不在他的微信好友里,朱晓彤拗不过,只好拿出手机。她注意到他的手机屏保是一张两个孩子的合影。男孩子是他?旁边的小女孩儿呢?妹妹?朱晓彤没给她进一步胡思乱想的机会,等她看完了自己干净的朋友圈,便收起手机拎起公文包,礼貌地冲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教室。

在他身后,伍媚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真的很帅,不是吗?她打开手机,飞快地发出一条短信:“老师,看过《那小子真帅》吗?嘻嘻……”

下一个周末,朱晓彤走进教室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望向了上次伍媚坐过的位置,空的。教室里没有伍媚的影子。那场由伍媚单方定下的约会,结果自己却被放了鸽子,而现在,竟然连人也找不到了。本着对学员负责的态度,正式上课前他还是问了一下:“今天有没有学员没来?考试前我们只有这一次面授课了。”

有人说:“伍媚没来。”

“她不准备参加考试了?”朱晓彤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

“考啊。不过最近她家里有点儿事,上周末她跟我们领导请假了,已经一周没上班了。”

看来那天晚上她没赴约是有原因的。也好,自己本无意与她纠缠。等他打开讲义,开始讲述一例严重心理问题的案例时,已经把伍媚远远抛在脑后了。

1988年9月4日,阴,小雨

下雨了,时断时续。雨点打在梧桐叶子上的滴答声,很悦耳。

回到这个小镇,回到自己长大的房子里,我并不情愿。但对于目前的我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毕竟,这里还有房子可以接纳我。除此之外,目前的我一无所有。

我在屋里仅剩的那个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摞照片,是我离家外出打零工前藏在那里的。当年的我离开得义无反顾,本以为会在暮年再回来,领着我的儿孙。

如今,有些照片已经泛黄了,还有股霉味儿。我找到了那张全家福,目前仅剩的一张。我曾带了一张在身边,但在离婚的前夜,被他撕碎了。我看着他把照片撕碎,扔在我身上。我听到他咬牙切齿地怒吼:“是,我有别的女人了!你这个丧门星,克父克母说不定还克丈夫的丧门星!赶快给我滚!哪里来的还滚回哪里去!”

照片的碎片在他的骂声里像凋零的樱花般飘落,就像我以往的生活。他曾用诺言做砖瓦,为我建了一座爱的堡垒。他曾拉着我的手站在堡垒前:“来吧,让我给你一个家,我会好好爱你,补偿你失去的一切。记住,以后我在哪儿,你的家就在哪儿。”

而今,他就站在那里,家却散了。原来,用诺言做的砖瓦还不如一张画儿。画儿还可悬挂,诺言坍塌的时候,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摔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瘫坐在地上。床头上悬挂的喜字还未完全褪色,那抹残红刺激着我,让我很想看看自己血的颜色。我去床头柜找那把折叠军刀,那是他买的。我哆嗦着手拿起军刀,还有一张纸片。纸片上的内容原本是我留给他的惊喜,可惜他来不及知道了。

最终,我留下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带走了那把刀、那张化验单和腹中的胎儿,以及婚前属于自己的東西,包括妈妈的玛瑙手镯,还有那张全家福的碎片。

我捧着那些碎片,如同捧着我们一家人早已凌乱的生活。

这本日记对王迪斯有着一种欲罢不能的诱惑力。她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在被抛弃以后还想生下抛弃了她的那个人的孩子。

头一天晚上,她在河边公园滞留了很久,基本跟着月亮在走,以沁水阁为参照,拍不同角度的月亮。回到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感觉有些累,没顾得上看照片,洗完澡直接上床睡了。

早上醒来时的家里永远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没人住在里面。她为自己冲了一碗麦片,煎了一个鸡蛋,外加一个西红柿。那本日记被她丢在餐桌上,等待麦片凉下来的空当儿她又看了一篇。

王迪斯摇摇头合上日记,开始吃饭。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会跟她一样转身离开,但绝对不会留下这个孩子。其实,如此这般被带到这个世界上,对孩子而言也是不公平的。

王迪斯吃着饭,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今早家里好像有股怪味儿,说不上来,淡淡的,闻着不舒服。最初她以为是煎的鸡蛋有问题,是一种什么食品坏掉了的味道。

她转头看了看门口堆放的摄影器材,味道好像是那里飘来的。昨晚进门后,她把摄影器材随手放在门口。三脚架在泥滩上支过,清洁处理前不会放进衣帽间。

她又吸了吸鼻子。终于,她放下筷子,走到了门口,低头使劲儿嗅了嗅。没错,就是这里飘来的味道。

她把三脚架拿起来。在一条支架的底部,她看到沾着什么东西。试着用手捏了捏,软软的,有些发粘。她把手伸到鼻子下面,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她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洁白的面巾纸上有些暗红的痕迹,而那发粘的东西像一块腐肉,或者动物的内脏。是的,那是腐烂的味道。

也许昨晚三脚架碰上什么动物的尸体了?尽管月色很好,但那里毕竟是河滩,杂草丛生。固定三脚架的时候,也许……动物的尸体埋在地下?可能吧,毕竟那里很荒凉,有宠物死掉了,埋在那里很自然……可是,是什么宠物?怎么死的?这三脚架还能用吗?

王迪斯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她找了脸盆,打上水,找出半瓶不知放了多久的84消毒液。也许已经失效了,但那刺鼻的味道还在,算是心理安慰吧,至少消过毒了。

三脚架的底部泡在消毒液里,水中有血丝样的波纹在散开,尽管颜色很淡,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她盯着那波纹看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这啥鬼东西!我要去看看昨晚到底遇着什么鬼了!

后来想起这一刻,王迪斯只能用宿命来解释。一切都是命定的,王迪斯对此深信不疑。

朱晓彤的心理工作室位于海边一座高层公寓楼的十三层,北临大海,南依一片松树林,在树林、高楼、大海之间,散落着延绵不断的高尔夫球场,站在窗前俯瞰,就好像站在一块巨大的翡翠中央。

这间公寓本来是他买了准备住的,装修的时候临时起意,改成了工作室。这里的环境虽然不错,但比起他从小住到大的二层洋楼,空间还是太过狭小,他怕自己适应不了。

洋楼是朱晓彤的父母留给他的。他爸爸生前是市立医院的心外科主任,做了半辈子心外科手术,自己却死于心梗。妈妈原本也是个医生,但在朱晓彤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上过班,一直处于病休状态。他时常在睡梦中被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吵醒,他能听到爸爸在轻声安抚。爸爸去世后,她反倒安静了很多,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的行为模式一直很固定,比如会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也就是早上八点按时坐到客厅临窗的大沙发上,目送儿子出门上学。然后有一天早上,朱晓彤离家前没在客厅看到她,心里便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进入她的卧室,发现她面部朝下跪在地板上。朱晓彤还以为她摔着了,赶忙去扶她起來,双手触摸到的却是已经僵硬的躯体。他强忍着内心的惊惧,试图把母亲的躯体放平,无奈她以那种下跪的姿态倔强地蜷曲着。

父亲走后,这还是朱晓彤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母亲。只见她双目圆睁,面色青紫,着地的那一侧脸颊与地面之间淤积了一摊血污。而她的双手,一上一下叠放在胸前,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她的脖子上还留着半根已经断掉的皮带,皮带有些年头,受力时间长了才会断裂,另一半就挂在床头。朱晓彤瘫坐在母亲的尸体旁,意识到母亲寻死的心竟然如此坚决。她大概是要上吊吧,不想皮带断了,便就势撞死在地上……

那年,朱晓彤上高二。一年后,他考取了本市鲁东大学,就读心理学。毕业后他没有就业,而是去了市里一个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做义工。两年后,已有了接诊经验的他拿到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便自己开了一个心理诊所。如今,他已是远近闻名的心理医生,除了接诊,还是热衷于做义工,并参加媒体举办的各类心理问题点评活动。

朱晓彤性格本就内向,母亲过世后更加封闭自己,再加上职业的养成,无论什么场合,人前的朱晓彤永远文质彬彬,待人可亲,却又总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尽管身边示爱的女孩儿很多,却没一个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钻石王老五朱晓彤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他一直住在父母留给他的二层小洋楼里,尽管房子已经很旧了,而且远没有新开楼盘那么好的外部环境和周全的物业服务。他重新进行了装修,只有父母的卧室还保持着原样。每周他都会拿出专门的时间打扫卫生,父母的卧室也打扫得一尘不染。站在走廊中央,向左看看装修过的客厅和厨房,他知道自己生活在现在;向右看看父母的卧室,他又知道他还没走出过去。

他的卧室和书房在二楼,那是他从小就待惯了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地方,没有任何外人踏足。朱晓彤很庆幸自己从小就能拥有这样一个空间。他把二楼称作监狱,那是他心灵的牢房。

这天早上,朱晓彤起得比平时晚。他煎了鸡蛋,又炒了一盘牛肉。朱晓彤从不糊弄自己的一日三餐。他把饭分成两份,然后开始收拾厨房。厨房的窗户正对着一个小花园,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儿正咯咯笑着奔向站在一边的奶奶。应该是奶奶吧,尽管作为奶奶看上去稍显年轻。他看着她们,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但很快,他的笑容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电话是诊所的接待员打来的,说有两个人到诊所找他,是警察。

朱晓彤皱了皱眉。他不明白警察找他干吗,但警察找上门,他是不能拒绝的,还好他们没来家里。收拾餐桌的时候他还在想,可惜了那盘牛肉,没吃完。

1988年9月25日,阴

宝宝,今天妈妈去镇上找工作的时候遇到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了。今天星期天,她休班。

快十年没见了,老师明显老了。难为她还记得当年我父母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当她问我现在过得好不好的时候,我忽然落了泪。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了吗?

老师陪我在车站旁的荷花池边坐了半下午。我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跟她说了,包括离婚。但我没说自己是被赶出家门的,为了给自尊心留点儿余地吧。父母当年因车祸赔偿的那点儿钱已经所剩无几,现在的我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要不早点儿找到工作的话,我不知道等你来了以后我拿什么养活你。

老师很同情我,问我有没有想过再找个男人。毕竟有个男人帮衬着,日子会过得轻松些。她的话把我说愣了,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老师让我好好考虑一下,要是想走这一步的话,她帮我留意。

我回绝了。我不想给孩子找个后爹。我更愿意尽快找到一个工作,只要我肯吃苦,我有信心当个好母亲。看得出来,老师有些无可奈何。大概她觉得我还没被生活磨砺好吧。不过她答应帮我找工作,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收获。

离开的时候,老师说别忘了去镇医院做个孕检,一个人,够辛苦了,别再出点儿啥事。

我答应着离开,眼底噙满了泪。宝宝你看,妈妈不是无依无靠。将来你一定要原谅妈妈私自带你离开。再苦再累,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怀抱,相信我,一定能做个好妈妈。

王迪斯洗好最后一块抹布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她把在消毒液里泡了一宿的三脚架拿出来擦干,放到阳台上。然后,找出那双已经收起来的户外鞋,背着相机出了门。

王迪斯所在的城市呈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南边起源于延绵的山岭,向北的地势一路趋缓,承载着城市中心,一直延伸到海边。在城市的东西两侧,紧贴着城市的外围,有两条自南向北蜿蜒而下的河流。以前两岸布满了荒草坟冢,后来随着房地产的崛起,城市扩建,把它们纳入了治理范围,自南向北像两条缎带,环绕着这座安静的小城,当地人戏称为两河流域。

沿河建了两座公园,西边的公园已被居民区所环绕,新增了很多娱乐设施,慢慢就成了热闹地带;东边的还处于待开发地区,看起来就荒凉一些。某一天,王迪斯开车去刚建成不久的动车站接人,经过东边河流的入海口时,赫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楼阁,在周围稍显冷清的氛围衬托下,居然有些旖旎的温柔。

几天以后,无所事事的王迪斯造访了这座楼阁。楼阁的横匾上书写着“沁水阁”三个大字。当然了,这条河叫沁水河,尽管很多人把它叫作“心水河”。不管是沁水河还是心水河,只要说到这三个字,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它。沁水阁的大门紧锁,上不去。王迪斯唯一能做的,就是绕着它转了几圈,然后深入到公园纵深处,从不同角度拍了一些照片。后来她经常光顾这里,多在日落时分。对于这个公园,王迪斯还是很熟悉的。

今天是王迪斯第一次在中午以前来到沁水阁,太阳正悬在阁顶上,明晃晃的,带着五月特有的温热,以及和煦。那片樱花正是盛花期,排列整齐的树木被一团团深粉、浅粉拥簇着,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粉光。

她先拍了几张照片,找到自己头天晚上最先到达的位置,试图还原曾经走过的路线。其实她有些心不在焉。置身户外,那股味道早已飘散,她已经不太想追究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注意着脚下的每一处凹陷。

昨晚月光之下到处都被朦朦胧胧的清辉覆盖,她并没注意观察周围。此刻环顾四周,才觉得有些阴郁在阳光与草木间躲闪。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再低头,就看到了位于脚尖处青草间一个圆圆的小洞。

那应该是三脚架留下的痕迹。她俯下身吸了吸鼻子。是的,就是这个味道没错。她没有工具,在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一根枯枝。于是她把相机放下,蹲下身子。在偶尔路过的行人看来,她好像在探宝。

朱晓彤赶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前台接待员颇为紧张地盯着刚走进门的老板,冲后面的接诊室眨了眨眼。朱晓彤没说什么,轻轻点点头,直接进去了。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并排站在接诊室的中央,正背对着背看墙上悬挂的各种看板,听见有人进来,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望向门口,直直地盯向推门而入的朱晓彤。朱晓彤第一感觉,他们的站姿是防御性的,背对背互为依靠。习惯使然?

其中一个试探地问道:“朱医生?”

朱晓彤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放下手里的公文包,指向桌前的两把椅子:“是我。两位请坐。”

“谢谢,我们站着就好。”说话的警察很年轻,另一个已届中年,头发有些泛白,黑红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似乎都藏着故事。后者自始至终只是望着朱晓彤,一言不发。

朱晓彤有些尴尬:“不知二位找我有何公干?”

“有件事想跟您确认一下,请问您认识伍媚吗?”仍旧是年轻的警察在发问。

“伍媚?”朱晓彤不知道警察为什么问起伍媚。那个学习班已经结束了,他不会再见到伍媚了。

“是,伍媚。”年轻警察确认,声调不带任何情绪。

“认识。不过,我能否先看看二位警官的证件?不是信不过,毕竟是要谈别人的事儿,慎重些好。”

两个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把证件掏了出来。年长的叫陈直,但愿人如其名,好打交道。年轻的叫穆辽,这名字让他联想到穆桂英挂帅大战辽军,军旅世家?又似乎是“幕僚”的谐音,给人当副手的料。他把警官证还回去:“伍媚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心理咨询师考试辅导班,已经结束了,他们过几天就该考试了。”

“仅仅是学生?”

“对我而言,是的。”

“对你而言?”穆辽反问。

“我平时很少跟学生来往,能记住伍媚,是因为她单独约过我。是倒数第二堂课结束的时候,她主动约我晚上见面。我去了,她却没露面,就这么简单。”

朱晓彤说着,不自觉地望了陈直一眼。他还没开过口,只是一直盯着自己。朱晓彤觉得自己像被剥了衣服一般,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她主动约你?在哪儿?”陈直终于发话了,嗓音有些低沉,但并不让人反感。

“樱花永巷。是家茶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我等了她一个多小时,她没来,我就点了一份餐吃完走了。”

“吃的什么?”穆辽问。

“披萨……哦,穆警官,为什么问得这么细,出什么事了吗?”

“你觉得能出什么事呢?”穆辽再次反问。

这样的反问似乎超越了礼貌的界限,朱晓彤的语气里带了情绪:“我要知道就不问您了……”

两个警官再次交换眼神,这次是陈直开口:“她没去,你也没找她问问原因?”

“没有。我跟她的交情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最后一次面授课,听她单位的人说她家里有事,那个周末请假了,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到底怎么了?难道伍媚真的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我们来找你,只是落实点儿情况。你们之间没别的交往?”

“没有。”

“你还没结婚?年纪也不小了,还没遇到合适的?我觉得伍媚很漂亮嘛,好像对你也有意思。”陈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放松,好像是跟朱晓彤随口闲聊似的。

朱晓彤苦笑:“她是很漂亮,但漂亮只是一方面,至少得對眼缘不是?我不喜欢这么主动的女孩子,没安全感。”

“安全感。”两个警察第三次交换眼神,“今天打扰您了,希望没耽误你工作,以后也许还会打扰到您。”

“没关系,只要用得着,随时恭候。”

朱晓彤送他们到了楼梯间,看着电梯门关上。回到诊所,他站在窗前,目送两个警察上了停在楼前的汽车。他有一种预感,不管伍媚出了什么事,这个陈直都会盯着自己。

1988年10月4日,晴

宝宝,这些日子妈妈忙着赚钱,没顾得上跟你聊天,你不会怪妈妈吧?

妈妈在帮人家做手工活,剪掉加工好的衣服上的线头,剪一件挣一分钱,一天剪一千多件呢,能赚十来块钱,妈妈厉害吧?

不过,妈妈今天有更开心的事要跟你说,妈妈找到工作啦。多亏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她帮我在学校食堂找了个帮厨的活儿,还管饭,多好啊,妈妈这下能专心攒钱了。可这样一来,剪线头的活只能下班后干了,那样妈妈就更没时间陪你聊天了。你不会怪妈妈吧?

今天是妈妈最开心的一天。我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攒下足够的钱来养你了,这让妈妈觉得安心。

我不敢肯定将来会不会让你看我写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怪妈妈自作主张地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更不确定我能给你怎样的生活,但我会尽全力的,宝宝。命中注定你是个生下来就没有爸爸的孩子,这会让你的一生比别的孩子多了许多艰辛。可我现在已经不能没有你了,宝宝。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支撑。

原谅妈妈的自私吧。

王迪斯用那根树枝没挖多久,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

她的树枝遇到了挑战,她用力把那阻碍挑开,然后就看到黝黑的土壤里横着一块东西,泥土的颜色掩不住它灰白的本质。那是骨头。如果硬要她说得更详细点儿,她会说那是一节指骨,人的指骨。

王迪斯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瞬间全部张开,似乎有一股电流从后背向全身辐射,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出现了蒙克那幅著名的版画《呐喊》,那个雌雄不分、目光惊恐、面部扭曲的画中人。

她知道自己也在呐喊,却根本听不到声音。

陈直和穆辽第二次走进樱花永巷。第一次来是白天,而这次是晚上。

夜色里看这家茶餐厅的门脸相当有意思。“樱花永巷”四个字以白色的立体篆书半明半暗地凸显在淡粉色的背景上,很抓人眼球。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标志则用简单的涂鸦标明是从日落到日出,让人觉得很俏皮。

站在门口,陈直四下张望。餐厅前是一条开阔的马路,没有地方可以让人藏匿。穿过马路,是一大片樱花林,此时正是盛花期,曼妙的枝条挡住了掩映在樱花林中的停车场。上次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正对停车场的监控探头,但他看不出它是否在工作。

伍媚失去联系两周后,她的母亲报了警。单位有急事联系不到她,就把电话打到家里,问她家里的事情处理得咋样了,什么时间能回来上班。她母亲接的电话,说家里啥事也没有,压根儿没让伍媚请过假。但那个周末,伍媚的确跟单位请了假,这一点也间接从朱晓彤那里得到了印证。陈直无法定位伍媚的手机,没有信号。他调取了她的通讯记录,她失踪前发出的最后一条留言就是给朱晓彤的,时间是周日早上六点,很简单的一句话:今晚七点,樱花永巷,不见不散。

他们当即去了餐厅,询问了当班的服务员,没有任何人对伍媚有印象。他们转而查找她的约会对象,很容易就找到了朱晓彤。

看到推门而入的陈直和穆辽,餐厅领班暗暗叫苦。现在正是营业高峰,他们实在不愿意跟警察打交道,但还是得彬彬有礼地把他们请到紧挨着吧台的座位上。

陈直拿出朱晓彤的证件照,那天的当班服务员马上就认出来了:“我见过这个人,那天晚上他在这里,就在靠窗口那个位置,是我为他送的餐。”

陈直不明白他何以记得这么清楚。面对陈直那足以把人剥光的目光,小伙子有些惴惴:“他一个人来的,在那儿坐了好久才点餐,所以我记得。”

“他点的什么?”

“披萨。”小伙子顿了顿,“他不喜欢吃披萨外面那道边儿,吃完披萨,把剩下的边儿在盘子里摆成一个圆圈,中间用番茄酱写了一个‘之’字……哦,像是个‘之’字,也可能不是,反正看着挺漂亮的,我们在后厨研究了半天呢。”

1988年11月7日,阴

今天立冬了,宝宝。你一定不明白立冬是什么意思吧?就是冬天来了,外面会变得很冷的。

妈妈好久没回村里的老宅了。天冷了,妈妈不舍得花钱买煤,就搬到了宿舍。你一定觉得很吵吧?将就吧宝宝,等天暖和了咱们再回家,好吗?

今天中午我们吃的饺子。做菜的师傅给我多盛了些。他说使劲吃饱哈,孩子要紧。

好久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话了,宝宝。我觉得鼻子发酸,一定是你在捣鬼吧?

冬天来了。妈妈其实最怕过冬天的。以前打工的时候,妈妈什么苦都吃过,有一年在冷藏厂加工鱼虾,妈妈的手脚都长了冻疮。跟爸爸结婚后,我才喜欢上冬天。婚后第一个春节,他带我去广州过年。广州的冬天好温暖啊,到处都是鲜花,我们手拉着手去逛花街,那温热的感觉好像一直都在……

对不起宝宝,妈妈不该跟你说这些。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后我保证再也不提他了。妈妈不想记起有关爸爸的一切。可听说他又结婚了,新娘却不是他出轨的那个女人时,我还是觉得难过。宝宝,假如有一天我带着你出现在他面前,让你叫他爸爸,你会叫吗?

不,我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存在的。你是我的,他永远别想见到你。永远!

王迪斯坐在餐桌前翻看着这本日记,心绪不宁。

她很想去看看挖掘现场,她也的确去过,只是没能走近。那里已经被警方封闭了。

报案当天,她带警察在现场指认过,然后被带到公安局做了详细的笔录。不知为什么,签字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是從新闻中知道后续情况的。那是一个年轻女性,二十出头的年龄,死于窒息,时间大约在去年十二月份。没有匹配上失踪人员。换言之,没有人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是谁。

王迪斯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泥潭。她知道自己不必为这个女孩儿负责,何况,如果不是她,女孩儿会不会被发现都不好说,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冥冥中是她在向自己求助吧,不然怎么会被自己发现?

结束了最后一个预约病人的治疗,朱晓彤离开诊所。他告诉接待员,今天就算天塌下来也别找他,有事明天再说。

他开车去了鲁东大学。他就是在那里担任心理学授课老师的。没记错的话,今天他们该考试了。他要去找伍媚,问她到底出了啥事,居然惹得警察找上门来。他觉得自己挺委屈的,明明是伍媚发起的约会,她不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扯上警察了?

下雨了。他赶到学校,考试刚好结束,考生们蜂拥着离开校园,满院子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雨伞,想看到张脸都难。他猛然想起,这是整个胶东半岛的职业资格考点,涉猎的专业有五六个,难怪这么多人。想找到伍媚大概是不可能了,打她的手机,仍旧无法接通。那天警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拨打了她的电话,电子提示音固执地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也许伍媚真的出事了。

最终,他拨通了培训机构老师的电话。听他问到伍媚,那老师的语气颇为遗憾:“伍媚压根儿没来考试。学了一年了,面授课也坚持上了,钱也没少交,临了要考试了,却没来……”

思维就像车窗外飘着雨的天空,灰蒙蒙的。他后悔没记住伍媚同事的电话,否则也可以找个人问问她到底怎么了。就在他坐在方向盘后面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敲他的车窗。车窗上凝了一层水雾,他看不真切外面的人。摇下车窗,伴着凉凉的雨气,他看到了陈直如炬的目光:“干吗呢朱医生?”

朱晓彤想下车,被陈直拦住了。副驾驶的门打开了,回头看,是穆辽。等他再回头,陈直已经坐进了后座。不知为什么,朱晓彤忽然觉得自己被抓了,这辆车就是个小型的审讯室。

“陈警官真是好眼神,这么大的雨也能认出我。”朱晓彤不想显得太被动,“够巧了,在这儿遇上。莫非你们也是来找伍媚的?不过很遗憾,她没来考试。”

“你也是来找伍媚的?不是说你们的关系还没到那种程度吗?”陈直目光紧紧地盯着后视镜里朱晓彤的脸。

“你们找我打听她的情况,又不告诉我她出了什么事。但凡长点儿心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吧?她的电话又打不通,我只能来这儿找了。”

“嗯,理解。那我告诉你吧,伍媚失踪了,她约你的那天晚上就彻底失联了。你是她失踪前唯一联系过的人。”陈直的身体朝前面倾了倾,“明白我们为什么找你了?”

“失踪……”不祥的预感得到印证,朱晓彤靠在座椅上,老半天才吐出这两个字。“你们……怀疑我跟她失踪有关?那天她约了我不假,但我根本没看见她啊。你们可以去餐馆问,肯定有人见过我的,我在那儿等了好久。”

“我们会查的。如果伍媚跟你联系,或者想起什么跟她失踪有关的线索,请立即告诉我们。她已经失踪三周了。”陈直拍了拍朱晓彤的肩膀,拉开了车门。

朱晓彤用了比以往长得多的时间才发动了汽车。他的手在哆嗦,刚才被陈直拍过的肩膀在发麻。

陈直和穆辽站在伞下,看着朱晓彤座驾的尾灯消失在雨雾中。穆辽问:“科长,我们在这儿等了一天,就为告诉他伍媚失踪的事?”

“看看他的反应。到目前为止,他的反应都在合理的范围内。他今天要是不来找伍媚,那才值得怀疑呢。走吧,我们得排查一下伍媚其他的社会关系,朱晓彤这里可以暂时放一放了。暂时。”

1988年12月9日,雪

下雪了。好美的雪景啊,我卻无心欣赏。

今天我去镇医院做孕检了,医生告诉我,我怀的是双胞胎。居然是双胞胎,我都快吓死了。怎么办?一个孩子我都怕养不好,两个,谁能帮我一把啊。

心情太差,似乎已经没有要当妈妈的喜悦了。宝宝们,妈妈该怎么办呢?

王迪斯好久没翻过这个日记本了。

她开始少有地按时去学肚皮舞,尽管报班后她就后悔了。她承认自己没有舞蹈天赋,好在老师一直强调,学舞蹈重要的是坚持。

坚持。她以五十岁高龄混迹于那些年轻靓丽的女孩子中间,看她们炫着舞步,裸露着的腰腹部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在有节奏地抖动着,好像每一个部位都是独立存在的。她机械地跟着她们的舞步,看着她们短裙上的亮片闪闪发光,然后思绪就溜了号——埋在沁水河边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也会跳肚皮舞?

离开舞蹈学校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儿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她找再多的事情做,也不能不去想她。也许她该去问问警察,那个案子进行得咋样了。那个警察叫啥来着?陈直?

陈直最近心情很差。

已经过去两周了,他们对于尸源还是一筹莫展。查对了近年来所有的失踪人口,DNA上传了数据库,全市范围内摸排有无漏报的失踪人员……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一个花季女孩儿就这么死掉了,居然没有人找她。如果不是那个三脚架陷入了因尸体腐烂变得松软的土层,也许她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陈直的恼怒更多还是针对自己。警方倒查了沁水阁周围所有路口的影像资料。去年冬天曾有过一次暴风雪,破坏了滨海路的供电设施,影像资料并不完善。总之,忙活了两周,他们眼前除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什么也没有。

不,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案子,伍媚失踪案。

这是让陈直恼怒的另一个原因。伍媚失踪三周了,他们的调查却一直在死胡同里,看不到出路。陈直把伍媚的社会关系兜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这女孩儿到底哪里出了岔子。他跟同事们反复查看以樱花永巷为圆心、五公里半径范围内的监控视频,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倒是看到了朱晓彤。晚上七点十五分,朱晓彤经过餐厅西面的十字路口,从那里到餐厅步行大约五分钟,也就是说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蛮有绅士风度。

餐厅附近没有监控。对面的停车场有三个探头,两个是摆设,唯一好用的那个面向停车场的东南角,背对着餐厅,跟没有一样。

于是继续扩大范围,从那个周六她回家开始查,理清了伍媚那两天的行动轨迹——下午六点二十分打车回家,没再出门;周日早上十点,打车去万达广场。在那里,她跟一个女性朋友一起吃了午餐,然后逛街。下午三点三十二分,打车回到家里。四点三十分她再次出门,步行十分钟,前往两个路口外的一家美容院。美容院后面有个停车场,步行穿过停车场是最便捷的路线。她在那里做了头发化了淡妆,五点五十分离开美容院,再次进入停车场。走到停车场中间,她忽然停了下来,站了有十秒钟,忽然向右转身,走出了监控范围。那个方向是监控盲区。警方调取了周围所有路口的监控,再没发现她的身影。

伍媚很重视这个约会,为此专门去美容院化了妆。她应该就是在离开美容院之后失踪的。

陈直的笔尖一直在那个停车场的位置上敲打,留下了一堆黑色的麻点,很难看。他就是想不明白,一个没有复杂社会关系的女孩子,为何会在赴约途中出事?停车场的监控盲区,会有谁去注意呢?要把人带离停车场,没有交通工具是不行的。随后离开的那些车里,哪一辆是犯罪工具?伍媚被绑架是有预谋的还是随机发生的?如果是随机发生的,得有多大的偶然性巧遇一个单身女性穿过停车场?如果是预谋,实施犯罪的人得知道她经过的路线。

朱晓彤知道她最终会去哪儿,但他知不知道她会先去美容院?

五点五十分。这是个时间节点。朱晓彤的确去了餐厅,但那是七点以后的事了。五点五十分的时候他在哪里?

朱晓彤最近无论做什么都很小心,他有一种直觉,那个叫陈直的警官盯上自己了。因此,他每次回家都会把车开进离家很近的一个露天停车场,下车后留心周围,确定自己没带尾巴。如此两个星期过去,他几乎养成了习惯。

这天回到家,他照例拉上所有的窗帘,屋子里立刻成了夜晚。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防贼似的把每一个房间都检查一遍。站在父母卧室的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床罩上有些皱褶,好像有人躺过似的。不过,他还是转身上了二楼。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悠扬的萨克斯曲。朱晓彤的萨克斯吹得不错,但很少在人前显露。他现在吹奏的是他最喜欢的曲目《回家》。只是,他好像从来没能走上过回家的路。

伍媚蜷缩在黑暗中,像一只受惊的耗子,小心谛听着外面的点滴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多久了。她只记得自己为了赴约,专门找美容师化了妆,按照她的计划,还得回家换身衣服。穿过停车场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在喊:“有人吗?谁帮我一下,我摔倒了……”

伍媚算不上见义勇为之人,她也压根儿没往“危险”二字上想。她只是觉得好奇,下意识地回身转到了发出声音的那辆越野车后。她没看到任何人,脚下突然打了个踉跄,好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醒来时,她就已经在这个黑暗角落里了。

她没有时间概念。这个屋子好像建在地狱里,没有一点儿光线。等她慢慢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她觉得自己住在一个洗手间里,有坐便,有洗手盆,自来水定时供应,还有一个收起来能贴到墙上的折叠小桌。可是没有床。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窝在地上的一张软垫子上,身上压着一床棉被。她当时就抓狂了,可她的恐惧无法通过声音表达,她的嗓子很痛,痛到她不能出声。

她可能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了亮光——灯光。强烈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她看不清掩在灯光后面那个人的脸。她再次抓狂,试图扑向他,却被他的双手牢牢钳住。他在灯光下仔细检查她的咽喉,轻轻触摸她的脖颈,用手捏开她的嘴,看她的口腔深處。她不知道之前他这么做过没有,反正之后,他还检查了好几次。所幸,他没再做别的事伤害她,但伍媚已经很确信,自己被人绑架了。

每当伍媚觉得饿了,用不了多久,那人便会出现,就好像他能听见伍媚的肠鸣。最初只是牛奶,后来是粥,再后来,他会带来面食、蔬菜,甚至巧克力。有一次,她居然吃到了披萨。伍媚在黑暗中忽然又有了期待,只因她觉得自己还会被善待。她极力想看清他的容颜,却没能如愿。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除了偶尔,他靠近她时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的香味。

不管伍媚怎么努力,再也没能听见自己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似乎也没办法弄清楚,只能任由恐惧与期待交替叠加,就像无尽的黑暗对她的挤压。有时她像个胎儿般蜷缩在墙角,想象自己是不是被送回了母亲的子宫。她害怕听到声音,不知道那会带来什么;又渴望声音,至少那表明她还活着。然后,她听见了自己的肠鸣。她又饿了。早上?中午?晚上?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那个躲在灯光后面的男人又该来了。

1988年12月31日,小雪

今天是1988年的最后一天。早起下了一阵雪,天气很冷。

学校快放寒假了,我也该准备搬出宿舍回家了。这个冬天将很难熬。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我现在最头疼的是来年该怎样抚养我的两个孩子。

妈妈,我以前从来没怨过您,可是最近我老埋怨您。还有爸爸。当初干吗要生我啊?生了我也就罢了,干吗半道上双双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你们把我变成孤儿,再苦再难我都挺过来了,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保佑我好好过下去呢?我自己再怎么苦都没问题,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受苦啊,我该怎么办啊?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可我却看不到我的明天在哪里。难道从他身边偷走孩子真的是不可饶恕的罪孽,老天才如此惩罚我?

也许我真的就是个丧门星……

王迪斯坐在警务室的沙发上等着陈直。

她对面有两张相对着的办公桌,一个警官正在给一个小伙子做笔录。那小伙子是一桩肇事逃逸案的目击者,昨晚他亲眼看见一个过马路的妇女被撞飞。王迪斯听他们聊着,心想这跟美剧里看到的警局完全不一样。

做完笔录,那警察说:“昨晚被撞的人没救过来,她丈夫来了,在隔壁,想见见报案的人,你看可以吗?”

小伙子说:“可以啊,不违反你们的规定就好。”

他们出了屋子。王迪斯的视线落在墙上。那里有一溜警官的照片,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陈直,留着板寸,一脸的严峻。他的鼻梁很挺,看起来有点儿帅,是那种历尽沧桑的帅。

又进来一位警官,来到王迪斯跟前:“抱歉王女士,陈警官刚才来了电话,说他在外面办案,一时回不来。他请您留下联系方式,回头他会联系您。”

他有我的联系方式。不过这句话王迪斯并没说出口。她站起来淡淡地说:“不必了,我再找他吧。”

走出公安局大院,她轻轻松了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案。可那节指骨老是悬在她的梦境里。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时时关注那个女孩儿。如果真的没人在找她,那就让自己成为还在尘世间关心着她的人吧。

屋顶的某个角落有开锁的声音,有人要进来了。

但这次,似乎跟以往不同。以往伍媚总能先听到水管放水的声音,那是那个男人给她提供的自来水,供她洗漱用的。这一直是她认为自己在被善待的一个标志。但今天没有。她听到的是很直接的开锁声,以及咯吱咯吱踩踏木板的声音。

而且,没有灯光。

那人下了梯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似乎在适应这里的光线。伍媚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心跳,仿佛这样就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从而躲过他的视线。但很显然,她的努力是徒劳的。

当他行动起来的时候,迅捷得像一只猫,伍媚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在了她的面前,只差把脸贴在一起了。他戴着一副古怪的眼镜,看起来挺吓人。伍媚不知道,那是夜视镜,在网上随便就能买到。

跟这样一个怪物面对面,她只想像个受到了惊吓的女人那样大声尖叫。可她徒劳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的表情在瞬间的变化,嘴角咧开了一抹带着欣赏的笑。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唇上,轻轻地触摸着,然后猛地把她的嘴合上。而他的另一只手,则一把扯开了伍媚身上的棉质睡衣。睡衣显然是男式的,是那个身上有着玫瑰花香味的男人带给她的。伍媚知道这不是善待她的那个男人,他身上没有玫瑰香味。他身上没有任何香味。

她在绝望中拼命挣扎着,喊叫着,可这一切,就像一部无声电影。男人的侵犯也是无声无息的,就好像他也失了声带。是的,失了声带。他忽然想起被他带到这里的第一个女人曾发出的那声尖叫。为了不让她再尖叫,他掐住了她的脖子。他本意不想直接结果她的,但他失手了。等那女人不喊叫了,他发现她也没了气息。

不让猎物发出尖叫最好的办法,就是逮住她们的第一时间割掉她们的声带。为此他研究了好久,没关系,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多亏了爸爸那些人体解剖方面的书籍,也得感谢互联网,教什么的都有。他买了喉镜,又捉了几只流浪猫做实验。小手术,So easy,一周就能愈合,两周就能复原。遇到他以后,她们就不再需要声带了。事实上,遇到他以后的不长时间里,她们连躯体也都不需要了,又何必怜惜一条声带?

离开之前,他把嘴凑到伍媚的耳边:“别着急,慢慢来,我会让你好好享受人生的。”

这是伍媚来到这个地狱后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那是来自撒旦的声音。她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听着他渐渐远离,终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她忽然好希望这里就是自己的坟墓。

1989年1月18日,雪

胎动已经很明显了。我去做了年前最后一次孕检。

还是上次那个女医生,她听了听胎心,又量了量肚子。她很和蔼,好心告诉我两个孩子的发育都很好,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大概她觉出我跟别的孕妇不一样,还以为是怀孕辛苦,开导我说等孩子生出来就好了。不说这个还好,她刚说完我的泪就下来了。

她问我咋了,我便把我的苦衷告诉她了。其实人家只是个医生,告诉她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内心的难处罢了。

离开镇医院,我到附近的一家小百货店逛了逛。临近年关了,人们都在置办年货。我揣着攒下的那点儿钱,盘算着还得多久才能把孩子需要的东西置办够。什么都得双份啊,而学校放了假我就无处可去了,只能回到那个四面透风的老房子里。大冬天的,我靠什么生存呢?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我跟孩子们容身的地方。也许我真的错了,不该偷走孩子的。告诉他就好了,也许为了孩子,他能回心转意,孩子至少还有个温暖的家,那样的话,我受点儿委屈又能怎样。好吧,老天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惩罚我就好,给我的孩子们留条活路吧。

雪下得越來越大。学校越来越近,我却觉得自己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想到当初对腹中孩儿许下的诺言已经无法实现,我连死的心都有。可我连死的权利也没有啊,现在死了,就是杀死两个孩子啊。

雪悄悄覆盖住我身后留下的脚印,就好像抹去了我曾来过的痕迹。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希望老天能抹去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让一切回到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他们没有相爱过,自然就不会有我,以及这后来的一切了。

蜷缩在冰冷黑暗的角落里,伍媚望着黑洞洞的屋顶,一如望着自己黑洞洞的人生。

她今年二十八岁,年轻,漂亮,从里到外都洋溢着自信。她不是本地人,大学谈了个男朋友,毕业后就随男友来本市就业。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男友的妈妈提了一个条件:出嫁时娘家必须买辆好车做嫁妆,理由是男方准备房子了。

伍媚不干了:“我爸妈都是普普通通的机关工作人员,一辈子没多少积蓄,怎么能全拿出来做嫁妆?”

准婆婆也不干:“我们连买房子带装修,前前后后一百多万,你凭什么就轻轻松松过来住啊?”

“我又没要房子,你们自己要买,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嫁的是人,不是房子。你们要娶的也是人,不是嫁妆。”

“说得轻巧,不买房子你们住大街上啊?”

“只要你儿子不介意,我愿意跟他一起住大街上!”

最后伍媚才意识到,她要嫁的人其实很介意睡到大街上,于是他们分了手。事后男方的妈妈更后悔,其实她提的那些要求,不过是被老姐妹们激的,伍媚要是慢慢化解,她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可两个人都不想先低头,于是棒打鸳鸯。

分手后,伍媚消沉了一阵子,但很快又意气风发了。她不会让自己沉湎在一段结束了的感情里。首先她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尽管她嗤之以鼻,但还是参加了那个心理咨询师培训班,并在讲台上发现了一道属于自己的菜。她采取了主动,不是因为她太随便,而是她太想抓住这个机缘。

缩在地狱的角落里,她不会去想自己惹上麻烦是不是与这所谓的机缘有关,她想得更多的是远在故土的双亲。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失踪了。丢了自家的宝贝,他们该怎么打发晚年呢?爸爸还好,反正他已经把这个世界屏蔽了,可是妈妈,我可怜的妈妈……

1989年1月21日,阴

这些天天气一直不好。为了迎合我的心情吗?

师傅说今天做完了饭就要封炉灶,而我明天就得搬离宿舍了。尽管宿舍是多人合住,又乱又吵,可毕竟还算个庇护所。我怕一个人回到那个四面透风的房子里。不过现在更让我害怕的是另一件事,关于我宝宝们的事。

今天中午,镇医院的那个女医生来找我了。我告诉过她我在哪里工作。

她来跟我商量一件事,关于孩子的事。她说她有个远房亲戚,两口子在市里的大医院当医生,家里的条件特别好,两个人感情也很好,可就是一直没孩子。他们想领养一个,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说我长得不难看,身体又健康,孩子也不会差到哪里。既然我现在无力抚养两个孩子,是不是考虑一下,把其中一个孩子送人。她的远房亲戚愿意现在就开始照顾我和腹中的胎儿,生产后他们还会付给我一笔钱,以便我好好抚养留在身边的孩子。

这又是一个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不会为了养孩子就把自己随随便便嫁人,可我也不能因为养不了,就把孩子随随便便送人啊,那跟卖孩子有什么区别?

师傅还在忙着,我提醒自己不能待得太久,便直接跟那医生说不行,我不能卖掉我的孩子。我把她扔在厨房门口,去帮师傅收拾炉灶。她在我身后说:“你再好好想想吧,怎么样对孩子才是最好。”

我没回话。我不会考虑的。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宝贝,把哪一个送人都是在剜我的心头肉,我不会考虑的。

想都别想。

这次陈直没有跟朱晓彤直接接触。伍媚出事那天是周日,朱晓彤不上班,所以他们调取了朱晓彤家附近的监控。

朱晓彤家所在的区域是开放性的老旧小区,监控设备不多。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六点十分,朱晓彤穿着运动服开车从跟他家直线距离一公里外的监控下经过,似乎是刚健完身。如果说伍媚的确是在五点五十分前后失踪的话,那么朱晓彤不可能在六点十分出现在距离事发地三十分钟车程的监控里。

他没有作案时间。陈直沮丧地想着,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朱晓彤按时赴约了。他在餐馆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还吃了一个披萨。

披萨。

陈直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把铅笔猛地戳在本子上,笔尖断了。

朱晓彤刚送走一位病人,回身就看到接诊台的小姑娘站在眼前,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轻轻挑了下眉毛:“啥事?”

“有位叫陈直的先生打电话找您,我跟他说您有病人不方便,他要我在您结束治疗后第一时间通知您,他在樱花永巷茶餐厅等您。”

朱晓彤看了看手表。五点。看来今晚可以请这位陈警官吃个饭了。

他约自己去樱花永巷,当然不是为了蹭顿饭吃。这个地方总让人想起那个不见了的伍媚。朱晓彤不喜欢失踪这个字眼儿,也许她在赴约途中遇到了更为让她心仪的男人,跟人私奔了。但今天陈警官的主动只能说明一件事——伍媚还没消息。他暗自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初根本不该答应和伍媚一起吃饭的。

他当然不会想到,现在缩在某个黑暗角落里的伍媚,在颤抖着双手接过一杯温热的牛奶时都会落泪。她仍旧看不清灯光后那个男人的脸,但让她安慰的是,她闻见了那淡淡的玫瑰花香。她感觉到男人向她伸出了手,那手在她的颧骨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帮她拭去了眼泪。她很想大声说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带我走吧,可是她发不了声。她只能任由他再次离去,任由那无边的寂静再次把她埋葬。

还在埋怨自己趟了浑水的朱晓彤是不知道这些的。他把车停在距离餐厅一个街口以外的停车场,步行十分钟去餐厅。他不喜欢把车停在餐厅门口,好像告知所有路人自己將在哪里用餐似的。

朱晓彤刚走过那片樱花林,陈直这边就接到了电话,他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然后低声对穆辽说:“过路口了,步行来的。”

穆辽从烛台架上取下温着的水果茶为陈直和自己添满。这水果茶其实更适合女士喝,不过这是人家餐厅老板送的。

朱晓彤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两人正盯着窗外的停车场,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他径直走到桌前,说声“久等了”。穆辽惊讶地看着他:“朱医生,你打哪儿飞过来的?怎么没见你停车啊?”

朱晓彤笑了笑:“我习惯把车停远点儿,权当餐前活动活动筋骨,挺好。”

“真不愧是医生,就是会保养,有时间跟你多学学养生之道。”

朱晓彤对他呵呵了两声,把目光对准了陈直:“陈警官找我,绝对不是想谈什么养生之道吧?不过,既然能到餐厅谈,应该不是什么特别严肃的事儿。今天我请客,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一起吃饭陈直没意见,只是要求AA制。朱晓彤也乐得顺水推舟。他倒不是心疼一顿饭钱,实在是从骨子里不愿意跟警察套什么近乎。

穆辽招呼服务员,先给自己点了个披萨,并一再向陈直推荐这家餐厅的夏威夷披萨如何如何好吃,弄得朱晓彤不好再搞特殊,便也跟他们一样,点了披萨,附带两包番茄酱。而且他还多点了一个,要求带番茄酱打包。朱晓彤解释:“明天的早餐。”

等待上餐的时候朱晓彤旧话重提。陈直说:“当然还是为了伍媚的事。今天正好到这里查对线索,想起几个问题,想跟你探讨一下。”

“探讨”一词在朱晓彤看来是抬举自己了。他知道这两个警察是打算套自己的话。对于陈直,他一直颇有忌讳。他觉得自己在陈直面前像那些“三体”人,所有思维都是透明的,无法掩藏。单是想象一下这人在审讯室里的模样就觉得心里发紧,他暗暗告诫自己尽量少说话,以防祸从口出。所以三人坐定,对于陈直所谓的“探讨”却是没什么目标的,一时间出现了冷场。

穆辽有意引出话题:“朱医生,我请教一下哈。不知您看不看美剧,那些侦探类的美剧里,经常会有心理医生帮助警方给犯罪分子做心理侧写的情节,您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

朱晓彤摇摇头:“除了接诊,我主要参与一些培训活动,跟警方没有任何联系。”

“哦,有点儿遗憾。我刚才还在想,不知您是否有意帮我们侧写一下伍媚的案子呢,您认识她,有便利条件……”穆辽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朱晓彤的眼睛,但那眼神已不见了初次见面时的凌厉。

朱晓彤下意识地看了陈直一眼,后者正在喝果茶,整个面部掩藏在玻璃杯后,低垂着眼皮,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但朱晓彤相信,他一个字也没有落下,而且很有可能这是他们事先演练好的,为了套自己的话。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很抱歉穆警官,我帮不了你们。我没有涉猎过犯罪心理领域,不敢妄言。另外,你说的那些侧写师必须深入了解案件的每一个细节,我估计你们不会让我全程参与吧?”

“朱医生说的是,犯罪心理的确是个特殊领域,就我个人的看法,你不涉猎也好。说实话,我觉得做心理医生已经够倒霉的了,天天把自己当成个垃圾桶,装的都是别人倒出来的负面信息,若再加上犯罪二字,就更变态了。来,不说这个了,喝水果茶。这茶餐厅就是会整情调。哦,我们点的披萨上来了……”

穆辽一个人说得热闹,陈直与朱晓彤心里都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吃披萨的热情倒是一致的。在陈直笨拙地、穆辽得心应手地一起刀叉相见的时候,就见朱晓彤撕开一包番茄酱,伸手拿起一块披萨,挤上一点儿酱料,直接送进了嘴里。他边吃边说:“国外披萨都是用手拿来吃的,到了我们中国,吃披萨才用上了刀叉。你们该怎么用还怎么用,我嫌麻烦,就野蛮一回吧。”

陈直倒不觉得尴尬,把刀叉一扔,学着朱晓彤的样子拿起披萨就吃:“我早就想上手了,这多省事!不过,蘸着番茄酱吃披萨……”

“个人口味,见笑了。”可口的美食让朱晓彤多少放松了一些。他已经吃完了一块披萨,只是没吃外围那道边,随手放在盘子里,又拿起了第二块。

“咦,朱医生,这又是啥意思?”穆辽好奇地问,仿佛生怕自己不懂吃披萨的规矩再次出糗。

“这个呀,个人习惯。我嫌这道边烤得太硬,有点儿浪费哈。”

三個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在旁人看来倒也融洽。转眼间,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朱晓彤率先把自己的餐具归拢到一个盘子里,然后把面前的其他空盘子摞在一起,放着披萨饼边的盘子在最上面,这样便于服务生过来收盘子。

有感于他的周到细致,陈直夸赞了一句。朱晓彤说:“从小妈妈在餐桌上就这样要求,习惯使然,改不了了。”

陈直的眼睛亮了一下。也许这只是朱晓彤个人的感觉。他觉得真的看到他的眼底有光闪了一下。他忽然感到心烦意乱,就好像刚才有什么纰漏被对方洞察了。

费尽心思营造的安全感,就在这一瞬间崩塌了。朱晓彤忽然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只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家。

1989年1月22日,雪

从昨晚起,宿舍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师傅头天叮嘱我离校的时候把钥匙交到看校门的老大爷那里。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一床被子,还有一个装换洗衣服的麻线包。打开宿舍的门,外面下着漫天大雪,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白茫茫的。我的世界就是这么白茫茫的。雪花在地面上铺开了一床厚厚的棉絮,我能躲到那下面就好了。

我的身子已经有些重了,加上双胞胎的缘故,走在雪地里很吃力。我不知道这样的雪天通往乡下的车还会不会开,即便有车,我也不知道回到那所房子里能干什么。

要是能让我一直住在这里该有多好啊。可今天是最后期限了。

交了钥匙,大爷告诉我小心路滑,就把我锁在了校门外。除了那静默的大门,好像天地间就剩下我一个活物。我挪动着双腿,忽然想,如果现在我去野外找个深沟跌下去,一切是不是就都解决了?

不过我没能走多远,也没能把我的坏念头想多久,就被人拦了下来。是那个女医生,跟她一起的,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他们接过我的行李,带着我去了镇医院附近的一个小餐馆,一碗热汤面、两个荷包蛋是我从昨晚到现在唯一下肚的东西。

吃了热乎乎的东西,好像孩子们也有感应了,两个小家伙在肚子里用力干起架来。我满意地抚着肚子,为我先前的想法感到愧疚。

女医生赔着小心说:“昨天跟你说的那事,你……”

我一边猛烈摇头,一边不加掩饰地流着眼泪,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男人阻止了她的追问:“你去帮她倒杯热水来吧。”

女医生走了,留下了我和那个男人。他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充满了磁性:“胎动挺好的吧?”

“嗯。”我的声音很小,不知他能否听到。

“听说你举目无亲,天这么冷,回乡下怎么成?回头让我朋友在镇上帮你租个房子,先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吧,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没什么可还的。孩子的事我不能答应,很抱歉……”

“今天不说孩子的事。我来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如我朋友说的那么困顿。你现在是三张嘴啊,不能亏待自己。”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其实呢,我们想要孩子很多年了,就是怀不上,我爱人都快急疯了。我也知道,抱养个孩子很难,谁生了孩子不是宝贝得要命,哪里舍得送人?所以,听到你的情况,我还是蛮感兴趣的。不过这种事强迫不来,你不用担心,你不同意,我不会强求。我是真心想帮你,请你务必收下这六百块钱,就算我送孩子们的见面礼吧。”

我的泪都滴在那一大沓十元票面的钞票上了。六百块啊,当年我爹娘的两条命也没换来这么多钱。

临走,他把我托付给那位女医生,就好像我们不是经由她才见面的。

我记住了他的模样。当晚,我住进了小饭馆旁边一个紧挨着炉灶的小屋子,而且得知我可以在小饭馆里帮着干活,以解决一日三餐。我决定等雪停了就去市里,从最大的医院找起,直到找到这个人为止。

也许就是从那晚起,我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有一个孩子,至少有一个孩子,能够享受到父爱,也许没什么不好。

朱晓彤离开了茶餐厅,穿过路口,步行前往停车场。上车前,他先去了广场边一家专卖精油产品的小店。

店主看到朱晓彤便满脸堆笑:“还是玫瑰精油?不再要点儿别的了?”

“不用了,他就喜欢玫瑰味的。”

“嗯,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你的女朋友好品味!”

朱晓彤不置可否地笑笑,付了款,拎着小巧的包装纸袋出了店门。

发动汽车的时候,他眼前又闪过陈直眼底的那道光。到底怎么了?哪里出了问题?他回顾当时的一言一行,没什么不妥呀?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恼人的思绪,他发动了引擎。

这一次,他没有注意身后。

1989年2月15日,晴

这个春节在平淡中悄悄过去了。

我跟我的宝宝们躲在这个世界的一隅迎接了龙年的到来。一对儿小龙,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好开心。

记得那位女医生说过,她想要孩子的远房亲戚在市里的大医院当医生。我在这期间去了六趟市里,找遍了市里的三家大医院,终于在市立医院心外科的走廊上看到了他的照片。照片要比本人稍胖一些,年轻一些。

他叫朱子逸,是心外科的主治医师。

我没有打扰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这座安静的海滨城市是我的伤心地。去年夏天我含泪离去的那个夜晚,没想着有一天还会回来。可是现在,我在彷徨什么呢?如果真要给孩子找个父亲,让他从小就拥有父爱,他自己的爸爸就在这里啊。

我一个人漫步到海边。冬天的海很安静,似乎连海潮声都听不到。沙滩沿着海岸线无言地延伸着,偶尔有海鸥掠过,留下一两声孤独的鸣叫。我坐在沙滩上,开始认真思考我的问题。

孩子会没有父爱,对此我一直就很明白。我的问题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是如何养孩子的问题,还没有上升到精神层面。

朱子逸给的六百块钱我只花了十二块,剩下的在我的贴身衣兜里,捂得好热。他们有体面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就缺一个孩子。如果朱子逸对我腹中的孩子表现出极度的渴望,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可他没有。他只表现出关心。

我想給孩子的只是一个家。有了家才会有爱。而这一点,他们的生父给不了。他的家有其他需要他爱的人。问题是我也给不了。我可以把爱全部奉献,但我注定了是个贫穷的母亲,我的爱无法为他们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无法给他们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我再次想起了那个女医生的话:好好想想怎么样才是对孩子最好。

是啊,怎么样才是对孩子最好呢?

朱晓彤心烦意乱地进了家门。像以往一样,只开了入户处的地灯,进餐厅放下披萨,然后挨个儿屋把窗帘拉上,最后才把大灯打开。他去客厅左手边的衣帽间挂好了公文包和外套,每间屋子都巡视一遍,最后一站是父母的卧室。

母亲当年留下的那摊血的痕迹似乎还在,怎么也擦洗不掉。有时他会想,如果根本不去擦洗,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他很注意地看了看床单,今天没有皱褶。他觉得心情好多了,满意地上了楼。

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右手的一面做成了相片墙,全是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小男孩儿。左手的栏杆上则高低不平地悬挂着七八个形态各异的小风铃,上楼时不小心碰到的话,会发出悦耳的铃声。

二楼的布局跟楼下一样,迎面是厅,厅的两侧各有一个房间。

朱晓彤进了左边的房间。一个不大的屋子,书桌一旁的整面墙是个实木书柜,摆放的全是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书柜对面的墙角有一扇不太显眼的门,门后是一间典型的单身男人的卧室。床占去了它的大部分面积,床头挂着《速度与激情》的宣传海报,背景一片昏暗,好像预示着不祥的归宿。床头柜前斜放着一把吉他,看那光泽,已经有些年头了。正对着床的墙角放着一套高级音响,随意丢在地上的是一张吉他发烧友的唱片;另一个墙角散放着哑铃、拉力器等健身器材。

这样的房间很容易传递出一个健康、乐观的男人的信息,足以引起一个女人的好感。遗憾的是,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到现在,除了妈妈,没有任何女人进入过这个房间。不过对朱晓彤而言,他更愿意保留这个角落的私密性。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真实的一面。这里就是他的心房,装着他所有的喜怒哀乐,装着他所有的秘密。

不,不是所有的秘密。他在心底轻叹一声。

二楼客厅的右侧,还有一个跟朱晓彤的卧室格局一模一样的房间,只不过里面的摆设却很独特。外间看起来更像是儿童房,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座组合起来的硬塑料质地的小房子,色彩艳丽,围绕着小房子的还有一圈同质地的栅栏墙,形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铺了一张毛茸茸的绿地毯,好像是绿油油的草坪。在院落的一角,放了一张硬塑料小桌子,两把对称摆放的扶手椅,桌面上放着彩笔和画有图画的一沓纸,看起来就好像刚刚有个孩子离开那里。桌子对面是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玩偶,或站或坐,散落在草坪上,好像在参加一个野外聚会。

除此以外,屋子里没有他物。而且,它的味道很好闻,是那种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外间屋里没有人,朱晓彤轻轻推开了通往里屋的门。

那是一个布置温馨的儿童卧室,只是那张床看起来过大了,铺着带有卡通图案的床单,同样花色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墙上挂满了A4纸大小的图画,所有的图画都是一个内容,妈妈牵着宝宝,在外屋的草坪上玩。色彩各异,玩的方式也不同,唯一不变的是图画上的角色——妈妈和宝宝。

床尾正对的墙边有一组实木储物柜,而在原本摆放床头柜的地方,放着一张与储物柜同色系同质地的书桌。书桌上有一盏卡通台灯,台灯旁边有三个由大到小一字排开的量杯,量杯旁边是一个装有玫瑰精油的小瓶子,看起来那个瓶子快要空了。

这间屋子里同样没有人。朱晓彤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好像有个无形的宝宝正在床上睡觉。他取出刚买的精油,把原来的空瓶子换掉,摆放整齐后离开了房间。

回到外间,朱晓彤打开那道低矮的栅栏门,进了绿色的小庭院,径直走到小房子前,从打开的窗户往里看。房子里的空间足以容下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但里面同样没有人。房子的一角有个小小的床垫,垫子上靠墙角坐着一个布娃娃,一条彩色的小毯子一直拉到娃娃的胸前。娃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窗户,对于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朱晓彤毫不理会。

朱晓彤的目光在娃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娃娃的做工很考究,五官栩栩如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她空洞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怨。

似曾相识?离去前,他又仔细看了看娃娃,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终于,他放弃了,离开了整洁的小房子,离开了这个童话般的房间。

回到一楼的餐厅,在他先前放披萨的地方,背对着门坐了一个瘦高男人,格子T恤、牛仔裤,脚下是一双轻便软底鞋。他没有回头,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做某件事。

望着男人挺直的后背,朱晓彤忽然意识到刚才的疑惑所在——娃娃的发型。上次见它是黑色的长发,这次是短发,深酒红色。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伍媚就留着这样一头短发。

伍媚!在我的家里?你好像无处不在啊!

朱晓彤摇了摇头,绕过桌子坐到男人对面。“原来你在这里偷嘴啊小彤,害我好找!”

被叫作小彤的男子并不回答,仍旧专心做自己的事。他仔细地往一块披萨的边缘涂抹着番茄酱,把有番茄酱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咬掉,闭上眼睛慢慢咀嚼,脸上的表情不像在吃饭,而是进行某种朝圣。吃完了,再涂番茄酱,如此反复。

朱晓彤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另类的吃法,但慢慢的,他也开始尝试跟他一样。如果可以,他愿意尝试他所有的人生体验。而此刻,他望着他,望着这张安静的没有任何欲求的脸,忽然觉得自己的羡慕大过了同情。而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好吃吗小彤?”他继续着注定了不会得到反馈的问话。最近,他已经很久没跟小彤聊天了。

小彤依旧专心地吃着披萨,从抹酱到入口到咀嚼,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朱晓彤把目光越过他,望着拉上了帘子的餐厅后窗。灯光下,那道帘子好像变成了透明的,他依稀看到外面花园里有祖孙俩在玩耍,但他们的脸却幻化成幼年时的自己和妈妈。他必须承认,他一生里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都在七岁以前。那时的他还没上学,妈妈在市立医院对面的商业街开了家杂货店,赚的钱不多,但足以给他安定而幸福的生活。不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赖在妈妈身边,母子俩相依为命,他的生活里全是笑声。

他从刚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妈妈说爸爸在他出生前就得急病死掉了。他从没怀疑过妈妈的话,也从没觉得没有爸爸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眼看着妈妈起早贪黑拉扯自己,他生出一股男子汉才会有的豪情,觉得自己就是妈妈的依靠。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为这个想法搭上一生。

他记得七岁那年,妈妈很认真地告诉他,他其实不是独子,还有个早他两分钟出生的孪生哥哥。那个夜晚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那晚之后,他失去了童年,失去了自我。因此,他拼了命地想要记住七岁之前自己拥有的全部记忆,至少那时,他被全身心地爱着,也在全身心地付出着爱。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像小时候那样去爱的能力。后悔吗?这么多年来,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這个问题。当然后悔。可每次面对小彤沉静的脸,他都会告诉自己,即便重新来过,他仍会这么做。他多希望妈妈能够看到这一刻,看到她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发型连姓名都一模一样的两个宝贝儿子像今天这样相向而坐。

他们是彼此心镜上的投影。

他们是彼此在这个尘世最后的依靠。

他们是彼此在这个尘世最后的依靠

他们就是彼此。

1989年2月17日,晴

快开学了,我提前回到食堂,与师傅一起做开工的准备。师傅看到我有些惊喜,大概他没想到我还能活过这个冬天吧。

闲暇的时候我们聊了会儿天,我告诉他准备找个人来接替我吧,再有三个月就是我的预产期了,生完孩子我不打算回来干了。他满含同情地问:“到哪里去呢?还要养孩子……”

是啊,我能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告诉他这个冬天在我身边发生了些什么,更不会告诉他我的决定。

其实,找到朱子逸以后我就已经做了决定。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在日后会不会让我后悔,我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这是我目前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至于把哪一个孩子送人,那就交给命运吧。

说实话,一旦做出决定,我感觉轻松了很多。看来我注定做不了好女儿好女人,那就让我尽力做个好母亲吧。我会把爱加倍地给那个留在我身边的孩子。而那个被抱走的孩子,我只能祈求老天爷善待他了。

我没有告诉女医生我找到了朱子逸,也没有要详细了解他的家庭情况的表示。生完孩子我就会离开这里,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离开这个我卖掉自己孩子的地方。

是的,卖掉……我只希望我的两个宝贝将来能够原谅我。在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时候,他们的原谅是我最后的安慰。

王迪斯练了一下午的《云水禅心》,傍晚时分离开了她的古筝。她练琴都选择在邻居们上班后的时间段,省得被说扰民。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读那本日记。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她不敢说可以体谅这本日记主人的心境。但她的确觉得她的选择是明智的。合上日记,她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被领养的生活真的是最好的吗?至少,自己也有过被真心给予的父爱与母爱吧。可为什么心中老是觉得有缺失?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好像当初,她跟那个女人面对面坐在一起,被问及她到底爱那个男人什么的时候,她无法回答一样。

王迪斯来到厨房,检查了一下两个小时前泡上的一碗藜米,打开了煤气。过了四十岁以后,她发现自己被美容养生的知识淹没了,什么安利啊无限极啊各种维生素药片啊,以及深层补水啊,修复老化皮肤延缓衰老啊,总之吃的喝的敷的抹的……花样繁多。王迪斯并不反对养生,但她有自己的原则:拒绝药补;看不出成分的营养品一概不吃;不做美容;除了偶尔的面膜和润肤液,拒绝化妆品;定期做推拿、理疗。

为了控制体重,她很少吃面食。朋友介绍了藜麦以后,她好好做了一番研究。抛开“太空食品”的光环,她更注重藜麦的营养成分。跟大米比起来,它的蛋白质含量更高,脂肪含量更少,仅这两个数据,就让藜麦成了她餐桌上的恩宠。此刻,她把泡好的藜麦倒入锅中煮上,为了防止糊锅,她用勺子不停地搅动,就在不停旋转的水涡里,她看到藜麦在沸水中吐出了白白的嫩芽。

这是藜麦被神话的另一个原因,说它是活性最强的种子,可以在沸水中发芽。王迪斯专门问过那个卖藜麦的女孩儿,她说那些芽本来就有的,只是看不到,沸水让它胀开了罢了。至此,王迪斯便只欣赏它们在锅中舒展的姿态。那个过程很美,就好像在看生命的绽放过程,尽管这个过程把藜麦送往死亡之地。

死亡之地。

她看着锅里的水渐渐耗干,藜麦变成了棕、白相间的颜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独特的香气。

死亡之地。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挖出来的女孩儿。警察是否找到了她的家人?

因为陈直的电话,最后接待的病人的接诊报告没有完成,朱晓彤把它带回了家。

小彤一直在专心对付披萨,他看了一会儿,终是无趣,便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离开了。上楼时,风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吟唱。他停留了片刻,仿佛时间倒流到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在那间与妈妈相依为命的陋室里,他那吱嘎作响的木板床的床头,时而也会有这样的铃声,不过那时,还伴着他童真的笑声。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没再那么笑过了?他摇摇头,不知自己今天何以如此。陈直眼底的那道亮光又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再次摇摇头。他得回到工作中,只有那样他才不会胡思乱想。

他躲在自己的小工作室里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这期间,家里一直静悄悄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然后他去位于他跟小彤卧室之间的卫生间冲了个澡,裹着浴巾轻轻推开了小彤的房门。

小草坪的一角亮着一盏地灯,灯光微弱,但足以让他看清屋里的一切。先前放在小桌子上的画纸跟画笔都不见了,散落在草坪上的玩偶们也不见了,只有小房子静静靠在墙角,似乎早已入睡。对此,朱晓彤早就习以为常。

他推开了里间的门。这间屋子没开灯,他稍微适应了一会儿,才逐渐看清楚。屋子里一点儿多余的杂物都没有,小彤穿过的牛仔裤和格子T恤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柜上,而他自己正躺在方方正正的被子下面酣睡。朱晓彤走近床前,黑暗中,小彤的表情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看出他的头发有些乱。朱晓彤很想帮他理顺头发,又怕惊醒了他,只有轻叹一声,悄悄离开了房间。

在他身后,杨小彤缓缓睁开了眼睛。

伍媚像一个玩偶,干净的散发着玫瑰香味的玩偶,缩在那个类似于小塑料房子的一角。

善待她的人今天帮她洗了澡。那水里兑了玫瑰精油。整个洗澡的过程中伍媚一直在哭,她看不清给她洗澡的人的脸。他一直不说话,面對自己的裸体似乎也没啥反应,就好像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玩偶。

一个玩偶。

伍媚心底里有种预感,自己不会活着走出这个地方了。她想起了朱晓彤。苦苦找寻自己的人当中,会不会有他?

她在接近于谵妄的状态中睡了一觉,然后被踩踏木梯的咯吱声惊醒。

玫瑰香味。

她的嗅觉被自己身上的味道所误导,她还以为自己被善待的时光再次降临,然而,那慢慢贴近她的厚重的鼻息,让她早已没有了亮光的世界再次向下塌陷了一层。

她缩在撒旦的身下,尽量控制自己,不让心底的喊声通过表情表达出来。可是他觉得那样不尽兴。他贴近她耳边低语着:“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喊啊,使劲喊啊!我看得见!”

她抗拒着这声音,决定拼死也不让他满意。他按住了她的左手。伍媚在黑暗中看到他扬起了右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在瞬间由左手传至全身。她发出了无声的惨叫,任由自己的表情因痛苦而变得狰狞……

1989年5月17日,晴

我只想记住这个日子。这一天,我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

他们抱走了哥哥,给我留下了弟弟。我要把妈妈留给我的那个有着樱花花瓣纹路的玛瑙手镯连同哥哥一起送给他们,可他们拒绝了,说应该留给弟弟。

那个小产房的窗子是西向的,阵痛的间隙里,我能够看到一抹夕阳。那抹夕阳会永远留在我的心底,像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我亲手卖掉了我的孩子。将来无论怎样,我都已经失掉了祈求原谅的权利。

王迪斯接到了陈直的电话。

上次探访无果,陈直与她一直保持电话联系。陈直说依旧无法确认那个女孩儿的身份,DNA信息已经输入数据库了,再等等吧。

陈直的语气中有隐忍的焦灼,也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压力。王迪斯能够理解,作为一个警察,没有人比他更想早点儿破案。挂断电话,王迪斯站在窗前愣了一会儿神。

昨晚有一场大风,留给东升旭日的,是满目的疮痍:被风折断的树枝,被扫落的花瓣与绿叶……好像一夜之间,所有植物都走过了自己最为美丽的花季。那个可怜的女孩儿也在匆忙中走完了自己的花季。

被摧残。王迪斯脑子里闪过这三个字。她望着保洁人员清理小区里的狼藉,很想安慰自己,同样也是被摧残,至少那个女孩儿还有警察和自己在关注。但她的注意力与她的悲悯都不能集中到女孩儿身上,心底反复回旋的是日记里的那句话:“我亲手卖掉了我的孩子。将来无论怎样,我都已经失掉了祈求原谅的权利。”

王迪斯想不起跟亲生父母见面那天他们是否说过类似的话。生母好像一直在哭。在那么多年的分离中,他们是否惦念过自己?是否想过有一天要找到自己并祈求自己的原谅?或者说,那些年他们有没有试图找过自己?她没有答案。假如自己早早死掉了,也会跟这个女孩儿一样没人惦记,没人找寻吧。

从没为自己的身世刻意难过的王迪斯,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凉。

穆辽跟同事在朱晓彤家对面的车里待了一晚上,他对朱晓彤的生活习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个大老爷们儿,一进家门先拉窗帘?他在遮挡什么呢?

天还没亮透。尽管两个人轮换着睡了一觉,可一晚上的苦熬还是让他们觉得又困又冷又饿。看到街口的一家食品店亮了灯开始营业,穆辽的搭档便赶着买头份早餐去了。这边刚离开,就见朱晓彤家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朱晓彤穿一身深色运动装,在路边弯腰做了几个简单的预备动作,一路小跑着消失在晨曦里。

穆辽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再一想,他这是去晨练,等会儿就回来了。望着黑黢黢的窗口,他再次对这房子产生了兴趣,难不成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早餐买来了,蓝白馅饼加南瓜粥。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完,天也亮了,街上多了晨練或者买早餐的人群,再待在车里有些太过显眼,于是穆辽让同事下车,装成路人继续守候,自己把车开到停车场,停在距离朱晓彤的车三个车位的地方。跟朱晓彤太熟,他不想让朱晓彤过早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此刻,朱晓彤正掩在厚重的窗帘后,悄悄地观察着窗外。

早上五点,朱晓彤躺在床上,听到小彤悄悄出了门。杨小彤有个习惯,清晨五点准时走出家门,按照固定的路线转一圈,六点准时返回;晚上六点准时出门,也是按照固定路线转一圈,七点准时返回。这个习惯从未打破过,风雨无阻。

朱晓彤听他轻轻关了门,也起身下楼,看到餐桌上小彤昨晚留下的披萨盒子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他走过去想把盒子收走,顺手揭开盖看他吃完了没有,却一下子愣在那里。

盒子里有一个用吃剩的披萨边儿围成的圆圈,中间用番茄酱写了一个红红的“之”字。他想起自己吃完披萨胡乱扔在盘子里的那些披萨边儿,忽然明白了昨晚陈直眼中那道光的由来。原来不是自己多疑,原来真的出了纰漏。

习惯使然。但并不是所有的习惯都能保持始终如一。

小彤吃披萨的习惯是在妈妈身边养成的。妈妈的名字里有个“芝”字,他喜欢把不吃的饼边儿圈起来,在中间用番茄酱写个“之”。为了迎合杨小彤,朱晓彤也开始这么玩起来。那天等伍媚的时候为了消磨时间,他就这么做了。但昨天,他没有。

朱晓彤觉得浑身的血突突地往头顶涌。陈直会认为两次吃披萨的不是同一个人。而自己家里,的确还藏着另一个人。不,不能让他发现小彤。他呆立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奔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里悄悄往外看去。

此刻的穆辽刚送完车回来,跟等在街边的同事会合,商量着要不要趁朱晓彤外出晨练的机会接近他的房子。

朱晓彤的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为陈直的怀疑对象了。他不知道穆辽在他的房子外蹲守了多久,也不想知道。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他很受伤,进而很愤怒。他差一点儿就要走到门外把他们赶走,但最终他的手只是停留在门把手上。

他看了看表,五点四十分。小彤还有二十分钟就回来了。

1990年5月17日,晴

好久没写日记了。这一年,对我来说,既辛苦又安慰,既苦涩又甜蜜。

我离开了老家,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城市。我用朱大夫给的钱在他们医院附近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用品,挣不了大钱,但至少能保证小彤跟我衣食无忧。

小彤。我留在身边的小儿子。他现在已经牙牙学语了,越来越可爱。朱大夫说他给老大起名叫朱晓彤,我就叫老二杨小彤了。这样我会觉得他俩都在我身边。

刚来这里安顿下,我就通知朱大夫了。不想瞒着他,我真心希望能靠他家近些,这样也许能有机会远远地看到晓彤。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我当时只是在阵痛中匆匆看了他一眼。朱大夫说哥儿俩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他没怪我这样做,但要我保证不要让他妻子知道我距离他们这么近。我也能理解。只要她对我的宝贝儿好,不见就不见吧。

今天是孩子们的生日。早上朱大夫送了一辆玩具车过来。他说他买了一模一样的两辆,让他哥儿俩的第一个生物礼物一样。我的泪啊,不争气地又当着他的面流了下来。我给哥儿俩准备的是一对儿熊宝宝,抱在怀里毛茸茸的。我希望晓彤抱在怀里的时候,能感受到来自妈妈的爱。

晓彤。小彤。

王迪斯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两个男孩儿。他们出生于1989年,如果还活着,现在该是三十岁了。

如果还活着。

王迪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如果一定要附加一个条件,那也应该是如果这日记写的都是真的。

三十岁。应该娶妻生子了。他们过得怎么样?日记的主人过得怎么样?她的日记怎么会流落到旧书摊?

1989年。

王迪斯并不想过早揭开谜底。这本日记现在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知道这样不好,好像自己一直在偷窥别人的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并不认识日记中的任何人。更何况,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即便那是别人的生活。

她不会一口气把它读完。她慢慢消化着日记中的文字,一如在慢慢消化着不曾静下心来仔细审视过的自己的生活。

1989年。

对于王迪斯而言,那一年发生过的一些事,是她宁愿尘封在心底永不再提起的,却在这一刻,因为这本日记,从岁月的尘埃深处冒出芽儿来。就像藜麦,芽儿本来就在,就是缺少一种氛围让它显露出来。而这本日记里提到的年份,给了王迪斯直面过去的温度。

那一年,王迪斯二十岁,正是生命中最美的年华。她从来没后悔过爱上那个男人。他有着爸爸一样睿智的眼睛,有着爸爸一样的宽容与温厚,但也有着爸爸一样的家庭,那个家庭里,有妻子,有女儿。

二十岁的年纪,对于爱情是懵懂的,但也是奋不顾身的。而且,因为知道了自己被抛弃的身世,她有着一种有权利额外索取的不平心态。她后来一直很感谢那个人的妻子。如果她是个悍妇,找到单位把她打骂一番,那么她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拆散他们。但那个女人没有那么做。

她约她去了她家里,在丈夫上班女儿上了幼儿园之后。坐在那个虽然不大却很整洁的家里,女主人给她泡了一杯蜂蜜水。这也是王迪斯后来再也不喝蜂蜜水的原因。女主人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柔声细语地问她,到底爱那个男人什么?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迪斯离职了。对于外界而言,下岗是个最好的借口,但她心里清楚,是她主动逃离的。秉承着心底最后的善良,她逃离了自以为是的初恋,逃离了逝去的爸爸的替代。

此后她一直游走在感情的边缘,但内心里从来没动过嫁人的念头。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此刻回头看一眼当年,王迪斯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

远远看到晨练归来的朱晓彤,穆辽立马躲进了眼身后绿化带的阴影里。朱曉彤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径直进了家门。不知为何,穆辽总觉得穿着运动装没戴眼镜的他整体看起来有些刻板。也许这种人都会伪装自己吧。

杨小彤进了家门,径直上了二楼的浴室,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全部洗干净晾好,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昨晚叠在床头的那套牛仔裤和格子T恤。这在他的服装里也是一成不变的。他另外还有一套西服,但很少有机会穿。

家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对他而言,这是常态。他轻手轻脚地走近他的塑料房子。娃娃很乖,半躺在墙角,跟昨晚一样,半盖着小花毯子。他把毯子叠好,把娃娃抱出屋子,放到草坪上的小桌子前,然后下楼去了餐厅。

跟以往一样,哥哥正在做饭。他能闻到熟悉的炒牛肉的味道。他没注意到今天早饭的时间比以往晚了一些,径直坐到餐桌前安静地等着。朱晓彤的手机放在餐桌的固定位置上,紧挨着沙漏。他专注地盯着沙漏。然后,朱晓彤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有信息进来。杨小彤没有动,依旧盯着沙漏。

对他而言,时间是静止的。从他出生那一天就静止了。

1991年5月17日,雨

今天早起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让人的心情也很沉闷。

每天忙于生计和带孩子,没有特殊情况,我已经没精力写日记了。但今天的事情必须记下来,今天是孩子们的两岁生日。

早上朱大夫过来了,给小彤带来了生日礼物,一把玩具枪。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彤。因为长得一样的缘故吧,看着小彤,就像看着他家里的孩子。不过,他说朱晓彤要比小彤乖好多,不像他这么活泼。也是,小彤的确比同龄孩子调皮一些,带他很辛苦。还好,当初送出去的不是他,否则在人家家里,该挨打了。

还有一件事要记下来,有一天我看到孩子爸爸了。

估计那个大肚子孕妇是他现在的妻子吧,他们一起从我的店门前经过,往医院方向去了。所幸他没有看到我,更让我庆幸的是,小彤正在午睡。

我原以为再看到他我会很生气,但奇怪的是,除了担心他发现小彤,我没别的感觉。难道这个男人对我而言真的形同陌路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至少我从来没打算告诉孩子他还活着。

他早就死了,在孩子们出生之前就死了!

王迪斯意识到,她只在孩子们的生日这天才写日记了。也许生活很艰难吧。当一个人对人生的要求仅仅是活着就好的时候,不会去在乎其他的感受。

她往后翻了几页,好像也没几篇了,但是她忍着,不要一下子看完。

现在她已经喜欢上了肚皮舞,好像她也能腰身分离地抖动腹部的肌肉了。那具女尸也好,这本日记也罢,对她生活的干扰好像正在消散。

比起她们,自己能如此生活真的是很幸福了。

那条信息是朱晓彤的助理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收到。

做饭前他给她留言,让她取消今天所有的预约。为了应对目前的局面,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进行思考。

走出家门的时候他气定神闲,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不过他还是把门加了两道锁,就好像担心他不在家的时候会有人私闯民宅似的。

他并不担心小彤会私自出门,这么多年了,他的行为模式早已固化。不过,眼下是非常时期,他不想冒险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房子里住了两个人。他们留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在最初训练小彤走固定路线去固定场所时,他都变了装,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离了自己居住的社区才敢靠近。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这座小楼里的秘密,也就难怪穆辽从邻居们嘴里聊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

朱晓彤还没进停车场就注意到了那辆车,距离他的车三个车位,车上有两个男人在聊天,其中一个侧着脸,看不清楚模样。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上了自己的车。出了停车场没多远,他就注意到那辆车跟了上来,依旧是两个人。他暗中吐了口气。尾巴跟了出来,就说明家里是安全的。

他直接去了诊所。他很确定,因为那个披萨,他已经引起了陈直的怀疑,但具体怀疑到什么程度,他并不清楚。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疑点得由自己来排除,至于具体怎么做,他还一筹莫展。在想出对策前,保持正常的生活规律最为重要。

今早小彤外出锻炼,肯定让穆辽看到了。当时没被拦住问话真是幸运,而这幸运是建立在警方还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被监视的基础上的。如果陈直跳过这一点,在街上直接拦住小彤,那一切都完了。

必须转移警方的视线。可怎么转移,他心里没底。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哪里起疑,还从哪里打消。他想到了樱花永巷。如果他们还在跟着自己,把他们引到那里去应该轻而易举。有些时候,人们会专注于自己想了解的事情,而忽略其是否合理或刻意为之。这是一种思维定势,与智商无关。

他要利用这种思维定势。既然警察因为那个披萨对他起了疑,那就再给他们一个披萨。朱晓彤拿起电话,按下了一号键。他的口气很平淡,没有任何寒暄:“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在樱花永巷……没什么,就是觉得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1992年5月17日,晴

今天,我的宝贝们满三周岁了,可朱子逸却没有来。事实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以往,他会在下班的时候过来买点儿东西,一并逗逗小彤。也许他出差了?

我给孩子们准备了机器猫,小彤很喜欢,可他哥哥的我送不出去。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子逸为什么没来?没出什么事吧?我的晓彤不会有事吧?

她的日记写得越来越简单。

可是,子逸?这个称呼有些混乱中匆忙写就的意思。王迪斯不知道这个称呼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只是忽然间觉得,也许故事会往纵深发展。

是的,故事。这也许不仅仅是写实了,这本日记有了戏剧化的趋势。不过她并没有深究下去,有别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陈直来电话了,说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匹配的DNA。王迪斯忽然间松了口气:原来,还是有人在找寻她的。谢天谢地。

穆辽和搭档混在上班的车流里,一路护送朱晓彤去了诊所前的停车场,看着他上了电梯,然后给陈直打了电话。

陈直换了一组警员过来,让穆辽他们回去休息。穆辽刚想说不用,就听陈直说:“回去休息两个小时,洗洗澡换换衣服,十点半回局里。”

十分钟后,接替他们的车来了。离开前穆辽又回头看了看朱晓彤的车。两个车位相距适中,能确保它一直在自己的视线内,如果他要离开停车场,必须先经过警方的车位。穆辽对自己选择的监视位置很满意。

十一点过一点儿,朱晓彤出现在电梯口。他径直上了车。经过的一辆商务车里坐着两个男人,匆匆瞥了一眼,面生,但他直觉那是警察。在停车场的出口处,他故意减慢了速度,然后满意地看到那辆车跟了上来。跟上来就好,怕的是他们不跟。

跟以往一样,他把车停在距离樱花永巷一个街口的停车场,然后步行去餐厅。他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喜欢并习惯如此,不让对方等自己,尤其对方是女性的时候。

还没到午饭时间,餐馆里没什么人。他在预订的座位上落座,先要了两杯柠檬水。喝第一口的时候,他从玻璃杯的上沿看到两个男人进了餐厅。至此,朱晓彤完全放下心来,恢复到自己的常态,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点完餐只是坐在那里,听着舒缓的音乐,对着那杯柠檬水发呆。

林嘉诺刚走到餐厅门口就看到了朱晓彤,他那呆若木鸡的样子让她不由得暗自笑了。

呆若木鸡。这是朱晓彤对自己的评价。记得有一次林嘉诺问他休息的时间一般做什么,朱晓彤认真地说:“看书,或者呆若木鸡。”

“如果接到我的电话呢?”

朱晓彤还是那四个字:“呆若木鸡。”

林嘉诺便在心底长叹一声,放弃了对他的进一步靠拢。

二十六岁的林嘉诺是记者,尽管不是什么大报社,仅是区里一份内部报纸的记者,但毕竟是记者,而且是公务员。

毕业于鲁东大学中文系的林嘉诺在校时也算风云人物,学生会主席、校报主编都是自己干出来的,只是毕业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读大学时的抱负似乎已经随着远去的校园生活一起消散了。她现在的工作,更像是在机械地整理会议纪要,不需要动脑。秘书们写好的材料随便抄,会复制粘贴就好。半个月出一期内刊,很轻松。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把自认为拥有的一点儿才气全部消耗掉了。朱晓彤会问她:“如此浪费自己的生命,不觉得可惜吗?”

林嘉诺不置可否:“怎么来确定生命是不是在被浪费掉?我是个女人,我都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嫁人,我将来要生两个孩子。这四条足够撑起一个人的人生吧?我不要辛苦的工作,有份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好。我要把精力用于家庭,用在我的丈夫和孩子们身上。”

朱晓彤就说:“那就赶紧嫁掉啊。”

“也得有人要我不是?”

当时他们正在那片怒放的樱花林中散步,粉色的花海写满了梦幻,而他们,就是飘在梦幻之地的两朵花瓣。眼前的一切,让朱晓彤想起了妈妈临终前交给自己的那个玛瑙手镯。妈妈说小彤肯定是无望结婚了,希望将来能把它留给朱晓彤的媳妇。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柳岸。”他轻轻念出李商隐的这两句诗。

他不知道这家茶餐厅的名字是不是来自这首诗,但他一直觉得“樱花永巷”四个字很适合那个镯子。那手镯一直在等一个待嫁的女子吧,他不确定它会不会如愿戴到某个让他心仪的女子的手腕上,即便那个人是林嘉诺。

对于朱晓彤来说,林嘉诺是个特殊的存在。

四岁之差,他不敢说自己看着她长大,但他的确记得小时候的林嘉诺躺在婴儿车里粉嘟嘟地冲着他笑的样子。他不确定别的孩子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对他来说,能够想起的最早的记忆就是婴儿车里的林嘉诺。那时他还在妈妈身边,距离他幸福生活的终结还有两年的时间。

林嘉诺爸爸妈妈的店铺就在朱晓彤家隔壁,对于没有男人的这个邻居,他们没少帮忙,患难中结交,两家关系很要好。那时也不是没开过将来要朱晓彤娶林嘉诺的玩笑,当然,大家都知道是玩笑。朱晓彤离开前,妈妈要带他去照相馆拍张合影,朱晓彤央求妈妈,带上了林嘉诺。跟林嘉诺的这张合影,是除了工作照之外,朱晓彤跟妈妈以外的女人唯一的合照。也多亏这张合影,让他们在成年之后找到了彼此。只是此時的朱晓彤一边吸引着林嘉诺,却又一边抗拒着她,使林嘉诺在患得患失间对他若即若离。

爱她吗?朱晓彤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林嘉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他的生活里。他想找人说说话了,或者想有个人陪着一起发发呆,或者哪天忽然想吃某样东西了,他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林嘉诺,不用任何铺垫或解释,只要告诉她就好。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的生活,但如果她告诉自己她爱上某个人了,她要结婚,她要为那个人生两个孩子,他会不动声色地送上祝福,绝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正在裂成碎片。

那他会娶她吗?朱晓彤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不会娶任何人。他不会要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所谓的家。他的家里有他,有小彤就足够了。小彤是他的人生依托,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林嘉诺也不行。

林嘉诺不知道杨小彤的存在,但她知道朱晓彤的底线。她知道他是爱自己的,从那次在鲁东大学校园里偶遇就知道。那天朱晓彤去鲁东大学报名参加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考试,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林嘉诺的名字。答应的女孩儿留着过肩的长发,回头那一瞬间的笑容照亮了朱晓彤内心尘封的记忆。他第一次主动靠近一个女孩儿,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她看屏保,问她可认识这张照片。

林嘉诺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朱晓彤,他的眼底写满了热切的渴望。她知道他是爱自己的,但他永远不会承认,更不会主动跟自己表白。林嘉诺一度主动靠近他,试探他,可是每每得不到回应。有一次林嘉诺故意对他说,曾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其实没有什么高冷,只不过人家暖的对象不是你。她觉得这话挺有哲理。朱晓彤很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说,不管对谁,都是冷暖自知。

冷暖自知。她知道他在内心深处是暖的啊,她就是知道,不用他说什么。但她也知道,自己可以住进他的心里,却走不进他的生活。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很确定自己爱他,而且是很爱,不想不会更不能为了所谓的一起生活而最终失去他。她不能冒这个险。于是她把对他的爱压在心底。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很好,那就这样吧,能够住在你的心里也蛮好。

林嘉诺进入餐厅,经过吧台的时候说了一句可以上餐了,然后径直走到那只木鸡的桌前。她知道他已为自己点了餐,她没打算跟他客气。

朱晓彤把另一杯柠檬水推到林嘉诺面前,余光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两个男人正关注着自己。这就好。他冲林嘉诺笑笑:“先喝口水吧,我给你点了牛排。”

朱晓彤和林嘉诺这顿午饭吃了很长时间。他们离开后,那两个男人来到座位前,制止了收盘子的服务生,给他们的残羹剩饭拍了照。

朱晓彤又点了披萨,依旧是夏威夷。他没有吃的饼边在盘子中央围成了一个整齐的圆圈,中间用番茄酱写了一个红红的“之”字,看起来很漂亮。

送走了林嘉诺,朱晓彤坐在车里打了一个可打可不打的电话,借故在停车场待了一会儿。他看到那两个男人从他车前经过,看也没看他一眼就上了旁边的车,绝尘而去。

朱晓彤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看来陈直撤兵了。

陈直的确撤兵了。

想来那天他们三个人吃饭很匆忙,朱晓彤没心情玩披萨饼边。服务生说了,等伍媚那天他待了好久,而今天也是,待了好久。

他看着盯梢的便衣发来的照片,盯着用披萨饼边围起来的圆圈,盯着圆圈中间那个红红的“之”字,忽然对朱晓彤这个人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然还有今天作陪的那个美女。不是要继续调查他,只是勾起了陈直想了解他的欲望。等有时间了再说吧,眼下,他的兵力要用在更需要的地方——那具女尸。

不对,现在不能这么说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儿有名字,她叫钟铭铭。她痛不欲生的爸爸此刻正坐在自己对面。下一步,围绕钟铭铭的活动轨迹和社会关系,他们有的忙。同时寻找伍媚的工作也不能放松。头号嫌疑人似乎已经摆脱了嫌疑,下一步的侦查工作却连方向都没有。伍媚啊伍媚,你到底在哪里?

1992年7月6日,晴

今天我见到了朱子逸。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了。他更瘦了,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好。

小彤长高了好些,看到朱子逸,他放下手里玩着的大脚车,怯怯地跑到我身后。朱子逸蹲下来伸出双手:“来,小彤,伯伯抱抱。”

小彤抱着我的腿,抬头望着我。我说:“小彤,不记得伯伯了?你的大脚车还是伯伯买的呢。”

小彤试探着靠近朱子逸,朱子逸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小彤想要抗拒,但终于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这孩子这么小就很懂事,好像他知道大人们在想什么,一味地配合……想想就让人心疼。

等朱子逸站起身,我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泪水。他在哭,搂着我三岁多的孩子在哭!我的心开始下沉,我知道还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尽管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肯定与孩子有关。

我什么也没问,就那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等着他自己把眼泪擦干。

王迪斯把日记合上,起身离开餐桌。

今天,她见到了那个叫钟铭铭的女孩儿的父亲。五十岁的同龄人,看起来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王迪斯忽然想,如果自己正常结婚生子的话,那么孩子也有钟铭铭这么大了。

这想法让她打了个激灵。她庆幸自己是孤家寡人,她可承受不了与骨肉的这种别离。

她不知道钟铭铭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出现,也不好问。见她,是那个失去了爱女的父亲提出来的。他之所以想见她,一是要当面感谢她发现了铭铭并报了警,其次,他觉得这个女人冥冥中似乎与女儿有着某种联系。

他们一起离开了公安局。走出那威严的大门,站到有着绿植遮掩的人行道上,这个叫钟旭的男人忽然掩面哭泣。王迪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一旁等他哭完。她不觉得尴尬,也没替他难为情。他应该哭的,如果他真爱自己的女儿的话。

那会儿王迪斯还没看到这篇日记。如果看到的话,她一定会在心里再次确认,这一切都是命定。

伍媚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醒来,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受伤的左手应该是感染了,尽管那个人给她的伤口做了处理。

她在发烧。身上时冷时热。

没有了时间概念的伍媚覺得自己一直在做梦。梦中出现最多的是朱晓彤那张冷峻的脸。有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婴儿,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睡觉。可朱晓彤出现了,他就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然后伍媚就开始哭泣,直到把自己哭醒。

在少有的清醒的时间段,她会一遍遍在心底呼喊着爸爸妈妈。她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妈妈一定在疯狂地找寻自己吧。多少次她都想把自己撞死。除了撞死别无他法,这地狱里连个自杀的工具都没有。可是,一想到自己可怜的父母,她就觉得自己必须坚持。毕竟,她还有被善待的时候。她寄希望于此。

她已经高烧好长时间了。她不是没想过,也许自己就快死了。这期间撒旦没再降临,她能感觉到,照顾自己的人希望她好起来。可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这是另一种折磨,好像自己被丢入了炼狱之中。

伍媚强迫自己坐起来,把后背抵在冰冷的墙上,伸手把眼前的头发撩开。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洗过澡了,手伤了以后?她能闻到自己的味道。那是一种腐烂的味道。自己正在這个地狱里慢慢烂掉。在这一刻,她忽然放弃了抗争。她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就这样死了吧,我受够了。对不起爸爸妈妈,来生我不要做人了,太痛苦……

但偏偏,死也不容易。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阵强光。光?居然是光?她有多久没看见光了?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死了,她看到的光芒来自天堂。等等,我怎么可能进天堂?我一直在地狱里挣扎啊……她试图用手去遮挡那光,随即感到一阵剧痛。她知道自己没死,还在地狱里。然后她听到了说话声:“伍媚?你在听吗?”

那是撒旦的声音。撒旦知道她无法做出回应,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得承认,你很漂亮。伍媚。跟你的名字很搭。我估计现在这个世上最痛苦的还不是你,应该是你的爸爸妈妈吧。想想看,他们肯定报警了,很多警察在满世界找你,你会不会觉得这很刺激?”

伍媚涣散的意识只在他提到自己的爸爸妈妈时有过一瞬的集中。至于警察,与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们谁也找不到你。这一方天地只属于我,而在这里,你也只属于我。你喜不喜欢这里?不,你不喜欢,我知道。但对我而言,这里就是天堂。我不知道这是谁建的,最奇妙的是,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哦,曾经有一个人知道,第一次是她把我丢进来的。她为了什么事惩罚我,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时我还小,真的很小。她把我丢在这里整整一天,那记忆太深刻。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那天我哭了,也叫了她妈妈……后来她就经常把我扔在这里,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但我再也没哭过,而且,我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黑暗。幽静。安全。”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这里是最好的避难所。”

惩罚?孩子?妈妈?恐惧?伍媚尽量集中精力,但依然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撒旦似乎一直在观察她,捕捉到她脸上的困惑:“你不理解是吧?是啊,没经历过的人怎么能理解那种恐惧。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你,能帮你的,只有自己……知道吗,我现在挺感谢那些经历的。它摧毁了我,也造就了我,让我有能力去摧毁过得比我幸福的人,而那些人却没有机会像我一样得到再造。任何人,只要我想!”

一股寒意围绕着伍媚周身燃烧的细胞打转,她的意识在冰与火之间交错纠缠。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伍媚无法产生预期的效果,撒旦改变了话题:“你还从来没好好看看这里是吧?来,我让你看看。”

那光亮离开了伍媚,从她所在的墙角右转。这是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透过挂在眼睑上的汗水,她看到一面墙,靠上三分之一处有一排木板,上面摆着的……是书?那道光转过去,又一个墙角,她看到了一张贴着墙面的小桌子,然后是座便器、水管、水槽,在水槽的上方,有一个电灯泡悬在空中。刚来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自己住在洗手间里,差不多吧。然后她看见了一架梯子,就在那人身后,从屋顶悬挂下来,那人每次出现时,就是这架梯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么,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地下了。

“的确简陋是吧?但我觉得这里就是天堂。我一个人的天堂。你一定知道那篇《陋室铭》吧,学校里都学过。要我背给你听吗?”他像上台朗诵一样抑扬顿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伍媚试图看清他,但他一直把自己隐在光线后面,发出声音的只是一团带着光晕的黑影。

“……孔子云:何陋之有?”朗诵停止了。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

伍媚的左手一直在一跳一跳地痛,跟心跳合着节拍。她不知道他刚才朗诵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他身后有一架梯子,那梯子连着一道门,通向生命,通向自由。

“怎么样,《陋室铭》跟我这天堂很搭吧?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怎么可能喜欢这里呢?你的生活一直都那么顺。你有很好的家庭出身,嗯,我知道,你爸爸是个老军人,但是有什么用呢?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步田地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让你那么不小心呢?”撒旦忽然向伍媚俯下身来,把嘴凑到她耳边,“知道吗?这一年多来,你发给某人的那些信息都被我接收到了。你像个脱光了衣服的婊子,把你的生活赤裸裸地展现给我看。我怎么知道你要去赴约?怎么知道你会穿过那个停车场去做美容?其实都是你告诉我的。”

他近距离地看着伍媚,观察她对这些话的反应。但她让他失望了。伍媚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眼神专注地盯着他身后的某个位置,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直起身来,冷漠地俯视着靠坐在墙角的伍媚,好像他是她的上帝。

伍媚一直在盯着的是那架梯子。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梯子可以通往自由。她强忍住疼痛,那让她脑壳要裂开的疼痛,用背使劲抵住墙,居然一点点地站了起来。扶着身后光秃秃的墙壁,她开始向那团光移动,希望能够越过那团光,抵达梯子的所在。一点点,一点点。然后伍媚离开墙壁,摇摇晃晃地向那团光扑去。

没有人接住她,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她涣散的眼神注意到自己的眼前有一双脚,穿着拖鞋的脚。

撒旦蹲了下来。他把手里的灯举到伍媚眼前:“你要去哪里?我来送你一程吧,你已经不配待在我的天堂里了。”

他腾出一只手,扼住了伍媚的喉部。伍媚软软地躺在那里,连挣扎都没有。在她丧失意识的最后一瞬,她好像在那灯光里看到了朱晓彤的脸。好吧,就算我是死在你的手里吧,朱晓彤。我喜欢你。

伍媚像个破碎的娃娃,歪倒在撒旦的脚下。他松了手,用灯照着她那张已经没有了生气的惨白的脸,她额前粘着的头发还是湿的。他伸手把那头发拂开,把她尚且睁着的眼睛合上。

灯熄灭了。

陋室里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深处,伍媚那未曾发出的嘶喊正以自己的方式在回旋着,消散着,无声无息。

1992年12月24日,阴

好久没写日记了,小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这些东西,为了将来给你们看吗?

有时我会想,也许我前世作了什么冤孽,今世是来赎罪的。你爸爸说得对,我就是个丧门星。

今天伯伯来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好。他说晓彤直到现在都不理人,不跟任何人交流,也不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想把晓彤接回来,可他说毕竟他条件好,能够给晓彤提供最好的治疗。

我真的想不明白啊小彤,你俩出自一个娘胎,你这么健朗,这么懂事,晓彤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其实我还有一层担心不敢跟你伯伯说,他从来不提他的妻子。抱养一个有病的孩子,他的妻子能接受吗?她会善待晓彤吗?

我不知道。我很担心。

王迪斯跟钟旭互加了微信。是钟旭提出来的,他说女儿会喜欢他多一个朋友。

他在隔海相望的另一个城市帮朋友打理一家公司,经常出差,工作很忙,压力也很大。钟铭铭是他唯一的女儿,去年传媒学校毕业后,跟同学一起回本市找到了工作,据说是平面模特。

平时他们父女还算亲近,只是女孩子长大了,心事多了,跟爸爸的交流就少了。况且他多数时候在另外一个城市,根本管不了女儿什么。女儿最后一次跟他视频,说接了一个大活儿,还要去国外取景,至少忙半年。当时她骄傲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

女儿说为了不影响工作,今后的联系会少一些。此后他们没再视频,偶尔留言问个好。后来他也出差了,去了很久。他一直以为妻子跟女儿有联系,等他发现跟女儿联系不上才慌了神。他去报了警,而这时距离他女儿离开人世已经快半年了。

钟旭不能原谅自己那么长时间忽略女儿,忽略家庭。工作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照顾家人。可他是如何照顾家人的?女儿死了,妻子提出离婚。妻子几乎是在接到女儿死讯的同时就提出了离婚。她说过够了这种两地分居守活寡的日子,她早就有了别人,以前不提离婚是为了女儿的颜面,现在女儿没了,她没必要再伪装下去,何苦委屈自己呢?她甚至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公安局见女儿最后一面。她告诉钟旭,她不会原谅自己对女儿的忽略,更不会原谅钟旭对她们造成的伤害。

办理完离婚手续,钟旭连家门都没进,找了家旅馆住下,以配合警方的调查。

王迪斯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几近崩溃的男人。私下里,她并不愿跟他走得很近。孤男寡女,她不想给别人留下口舌。可是,她也的确狠不下心来不再搭理这个男人。他的痛苦似乎已经渗透了他的每一寸肌肤,甚至他走路的姿势。

王迪斯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了父母。假如某一天自己死了,没有人会如此痛彻心扉,她觉得挺好。

钟铭铭案的侦查工作有了实际性进展。警方找到了钟铭铭的同学,进一步锁定了她就职的公司。但根据公司提供的资料,钟铭铭在该公司并没有待多久就离职了,至于她所说的那个“大活儿”,没人知道那是什么。警方调取她的社交账号,发现她有两个QQ号,疑似大小号。在她公开的大号里,她是个开朗活泼的漂亮女孩儿,心态非常阳光。但在那个私密的小号里,她却极度悲观,对人生充满了怀疑。她很早就知道母亲出轨的事,她觉得愧对父亲,但又不能责怪母亲。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两个账号的好友互不关联,也就是说,她的好友对她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没人能说得清楚,包括她的父母。

警方围绕着小号展开了调查。小号关注的人很少,比较活跃的只有一个,QQ昵称叫“惟吾德馨”。这四个字出自刘禹锡的《陋室铭》。这个账号与钟铭铭的互动比较频繁,而且,警方找到了他们之间关于那个“大活儿”的聊天记录。钟铭铭没有撒谎,的确有人给她提供了一个大活儿,估计半年也拍不完。她已经着手申办去美国的签证了。他们不仅聊工作,更多的聊天记录表明他们在网恋。“惟吾德馨”为这个悲观的女孩子提供了一个可依靠的港湾,他希望他们能尽早见面,他的爱能抚平她所有的忧伤。他们的互动到去年11月30日结束,之后两个账号都没再有活动的迹象。

追查“惟吾德馨”的IP地址,但是很遗憾,这是个经过伪装的IP地址。至此,线索断掉了。

得知这个结果,陈直并没有太多沮丧。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知道追查不出什么線索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案犯做了充分的准备,怎么可能在IP地址这么明显的地方出纰漏?所以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安排部下针对钟铭铭的社会关系继续进行排查。他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还有那个伍媚。在闹市的停车场,怎么能一晃儿就没影了?

1993年5月17日,阴,有雨

今天孩子们满四周岁了。

早上刚开店门,朱子逸就过来了。他给小彤送来了一套带彩图的外国童话,他说孩子早就该接触书籍了,去年他忙得忘掉了。

他老了好多,头发几乎都白了。要知道他才五十六岁啊。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心疼。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怕引起误会。但我是真的心疼他,为了晓彤,他真是费心了。

昨晚关门前有个老人拿了六条鲫鱼过来,他说没卖掉,也不值当再拿回家,便宜点儿让我留下。隔壁店小林的媳妇怀孕了,平时他没少帮我,我就把鲫鱼留下,今早炖了汤,给小林两口子送去一份,又给朱子逸盛了一碗。

最近他经常过来,只是坐坐,陪陪小彤。看得出他很累。我帮不了别的忙,就偶尔做点儿好吃的。他把鲫鱼汤一口气喝完了。临走的时候他说,晚上能不能再炖点儿,他下了班过来拿,打包给晓彤。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我给晓彤做好吃的,也是晓彤第一次吃到自己亲妈做的饭……

沁水阁挖出女尸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全市,起初有很多人跑过去看热闹,但随着警方的撤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在老百姓的思维里,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离远一点儿好,别沾了晦气。慢慢的,那里又变得荒凉起来,而且比先前更为荒凉,连路过的人都绕着走——每每经过,那心情都跟经过坟场一般。

王迪斯再也没去拍过照片。倒不是忌讳,而是实在没时间。除了她报的学习班,现在又多了一件事——陪聊。

钟旭开始还有节制,尽量躲开休息时间。渐渐的,他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只要他想,就在微信里@她,并不管她有没有事。王迪斯可怜他的丧女之痛,便也很配合,从来不说啥。

一个男人在你面前痛哭过,那就说明他愿意把自己的弱点袒露给你看。一个不设防的男人也是无所畏惧的。当王迪斯感觉到两个人之间逐渐弥漫开的暧昧时,她好像已经不能抽身了。

钟旭辞了职,回到了这个让他爱过也痛着的城市。再就业的过程很滑稽,有个上市企业的老总通过朋友找到他,希望他能去主持一个分公司的工作。王迪斯笑他,这也太夸张了吧,找工作的起点都是CEO?

他并不得意,反而举棋不定。他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他也想慢下脚步,过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尽管对于还能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心里没底。他知道王迪斯没有结过婚,也知道她没有过结婚的打算,所以并不强求,只是对王迪斯说,他希望能留她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也希望能陪伴在她身边。

王迪斯表面风平浪静,心底却起了涟漪。哪个女人不渴望被爱呢?在她过往的岁月里,缺失最多的就是爱。只是她拿不准,他对自己的这份依恋里到底有多少爱的成分,抑或自己仅仅是他在最无助的时候抓住的一根稻草。王迪斯没有表态,倒是劝他接受了那个职位。毕竟,让自己忙碌起来是疗伤的最佳方式,不管是谁,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哪怕红颜在侧也无济于事。

钟旭的确有了改变,不再把自己无限制地奉献给工作。每到周末,他们都有机会聚聚,偶尔一起出去吃顿饭,更多的时候是在王迪斯家里,买回食材一起下厨。当然,王迪斯只是打打下手。看着他在厨房忙碌,有时她会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一天,吃上一个男人专门为她做的饭。

她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柔和了很多。有一次妹妹给她打电话商量生意上的事,谈完了工作,她忽然说:“你上次是不是说过大姐家的孩子还没找到工作?问问他,如果愿意到公司来,就让他递份简历,你自己看着办吧。”

电话那端的妹妹好半天没敢接茬儿。要知道,以往她是最反感不管合不合适就安排亲戚进公司的。

这天中午,他们一起在王迪斯家做了午饭,刚吃完,钟旭的电话响了。钟旭接听电话的时候表情异常凝重,最后说:“好的,我马上来。”

王迪斯以为公司有事,钟旭却说:“又发现了一具尸体,女孩儿,就在你发现铭铭的地方。警察让我过去看看,认不认识这个女孩儿……一起吧。”

王迪斯坐在那里半天没动,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沁水阁往东约一百米,与沁水阁隔着一条刚修建的马路,有一个在建楼盘,这几天在搞促销,吸引了很多人来看房。有个阿姐显然不知道这里刚刚出过人命案,远远地看着沁水阁很是气派,就想过去逛逛。有人善意劝阻,但也没明说啥原因,只说那一片还没投入使用,目前还很荒凉,云云。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阻碍,就越想靠近。那阿姐抱了一条宠物狗——她事后说狗狗挣脱了她的怀抱,权且相信她的说法,反正那狗狗忽地穿过马路,进了公园。阿姐急忙跟了过去。她说自家宝贝平时可乖了,可那天狗狗就跟疯了似的,钻进草木间,怎么唤也不出来。

无奈,阿姐只好跟了进去,找了好久才听到狗狗的呜咽声。循声而去,就见一棵一人多高的樱花树下,坐着一个低垂着头的女人。之所以一下子就辨认出是女人,是因为她的头发散开了,还挡了一部分脸。阿姐稍稍感到奇怪,她的衣服明显不合时令,已经六月了,她还穿着长款的春装。

阿姐唤了一声狗狗,狗狗没反应,依旧对着女人呜咽。阿姐只好走近前去,在抱起狗的同时看了那女人一眼,顿时魂飞魄散……

警察赶到之前,现场周围的草坪已经被围观者踩了个稀烂。现场被破坏掉了且不说,关键是那女人所坐的位置,让陈直倒吸一口冷气——正是钟铭铭案的埋尸地。

失踪了近七周的伍媚,以如此轰动的方式出现在寻找她的人眼前。她依旧漂亮着,却遍体疮痍。

钟旭和王迪斯坐在陈直对面,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伍媚的两张照片,一张证件照,一张生活照。两张照片差别不大,生活照因为化了淡妆的缘故,看起来更妩媚。

陈直不明白王迪斯怎么也一起过来了,但出于礼貌,他在他们面前忽略掉了这种疑问。

两个案件有相同的抛尸地点和相同的死因。钟铭铭的尸体被掩埋了,如果不是意外被发现,她就永远销声匿迹了。只是钟铭铭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只能通过断裂的舌骨推断她是因机械性窒息死亡,至于有没有遭到性侵和虐待,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支撑。伍媚则不同。她的尸体直接丢弃在公开的环境里,说明凶手希望她被尽早发现。而且伍媚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的身上布满咬痕,左手有一道贯通伤,已经感染。她的胃中什么食物也没有,说明她至少一周没有进食了。即使没有人扼住她的脖子,她也活不了多久。

钟旭抱歉地告诉陈直,他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儿,女儿是否认识,她也不知道。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不仅仅是女儿的朋友圈,他甚至连女儿的日常生活都没有参与过。他不知道女儿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女儿平时喜欢做什么,不知道女儿最喜欢吃什么……

他無助地坐在那里,无法面对过去,未来也是一片空白。

1994年3月27日,晴

小林的媳妇生了,是个漂亮的女儿。我炖了鸽子汤送到医院,一并给两个孩子留了一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可这是怎样的一年啊。晓彤一直在坚持治疗,并接受特殊教育。尽管收效甚微,但子逸始终没有放弃。他说晓彤喜欢对着他的人体解剖书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始终不说话,也不看人。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子逸说他是星星的孩子。

把小彤抱在怀里,想着晓彤,我的心好痛。早知这样,我不会把他送人的。如果他在我的怀抱长大,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担心子逸的爱人不喜欢晓彤,真的很担心。毕竟晓彤是收养的,跟她之间隔着一层肚皮呢。奇怪的是子逸,他来这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对不起晓彤,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要说对不起晓彤的应该是我啊。也许,当初我真的不该生下他们。

可是,为什么不呢?看看小彤,多懂事。我真是没见过哪个孩子有小彤这么乖。他好像已经是个大人了,懂得爱我,保护我。小彤,我只能紧紧抱住你。我多希望这份拥抱能传递给你的哥哥啊!

两案合并。

先前已经围绕着埋尸地开始调查了,他总不能随随便便就选了沁水阁吧,也许踩过点儿。警方已经调取了去年十月份以来周边的监控,尽管电子探头的覆盖面并不理想。

接下来,陈直带着穆辽把两个案子涉及的所有人员汇总在一起进行交叉比对,进而重新排查。当手里的笔点到“朱晓彤”三个字时,他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文质彬彬的心理医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一目了然。他似乎一直在戒备着什么。那是什么呢?

在陈直看来,每一个受害者最后见到的人都有嫌疑。当然,朱晓彤并没有见到伍媚。但是,他真的没见到吗?可为什么他的这次约会总给人一种刻意的感觉?

陈直拨打朱晓彤的电话。潜意识里,他觉得应该面对面通知他伍媚的死讯,那样可以直接看到他的反应。但他的确不在嫌疑人的范围之内。再说,他是个心理医生啊,当面揭他的破绽?陈直表示怀疑。

电话接通了。彼此问候过,陈直直截了当:“跟你说一声,伍媚找到了,已经被害。”

电话那端忽然没了声息。良久,朱晓彤干巴巴的声音传过来:“需要我配合做什么吗,陈警官?”

“不需要。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既然你曾经也很关心她的去向。现在尘埃落定了。”

“尘埃落定……”朱晓彤重复着,语气还是干巴巴的,“谢谢你告诉我,陈警官。”

朱晓彤最近的休息不太好,尤其在知道了伍媚的死讯以后。其实他跟伍媚除了课堂上交流再无交集,但因为那次约会,他觉得她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这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痛点。

现在他知道警察已经不再盯着自己了,却好像落下了病根儿,每每出行都会注意观察周围,以至于疑神疑鬼,经常觉得自己带着尾巴。有时他会忽然从梦中醒来,悄悄下楼,隐在窗帘后观察窗外是否有可疑人员。上楼后,他会习惯性地去隔壁卧室看看小彤。小彤很安静,连睡觉都很安静。像个孩子。

杨小彤还不明白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以后不能陪在妈妈身边了

他就是个孩子。

说起来,朱晓彤没什么好怕警察的,但他就是不能让警察靠近。他保护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跟他同龄,对外界却一无所知的三十岁的孩子。

杨小彤。

那本来是自己的名字。在他七岁以前,他一直以杨小彤的身份生活在妈妈身边。他对那段生活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淡漠,相反,随着林嘉诺的再次出现越来越清晰。

也许在他后来的成长岁月里,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吧,他刻意去模糊,而在潜意识里不断强化儿时的回忆,以至于他有时会混淆,那到底是他真实拥有过的童年,还是他见识过的别人的生活?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就是七岁那年妈妈对自己说的话,以及那段话引发的后果。

那天妈妈给他搬了张小凳,很严肃地要他坐在自己对面:“小彤,认真听妈妈说话。”

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认真,预示着他是大人了,可以为妈妈分担一些什么,哪怕是痛苦。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当时,他并不理解双胞胎是什么意思,妈妈给他照片看,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儿,正透过相纸与他对望,眼神专注,专注得好像眼前空无一物。

杨小彤几乎是在瞬间就爱上了这个哥哥。当然,缺少玩伴是一个因素。他也爱隔壁的那个小不点儿,洋娃娃一般的林嘉诺。但这种爱又不太一样。他当时还无法理解,这种爱里深植着一样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的名字叫血脉。

妈妈说当初怀着他们的时候爸爸死了,妈妈一个人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就把哥哥送了人。可是哥哥生病了,一直没治好。妈妈不能让生病的孩子继续留在别人家里,她要小彤去把哥哥换回来。

杨小彤端坐在妈妈对面。他还不明白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以后不能陪在妈妈身边了。

一个七岁的孩子对外界有着怎样的认知?现在让朱晓彤自己说,他也说不清。他只是牢记着妈妈的话:“去了哥哥那个家里,要听话,主动管那个家里的阿姨叫妈妈。以后要管伯伯叫爸爸。不要惹那个妈妈生气。如果她不高兴了,要学着认错。要让她相信你的病好了。要记住自己以后叫朱晓彤。如果她打你,你要忍着。你会上一所好学校,接受好的教育。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妈妈很抱歉,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妈妈真的很抱歉。等你长大了,就回来找妈妈……”

他紧绷着小脸点头答应着。如果这是妈妈要他去做的,他会好好做。妈妈把他搂在怀里,眼泪直接灌进了他的脖子,痒痒的。他忍着,任妈妈哭泣。从那一刻起,变成了朱曉彤的杨小彤没有了童年。

他原以为朱晓彤长大的那一天就是回到妈妈身边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十二年后的某一天,他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人问清他是谁以后,给了他一个养老院的地址,请他明天上午去一趟。

养老院远离市区,在一个山坳里,环境很好,但太偏远,要倒四趟公交车。在那个养老院里,他见到了妈妈。

离开妈妈不久他就上了学。他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偷偷去找过妈妈,但他只远远地看到了林嘉诺和她的爸爸妈妈。妈妈已经兑掉了店面,不知道搬去了哪里。他不死心,几乎隔几个月就回去一趟。最后一次,连林嘉诺家的人也不见了。他知道那里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从此再也没去过。

不过,林伯伯去世的时候他从那里经过了一次,那时他已经十四岁了。他远远地站着凭吊了一会儿,为他失去的一切。他相信妈妈一定有她离开的理由,他并不怀疑有一天她会回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找到他时他面临的会是生离死别。

他在养老院门口登了记,穿过庭院。庭院里种着花草,拉了几根晾衣绳,晒着一些衣服和床上用品,在微风里像旌旗一样飘摆着。有个人戴着一顶遮阳帽坐在花丛里发呆,远远的,看不清他的容颜。

这是一幢四层的建筑,进了门有个小小的天井,然后是一条东西方向的长走廊,长走廊的两边是对称的房门。他站在天井里左右看了看。右边直通一扇向东打开的窗户,上午的阳光正通过窗户洒在走廊上,阳光里坐着几个老人,都相对无言。

他又看向左侧。在走廊尽头有一部电梯,与电梯成直角的部位应该是步行梯。他拉了拉身上斜挎的背包,左转进了走廊。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老人在看他。他放弃了电梯,低着头爬上楼梯。不知为什么,他想把这个过程拉得再长一些。

终于爬到了四楼。401房间。“你到了先来这个房间找我。”电话里的人是这样说的。他轻轻敲了门。

与其说这是间办公室,还不如说这是个诊疗室更为准确。除了一张办公桌,屋里最显眼的就是一张诊断床,床头放着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诊疗器械。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自我介绍说他是这个养老院的院长,是朱子逸的同期校友。他告诉朱晓彤,他母亲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他还说:“这一切都是子逸拜托的。以前你妈妈在这里做护工,一并带小彤。去年她查出了乳腺癌,尽管已过了最佳手术时间,但如果进行正规治疗的话,也许还会延缓一段。她拒绝了。她不想把剩下的时间浪费在病床上,也不想过早成为你的负担。现在,她没有几天可撑了,所以她要见你。”

属于妈妈和哥哥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单人床,色调跟朱伯伯住过的病房差不多,整个屋子里连盆花都没有。

不,还是不一样。朱伯伯住过的病房到处都是白的,那种很干净很清爽的白。这个房间不是。这个房间的色调是暗,有一种被烟火燎过的沉闷感。他不喜欢这个房间,填充房间的是压抑,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那是死亡的气息。

躺在床上那个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女人不是他记忆中的妈妈。他听见她在叫小彤。他是她的杨小彤。时隔十二年,他站在妈妈的病床前,忘记了朱晓彤是谁。

他在那个花园里找到了坐着发呆的哥哥,默默地陪了他好久。

他跟学校请了假,说妈妈病了。他每天按时出家门,跟养母说上学去。然后倒四趟公交车去养老院。他跟哥哥一起陪伴了妈妈七天。

七天。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所用的天数。

离开殡仪馆,他领着哥哥去了海边,找了个僻静地儿,把妈妈的骨灰撒入大海。那是妈妈的遗愿。她不愿在死后还以一座坟墓的形式让儿子牵挂。更主要的,朱子逸的骨灰也撒入了大海。她活了一世,真正给过她温暖的人只有朱子逸,她想去陪他,随他浪迹天涯。

朱晓彤没去想妈妈与朱子逸之间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想来那些年他们一直有联系,那么妈妈也就时刻关注着自己的成长,这令他倍感欣慰。当年朱子逸的离世很突然,是在工作期间突发心梗。他曾经说过死后海葬,因此朱晓彤租了一艘渔船,独自一人,把他的骨灰和養母准备的玫瑰花瓣一起撒入大海。他尽了一个儿子的本分,尽管未曾养老,却也为他送了终。

如今妈妈的遗愿让他相信,关于身后事,他们是有过讨论的,否则妈妈不会说去陪他的话。他很清楚,朱子逸的葬礼妈妈没有参加,那么对于妈妈来说,没有送朱子逸最后一程,应该算是一个缺憾吧。

最后,在那天傍晚,朱晓彤一手牵着哥哥,一手拎着个小箱子,出现在家门口。那个箱子里,装着妈妈少得可怜的遗物,最值钱的是一个玛瑙手镯,而他觉得更为珍贵的,是他离开妈妈前拍的几张照片,其中就有他跟林嘉诺的合影。

对于杨小彤的出现,养母先是震惊,继而愤怒。她脸色铁青,已经行动不便的身子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瑟瑟发抖。在杨小彤那空洞的眼底,她被看成了一个老朽的女巫。

朱晓彤很同情养母。他是在养母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哭泣声里长大的。刚来那段时间他没少挨打,但他每次都逆来顺受。朱子逸去世后,养母安静了很多,他们一直相依为命。但在杨小彤来家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养母面朝下跪在卧室的地板上,决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朱晓彤一直想不明白,杨小彤的出现何以给了她如此巨大的刺激。他本打算安顿好杨小彤再跟她解释,可她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1994年11月6日,阴,有雨

今天小林两口子去上货,把诺诺交给我带。他们不在家,小彤又去了幼儿园,我终于有机会看到晓彤了。我求了子逸好久,让他偷偷带孩子给我看看,他一直不肯。今天他终于把他带来了,我才知道为什么。原来他不敢让我看孩子,因为晓彤一直在受虐待!

天啊,孩子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全是伤痕,新旧伤痕!孩子怎么敢跟人接触?他怎么会是自闭症?这分明是被打怕了啊!天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让我的孩子受这种苦!我越想越恨,他答应过我好好照顾孩子的,怎么会让他受尽虐待?

我扑过去骂他,打他,诅咒他。他抱住我,哭着请我原谅。我坚决要把晓彤留下,他说不行啊,他妻子有病,她不是故意要打晓彤的,是她心底有伤,那道伤无法愈合,她只能不停地伤害自己,伤害她所爱的人才能活下去。偏偏晓彤对她不理不睬,她得不到回应,才导致这种虐待变本加厉。如果晓彤不回去,她会自杀的。

老天爷啊,惩罚我好了,放过我的孩子吧……我把晓彤抱在怀里。他不跟我交流,只是盯着诺诺看。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我是诺诺啊,至少能让他看上一眼……对不起晓彤,妈妈不能保护你,真的对不起……

发现伍媚尸体前一天晚上十点多,监控拍到了一个穿着类似长款雨衣的骑自行车的男人,前梁上坐着一个女的。半小时后,男人又回来了,前梁上依旧坐着那个女的。两个人似乎一直在说说笑笑。这本也没什么,可能是热恋中的情侣出来玩儿。但钟铭铭埋尸前一个月,这个骑自行车、穿长款大衣、大梁上坐着个女人的男子也出现在监控中。难道也是带女朋友出来玩?那是冬天啊,风刮得跟刀片似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带女朋友出门,还是用自行车?

陈直动用了局里最先进的影像分析设备,终于比对出两次的男子是同一个人,但大梁上坐着的女人来回都不是同一个!也就是说,这两段视频里出现过四个女人。这个发现让大家既兴奋又迷惑,不明白这个男人在玩什么花样。

既然反常,就要一查到底。尽管监控中辨认不出他们的模样,但顺着他们的行动轨迹,不怕找不到人。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却没有找到人。

自行车离开沁水阁不远就拐进了一条土路,那里没有监控。警方以他们的消失地为圆心,以离圆心最近的一个路口为半径画了个圆圈,调取了这个圆周内所有的监控,始终没有再看到那辆自行车。陈直不甘心,又从这辆自行车出现的方向开始,一家家一户户,一定要连人带车一起找出来。

那个区域里有八个村庄、六个住宅区,还有很多在建楼盘,中间夹杂着大片的农耕地。由于地处城郊,房租比市里相对便宜,吸引了很多外来务工人员。当地村民一看有利可图,就私建各种简易房子出租,村与村之间都连成片了。人多,情况复杂,警方用了近两周才排查完毕。小偷小摸倒是抓了几个,最大的收获是端掉了一个贩毒窝点,但那辆自行车和它神秘的主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让陈直稍感安慰的是,钟铭铭的朋友提供了一条线索——她可能见过那个“惟吾德馨”。她说“可能”,是因为她并不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他,但很显然,他不是钟铭铭日常圈子里的人。她说有一天晚上,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去年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的样子,她跟朋友去逛夜市,经过水里胡同,看到钟铭铭和一个男人进了一家酒吧。男人长什么样子没看清楚,只记得他身材微胖,裹着大衣显得很臃肿。

到目前为止,进入陈直视线需要进一步确认的人里面,还没有这样的对象。陈直最为怀疑的朱晓彤身材不是一般的好,跟这个刚冒出来的家伙根本不挨边。

还好,夜市附近的水里胡同只有一家酒吧,叫37°8,他们毫不费劲就找到了。陈直要求调看去年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中旬的监控。其实他知道不会有这些东西的。一般商家的摄像头,影像资料能保留三个月就已经很不错了,半年甚至更长?他觉得不太可能。但即便如此,他也得试试看。万一真有呢?再者,他要看看店主的反应,也许他不经意间记住了什么细节呢?

果然,那店主抱歉地说:“警官,店里的监控只有三个月的保存期,再往前的就自动抹掉了,这个真的拿不出来。”

陈直故意没有立即接话茬儿,只是把他盯人的本事又拿了出来,估计店主此刻也像朱晓彤一样,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一件件剥掉了吧。

穆辽拿出一张照片,那是钟铭铭用作投简历的半身照。店主接过照片,看得很仔细,然后抬头望着两个警察,等待他们明示。穆辽问:“见过这个女孩儿吗?”

“没印象。这店里客人来来往往的,哪里记得住。再说时间那么久了……”

“时间那么久?多久?”陈直音调不高,却藏不住犀利。

“你们刚才不是问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的监控吗?”

“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间,你见过这个女孩儿吗?”

“我并不天天在店里,这样吧,我找店员问问如何?这女孩儿很漂亮,也许年轻人之间能多关注些。”

但是很遺憾,那个年轻的店员记不起来是否见过她。用他的话说,每天来这里的漂亮女孩儿多了去了,他早就审美疲劳了。

走出酒吧,穆辽很沮丧,觉得又断了一条线索。而陈直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如果非要让他说点儿什么的话,他倒宁愿相信钟铭铭的朋友那天看到的其实是店主。

“不是没有可能。回头这个店主也要好好查查。”但陈直马上又否定了,“他那肚子,估计骑不了自行车。”

1995年3月20日,晴,有风

最近我一直在陪晓彤做治疗。子逸的妻子不能来,我恳求子逸,让我在晓彤身边尽尽做母亲的义务,他最终答应了。我知道他能答应还有一个原因,他太累了。

但我一周仅能陪他两次,我还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小彤。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他们哥儿俩碰面,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们彼此。好在小彤很乖,我不在的时候把他托付给隔壁小林夫妇,他还肩负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将来,把晓彤拜托他照顾应该没问题吧。

晓彤有时会望着我,很专注的样子。但更多的时候,他对周围的一切很漠视。偶尔,他的眼底有东西在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好像是某种他在刻意隐藏的思想。也许他并不是不可救药?也许,他需要的只是换个环境?每天都要面对一个打骂他的人,再好的治疗也没用吧?

子逸跟我说了他妻子的事。原来她也是个不幸的人,我甚至没法儿恨她了。

子逸的妻子是他医学院的同学,心内科大夫。原本他们不是不能生孩子,他们有过孩子,是个男孩儿。孩子四岁那年,一天晚上,子逸在医院值夜班,她在家照顾孩子。半夜,她负责的一个病人忽然病危,值夜班的医生自己拿不准,就找了她。她二话没说就赶去了医院,把正在二楼卧室里睡觉的孩子忘掉了。抢救及时,那个病人脱离了危险,她脱下了手术服,才想起家里的孩子。可惜的是,等她赶回去,孩子却出了意外。

估计她走后孩子自己醒了,喊妈妈没人答应,孩子就自己出来找妈妈,失足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小孩子骨头软,没有一下摔死,但伤了内脏。如果家里有人,他是不会死的,偏偏家里没人,最后因失血过多而死。

她回家那会儿,孩子刚咽气,身子还温暖。她抱着孩子坐在地上,不哭不闹,直到朱子逸下班回来。从那以后,她办了病退,每天晚上都会从睡梦中歇斯底里地醒来,喊着“我的宝贝儿”。于是朱子逸决定收养一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帮她疗伤。

最初一切都很好,她的确安静了很多,看着孩子也会笑了。怕她累着,子逸请了个保姆带孩子。一天,保姆趁晓彤睡觉,在楼下厨房里给他做辅食,没听到孩子哭,等上了楼才发现,她把孩子夹在腋下,孩子的脸已经憋得发紫了。从此,朱子逸不敢让她单独跟孩子在一起。随着孩子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想接近孩子。她本来在楼梯的一侧挂了很多儿子的照片,现在又在另一侧挂了很多风铃。她说这样一来,孩子下楼风铃就会响,她就会听到……

说到这里,子逸哭了。我想他也想念自己的儿子吧,却无法跟任何人说。

不知道晓彤是本来就有病,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总之孩子越来越对她没反应,她就越来越变本加厉地惩罚孩子。她以为孩子不跟她亲是保姆在中间说坏话离间他们。家里的保姆换了又换,没一个受得了她。她还经常把晓彤藏起来,让朱子逸找到崩溃。

可是子逸从来不怪她。他没法儿怪她。她不是故意要虐待孩子,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她走不出失去孩子的那个夜晚。

那天我跟子逸说,要不把两个孩子换换吧,反正她看不出来。小彤很懂事,让他去替换哥哥,去喊她妈妈,去陪伴她,把晓彤换回我身边,也许对大家都好。子逸忽然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王迪斯没有把这本日记给钟旭看过,也压根儿没提起过。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偷窥某个人甚至是某些人的人生,尽管她本人更愿意把这当作故事来看。

她曾经往偏里設想过事情的走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以为朱子逸会出轨这本日记的主人,但现在看来,他们不过在抱团取暖。

什么是爱?朱子逸不加指责不加表白,他提到妻子挂了照片再挂风铃时的那声恸哭就是爱啊。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公安局门外的林荫路上,钟旭失声痛哭的那一刻。

王迪斯坐在餐桌前,望着摊开在那里的笔记本,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至少她比晓彤幸福。当年自己那声嘤嘤的哭喊,为自己找到了好爸爸好妈妈,他们给自己灌输的一直是爱。如此,自己尚且不能对外界打开爱的心扉,可怜的朱晓彤又怎么可能接纳这个社会?

是的,不是社会不接纳他,而是他不会接纳这个社会。但这能怪谁?在这场还没终结的悲剧里,好像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也许,错的真的是命运吧。

昨晚下了一场雨,现在依旧阴着天。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后显得更加郁郁葱葱的草木,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女人,忽然觉得她要交换孩子的决定是个错误。原本,受到伤害的孩子只有一个,而如果交换,会是两个。

陈直又去过37°8几次,店主最先被排除嫌疑。最后一次,他们拿着一些在钟铭铭的社会关系链条中出现过的男性照片给服务生辨认,没想到有了反馈。服务生指着钟旭的照片:“这个人是常客,他是我们店主的朋友。”

陈直和穆辽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意识到,钟旭的体型与店主是那么相像。穿着大衣显得很臃肿。这是目击者的原话。

钟旭再次被请到陈直面前。陈直单刀直入地问他是不是带钟铭铭去过一家叫37°8的酒吧。钟旭说:“那是我朋友的店,我带她去过一次,去年冬天。”

陈直心知,他们又回到了原点。他的眼光扫过桌子上的一摞纸。最上面的一张记了一些人名,中间位置的一个名字被他画了一个圆圈。

朱晓彤。

他的嫌疑在第一时间就排除了,他没有作案时间。不过确认伍媚死亡后,陈直还没有会过他。他至少应该关心一下伍媚的事情吧。陈直想,为什么我就是放不下他呢?

那个幽灵一般骑自行车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要是人,就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出现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排查半径向外延伸十公里。陈直布置任务时的口气,仿佛要掘地三尺。

好消息是第三天传来的。

监控显示,在距离自行车消失区域五公里外的一个路口,有一辆满载货物的货运卡车,在伍媚被发现当天凌晨三点十分离开。通过车牌号找到该车主,他说自己正在外地送货,要两天后才能返回。警察例行公事地问他,某月某日凌晨三点多,有没有在路上遇到过骑自行车的人,一男一女。那人说他每次送货都是凌晨三点出发,偶尔会遇着人,但没遇见过女人。骑自行车的当然也有,不过最近没遇到过。

打电话的警察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不抱希望,就越会给你惊喜。两天后,那个模范公民返回本市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公安局,看到屏幕上那个骑车人,他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没有逃过穆辽的双眼。穆辽紧盯着他问:“怎么,见过?”

那人显得有些困惑:“有点儿眼熟。但我遇见的那个人不是穿这样的衣服,而且他没骑自行车,只是一个人。他说他要去市里赶早班的大巴车去外地出差,因为太早不好叫车,让我捎他一程。我们公司北边有个村庄,不少外地打工的都在村里租房子,贪图房租便宜。我早出车的时候经常遇到往外走的人,有想搭车的,就捎上一程。不光我自己这样,我们公司那些货运司机都这么做。那天早上他一拦车,我就让他上了。我记得他不是穿的这衣服,而且好像还要瘦点儿。”

“他随身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背了一个包,双背肩那种,深色的,不确定什么颜色。”

“说话口音?”

“普通话,一听就不是本地人,所以我才以为他是在附近租房住的。”

“你把他拉到哪儿了?”

“我想想……应该是距离长途汽车站还有两站地的地方,那里有个润盛茶庄,我就把车停在茶庄门口。我不往长途站方向走,还要去接个兄弟。”

“他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只在下车时说了声谢谢。”

他能告诉警方的就这些了。穆辽送他离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陈直已经在布置警力了。

三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那天凌晨润盛茶庄门前的探头拍到的影像。正如那司机所说,他把车停在茶庄门口,货车驶离,露出一个壮实男人的身影。他依旧穿着那件长款雨衣,不,现在能够看清楚些了,那是一件类似于长款雨衣的带帽子的风衣。他背对着摄像头,把帽子扣到头上整理一下,又把身后的背包颠了颠,迈步朝长途站方向走去。

晨曦里,他的身影看起来很模糊,走路一摆一摆的,好像脚下不稳。他整理帽子的举动让陈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盯了那么久的影像资料没有白盯。如果说衣服有可能撞衫,可下意识的肢体语言是有个人属性特征的。这个人骑自行车时,曾不止一次整理过连衫帽,陈直一眼就锁定了他。

1995年6月28日,晴

终于决定把店面兑出去了,过些日子,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就可以搬走了。

今晚我要跟小彤交底了。我知道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说这些真的很残忍,我甚至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但我必须这样做。

说服子逸用了很长时间。两个孩子他都舍不得,但好像别无选择。他要求我在小彤成年之前不得打扰他。他怕一个七岁孩子的思维会混乱,他不想节外生枝,再讓他的妻子受刺激。

我答应了。对不起小彤,希望你能明白,妈妈不是不要你,妈妈的爱很卑微,妈妈的爱卑微到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子逸帮我找到了一个工作。他的同学在山里的一个养老院当院长,那里需要护工。我跟他去看过了,环境很好,也没有外人。里面住的老人多是不能动的或者生了病的,对晓彤形成不了干扰。相反,那里远离人群,可能对他的恢复更好。

子逸帮我找了好多资料,关于自闭症孩子的陪伴与照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他说晓彤的治疗不会停止,他会定期来接他去治疗。不知他后不后悔当初找了我,后不后悔收养了晓彤。这些年,他明显老了……

明天。明天小彤就要离开我了。不久之后,我也将带着晓彤离开这里。小彤会回来找我吧,他会发现妈妈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哭……这会儿就让我的泪水多流点儿吧……

对不起,小彤。妈妈不敢说求得你原谅的话。妈妈只能祈求你的善良能让你最终选择原谅,唯有这样,你才能跟命运和解,才能保证你不会伤害到自己。

明天,小彤将是晓彤,晓彤将是小彤。

明天,晓彤即是小彤,小彤亦是晓彤。

这是这个小本子上的最后一篇日记。再往后,啥也没有了。王迪斯能够依稀辨认出散落在字里行间的水渍,那是她滴落的眼泪。

我没做过母亲。我不知道母子连心是什么感觉。我从小是被遗弃的,不懂得骨肉分离有多痛。我不要哭,不要跟着一个也许只是手抄本的故事情节哭。

不,王迪斯,你从小就是被遗弃的,你没做过母亲但你做过孩子,你知道骨肉分离是怎样的痛,只是你从来不说。你从来没有选择过原谅,你从来没有选择过跟命运和解,你选择了无视,选择了躲避。

你不再爱任何人,你连自己都不爱,否则你不会在你最应该恋爱的年纪,却兜兜转转不曾向任何人付出过真爱。你以为你守护的是你对完整家庭生活的向往,可现在想想,你本身就是一种残缺啊!

王迪斯站在窗前,任自己泪流满面。

又下雨了。这个夏季多雨。隔着泪眼,她看着玻璃窗上的一道道泪痕。

她的眼前出现了钟铭铭那已经腐烂的手指,她的眼前出现了伍媚那妩媚的笑容。名字与人是多么匹配啊,隔着雨雾,那笑容却是如此模糊、冰冷。

在她近五十年的生命历程里,好像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命运也会无助地掉泪,那泪滴落在她的心窗上,汇流成了河。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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