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老师刘安林先生
2022-05-29陈娟
陈娟
掐指算来,拜谒我老师的念头已经有三十年了,但苦于不知道老师居于何地而屡屡化为泡影。直到2020年,偶然间联系上了老师的儿子——我的小学同学,发现我的老师竟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他在南,我在北……
他就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刘安林先生。
刘老师是个残疾人,他没有右手——至于为何失去右手,刘老师讳莫如深,从不曾提及;我们也尊重他的隐私,从不多问。但是在我以及我的村人们的印象中,刘老师却是一个完美的人,值得敬仰的人。在我们心目中,最好的老师的样子,就是他的样子;最好的字也就是他的字——他用左手写出的字,“横”都是用手腕推出去的,苍劲有力。
是的,没有右手的刘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不管是粉笔字、钢笔字还是毛笔字,这是何等不易!刘老师的板书,刘老师的作业批语,以及我们村每家每户的大门上他写的对联,都是我们偷偷模仿的范本。刘老师就是一个活样板,他给我们村的每个孩子埋下了苦练“三种字”的种子。后来,几乎我们村的每个孩子都能写出一手钢筋铁骨、雄浑飘逸的字,而刘老师功不可没。
让我一直琢磨不透的是,没有右手的刘老师,竟然会拉二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后来才知道,拉二胡都不算什么,刘老师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甚至唱功也很扎实,当年曾经是乡宣传队的顶梁柱。听说他曾经一夜就能记住整本曲谱,张嘴就来,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内行,有绝活!想象着刘老师如果装扮成杨子荣的样子,右手叉腰,左手做戏,一定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据说就是在乡宣传队里,刘老师遇见了我们温柔善良的师母,并有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四肢健全的师母要嫁给一个残疾人,引起了家人的不满,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对。但师母心意已决,刘老师便带着师母辗转到我们村安营扎寨,安心搞起了我们村的启蒙教育。
曾经是样板戏台柱子的刘老师,自然不会让我们的音乐课形同虚设。至今我还记得刘老师教我们唱歌的情形,课本上的曲目唱遍了,就教经典传唱歌曲,比如《送别》《送战友》。刘老师还教我们乐理知识,合唱分声部——在四十多年前的偏僻农村里,能有这样水准的老师,是很难得的。
刘老师的美术水平也是不一般的,他扬起左手,呼啦一阵子就能在黑板上勾画出各种图形来,不管是猫还是狗,都惟妙惟肖。有一次,刘老师在我的美术本上三下两下画出一只蝴蝶来,栩栩如生。我凝视着扑面而来的蝴蝶,忍不住张开小手去扑打它,惹得刘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这件事成了我记忆里的珍贵宝藏,时至今日我还怀念着那只蝴蝶。儿时的记忆真的会影响人的一生,直到现在,我也还清晰地记得我们教室的板报栏上的“可喜的进步”那几个大字。“喜”字的“口”都是笑咧着嘴的美术体,结构安排是那样合理,上下错落,很好看,当时就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还有实践课。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刘老师带我们去学校西面的空地里种蓖麻的情景,每个人分几粒种子,挖坑种上,然后浇水,悉心培育。还记得后来蓖麻都长得老高了,叶子像是枫树的叶子,但是不记得收获了没有。但那是次要的,户外活动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劳动实践给我们带来的收益,才是最重要的。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们这里也有震感。在那些家家门口倒竖着瓶子防震的日子里,我们的课却没有停下。刘老师带着我们到长满芦苇的路上,把小黑板挂在树上给我们上课。一下课,我们就去采了芦苇叶编小鞋子,剥了芦苇尖做声音细细的小哨子,叠了芦苇船让它沿河漂流,然后追着看它能漂到什么地方……傍晚时分,还会在荆条梢上捉蜻蜓。芦苇丛中有一种特别的蜻蜓,个头比常见的那种苍黄色的蜻蜓小,翅膀泛着宝蓝色的光,飞得很快,转眼不见,就算看得见也很难捉住。
2020年见到刘老师时,他还说,当时一个小村子三个老师都包班,开齐开全所有的课程,每个人都是全科、全能教师,而且教学质量还是全乡镇首屈一指的,那真是难能可贵的。
上初中,我去区里就读,可巧的是,那就是刘老师的老家,离我们村子有十多里地。刘老师在随后的不久也离开了我们村子,回自己的老家教书了。等我考上师范离开乡村,刘老师又到了中学任教。他的学校离他家有十多里路,来回很不方便吧?下雪下雨的恶劣天气,老师一只手,骑车上下班一定很艰难。
我一个曾经与刘老师一起共事过的朋友,谈到刘老师的时候,说他工作特别认真,称得上风雨无阻,不管下雨还是下雪,上课前一定会站在教室门口,不耽误一节课。我听了便觉得心酸,脑海中立刻浮现刘老师被风吹倒在地、雨中脚滑、冒风浴雪艰难前行的身影……
自我小学毕业直到2020年,我与刘老师阔别已经四十多年了,虽然心里想念,却没能再见老师一面。想念刘老师的时候也会想:他还记得小时候那个胖胖的、扎着三个小辫的小女孩吗?因为我小时候成绩算不上最优秀,平时也寡言少语。
不知道刘老师还记不记得那次罚我,那是上数学课,刘老师说谁做完作业就交上去给他面批。我同桌抄了我的作业,然后先交上去了。遗憾的是我做错了一道题,自然同桌也抄错了。偏偏我俩错得一样,而且是他先交上去的,于是刘老师就认定是我抄他的。
但这不是事实,所以刘老师问我的时候,我坚决不承认,一口咬定是他抄我的。那时候觉得“抄”是一个极其羞辱的字眼,做错了题事小,抄作业事关重大,因此我打死也不承认,当时闹得动静不小。
抄袭事件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刘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大打折扣。当时我曾经想,我离开他之后,要一辈子也不看他,让他后悔。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想法全然改变。
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面临着复读或者去村里当幼儿园老师的选择。这时候,刘老师来我家了,劝我妈让我继续上学。他说过的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你们家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啊,不上学可惜了。”
刘老师的一句话成全了我的学业。后来,我考进了师范,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吃公粮”的人。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刘老师不来劝我妈,如果我妈不再让我读书,我现在会是什么状态?毋庸置疑,我不可能有现在这样一份让我喜欢的工作,也不会取得现在这些小小的成就。是刘老师在关键点上,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就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他人,我自当铭记一生。
我把这份感激默默地藏在心底,也因此想去拜访我的亲人般的刘老师,但碍于失联数十年,音信难寻。直到2020年的一天,偶然间联系上了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刘老师的儿子,我拜访老师的夙愿才得以实现。
原来,我朝思暮想的刘老师,就与我住在同一座城市,甚至相距不远。这么多年,我却没有碰到过他一次……
那天,我终于见到刘老师了,在他那简朴的家里。刘老师显然是老了,头发已经雪白,脸上已是沟壑纵横。他的手——他的那只神奇的左手,瘦骨嶙峋,如枯枝一般,但却很灵便,手指微微颤动,翕张有致,似乎在抚琴,又似乎在悬书……刘老师的记忆力强得惊人,他很快记起了我,记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的大伯大娘、我的哥哥嫂嫂、我的左鄰右舍……恍然间,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人和事立刻活过来,如此亲切,如此清晰……我的父母,仿佛也站在我的面前,亲切地冲我微笑。我这才发现,我的童年,我的村庄,我的父母,我的乡邻,并没有全然消逝,还都镌刻在刘老师的记忆里。
然而,我突然发现我对刘老师的了解还是那么粗浅。没有想到的是,刘老师对诗词歌赋竟然还有如此高的造诣。那天,刘老师给我看了他的《休闲集》,这是他老人家自2004年退休后积累的自写集。仔细拜读后,我被震撼了。
光是第一本“诗词歌行”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诗词歌行”里,五言诗占大多数,内容涉及家国情怀和自我抒发;词写得也是风生水起,浣溪沙、满江红、菩萨蛮……甚至还有藏头诗、回文诗……
第二本是“曲艺类”,有快板、山东快书、对口快板、戏曲、小品……内容丰富多彩,表演性极强,拿来就可用。听说当地乡间小剧团就以此为演出蓝本,丰富着老百姓的文化生活。
更多的是老师自撰的对联,包括喜联、挽联、春联。特别是春联,什么猪鼠交替、鼠牛交替、牛虎交替、虎兔交替、兔龙交替……每一个交替他都创作出十几副对联。想来这么多年,刘老师也是一直为众人撰写对联的高手。
不仅如此,刘老师竟然还会作词谱曲,他写了厚厚一摞的歌曲集,想让我找到我们学校音乐组的老师给修改修改。但是,刘老师不知道的是,即便是专业出身,现在的年轻教师也鲜有能够作词谱曲的。他们那一代人的文学修养、才艺功底,是我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刘老师他老人家单用左手,不用打格子,就可以在墙上书写几米高的大字,工整有力;而我,因为习惯打字,偶尔写个备课,那字都歪七扭八,难以示人。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刘安林老师,有您这样的老师,我何其幸运!您才是我们大写的骄傲!
(作者单位:山东省临沂市第三十九中学)
(插图:罗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