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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电影《太阳照常升起》的叙述学分析

2022-05-29秦天

南腔北调 2022年5期

秦天

摘要:姜文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有着巨大的可供叙述学分析的潜力。它不仅选择了大量的缺乏可述性的事件进入情节,也无意在情节的编排和处理上照顾观众的认知方式,因此让观众难以理解,解读花样百出。然而,《太阳照常升起》对艺术中的“准不可能世界”的展示,与这一世界和“实在世界”的通达,创造出一种奇幻瑰丽的风格,对观众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在奇幻风格之外,《太阳照常升起》还较为直白地展现了否定方阵与情节发展之间的关系,用主要人物的自杀揭示出日常生活浓厚的悲剧意味。最后,电影巧妙地运用形象时素,并利用演示类叙述“现在在场”的时间品格,营造出一种“无尽循环”的时间感,呼应片名《太阳照常升起》,让人回味无穷。

关键词:可述性 叙述性 准不可能世界 语义方阵

《太阳照常升起》(2007年上映,以下简称《太阳》)是姜文导演的第三部作品。它主要讲述四段故事,按照电影呈现的前后,分别是1976年春天的“疯”、1976年夏天的“恋”、1976年秋天的“枪”和1958年冬天的“梦”。

一般的观众习惯观看叙事逻辑清晰的电影。例如,大众接受度比较高的好莱坞电影就经常采用“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线性叙事结构。这种电影不刻意使用蒙太奇的手法,而多采用连续性剪辑的方式,在叙事链条上一环套着一环,严格遵循因果律,符合观众的理解方式,带给他们一种沉浸感。《太阳》则大量使用隐喻、象征、意识流和倒叙的手法,让观众无法轻易地提炼出一个因果链条,从而显得“混乱”和不知所云,让他们觉得看不懂。然而,对另一部分观众来说,恰恰是“混乱”带来了奇幻瑰丽的风格,深深地吸引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寻找解读思路。其实,《太阳》是一部非常接近日常生活本质的电影。萨特说,“存在即虚无。”[1]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本质,但虚无奠定了人的自由,人可以不断地为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因果逻辑便是赋予意义的一个重要手段。换句话说,人的生活本质上是杂乱无章的,我们只有将它们纳入因果链条中才能将之把握。导演姜文也说:“生活中的故事可能更接近《太阳照常升起》那样的,没逻辑的,不是一般的起承转合,但是在心理当中有某种震撼。”[2]

然而,姜文并不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他的《太阳》有着巨大的可供叙述学分析的潜力。笔者将用叙述学的方法分析《太阳》为何“看不懂”,它的奇幻风格和悲剧意味是如何形成的,最后回到电影的主题,分析“无尽循环”背后的叙述手段。

一、“看不懂”背后的“可述性”与“叙述性”

如影评人焦雄屏所说,姜文的《太阳》是一部如艾略特《荒原》一般的影像诗,充满隐晦的喻意[3]。笔者认为,《太阳》之所以难懂,恐怕就是因为它涉及大量专属于电影创作团队的意象符号,不为观众所知。例如,在电影的第三段落,老唐进入疯妈修筑的白宫里面,出来之后,他将一根树杈扔到了地上,电影竟然留了三四秒的时间特写这根树杈。结合电影的初稿剧本可知,树杈是一个记号,意味着有动物在这里交配,或者孵卵,猎枪不打这样的动物[4]。这是独属于电影创作团队的象征记号,甚至在电影中也未曾提及。

再如,电话铃声响起,王叔接过电话,说:“喂喂?喂?喂喂喂?好!好!好好!”在这部电影的文艺又深沉的氛围中,这个段落绝对不是为了搞笑,可是又找不到任何意义可言。用叙述学的观点来看,这一记号和王叔接电话的情节,对观众来说不具有“可述性”。“可述性”即“有意义”,如果一个事件“有意义”值得电影创作团队将它放到电影画面里,并且值得观众观看,那么它就是具有可述性的[5]。而对于“可述性”的判断是非常主观的,对电影创作者来说具有可述性的情节不一定会受到观众的认可,因为他们不一定了解创作者的用意。而《太阳》最初上映时票房惨败,最近几年评价却慢慢地变好,正是因为观众对“可述性”的判断发生了变化。因为《让子弹飞》在商业上取得巨大成功,观众开始熟悉姜文惯常使用的意象体系,《太阳》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意象语言对他们来说变得“可述”①。

《太阳》对意象符号的大量使用,使它具有“弱情节”叙述性,即一般意义上支配情节发展的因果逻辑出现得较少,而主要通过不断地出现的意象和意象之间的连接组织起这一段落。特别是电影还使用了意识流的方式来编织意象符号,让观众无法简单地用因果逻辑将之把握。

“意识流”这一术语,在20世纪由美国哲学家兼心理学家威兼·詹姆士(1842—1910)发明,而最早的典型意识流小说则是1887年杜札尔丹②的《砍了桂树》( 1861—1949)[6]。它讲述的是一个巴黎大学生与一个三流女演员的爱情故事,展现了主人公从晚上6点到子夜(晚上11点到凌晨1点)的情绪变化。“意识流”先在小说创作与评论的领域流行,之后被新浪潮电影流派引介到电影创作领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现热潮[7]。《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指出,意识流不仅是一种技巧,还与内容有关,它的关键在于表现意识的“无目标式自由联想”[8]。它的特征是非逻辑和无目的,自由地把在某一方面相似或相关的两个片段连接起来。如果把“无目标式自由联想”当作意识流技巧的核心,那么电影的意识流似乎可以被理解为电影创作者在剪辑时对片段的“无目标式自由组合”。

在開头,疯妈在夜里梦见了一双挂着黄须子的鱼鞋。紧接着电影就转入了意识流叙述。

鞋子要由脚来穿,二者具有相关性。因此,电影转场之后,一双白嫩的脚便出现在画面里,晃来晃去。脚的用途之一是走路,紧接着,这双晃荡的脚便落了地,出了门,在红色的土路上行走。脚具有肉感,在这一感觉上,它与手是相似的。因此,画面又出现了一双肉嘟嘟的手。在这一过程中,主人公的行为缺少明确的目的性。片段与片段之间的组合完全是一种“无目标式自由组合”。之后,画面转入人物正脸,疯妈双手接过晃在眼前的鱼鞋,交易完成,目的性才凸显出来,电影也从意识流叙述转入正常的叙述中去。

二、“坐虚探实”:奇幻世界的瑰丽风格

《太阳》奇幻瑰丽的风格,可以用叙述学的“准不可能世界”理论来解释。所谓“可能世界”,最早来自莱布尼茨(德国哲学家,1646—1716)为上帝的辩护。概而言之,他认为一个可能世界,就是可以替代实在世界但实际上却没有替代的任何世界[9]。可能世界的一个对立面是实在世界,它是我们身处的真实世界。它的另一个对立面是不可能世界,它可以分为常识上的、分类学的、反事实历史的和叙述结构的不可能,但是只有逻辑上的不可能才是真正的不可能[10]。而文艺作品所创造出来的世界,是一个“三界通达”的“准不可能世界”,一方面与经验实在世界通达,“坐虚探实”;另一方面深入逻辑上不可能、却在艺术创作中可能的情节[11]。

首先,《太阳》具有大量属于“准不可能世界”的片段。如,一头绵羊被从十几米高的树上扔下来仍能活蹦乱跳。再如,中国西部的夏天下起了雪。又如,在一个用石头和破碎的碗堆砌起的房子里,小队长打一个哈欠,就有东西碎掉。这些都是常识上的不可能。还有,这部电影还出现了死人说话的情节。李叔是一个已经牺牲了的角色,但是他又活生生地与别人交流。李叔对小队长说:“那是你妈?坑是她刨的?你妈不该是这样。那年她一个人从外地给你抱回老家。我刚当警察,亲眼看见的,了不起啊!”疯妈说:“快叫你李叔!他可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我这一辈子也找不着这地方。”下一个画面,疯妈与儿子聊起了她与李叔相熟的缘由。

“熟!是他接咱们来这儿的。是他呀,一路上照顾咱们。这一路上好几天呢,风也大、雨也大、山塌了、路断了,摔得一身是泥,满脸是血,没过多久,他就牺牲了。”

“你说李叔他牺牲了?那你刚才跟谁说话。死了的人能说话吗?”

“你没看我手里面一直拿着块石头吗?”

这一处死人说话的情节,便属于分类学上的不可能。

其次,《太阳》具有大量从“准不可能世界”向实在世界通达的情节。这些情节探向实在世界,却刻意打破观众的生活经验,营造一种虚幻、瑰丽的审美效果。接着刚才举到的李叔的例子。到了晚上,疯妈点着一根火柴,要儿子闭眼伸手。疯妈将火柴夹到儿子的手指缝里,儿子被烧着了,大叫。疯妈紧接着说:“疼吗?但是你李叔就不知道疼。他能把烟头上的火一直抽进肚子里不痛,为什么?他牺牲了,别不相信你妈跟你说的话。”在虚构作品里,死人说话也是可能的。但是《太阳》却刻意用现实生活中的实在经验来检验一个人是不是死了,试图为“准不可能世界”与实在世界之间建立桥梁。如果此处没有这种通达,那么观众完全可以沉浸在“准不可能世界”中体验情节。然而,一旦观众试图用现实生活经验来检验电影情节,那么“死人说话”的可信度就会上升,电影就会给观众带来一种奇幻的审美感受。

三、悲剧意味与情节的否定性推进动力

《太阳》的第二段落在叙事逻辑上比第一段落清晰许多。梁老师因一次“摸屁股”事件被群众当作流氓扣押。他在朋友老唐的建议下,主动向吴主任坦承罪行,期望可以得到宽大处理。后来,真正的流氓被找到了,梁老师恢复了名誉。然而,第二天,梁老师被发现吊死在大门前,他双手插兜,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笔者认为,梁老师是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电影巧妙地设置了谜团,隐藏了一条老唐和林大夫私通并陷害梁老师的暗线。林大夫骗梁老师摔断了腿,他才被群众抓住;老唐给梁老师出了馊主意,让他主动承认“错误”。即便如此,他们俩也没有动机去杀害梁老师。因为林大夫对梁老师有一种极致渴求的性欲望,还未上升到仇恨他的程度。而老唐与梁老师是一同归国的华侨,他在这件事上只起到了哗众取宠和阻挠调查的作用,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杀他[12]。特别是当众人看到梁老师吊死时,剧本写道,“他们的眼神,有的不理解,有的惋惜,有的含着泪水”[13],没有一个眼神是杀过人的。而姜文在接受采访时的回答也侧面证明了梁老师是自杀的,他说:“自杀的原因只有自杀的人自己知道。”[14]

所以,基本可以断定梁老师是自杀的。笔者认为,他自杀这一情节,可以用叙述学中的“否定方阵”进行分析。赵毅衡(1945—)将格雷马斯( 1917—1992)的“符号方阵”改造为一个“全否定”性的否定方阵,在他的否定方阵中,任何情节运动的下一步必然是否定,当情节经历了数次否定之后,其轨迹就无法回到初始原因的地位[15]。

第二段落的起因是梁老师对自己“君子”身份的认知。随后,故事在数次否定中进行。抓流氓的群众否定了他的“君子”身份,使他成为“流氓”。老唐建议他主动向组织坦承罪行,使他成为“非君子”。他向老唐述说事情的真相,是“屁股摸了手,不是手摸了屁股”,此时他成为“非流氓”。最后,真正的流氓找到,组织为他恢复了名誉,他却再也无法成为故事开始时的那个“君子”。

在这个故事里,除梁老师以外,有三个否定动力的发出者,分别是群众、老唐和吴主任,他们都是流氓。

那晚播放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俏皮的女兵们跳着芭蕾舞,抖动着大腿,吸引着群众的目光[16]。其实他们在看女人大腿的时候,不仅是在释放自己的性欲望,同时也把自己置换到了“流氓”的位置,他们虽然没有去摸女人的屁股,但是卻在视觉上作出了流氓的举动。随着“抓流氓”的声音响起,群众应声而动,其实恰恰说明了他们都是流氓,做贼心虚。只不过梁老师跑在前面,群众跑在后面,当梁老师被抓住后,流氓就只有他一个了。

老唐也是流氓,他与林大夫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在电影中有多处暗示。例如,老唐把林大夫的鞋子弄大了一号又送给她。这里的鞋子便象征着俗语“搞破鞋”。同时,这一处情节也对应着第四段落老唐写给唐妻的情话,“我能把你的鞋搞大,也能把你的肚子搞大。”吴主任也是流氓。他借调查流氓事件的机会,趁机摸林大夫臀部的情节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这些人并不比梁老师高尚多少,但他们仍是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梁老师怀揣理想,和老唐一同回国参与建设,可是原先那么热爱的祖国,现在却变得如此陌生。他死时的姿势(双手插兜、脸带笑意),说明他即使赴死也想自证君子。但是,在这个否定的游戲中,即便赴死,他也无法自证君子。这背后,体现的是理想在历史车轮面前深深的无力感。

四、“无尽循环”与“现在在场”的时间品格

姜文在他所著的《长天过大云》中写到一首小词,里面有几句是这样的,“一代人来,一代人往,太阳照常升起。浪子佳人,侯王将相,去得全无踪迹。青山妩媚,只残留几台剧。” “一代人来”,又“一代人往”,似乎是一个无尽的循环。

《太阳》所讲的四段故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前三段,几位主要人物分别自杀、被杀和杀人,这是结果。第二部分便是最后一段,描写这几位主要人物青年时或刚出生时的激情或绚烂,这是起因。这两部分之间的关联,正如姜文所说:“当我们通过最后一个镜头看到的是他们出生的时候,我们震撼了,开始我们能看见他们的结果,最后我们看到他们的原因。我们为生命,为整个旅程感到巨大的震撼。”

从剧本的层面来看,《太阳》的底本和叙述文本顺序分别是:

底本: A1956年冬—B1976年春—C1976年夏—D1976年秋

叙述文本:B1976年春—C1976年夏—D1976年秋—A1956年冬

可以看到,《太阳》的剧本使用了倒叙的手法,让主叙述首先出现结果,然后再回到1956年,讲述这些事情的起因。

然而,剧本与电影属于两种不同的叙述体裁。剧本属于纪录类叙述,它叙述的是过去的一个已经完成的事件,观众可以反复读取;电影属于记录演示类叙述,叙述的是一个正在进行的事件,电影当场演绎,观众当场接收[17]。也就是说,观众对电影的接收,与电影的放映是同步的,他们始终在一条连续的时间之流中看电影,始终被印象里的现时性控制,电影给他们一种强烈的“眼看着某种情况正在发生”[18]的感觉。因此,从直观的感受上来说,《太阳》是一个连续发展的故事。

再回到《太阳》这部电影中。《太阳》前三个章节的主要人物,纷纷在第四个章节出现。疯妈怀着身孕,前往中俄边境,收拾小队长的爹李不空的遗物。唐嫂从南洋来到遥远的中国西部,唐叔和她约定在这里结婚。梁老师拿起了那把后来杀死小队长的枪,在唐叔的婚礼上开心地舞动,意气风发。虽然《太阳》特意在每一段故事的开头,采用“纪年时素”,标记出故事的年份。但是,观众并没有把这第四章节当成前三个章节的前情提要,反而在故事发展的链条上,把这一章节当成前三个章节的后续发展。值得注意的是,《太阳》特意采用了“形象时素”,用“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观和人物穿着的变化,对应B—C—D—A的故事排列顺序。比起仅仅出现几秒钟的纪年时素,这贯穿全片的形象时素更容易受到观众的关注,观众也就更容易把剧本层面的叙述文本的顺序当成底本的顺序。

除此之外,《太阳》的片尾与片头也连接起来了,构成一个封闭的循环。《太阳》的开头,是镜头在长长的铺满鲜花的列车轨道上移动。它的结尾,是疯妈刚出生的儿子小队长躺在这铺满鲜花的轨道上。转场之后,疯妈抱着她的儿子,在一座高塔上向远处不停地呼喊那句曾在第一章节出现的话:“阿廖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啦,他一笑天就亮啦……”最后,镜头转向了一轮刚刚升起的红太阳。疯妈的呼喊映照着那轮缓缓升起的太阳,直到太阳在抖了两下之后,跃出了地平线,影片结束,对应着片名“太阳照常升起”。

从这样的处理中,我们能感受到结果便是原因,原因便是结果,“一代人来、一代人往”的故事会不停地再次出现,太阳仍会照常升起。

注释:

①姜文谈道,《太阳》与《让子弹飞》讲的其实是同一件故事,参见《骑驴找马》。

②这里的译名遵从《广义叙述学》的译法。

参考文献:

[1][法]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567.

[2][9][14]姜文.骑驴找马——让子弹飞[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49,178,41.

[3][4][12][13][16]姜文.长天过大云[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20,89,84,187,167.

[5][10][11][15][17][18]赵毅衡.广义叙述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167,9,5,203,39,163

[6][8]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167,181.

[7]黄金金.颠覆重构中的意识流印迹——诺兰电影的叙事解析[J].电影评介,2020(16):105-108.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