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中崇高美学特质的生成
2022-05-27郭一鸣
郭一鸣
内容摘要:克苏鲁神话以充满未知性的宇宙设定给读者带来震撼性的审美体验,论文从克苏鲁神话的鼻祖,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入手,分析克苏鲁神话中崇高美学特质的生成体系,指出克苏鲁神话中的崇高感来源于未知而产生的恐惧,并分析了构成崇高感的基本特质:超自然的强大力量、主体产生的理智的扰动以及奇观化的自然和诡异现象等;同时指出克苏鲁神话的崇高感同恐怖感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
关键词:克苏鲁神话 美学 崇高 恐怖 未知
克苏鲁神话源自20世纪美国恐怖、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以《克苏鲁的召唤》为代表的一系列恐怖文学作品,是恐怖文学的一个分支,经众多作家参与创作后成为一个文学体系。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作品《克苏鲁的呼唤》《疯狂山脉》等故事中诠释着相同的宇宙观,用文学的笔墨绘出了阿撒托斯等上古之神以及宇宙间所存在的千奇百怪的种族。在克苏鲁神话中并不存在所谓的英雄,每个人都是一个渺小的存在,在庞大、神秘的宇宙间不断地探索,被未知的恐惧包围着,逐渐地向疯狂与死亡蜂拥而去。①克苏鲁神话的诞生背景极为特殊,作者洛夫克拉夫特生活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一个自然科学日新月异的时代,很多旧的物理知识被推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只在悄然颠覆旧有的宇宙框架,但普罗大众仍然深信牛顿经典力学解释下的那个和谐有序的宇宙。那个时期的人类相信没有什么真理不能被发现,人类的科学定律已经征服了宇宙万物。②尼采曾抱怨说:我们对世界不再怀有足够的敬畏之心,于是它的魅力和光彩暗淡了许多③。但随着对未知的宇宙的探索中,人类对科学的信心一再被打破。洛夫克拉夫特用他的作品在当时超前地揭示出了未来人类将面对的一个深刻命题:宇宙的不可知性。这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说不同于以往恐怖小说的独特之处,小说中恐惧的来源不再是经典的谋杀、鬼怪等元素,而是广袤无垠的宇宙。在长时间的发展中,克苏鲁神话形成了特有的美学风格,构成了一种颇具影响力的亚文化现象,在许多电影、动漫和游戏中都不难看到克苏鲁神话的影子。可以说,克苏鲁神话中的经典元素已经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许多地方。但目前,国内对于克苏鲁神话及洛夫克拉夫特的研究只是处于起步阶段,还存在较大的研究空间。
在克苏鲁神话中,宇宙的本质是混沌无规则的,神的形象是“扭曲恐怖”或“不可名状”的,神祇并不像传统神话中的一样拥有人性善恶观念,他们的思想不能被人类理解,也没有人类的情感,人类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道德准则在宇宙中毫无意义”。例如克苏鲁世界观中的造物主阿撒托斯(Azathoth),也称为“盲目痴愚之神”,其本身是没有固定形态的,被描述为黑暗且混沌的巨大不定形团块,祂沉溺在混沌的梦境当中,宇宙只是祂的梦,所有的存在都只是虚幻的梦影;而最知名的来自宇宙的古老神祗——旧日支配者克苏鲁的形象则是粗糙的带有章鱼、人类、蝙蝠的特征,身形巨大,柔软的头部生长着无数的触须,身体铺满绿色鳞片的前肢有爪状物。这些我们所熟悉的形象组合起来形成了给我们陌生感的,异化的新形象,且他们来自于宇宙中,并不是像人类一样“土生土长”于地球上,因此也给人带来一种从外界入侵而来的危机感。而与这些神祗有所接触的人类最后无外乎都会发疯或者异变,人类仿佛生活在不可预知的恐惧之中,因此克苏鲁神话中的宇宙实质是处于混乱和疯狂之中,毫无秩序可言。世界只是造物主睡梦中的产物,人类奋力创造出的文明只是无穷变化的宇宙中短暂的稳定,我们所追寻的一切意义,与长久以来固有的自然法则在这些“神”面前不堪一击,无垠宇宙与渺小人类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人在绝对力量前的弱小与无力让我们体会到崇高感。
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崇高感来源于未知而产生的恐怖。在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一系列克苏鲁神话中,每个故事的主角都努力的想查明一切真相,但因为“知道的越多就会越接近疯狂”,所以大多都沦落到凄惨的结局,可以说,克苏鲁神话中的精髓就在于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怖。这种恐怖不是来源于鬼魂或怪物,而是来源于面对这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时,人类感受到的自身的渺小。在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宇宙本身是混乱、毫无秩序可言的,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明与秩序都只是暂时的,如同泡沫一样脆弱。因为相比于整个宇宙而言,人类的存在太过于渺小,不值一提。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坚定的、有科学精神的唯物主義者,对科学和幻想的热爱在他身上并行不悖、完美融合,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尤为热爱天文学,这让他比同时代人更早地意识到,宇宙的实质冷峻无情,其宽广和奥秘也许穷尽人类的智慧也无法理解,正如他的那句名言所说“我所有的作品全部构建与一个最基本的前提之上——人类共有的律法、利益以及情感,在广阔的宇宙面前,及毫无效力,也毫无意义。④”“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是一个机械唯物主义的冰冷宇宙,它辽阔而深邃,人类的感官根本无法认知,理性根本无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所做的,仅仅是向主人公—向读者—揭示出这一点。在他笔下,那些神话中的专有名词、怪物,甚至旧日支配者,并不是吓唬人的道具,而是类似某种论据——它们的出现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让主人公彻底明白,在这黑暗而虚无的宇宙中,人类文明只是种转瞬即逝的假象,日常生活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⑤”
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中的确不乏产生崇高感的基本特质:例如,无形或具有无限延展的事物,模糊不清混淆难辨的黑暗之物,近乎超自然的强大力量;又如,当主体与象征着不可洞悉的本体界的事物或现象相遇时,所产生的剧烈的精神刺激和理智的扰动;还有,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奇观,以及与自然规律相悖的诡异现象。这些在伯克乃至康德的部分观点看来,显然足以作为产生崇高的刺激源⑥。
《克苏鲁的呼唤》是洛夫克拉夫特于1926年完成的一篇故事,这篇作品在他的创作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它开启了后来的“克苏鲁神话”体系。故事主要讲述了“我”在身为教授的叔祖父乔治·甘默尔·安格尔去世后,成为了他的遗产继承人,整理他留下的各种文件时发现了一个诡异的黏土浮雕与许多杂乱的手稿、剪报,出于好奇开始收集各种相关线索,最终了解到了关于存在于地球之上的外星来客——旧日支配者克苏鲁的事情。“我”在一步步的接近真相,却也在一步步的走向疯狂。“我”无法抗拒这种命运,因为自身的渺小而感到震撼和痛苦,但仍然在竭力保持理性,与之对抗。
洛夫克拉夫特在其《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一书中谈到:“真正的诡异故事不仅仅是那些充满了暗杀、血淋淋的骨头、或者是一个惨白如纸的形象走起路来咯吱作响的那些东西。应该表现出来的是某种让人窒息的氛围、不可名状的恐惧以及那未知力量。⑦”在阅读克苏鲁神话的系列作品时,那些在星空深处窥视着地球的外神与旧日支配者,深不可测的无垠宇宙以及面对这些无法战胜的神灵却依然想守护人类的守护者让我们觉得,人类的抵抗在这些不可名状的威力下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体会到自身的渺小,体会到人的理性让我们显露出的勇气,以及自我的尊严感。所以在欣赏这些崇高的对象时,我们的心灵所具有的力量被提高到了超出惯常的平庸,思想也从身躯的囚笼中脱离出来。克苏鲁神话中主要的魅力其实都来源于未知,这种未知一旦被讲明,就会失去大部分魅力,而我们知道,崇高感作为一种消极的愉悦感,是因为理性要求无限,但我们的想象力又无法穷尽无限,因此想象力与理性围绕崇高对立统一地活动。因此可以说,当我们阅读克苏鲁神话并从审美的角度去理解、感受它的魅力时,我们就能够体验到崇高感。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代表作《疯狂山脉》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崇高感。《疯狂山脉》这篇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威廉·戴尔(William Dyer)博士所率领的一群探险队于南极大陆发生的一些灾难性探险事件。小说花了大量篇幅描绘南极的恶劣环境中那些高耸的山脉与隐藏在“高大巨石阴影中的迷宫之城”。这些古老遗迹中“有极高的美学造诣、完全不同于人类的任何一种传统艺术、审美以及演进到最高的文明水准”的壁画、“壮观震撼的巨石迷城”与壁画中所讲述的关于“远古者”等外星生物在地球上发生的故事让探险者关于人类的一切认知逐渐被颠覆。人类并不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在人类文明出现之间,地球上就已经存在过极为发达的文明。但就是这样强大的存在,也不可避免地消亡了。那么,在宇宙的巨大时间与空间跨度前,人类文明似乎也会不可避免地消亡。这些景观所带给他们的恐惧甚至让他们的主体感濒临崩溃。这种理性根基的摧毁,人物最终陷于疯狂,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崇高感。
《来自群星的色彩》(The Colour out of Space)也是洛夫克拉夫特颇具代表性的一篇作品,这篇作品中出现的主要神话生物名为“星之彩”。星之彩是一种奇怪的生命体,嵌在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中,从宇宙中坠落到地球上,肉眼看到的星之彩是一个巨大的彩色球体,“球的颜色类似于某些奇特的陨石光谱的条纹,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星之彩以各种生命为食,它的“食物”在被“食用”后会发生变异,星之彩所在之地“到处充斥着病态的色彩”,各种植被都变成“仿佛是亵渎神明的东西”,最后,“所有的植被都迅速化成了灰色的粉末”。动物也是如此,甚至人也会慢慢变得神志不清,感官退化,逐渐崩溃,灰化,直至彻底瓦解。在星之彩所笼罩的范围内,一切的生命体都出现了异化。而“我”所处的世界里,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解释这种变异的缘由。生命体所固有的形态就这样被改变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法则全部被轻易颠覆了,人类的理性是如此不堪一击。同时,“野草和荆棘丛生,鬼鬼祟祟的野生动物在灌木丛中穿梭⑧”这类阴暗怪异的环境描写更加渲染出了一种恐怖感与绝望。
埃德蒙·伯克在《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这部著作中,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能够引发我们的崇高感的事物做了具体的分析,提出恐怖、模糊、力量、晦暗、巨大与无限、巨响或突然的寂静、宏伟,以及不和谐、不明朗的艺术对象等都能让我们产生崇高感,崇高的生成是人的自我保护,崇高的最终根源是恐怖情绪的缓解,崇高的生发只在生理心理中获得解释,它与意志伦理实践行为无关。在伯克看来,崇高的对象都有一个共同性,也就是可恐怖性。总的来说,伯克的崇高论主要是从人的生理感官方面出发,总结了对象的感性形式的种种特征。伯克的崇高论则想当然地认为凡是能引起恐怖的事物就是崇高的,崇高不依赖于主体而独立存在,忽视了崇高发生的主体的心理状态⑨。
到康德那里,伯克所说的这些崇高的审美对象具有的“恐怖、模糊、力量、晦暗、巨大、无限、不和谐与不明朗”等特征,被一个更具有概括性的词,也就是“无形式”代替了。在康德关于崇高的分析中,崇高主要与无形式的对象或者说无限制的对象有关;在关于崇高的反思性判断中,想象力似乎是某个不确定的理性概念的展现。因此,崇高是混乱、无序与野性的,关于崇高的判断更有可能引起的是消极的愉悦。如果说美依赖于想象力与知性的和谐,那么崇高则依赖于想象力与超越想象力的理性理念之间的冲突。
总的来说,崇高作为一种审美范畴,最初是诞生于对某些令人恐惧的事物进行审美观照,这些令人恐惧的事物主要是自然界的事物,人们对这些令人恐惧的事物的快感来自于从恐惧中所体验到的人的超越自然的能力。崇高感是存在于我们的内心的,要审美崇高,我们的内心必须具有足够的理性观念。崇高作为一种巨大、庞大的阳刚之美,它并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还包含了许多令人不愉快的成分,甚至恐怖的内容。其特点是抵触、压迫和巨大感,审美主体和客体相互沖突。恐怖作为一种审美体验,它的过程一定是痛苦、抵触、恐惧和惊骇的,当审美主体具备了强大的精神,他才能享受其中。审美主体往往会因为自身的渺小而感到震撼和痛苦,他们无法承受巨大的力量。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小说将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书写到了一种艺术上的极致,如他曾在作品中写道“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我认为,人的思维缺乏将已知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这是世上最仁慈的事了。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这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他创造了一个非理性的世界,让人们能够反思飞速进步的现代科学,能窥一丝见隐藏在浩淼无垠的群星与海洋背后的奥秘,同时感受到自己之于宇宙的渺小,从未知宇宙的浩瀚壮阔与自己的渺小中体会到崇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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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小倩.洛夫克拉夫特恐怖小說研究[D].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注 释
①付鹏.恐怖文学克苏鲁神话的创作美学探究[J].青年文学家,2020(18):141-143.
②王小倩.洛夫克拉夫特恐怖小说研究[D].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③(挪威)拉斯·史文德森.恐惧的哲学[M].范晶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P75.
④(美)H.P.洛夫克拉夫特.死灵之书[M].竹子等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序.
⑤(美)H.P.洛夫克拉夫特著.死灵之书[M].竹子等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序.
⑥王宇翔.扭曲的崇高感: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的宇宙恐怖[J].信阳农林学院学报,2021,31(01):66-69+92.
⑦(美)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M].陈飞亚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P118.
⑧(美)H.P.洛夫克拉夫特著.死灵之书[M].竹子等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P570.
⑨叶毓.“无形式”:康德对柏克崇高论的发展[J].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4(04):6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