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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悔

2022-05-26陈果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叶子英雄

陈果

“英雄”是一个人的名字。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当真,直到这个人像一道硬岩倬立眼前,别人“英雄,英雄”地叫,他憨直、爽快地笑。他人长得高大,脸是暗红色,制服肩膀上的“警察”又在打着帮腔:不觉得吗,他的气质和英雄很搭?这才不由得信了。

“英雄”20岁开始才叫“英雄”,在那之前,他也好,他的名字也好,和英雄之间隔着三十道坡四十道坎。

最能把这事说得清楚的是呷呷勒学。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1990年6月10日就是头一天的重复。给苞谷薅草,呷呷勒学不敢马虎,若要马虎,他就不会再下地来——这是“薅二草”了,苞谷地在五月里已被薅过一遍。苞谷叶片再肥厚些就成大刀了,带了细细齿刃,在手上、腿上不时刮蹭一下,又疼又痒。憋着股劲儿忙活半天,呷呷勒学伸个懒腰,顺带拿手抹掉额上的汗。这工夫,他抬头望了望天。云层后的太阳显见是想钻出来,似乎又欠着点决心,暑热却是该下来的半点儿都没客气。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这是一句随时可能从二坪人嘴里冒出来的话。最初,这句话后边是有一个问号的,像缀着一只耳朵,等着一个回答。然而,人们始终没有等来答案。

但是这一次,呷呷勒学听到远处传来了回音——木乃,木乃啊……

拖在“木乃”后面的声音像一支乱了阵形的队伍,杂沓混乱。彝族称老大为“阿木”,老二为“木乃”,依次往下,是“木基”“木果”“木牛”。这是男丁排行。女子是另一个序列,叫老大“阿衣”,老二“阿呷”,老三“阿支”,老四“阿各”,老五“阿牛”。声音是顺着一台台梯地爬上来的,来得远,路又颠簸,是队形混乱的原因之一。

怕那边急出个三长两短,呷呷勒学放下锄头,往梯地下方连跑带跳出老远一截才停住身子,高声问道,啥事,幺爸?

要注意,要注意!也不知疯了还是癫了,木基叶子提起一把斧头到处乱窜,看样子是要杀人!

“斧头”是一声惊雷,“杀人”是一道霹雳,呷呷勒学身子有如过电般抖了两下。三月里,木基叶子放过话,要是哪天不想活了,无论如何要拉几个人“垫背”!

拉人“垫背”,而且几个。他当时这么说,呷呷勒学只当是句酒话。村里男人哪天不喝酒?酒后的话要是能当真,那肚子不挨饿、米饭敞开吃这样的梦话也能当真。问题是往常天塌下来也不抬眼皮的幺爸今天慌成那样,这就很不正常了。这个时间段,青壮年差不多都在地里干活,留在家的主要是老弱病残,要是木基叶子真的发疯乱来,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光着双脚的呷呷勒学箭一般向寨子里射去。

书记、村长、文书是跑不掉的,木基叶子说过这话。书记阿木什打和文书铁拉阿木住1组 ,村长木呷举打住2组。既然2组的幺爸跑来报信,说明木基叶子是往村长家去了。呷呷勒学的判断没有出错,离哈打阿莫家不足20米,站在两米多高的堡坎上,他看见木基叶子提着一把斧头,歇斯底里地往门板上砍,往门框上砸!

从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空当,从土坯墙与茅屋顶的交接处,从茅草纤细、繁复的缝隙间,从恐慌惧怕的最深处,传来一阵阵尖叫、一声声啼哭。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一群人的声音。呷呷勒学听出来了,屋里的人不下十个,除了哈打阿莫,全是老人孩子……

快别发疯了,不然我对你不会客气!呷呷勒学冲木基叶子大吼一声。

木基叶子停下手上动作,慢慢转过头来。见是呷呷勒学,不耐烦地说了句你算老几,爬远一点!

在二坪村,不把20岁的呷呷勒学放在眼中的人还真是难找。他是基干民兵,长着1.75米的个子。木基叶子冲他耍横,却也并不完全是狗急跳墙。20岁对抗37岁,谁强谁弱,这个难说。但是个头上,木基叶子占了两厘米优势。比两厘米更大的底气,木基叶子是全村摔跤冠军。

明明是孟仲交接的夏日,明明云层比先前变得薄了,地气升腾也到了一天里最紧迫的时候,呷呷勒学仍是一阵战栗。他被木基叶子的眼神吓到了,被他满脸的血污吓到了。

我再说一遍,要是不想死,马上爬开,越远越好!木基叶子话音未落,一块石头便朝呷呷勒学飞了过来。幸亏石头没长眼睛,也可以说是长了眼睛,啪的一声后,呷呷勒学回头去看,一根拇指粗的苞谷秆应声倒地。

侧身躲过又一次袭击,呷呷勒学趁势斜坐在地上,顺手抓起两块石头,左右开弓扔了出去。其中一块失了准星,飞到哈打阿莫家茅屋顶,另一块只差一点就击中木基叶子左肩。

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占着便宜。木基叶子眼珠子骨碌一转,指着呷呷勒学,有本事你下来,看我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激将法果然奏效了。大吼一声,呷呷勒学纵身跳下两米多高的堡坎。

一丝狞笑从木基叶子嘴角爬到脸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抡起斧头向呷呷勒学猛地冲了过去!

木基叶子想要一招制胜。然而,正是他的心急给了呷呷勒学机会。地面凹凸不平,一个浅坑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动作变形让他的进攻从线路到时间都出现了偏差,呷呷勒学敏捷地绕到他的身后,像铁丝箍住木桶般用力把他抱住。

斧头虽在手中,活动半径已被大大限制,木基叶子又气又急,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用脚踩,用头顶,用背拱,用手肘撞,眼见这一切都不奏效,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像只陀螺旋转起来,试图借离心力把粘在后背的对手甩掉。识破了木基叶子的计谋,呷呷勒学十指扣得更紧,像是涂了胶水,还打了铆钉。

这个时候,哈打阿莫找来一根麻绳,呷呷勒学16岁的弟弟木机巴叶也闻讯赶到现场。像对付一头过年猪那样,三个人合力把木基叶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说,你脸上的血哪儿来的!呷呷勒学和哈打阿莫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木基叶子的回答让人头皮发麻:哈哈哈哈……

木基叶子装疯卖傻,哈打阿莫想到一根钢钎。钢钎插在不远处的路边上,头一天有人用来拴过牛,一时没有取走。他和呷呷勒学商量,先把人拴稳当了再说。

一阵哭喊声由远而近传来。一个村庄的哀恸在穹顶下低回,一宗二坪人永远难以释怀的凶案,在村民的哭诉中,在随后赶到的公安人员的勘验与调查中,渐渐现出轮廓——

这天早上,木基叶子、阿吉夫解两口子早早下了地。一起下地的还有来帮忙的瘸了腿的曲打阿木。午饭吃的是玉米馍,做馍用的面,是木基叶子家最后一点粮食。最后一坛酒也喝干了,坛子小得像升斗,而木基叶子的酒量大得像桶。吃完饭,曲打阿木回了家,没隔一会儿,木基叶子和阿吉夫解争吵起来。争吵以阿吉夫解性命结束而结束。出门看到8岁的阿吉、5岁的阿衣、3岁的木呷,砰砰砰,三个孩子应声倒下。这一幕被阿克沙加看见了,她刚张嘴喊了一声,木基叶子手拿钢筋又朝她追了上去。

打死5个人,伤了6个,木基叶子不光没有收手,还在心魔推搡下,想着“拉人垫背”,取了书记、村长、文书性命的恶念催促他迈开了双腿。木呷举打离得最近,木基叶子先去他家。正要出门下地的木呷举打见到杀气腾腾的木基叶子,才刚说了个“你”字,对方二话不说就朝他扑了过来。见势不妙,木呷举打侧身躲过,夺门而逃。木基叶子不知何时把钢筋弃去了,因而没有急着往外追,而是无头苍蝇般在这里东翻西找。木呷举打趁机大喊几声“木基叶子要杀人,大家小心”,然后钻进了一片苞谷地。木基叶子提着斧头追出来,没有看见木呷基打,却恰好看见好些人在往哈打阿莫家里跑,哈打阿莫在急切关门。确信村长是藏邻居家了,木基叶子径直追了过去……

事情必须报告政府,必须有一个严肃庄重的交代。村委会商量后做出决定:哈打阿莫留下看守凶手,2组组长木乃日帝下山报案,其余村组干部组织村民料理后事。

甘洛县公安局、苏雄区派出所公安人员第二天凌晨5点才来到二坪。第二天凌晨5点,这两个时间看起来似乎是一对矛盾——这么大的案件按理不该拖到第二天,可要真是反应迟钝,他们也不可能赶在天亮之前到达,何况那个晚上二坪村下起开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以至于进村时,一个个都像从水底捞起的一样,身上滴答个不停。实际上,这正是二坪村的特别之处、无奈之处、伤心之处,也是二坪村贫穷、落后、闭塞的原始基因,还是犯下大错的木基叶子试图用暴力叩问“真理”,而他眼中的“真理”本身就是真理背面的愚昧无知的现实土壤。

二坪村没有公路,没有桥梁,没有骡马道。羊肠小道倒是有的,但走着走着就没了。脚印在悬崖边消失,山下的人要上来,山上的人要下去,必须经过一道悬崖。远看是一道悬崖,近看却是很多道,像原本码得齐整,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现出些许参差的一大摞书。悬崖有300米落差——当然是最短的一段,人们首选的一段。这和游到对岸一样,和在河上架桥一样,首先要图个近便。没有人长着翅膀也没有人可以腾云驾雾,人们是如何跨越悬崖?往前说,一半是拼,一半是赌。所谓拼,当然是拼胆量、拼体力,靠着年轻力壮,踩着岩壁上的褶皱,扯着自岩缝生出的植物,来一场直上直下的冒险。所谓赌,则是赌的运气,运气好可以全身而回,要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是死是活,全看造化。后来有了被人称作“天梯”的木梯,搭在最紧要的几处巉岩。“路”往前走了一步,但日晒雨淋加上风吹雪打,木头和用于捆绑木头的藤蔓难免腐朽,踩到那个“点”上,后果可想而知。

木乃日帝下了天梯,过了天梯下的田坪村,一路小跑到了山下。他没有到乡政府,而是直接去了乌斯河镇政府报案。乌斯河镇政府比乌史大桥乡政府要近,虽然那里已是汉源县地界。从二坪村下到山底,大渡河截断去路。河上有一座吊桥通向对岸,对岸是乌斯河镇苏古村。当地人将吊桥附近一带称作雪区,依河而行的金乌公路从雪区经过,沿金乌公路向南,逆大渡河而上8公里便是乌斯河镇。乌史大桥乡乡政府在斜对岸,沟通两地的是成昆铁路大渡河大桥。六十年代,大桥修建过程中,铁道部队体恤大渡河右岸同胞无路可走,紧贴铁轨增设了一条人行通道。在那之前,乌史大桥乡民众出山,靠的是架在河上的溜索。

乌斯河镇政府工作人员起先还以为木乃日帝酒喝高了,见他急得两只脚都要在地上跺出坑来,又拿鼻子嗅了嗅,才确信他没有喝酒,不是胡言乱语,拿钥匙打开锁在木匣子里的摇把子电话。电话打到汉源县政府,县政府打到雅安地区公安局,地区公安局再打到四川省公安厅,进而一层层打到凉山州、甘洛县,最后打到苏雄区派出所。距离遥远,山路崎岖,悬崖陡峭,而且又下着瓢泼大雨,办案民警紧赶慢赶,到了案发现场,已是第二天凌晨5点……

呷呷勒学成了英雄,因为他生擒夺走五条人命的杀人犯,还因为他不顾生死,挺身而出,终止了一场悲剧进一步蔓延。一开始,“英雄”还只是人们偶尔戴在呷呷勒学头上的一顶帽子,只是跟在他这个人背后的一张影子。后来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英雄”就不是一个定义、一个光环、一个荣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就是那个膀阔腰圆、浓眉大眼、走起路来地皮都要跟着他节奏颤抖的20岁小伙,就是他身形、言语、神色、呼吸的总和,就是“呷呷勒学”这四个字的缩写。

“后来”指的是两个月后。“后来”,二坪和北京扯上了关系。北京这个地方,二坪人是听说过的,有的村干部甚至相当熟悉。但听说止于耳朵,熟悉也只是耳朵熟悉。别说北京长什么样没人知道,就是打北京来的人长什么样他们也从来不曾见过。话再说得白一点,州里、县里的人长什么样他们多数人还不知道呢。可是这次,北京来人了,来的还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给二坪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的人。

这个人就是呷呷勒学。与其问他为啥去了北京,倒不如看看他从北京都带了什么回来。一张奖状、两本证书、两个勋章,还有一堆出席会议时佩戴过的绶带、佩花,都是红的,像天安门上方的朝霞被呷呷勒学打包带回了家。村里人看的基本上也就只是热闹,但塞满了整个屋子,将呷呷勒学团团围住的人显然不光是为了看热闹而来,他们更想看的是名堂——看呷呷勒学去北京都闹出了什么名堂,看这些红本子上写的印的是什么名堂。呷呷勒学只念过三年书,那些字他也认不了几个,但就像认不出一个人的名字但已经认识并熟悉了一个人一样,这些指向自己的称呼或是荣誉,他倒着也能背得出来。

先看这张奖状——“呷呷勒学同志:您在维护社会治安与犯罪分子作斗争中,作出重大贡献,特授予‘见义勇为先进分子’荣誉称号。”下面是颁奖日期:“一九九零年八月十日”。中宣部和公安部的大红印章骑在时间上面。

再看两个红本子——大一些的是公安部“见义勇为勇士”嘉奖证书;共青团中央制发的这一个开本虽小,字却很大:“授予呷呷勒学同志新长征突击手称号”。

展示完证书和勋章,呷呷勒学又翻出来一沓照片。这张叠加了“中央领导同志接见第二次全国人民维护社会治安与犯罪分子作斗争先进分子代表表彰大会合影”横额的黑白照片,呷呷勒学显然最珍惜也最引以为荣,这从他眼波里流动的热烈明快的色彩看得出来,从他指着坐在前排的中央领导同志,一个个念出他们名字时,语气的徐缓、温润和微微带着颤动的音调里感觉得到:乔石、余秋里、陈锡联、习仲勋、任建新、王光英……

就是在念完这些名字后,呷呷勒学被村里人改口叫了“英雄”。能到北京开大会,又坐主席台又做报告,又和那么多那么大的首长一起拍照,这都不是英雄,哪里还有英雄!叫着叫着“英雄”就出了二坪,叫着叫着“英雄”就走到今天。是的,呷呷勒学赶上了,一场惨剧向另一场惨剧延伸的节点他赶上了,两个月后召开的“群英会”“海选”末场他赶上了,一个人人崇尚英雄的时代他赶上了。

呷呷勒学就这样“农转非”端了“铁饭碗”,尔后成了公安员、成了人民警察。再后来,他脱下警服,重返二坪。就像他“农转非”的户口再也没能“非转农”那样,“英雄”再也没有从二坪人的语境里消失,至于户口本、身份证或是种种文书上的呷呷勒学,倒像一个遥远的传说,有时候被无意间提起,人们也好容易才回得过神来。人们仍然把呷呷勒学呼唤为“英雄”,不管出于礼貌还是仅仅对难以忘怀的往事的回顾与怀念,我们知道,他们呼唤的是20岁时的他,而不是如今这一个了。

2019年冬天,我在二坪村采访“感动中国人物”李桂林陆建芬夫妇时听说了“英雄”的故事。呷呷勒学得“英雄”之名是1990年8月,李桂林从峡谷对面的汉源县马托乡自告奋勇来二坪教书,继而把妻子也“拖”上山来,也是1990年8月。他们的名字都是从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出发,飞过千山万水,飞进千家万户。三个人又都以阻击者和拯救者的姿态 “走红”,只不过呷呷勒学阻击的是暴力和屠刀,拯救的是黄发垂髫,李桂林夫妇阻击的是滋生野蛮的力量,拯救的是深陷在精神和物质双重贫困中的人们。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举动耀眼如一道闪电,短暂也如一道闪电;后者的作为是一条山间小河,虽无大水汤汤,却也清波粼粼……

那天,我对李桂林陆建芬夫妇的采访告一段落,下山路上,我同出租车司机老王闲聊时得知,送完我,他要马不停蹄去接“英雄”。会会“英雄”的念头早已在心间生成,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错过。我问王师,方不方便我和你一起去接,王师很有几分吃惊地看我一眼:当然可以!

在国道G245线乌斯河往甘洛县城方向大约20公里的阿兹觉乡地界上一个地名不详的地方,我见到了呷呷勒学。夏天里洪灾肆虐,与电站相隔不远,大渡河掏空了公路路基,抢修尚未完成,道路禁止通行,车辆到此为止,乘员携带随身物品紧贴山体谨慎通过,换乘对面的交通工具。我们到那里一刻钟后“英雄”乘坐的车也到了,司机走路过去帮他搬运货物,我也跟了上去。下山时我已在电话里和他取得联系并说明意图,见了面,呷呷勒学毫不掩饰内心的高兴。他说,当年也有很多人采访我,几十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这个事情,高兴!呷呷勒学身形魁梧,五官摆布均匀,脸色黑里透红,说话中气十足,一股看不见的英武气笼罩周身。他进的货类型丰富,有吃的有穿的,有床上盖的棉絮、修剪树木的工具。英雄尽挑重的东西往肩上扛、怀里搂,当他合抱起两床棉絮往车门里塞,我有一个错觉,好像被他死死搂住的是木基叶子。蓝色公安上装褪色严重,用以承托肩章的带子和缀钉像拔了枪支的枪套,显出闲淡和荒诞,盾状臂章上白色“警察”字样却醒目而清晰。呷呷勒学是把辉煌与失落、历史和当下都穿在身上了,默默注视着他,若干种情绪同时涌上我的心头,有深深的佩服、淡淡的遗憾、由此及彼的遐思、由远而近的感怀……

汽车往回开,二三十分钟的车程里,我从呷呷勒学那里得到的信息不多。不是他不健谈,也不是他的声音不够洪亮,而是他说出来的汉话同我听顺了耳的发音间隔着一段距离,加上汽车噪声大,车上拉的东西又挤得彼此间都在“叽叽咕咕”埋怨对方所占太宽,穿过重重障碍抵达耳膜的已然溃不成军。即便如此,我仍是从中听明白了几个意思。第一,他的老婆儿子都在甘洛县城租住,只有他一个人长住二坪,开着一间小卖部。第二,小卖部生意不怎么样,却还得开下去,因为除此,他暂时没有别的生路可寻。第三,“英雄”有悔,比悔意更深的是埋怨。“我是犯了错,但是犯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我唯一听清楚了他的原话。

我在乡政府前的工地上下了车后,汽车载着呷呷勒学和他进的货上山去了。下车前我和他约定,另外找时间好好聊聊。本来当时就想和他找个地方安安静静一席长谈,但是我还有事情必须要去乡政府一趟。这时候已经四点过了,来一趟不容易,我得赶在下班前找到我要找的人。

时隔一年,在二坪,我再次见到了呷呷勒学。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呷呷勒学的人生经历就揭示了这个道理。可以肯定,我是冲着这句话去找的他。

呷呷勒学的住处离学校不出200米。因为建了新村,2组房子拆得差不多了,他住的平房却还立着。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答非所问,房子主人是克日阿木。

克日阿木的家是一座平房,我和呷呷勒学从一架木梯爬到房顶。我们的对话在屋顶展开。这时节,山上的风已开始变硬,戳在手和脸上,有如麦芒。呷呷勒学问我为什么非要爬上房顶,我说上面风景好。真实情况是,随着道路贯通、新村落成,外地施工人员陆续撤离,呷呷勒学开的小卖部生意日渐萧条,他不得不另辟蹊径,养起剦鸡、土鸡。遍地跑的鸡养得不少,在院里、屋中一不留神就会踩“地雷”。

风把笔记本翻得沙沙作响,应和着呷呷勒学时而激昂时而低沉的诉说。一部跌宕起伏的个人史展开了,沉浸其间,我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而季节的芒刺,也在故事的幽深处迷失了锐度。

北京归来,再让披过红挂过彩的“英雄”去种地就不合适了。呷呷勒学本来没敢那么想,但是领导说了,不光说,还把他安排在县水泥厂保卫科当了治安员。对于呷呷勒学来说,跳出“农门”蜕了“农皮”已是一天之喜,但县委报道组一个好心人说,你这种情况,争取一个“以工代干”指标应该没有问题。“以工代干”是什么意思呷呷勒学还不清楚呢,那位好心人索性代他写下一个报告,怂恿他交到县政府。分管人事工作的副县长接待了他,直言你在人民大会堂都作过报告,给你一个指标也不过分,可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只有先等一等。呷呷勒学心里明白,这是糊弄他呢,他在心里骂自己,吃饱不知道放碗。呷呷勒学回到水泥厂,安心做他的保卫员。哪知两年后,指标真的下来了,真的落到他的头上。呷呷勒学喜出望外,逢人便说,原来这个社会除了“关系”,的确还有“正义”。

呷呷勒学被分配到黑马乡任公安员。干了半年后,他脸上的神气像树上冰挂在太阳照射下没了踪影。那次回二坪,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让李桂林好生不解。一问方知,呷呷勒学嫌自己身上多了一个“员”字,腰间少了一把手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安”让人浑身没劲。李桂林给他出主意,还提笔帮忙写下一个报告,让他交到州公安处。梦想之门再次为呷呷尔日打开,多了配枪少了“员”的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公安。田坝派出所、县戒毒所、玉田派出所,工作单位一连换了几个,呷呷勒学脸上都是春风。他向领导表态,枪是组织上发的,领导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1998年,嘎日派出所成立,为充实工作力量,呷呷勒学被调了过去。嘎日派出所承担着辖区社会、铁路安全双重职责,呷呷勒学主要任务是以南尔岗站为中心,保障火车运行安全。正赶上铁道线上案件频发,货运物资三天两头被盗。物资被盗贼从火车上掀下来,若是白糖、大米、面粉,多会“皮”开“肉”绽,白花花撒一地。如果是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一类 “硬货”,因为不通电,贼娃子也不知怎么用,搬回家中,不是用来装大米,就是放倒当板凳。更滑稽的是,他们当中,竟有人在洗衣机里孵小鸡。其他电器或者捆扎成垛的棉花一类,手忙脚乱掀下来他们又看不上,或者没来得及转移,后面来的火车来不及刹车,极易引发脱轨、侧翻。呷呷勒学报到以来10个月,火车就曾两次在辖区内出事。南尔岗站除了呷呷勒学是警察身份,其他3个是联防队员。自知肩上责任重大,呷呷勒学一点儿都不敢马虎。从双河口到白沙河,这段辖区铁路单边步行两小时,每天他都要组织联防队员走上一遭。这不过只是“规定动作”,时不时还要来个“回头看”,以防坏人钻空子。

巡逻都是荷枪实弹。贼娃子人多势众,不长几颗“钢牙”,会被反“咬”一口。刚开始,巡逻队和他们撞上了,他们不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提着钢管、猎枪隔空喊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不过图口饭吃,小心逼急的兔子会咬人。呷呷勒学说,我手上端着公安饭,不可能对你们视而不见。对方说,你倒吃香喝辣了,我们吃啥?你有一家老小,我们也有一家老小。呷呷勒学见拿嘴撵他们不走,枪栓一拉,啪啪啪连开三枪。子弹有意飞得矮,比人高不了几公分。贼娃子见硬的不行,换了套路,想给呷呷勒学吃“软糖”,中心思想就一个:一起“发财”,共同致富。呷呷勒学又往空中放三枪:我倒愿意,它不答应!软硬不吃的呷呷勒学成了车匪路霸的眼中钉,阿克衣隧道口,他们拿排笔写下咒语:呷呷勒学全家死光光。

连呷呷勒学在内,嘎日派出所只有三名正式警察。这天轮到他值班,有人过来报案:我们村来了一个二流子,快去把他抓走。问起详情,报案的人说,那家伙长一副凶相,到村里无事生非。他到我家耍流氓,我赶他出去,扯坏他一只袖子。他说这件衣服4000块,必须照价赔偿。我家八辈子也凑不出那么多钱,我问他最少要多少,他说只涨不跌。逼急了,我说我去找亲戚朋友看能借到多少。他答应了,我这才偷偷跑下山。所长不在,轮到呷呷勒学做主。当机立断,他带上两个联防队员立马出发。

哪料这是一条大鱼。呷呷勒学他们赶到时,“二流子”正在火塘边呼呼大睡。又冷又硬的枪口抵在脑门上,他还以为是在做梦。呷呷勒学感觉也像做梦,因为枪口指着的不是一般的“二流子”,而是通缉犯地阿木。地阿木强奸、杀人都干过,正值壮年的他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县公安局几次组织抓捕都落了空。这一次他是真的大意了。见被他讹诈的村民形容木讷,又觉得这地方天远地远,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是通缉犯,这才大大方方“碰瓷”、踏踏实实睡觉。

通缉犯落网当然是大功一件。资历老的同事把功劳记在自己头上,理由是报案村民是他安的“线人”。

黑,比用了一辈子的锅底还黑!呷呷勒学由不得自己不这么想。这么想了几天,坏事了。呷呷勒学心里眼里,晚上是黑的白天也是黑的,生水是凉的开水也是凉的。

那段时间,呷呷勒学心情本来不好。老婆没有工作,一家人靠他一份工资养活,一年到头都在扯着指头过日子。前两天,两个娃都感冒了,买几颗药还要找人借钱,老婆进门脸色难看,出门脸色更难看。在家受气在外也受气,呷呷勒学一咕嘟喝下半瓶白酒,在一列火车从眼前经过时,高腔般喊了一句:坏事易办,好人难当……

从那以后,呷呷勒学就变了:上班不是第一个到了,见了人没那么热情了,就是谁把一本笑话从头念到尾,他脸上也难得见到一丝笑容了。对于他的变化,手下兄弟洞察更敏感也更深刻。以前,他们若是抱怨又脏又累又熬夜,他会说条条蛇都咬人;他们若是发牢骚,说辛辛苦苦追回来的物资上交后也不见一点返还,他会说我们又不是没领工资,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他们若是嫌每个月只有一两百块,家里人都吃不了饱饭,他会说钱嘛多是用少也是用,日子嘛松也是过紧也是过。但是现在,他们再说这些话时,他的耳朵好像就不在了。

滔滔不绝是一种表达,默默无声也是一种表达。呷呷勒学在用沉默说些什么呢?联防队员们听见了,他的意思像火车从远处驶来时的声响,从隐隐约约到清清楚楚。是正解还是误读,在2004年8月16日之前,这样的探讨也许还有意义,然而来不及了,修正答案的机会不是一直都有。那一天,南尔岗站联防队员全部被警察带走,与“里应”的他们一起落网的,还有六个“外合”的车匪路霸。

呷呷勒学在心里为手下队员打抱不平。东西是贼娃子从火车上掀下,要说偷,队员们并没有直接动手。卖东西他们倒是参与了,但捡来的娃娃当脚踢(方言,得来容易的东西不珍惜之意),白糖卖的白菜价,还并不是都能马上脱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以全价“算账”,他照样觉得不合理。让呷呷勒学感到“合算”的事情也有一件,那就是他们尽挑他不在场的时候展开行动,虽说自己时常跟着他们吃吃喝喝,有时候他们也找个借口分他一点好处,但是盗窃和销赃,两个罪名都和自己挂不上钩。呷呷勒学对法条的了解少得可怜,就连 “窝藏罪”这个罪名他也是两个月后才头一回听说。2004年10月21日,呷呷勒学穿在身上的警服被扒下,他经常给别人戴的“双手表”,被一分钟前还是战友的警察戴在了自己手上。

两年后的10月21日,呷呷勒学刑满释放,走出荞窝监狱。从黑门(当地人称监狱的门为黑门)出来,他只当自己是出了一趟远门,回了派出所。住过的房屋还在,只是粉刷一新后,已经分给了接替他的同志。呷呷勒学是真的天真,在监狱里他还想着,就算不能穿警服了,换个“工种”,“铁饭碗”总该还在——要不怎么叫“铁饭碗”呢?这时候他才明白了铁会生锈,天下也没有摔不坏的饭碗,接受了自己回不到过去也看不见未来的现实。老婆孩子租住在玉田镇上,老婆给人洗菜洗盘子,洗得手都烂了,日子却不见一丝起色。宅在屋中,呷呷尔日只有在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走在小镇的街巷里,他150多斤的肉身,在别人眼中如同一张过了期的报纸。

侄儿克日阿木有一匹马,他对叔叔说,马借给你,房子也借给你。外边你肯定不想待了,地你肯定也不想种了,回二坪开个小卖部,好歹也是一个饭碗。住房公积金账户上有4000多块钱,呷呷勒学取到手上,用1800块给妻儿交了房租,余下的换成百货,用马驮到二坪。到这时呷呷勒学才在难以辨认的生活里找回了些许熟悉和亲切,甚至在心底泛起一丝久违的感动,因为村里人仍然张口闭口称他“英雄”,并时不时提起让呷呷勒学成为英雄的那件往事。感动过后他难免生起怅惘,说到底,“英雄”这个过去的光环,已不能实际地给眼下的生活增添色彩。小卖部一天天开下去,村里人也愿意照顾他,但二坪村就那么大,村里人又都说不上宽裕,别人指缝里漏过来的,不过几个盐巴钱。

自己一张嘴糊起来容易,但老婆过得苦,娃娃读书开销也大,呷呷勒学发起狠来。养鸡可以赚钱,种地可以养鸡,他在小卖部以外开辟出第二战场。熬着熬着,夜幕上现出了曙光,老婆早些年辗转到县城租房卖水果,女儿嫁到田坪安了家,儿子头一年也从职高毕业,去了北京打工。呷呷勒学刚想直起身子喘口粗气,一口冷气先灌了进来。村里修了骡马道,通了机耕道,机耕道又变成水泥路,政府还给一家一户修了新房,看起来没一件不是好事。然而,救生的麻绳也可以夺人性命,可见一旦用错了地方,仙丹也是毒药。克日木乃是把救生绳勒在脖子上了,交通改善后,他不是想着怎样走出贫穷走向富裕,偏偏鬼迷心窍走了邪路。“溜冰”已是大错,心魔驱使下不惜铤而走险到邻村盗窃耕牛,这是错上加错。侄儿这样走下去,他和他的家就都彻底毁掉了,呷呷勒学介绍年轻时的自己给他认识,讲起自己当年发过的一个感叹:要是有人及时拉我一把,也不至于跌得那么深,摔得这样惨!呷呷勒学带着克日木乃投案自首,从那以后,在经营小卖部、种地养鸡的同时,呷呷勒学照顾起三个孩子的饮食起居。三个娃都是克日阿木的,一个7岁,一个6岁,一个5岁。侄儿被判了四年刑,侄儿媳妇随后去了城里打工。大哥已不在人世,嫂子一身病,照看自己都成问题,呷呷勒学问自己,你这当幺爷的不站出来,几个小家伙还能扔给谁?

呷呷勒学讲到这儿声音小了下来,如果不是风正往我这边吹,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只怕都没法听见。他的头却抬了起来,像是看向三坪,也像看向天空。我却知道他什么都没有看,也什么都看不见。我知道,此刻他的眼里和心中,同看起来大雨将至的天空一样阴郁。

小卖部生意如何?这样问他,我是希望,我和他都能躲过他眼里和心中将下未下的那一场雨。

工程收尾,外面来的人快走光了。村里人的钱不好挣,有的赊了几年账,手里不宽裕,也还继续赊着。开着汽车来卖货的也多,往后走,说不定会开不下去……雨没下下来,天还是阴沉着脸。

你怎么没住新村里去呢?天不会一直黑下去,我相信会有一个出口通向明亮。我继续寻找着这个出口。

呷呷勒学笑了。是郁闷、艰涩、不甘混为一体的那种混沌的笑:当年不是“农转非”当警察了吗?“农转非”户口就不在这里了,回不来了。

我的心被什么扯了一下,在听到“回不来了”的时候。他说的是他的户口,而回不来的,仅仅是他的户口,和他作为农民的身份以及藉此在他出生、成长的村子获得一套住房的资格吗?曾经,“农转非”是多少人孜孜以求的向往,具体到一个个体,是何等重大的转折与荣耀。现在,一个从村庄出走的人感慨“回不来了”,某种程度上是在说,对他而言,村庄从“断舍离”的对象,反转成了“续得留”的目标。这是个体的沉浮、时代的开合,还是个体与时代交互作用下的折叠?一条顺流而下的鱼因为河道变迁难以回溯源头,这是一件让人感慨的事,但是如果回游的愿望并非源自热爱,而是出于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则实在让人无比感伤。呷呷勒学仍然住在二坪村,村里人仍然把他叫作“英雄”,但他知道,我也清楚,很多东西已不同以往,有的显明,有的微妙。

我让呷呷勒学带我看看他和木基叶子的格斗现场,他答应了,脸上同时现出一个亮口。我们从屋顶下来,走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指指脚尖前方,又指指面前一道堡坎,呷呷勒学说,我从地里跑下来时,他在这里,我在那里。

“英雄”又回来了。在他形神兼备地回放那个惊心动魄的往事过程中,在20年前那个光阴的碎片被他细密又热烈的眼波洗濯得耀眼夺目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不羁的少年、一颗勇敢的心。

听说我又到了二坪,呷呷勒学专门到学校来找我说话。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讲,也就是寒暄两句,顺便问问进度。一年半以前,头一次见面,和他说起我要给二坪写一本书,书中会写到他的故事,我就在他的眼底看见了激动和期待。

在李桂林和他谈起某一件事情,并像别人那样以“英雄”相称时,呷呷勒学看了看我,挤出一丝笑,假装耳背。

应付别人容易,自己却没那么容易糊弄。呷呷勒学的目光到底还是怯怯落在了李桂林脸上:我是狗熊,你们两口子才是英雄。

很多话都在里面了。用不着说出来,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李桂林的话其实接得不慢:狗熊如今是保护动物,轻易还见不着!

呷呷勒学头晃得让我都担心扭伤了:一步走错,这一辈子就走远了。

承认自己的罪过是一生里最难逾越的高山大河,没有哪一个人不是这样。记得上次,我有意刺探呷呷勒学对过山车般的人生起伏如何看待,是否有直击灵魂的痛悔和深入骨髓的反思,但他虚晃一枪后没了下文,这一枪还直愣愣地戳向别人:我也没有动手,而且他们把没卖出去的东西也估了全价,这个整法不合适,我是吃了瞎亏。呷呷勒学当时这样说,我相信一定程度上是他误会了法律,但是要说他真的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越了界,我也很难相信。就连敢于迎着杀人杀红了眼的木基叶子挺身而出,在一把滴血的屠刀前,一丝一毫退让之心也不曾有过的呷呷勒学审视自我的勇气也如此虚弱贫乏,茫茫人海中的绝大多数,是不是能心平气和地承认、正视、省思自己的罪过而且痛自创艾,而不是推责诿过、掩瑕藏疾,也就可想而知。这一回,呷呷勒学承认自己错了,我心头一个激灵。呷呷勒学到底有着“英雄”底色,虽然悔悟迟到,毕竟没有缺席,他的勇敢值得起我的一份敬重——我的思想行进至此,呷呷勒学又一句话尾随而来:实际上,队员偷东西是干坏事,我睁只眼闭只眼是为了他们有饭吃,是在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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