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面
2022-05-26赵勤
赵勤
他突然觉得特别委屈,心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憋屈。妈,我就想吃碗浆水面,他带着哭腔说。
她苍老的声音问他,没有浆水了,你还回来吗?母亲的声音有点小心翼翼,又有点不安。此刻出租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他抬眼看看,是红灯。窗外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照到他的脸上,斑斑驳驳一片模糊。他听着母亲还在说村里的水被污染的事,脑子里却是空白。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关掉电脑,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的时候,王宁感到脑袋昏沉,思绪混乱,全身异常沉重。他这才意识到今天一直在工作,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出了公司大门,王宁和同事离开了办公大楼。他独自去等平常坐的28路公交车。这趟车大约十分钟一趟,坐上五站,就可以到家。今天他刚到车站,车就来了,还有座位。他坐上去,心里有点庆幸。
今天,王宁的生活和往常完全一样,坐在格子间里那个有他名字的位置上,对着电脑改方案、编程序,间或出去上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在茶水间倒一杯免费的速溶咖啡,接着坐下来对着电脑改改写写。他对自己的工作说不上喜欢,也不怎么讨厌。他没有别的技能,除了继续做这个已经做了八年的程序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他对同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怜悯的感觉,不只怜悯那些碌碌无为、精神空虚的同事,连同他自己也是他怜悯的对象。他打心眼里厌恶眼前的这一群人,虽然他偶尔也会和他们嘻嘻哈哈,东拉西扯几句,甚至在一些事情上说上几句心里话,但刚刚说完,他就在心里鄙视自己,怎么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不是自视甚高,他是不能接受自己和同事说笑时那种献媚的心态。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总算是过去了。他现在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昏沉的大脑不再那么难受。
半年前,他搬到了莲花街的一栋商住两用公寓楼里,公寓楼临街的一层是商铺,二楼以上才是住户,住户的单元门背街而开。公交车站在大楼的左手边上,王宁回家时必须经过沿街的一溜商铺。
莲花街是新市区的商业一条街,道路两边都是写字楼、商场,沿街是餐馆、银行、服装专卖店、手机卖场、咖啡馆等,说来也奇怪,王宁搬来也有小半年了,却没有逛过莲花街上的那些店铺,就是商住楼下的,也没有去转过。他熟悉的是美团网上的外卖,哪家好吃还便宜。
王宁神思恍惚,公共汽车还没有开到他往常下车的地方,就提前下车了。车已经开走了,他才发现自己下错了站。起初他有点生自己的气,继而想想,走走路也好,反正也不是很远。虽在这附近住了半年,很多地方他都没有来过,也很少散步,手机的微信运动步数,每天都不超过二千步,那还是在办公室里走出来的。
沿着公交车驶去的方向,走在街道上,他才发现自己在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沿街是一家一家小商铺,门头不大,门口摆着坛子里种植的绿色植物,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开在角落里,小而美,就连商铺招牌都很文艺:一巧茶坊、玖陶坊、美食生活馆什么的,比他住的那条莲花街环境要漂亮和舒适得多。
街边的车道和人行道之间,长着茂密的细长叶子的树木,对于植物和树种,王宁叫不上名字,可这并不妨碍此刻他享受这浓浓的树影。一阵小风吹过,下午的阳光透过茂盛的树木,在地上形成跳跃的斑点。这样的时刻,王宁困乏的身体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前面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身穿宝蓝色的长裙,沿着街边的树木,轻盈地走着。
这是一个长发的女子,她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显出柔和的板栗色,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大波浪,随着她的脚步,大波浪的头发一耸一耸,飘荡起来。偶尔露出的脖颈细腻而洁白,不宽的肩胛,显得苗条而灵动。她每走一步,下摆宽大的蓝裙子都要鼓荡起来,使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蓝色的梦幻”。
这个女子,还有这条大街,让王宁不再感觉那么疲惫和混沌。街道和这蓝色的女子都显得那么新奇而美好。他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暗自思忖,应该大胆走上前去,跟她攀谈一下,下错了公交站,看来老天是另有安排,古语不是也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吗?这几年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单身生活已经让他过够了。如果能和眼前这个有着蓝色梦幻气质的女子谈场恋爱,那该有多好啊!
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跟着她。她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要回头。王宁有点紧张,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假装站下,看街上的橱窗。等他再转过身来,那个女子已经走远了。王宁不由自主紧走几步赶上,刚才干吗不迎上去,错失了一个搭讪的好机会。好像是有意让他追上似的,“蓝色梦幻”放慢了脚步,不时地侧一点点身,有好几次都像是要转过来,但她只是用手抚弄了一下裙摆,好像知道有人跟着她,接着又朝前走去。
就在王宁胡思乱想的时候,“蓝色梦幻”拐了个弯。商铺不见了,树木消失了,“蓝色梦幻”走到一栋大楼的背面,向着一个朱红色双扇的单元门走去。单元门前有一个花池,里面长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植物,开着一些紫红色的花,路面铺着暗红色巴掌大的方形砖,王宁不禁想着刚才走过的那条有着浪漫情调的街道,还有高楼门前的花池,以及红色的地砖,都比自己住的那个街道和公寓好看和舒适,尚若自己住在这里,那该多好!更何况,这里还有可能接近“蓝色梦幻”的机缘,或许是想到这一点,比起他自己住的那条街,这条街道对他更有吸引力,他在心里不由感叹,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在他恍惚的时候,“蓝色梦幻”又放慢了脚步。王宁觉着她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于是甩开大步,赶了上去。“蓝色梦幻”走进了住宅的单元大门,就在她消失在门口的一瞬间,王宁看见“蓝色梦幻”似乎还回头,朝他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召唤他,然后她就不见了。
王宁迟疑了一下,随即跟着追了上去。在电梯门口,刚好遇见电梯闭合的一瞬间。王宁看着电梯上行,错失了和“蓝色梦幻”共处在一方小空间的机缘,心里有点失落。他看着电梯在上行,又有点放松,自己毕竟不是能说会道之人,真的共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要怎么攀谈呢,跟了人家一路,总不能直接说:我喜欢你吧。王宁觉得自己是个羞怯的人,太直接的话,也说不出口啊。是接着跟上去呢,还是就此回家呢,犹豫片刻,王宁觉着这个通道、电梯虽然是陌生的,但却给他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就好像第一次去一个地方旅游,看着那些景致,虽然陌生,可又有种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今天下午,他都恍恍惚惚的,美丽的街道、漂亮的蓝裙子、优雅的背影,此刻好像都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下意识地上了电梯,按下了11楼的按钮。电梯上行得很慢,晃晃悠悠的好一会才到。
电梯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跑进来,后面是一个女人高亢的声音:慢点跑,波波,等电梯停稳了再进去!王宁跨出电梯,迎面竟然是“蓝色梦幻”。裙子还是那条裙子,只是人变了,准确地说是脸变了,其实也不是脸变了,是王宁一直没有看见她的脸。现在他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嘴角向下、法令纹很重的脸,眼睛呈凌厉的三角形。此刻她一手提着一袋垃圾、一手领着个小男孩准备进电梯。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好。女人看了他一眼,用十分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下班啦!
王宁有点懵,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怎么是你,但很快把话咽了下去,噢,下班了……
电梯已经在他身后闭合,王宁还没有缓过神来。他举起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个蓝裙子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邻居。也就是说,现在他正在自己家的门前,刚才走过的街道,是他住着的公寓楼前面的街道,只是他完全没有认出来。
他当然是认识女邻居的,他曾经还因为她家的小男孩拿钥匙划他的防盗门交涉过,当时她很不以为然,说小孩子不懂事,划着玩,也不是什么大事,叫他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计较。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三角眼翻着,嘴角一撇,很不经意的样子,这让王宁觉得很讨厌。他有点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他看见了自己的房门,居然有点陌生,但大门上被小男孩划的小鸟图案还在。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要飞的样子,虽然不是很像,但神态有了。确定是他住的房子。他走过去,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又熟悉又陌生,很奇怪的感觉。他的头脑发昏,机械地把钥匙塞进房门的锁孔里,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门开了。他转过身来,又看了看闭合的电梯门,才进到房间里。
这套房采光不好,当初也由于这个原因,价格便宜了好多。此刻光线已经暗下去,房间里一片朦胧,站在玄关前的阴影里,王宁觉得黑暗吞噬了自己,他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没有开灯,他放下背包,换了拖鞋,走到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下来,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两臂垂下来,耷拉在身体两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笼罩在阴影中的家具。它们阴郁地待在那里,造成了一种沉默的气氛。
今天自己怎么了,魔怔了吗?此时,孤独的感觉又掺杂着一点别的情绪弥漫起来。自己居然会跟踪女邻居回家,而且还没有认出来。那些街道、那些门脸怎么一点都没有印象,自己居然还对所谓的“蓝色梦幻”心驰神往。他的心里有点羞耻和难堪。那个女人一直是自己讨厌的类型啊!他不由感叹,今天下午的这一切,太吊诡了。也许是因为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因为白天在工作没有感到不适,只是现在回到家里,这种孤独的感觉才突然强烈起来,好像身体和情绪被悬置在半空中——上下无着。
他拧亮了台灯,拿起一本杂志翻阅,翻来翻去,也并没有看进去,而且这更加剧了他的烦躁。灯光只会让他更清醒和难堪,因为灯光使他看见一件件被塞得满满的渗透着焦虑、失望和孤独的家具。
于是,他熄灭了台灯。他惊讶地注意到,黑暗让他放松,仿佛那些椅子、桌子、书到这时候为止一直和他一起等待。他让它们消失在黑暗中,这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忧虑。这个发现让他沮丧,不论如何,家具只是家具,把自己的感情赋予这些东西是多么荒唐。这样想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好像没有那么焦虑了。
他坐在黑暗中。几年前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谁都不认识,租了房子住,常常也是一个人。可是那时候,他知道几个小时后会见到另外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今天他已经一个人待了整整一天。今天是周五,明天,还有后天,周一上午才会见到其他人。这么长时间都要一个人待着,这才突然觉得孤独难以忍受。这么长时间都要一个人度过。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应该给自己找个伴,哪怕只是说说话的一个伴。
给谁打个电话呢?刘敏吗?刘敏好像喜欢他。有时候她来找他,睡上一觉,或者睡上几觉。他内心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她好像也没想嫁给他的意思。知道她的想法时,他心里有点窃喜又有点失落,说到底,他和她一样的自私。有时候她也会做出他女朋友的样子,给他洗洗衣服、收拾一下房间什么的,但那也是偶尔为之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她掌握着分寸,好像她来就是为了和他睡,睡完即走,从不拖泥带水。她有一种聪明,知道他们的关系就这样最好,什么都说破了,反而不好相处。偶尔她也会给他打个电话,瞎扯几句感情的话,当他要当真的时候,她会嘲笑他的“乡气”,她一直都说他是一个“乡气”很重的人。
其实她的出生地比他还偏远,在广西的深山里,可她来到这个城市比他早了七年,从外表看已经认不出她是出生在山里的广西人,她常常觉得自己比他更像个城里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城里人。
他知道她内心那些关于“乡气”的想法,对此他从不发表意见,就像他怜悯他的同事一样,他也怜悯刘敏,可是每次她来,他还是表现出很欣喜的样子。在他内心深处,比起她,他更怜悯他自己。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一圈,一个一个名字划过去,把刘敏的电话找出来,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他实在想不出,现在能给谁打个电话。
无论是谁打来电话,就只是聊聊也好啊,他心里祈祷有人能给他打个电话。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一直过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电话进来。
他坐在黑暗中,心里充满了懊恼和羞愧。可是更让他羞愧的是,他还是感觉孤单。他看看放在身旁小桌子上的手机,一直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响起来。
他试着安慰自己,一个人独处也很好,可是心里也知道时间很难捱,只有干点什么,才能填满空缺和不完整。
房间里越来越暗,也有点饿了,要不出去走走吧,看看门前那条街,有什么吃的可以填饱肚子。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就很少吃到家乡口味了,加班的时候点外卖,他吃得最多的是煲仔饭,有菜有饭,吃饱即可,哪里还顾得上味道。今天他想下去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勾起食欲的吃食。
换了一件灰色纯棉T恤衫,拿了钱包,天色暗下来了,单元门口匆匆进来的人差一点把他撞倒,他看见花池里的草木,已经变成了影影绰绰的一团黑色阴影,那边有几个带孩子的老人,闲坐着说话,三四个小孩在地上跑来跑去,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夹杂着笑声。
这场景让他无端有些惆怅。
傍晚时分,村里最热闹的就是场院。几个老头坐在那里抽着烟袋,叫孩子回家吃饭的父母、闲扯篇的老人、打情骂俏的青年男女,这些人都在场院里一棵大树下遇见了,这里是一个小小的舞台,此刻就是一天的高潮。喜欢爬树的他,经常扯烂了衣服,躲在大树背后,母亲一开始找不见他,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他瑟缩着身子,恨不得钻到树洞里,让她永远找不到他,再也不能扯他的耳朵、打他,但其实每一次总还是被母亲揪着耳朵提溜回家了。
唉,今年还是春节时回的家,原本想五一假期回去呢,可是公司有事情要加班,没有回成,打电话给母亲,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健朗,她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要注意休息……他现在想让她打他,她也打不动了。她六十多岁,声音也还洪亮,身体却缩得像一张纸片似的单薄,每次回家看她,都担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
从公寓楼后面拐出来,一下亮堂了,像换了个天地,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靠近路口的火锅店里灯火通明,王宁看见一桌一桌的人,男女老少都在热气腾腾地涮着菜肴,说着、笑着、吃着、喝着,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像看一幕哑剧,有种莫名其妙的荒诞感。王宁想着此刻吃着饭的这些人有没有一刻也会感到孤独,他们真像表面那么快乐吗?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路两边楼宇上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地闪烁着,他抬头看看,视线的上面还是楼,再上面是暗红色的灰蒙蒙的夜空。
道路两旁是摆满了摊子的热闹夜市,来来往往都是人,好像只有王宁是毫无目的地漫步走着。他觉得那些往来的人的面孔好像个个都非常渺小,就连那些擦身而过的人的面孔,也觉得仿佛离自己很远似的,踏在脚下的大地好像突然长起一丈多高。他虽然听到了喧哗的人声,但是和深井里传来的一样。人的声音是人的声音,自己的心情是自己的心情,好像这两者是互不相干似的,没有一样事情能让他关心。他虽然走过围着一大群人看两个年轻人喝多了打架的摊位,但觉得自己仿佛是只身走在萧索的荒野,没有一样情景能引起他的注意。走着走着,王宁自己也有点害怕起来,怀疑自己神经错乱,失去了理智,说不定要发疯。他越想越怕,不由得停住脚步。这时候有人冲着他喊:来一笼水煎包吧,刚出锅的水煎包。
乡下夏天的夜晚,天是一下子黑起来的。刚开始黑得彻底,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周围才变得明亮起来,庄稼、树木忽然像是变远了,一群小孩子在踢毽子,有的在跳绳,还有的时候大家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个敏捷的男孩子当“老鹰”,王宁当“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每次凶猛的“老鹰”张牙舞爪地向小鸡扑来,他这只机灵的“母鸡”连忙扇动翅膀,发出信号。“小鸡”们一见到信号,就急忙蹲下身来,紧紧地拉住前面人的衣服,生怕被老鹰捉去。老鹰一会儿向左扑,一会儿向右扑,经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是遇上二蛋当老鹰,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假装往王宁的左边跑,王宁去挡,可他一撤身,从王宁的右边窜了过去,抓住了好几只“小鸡”。过不了多久,又有几只“小鸡”被他抓住了……
一年没有见着二蛋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春节回家时,他成了棉花种植大户,整天开着皮卡车风风火火的,当年二蛋个头小,身体单薄,学习成绩不好,鼻子下面时长吊着两串鼻涕,总让人担心要掉到嘴里,也总是在将掉未掉时,听见他吸溜一声,鼻涕就看不见了。
二蛋的孩子也到了当年他拖着鼻涕到处疯跑着的年龄。去年回家,同学在镇上的“汇宾楼”聚会,王宁还拿这个开玩笑,挨了二蛋一拳。二蛋现在长得高大壮实,一点也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了,倒是他自己,常加班熬夜,吃外卖,又不锻炼身体,走一点路就气喘。同学还没有到齐时,二蛋要和他掰手腕,王宁推说掰不过他,直接认输,二蛋不依,一定要比试一下。王宁知道,二蛋是要找回童年的面子。小时候二蛋又瘦又矮,还拖着二道鼻涕虫,王宁一指头就把他推翻在地,谁都不带他玩,那时候掰手劲、打架,二蛋哪是他王宁的对手啊!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在城市生活的王宁身体单薄消瘦,时间像是在变戏法,硬是把他俩换了个。
一辆帕萨特开着大灯快速地迎面开过来,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汽车恶作剧般地紧挨着他飞奔过去,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身后一对穿着时髦的年轻情侣也侧过身去,用陕西方言骂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懂,他是接着路灯和店面玻璃窗投射过来的光,看见男子厌恶的表情,确定他是在骂开帕萨特的人。他又往前走了过去,眼前的几家饭馆都没有勾起他的食欲。
夏天的夜晚,到处是虫鸣,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花草的清香,月亮升起来了,远处有一两声狗叫,村庄仿佛变得辽阔起来,有时候他们玩捉迷藏,一群孩子跑着闹着藏起来,留一个孩子来寻找他们。王宁记得有次他跑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藏到村口废弃的猪圈里的草垛后面。开始他还有点得意,这个地方又隐蔽又远,二蛋可能找不到他。后来真的好久也没有人来找他,他开始恐慌害怕起来,他在月光下呼叫,还是没有人来找他,却叫出远处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孤单,后来他是一个人哭着回家的。
有多久没有掉过眼泪了?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还有哭泣这样一件事,最后一次掉泪是前年父亲去世,他回家奔丧。他回来晚了,没有见父亲最后一面。他被人带到灵堂时,看见母亲坐在那里,像一截木头,她单薄的身体,间或轻微地抖一下,有人给她说话,她抬眼像是醒了一样,点点头。他是在父亲下葬以后流泪的。黄昏,母亲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些父亲临走之前的琐事,房间里没有开灯,家具森然,他是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如果母亲也不在了,那他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那一刻他有点恐慌和无助。他握着母亲干瘦的手,流下泪来。那时候他下决心要在城市里买房子,把母亲接过来住。可是现在几年过去了,买房子的钱遥遥无期。说起来一个月七千块,可是除去房租、吃饭、买烟、打车、电话费,一个月下来,也不剩多少了。每过两三个月他都要给母亲打点钱。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都要叮咛他,一个人在外面,要吃好饭,不要给她打钱了,她一个老太太花不了多少。
老人身体还算硬朗,快要七十岁了,还可以自己擀面条自己做浆水。
他刚工作的那一年,工资低,他买了一个电炒锅,也想过自己做饭,市场上的蔬菜都蔫头耷脑,完全不像他家乡的蔬菜,像另一个物种。那年大旱,春天的风刮得人脸疼,两个月没有下一滴雨。早上出门前打了油的皮鞋,下午回来时,鞋面上就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白色的衬衣只能穿一天,领子就脏了。他学着同事的样,买了几件灰色的T恤,换着穿,也和他们一样学会了在美团上订餐。
小时候的夏天,是用一碗浆水面宣布开始的。在村子里疯跑了一上午,回家喝上一口清香浆水,生津止渴,再来碗顺滑爽口的浆水面,消去一身的燥热,四肢都舒展了。母亲做的浆水面百搭,怎么吃都好吃,浆水面配虎皮辣子,细长的面条裹挟着青椒,而青椒又为面条增添甜、酸、辣的口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浆水面配炒韭苔,微冲的辛味充盈口腔,没有肉也是极好的;浆水面配腊肉,咸鲜适中,色泽靓丽,让人食欲倍增,同样顺滑的口感,简直一场优雅的舌尖华尔兹;浆水面配猪蹄,一个极清爽,一个极油腻,在口中暗暗的较劲中互相妥协,合二为一……
想到浆水面,不由口内生津,王宁不由咽了咽嗓子,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想吃一碗浆水面的欲望。
这几年在外面,也吃过饭馆里的浆水面,不是面软,没有嚼劲,就是浆水的味道不对,总之都不如母亲做的劲道、够味。
站在街上看着玻璃窗内吃饭的人,此刻有点饥饿的王宁特别想吃一碗母亲做的浆水面。
抬眼看看,街边有闪烁着翻墙火锅、韩国烧烤、川老坎火锅、沸腾鱼等等的招牌,对这个西北的省会城市来说浆水面太小了,一碗卖不上几个钱,吃的人也很少吧,不值得为此开一个店。已经有多久没有吃过浆水面了?在这个城市里王宁吃得更多的是快餐,什么卤肉饭、煲仔饭、米线、米粉等等,它们快捷、便宜。可是现在王宁就是想吃一碗浆水面,这个欲望说来就来,气势汹汹,不容置疑。今天一直郁郁寡欢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委屈突然有了一个去处,那就是吃上一碗妈妈做的浆水面。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就变得异常强烈,一刻也不能耽误,他就想吃一碗母亲做的地地道道的浆水面。浆水面。浆水面。这个小时候经常吃的饭食,此刻好像有了其他意义。
不到十分钟,他就在手机上订了两个小时以后的高铁票。看到“购票成功”这四个字,他兴奋得手有点抖,算上倒车回村里的时间,怎么着明天上午八点都可以到家了。
回到公寓楼,收拾行李。他不再关注房间里的灯光、家具和窗外的广告招商牌。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只剩下回家看母亲。只剩下浆水面。拿了一个小包装了两件衣服,再把给母亲买的罗布麻茶带上,没有多停留一分钟,他就出门。坐到去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他还在兴奋中。他想到应该给母亲打个电话,让她知道他要回家看她了。
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的。她已经睡下了,她习惯了早睡,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他还会给她打电话。听他说完,她说没有浆水了。今天她洗刷了泡浆水的大缸,不知道是村子里的水有些变质了,还是菜的农药打多了,家里泡的一缸浆水都坏了,上面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毛,里面的菜叶子也都变得稀烂,浆水浑浊,气味难闻,所以她倒掉坏了的浆水,刷洗了大缸。
怎么会这样呢?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