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秋乡
2022-05-26郭发仔
郭发仔
香樟籽
秋天到了泉塘村,依旧耍着脾性。阳光裹挟白晃晃的光,把大地扫视了一遍。原野里,稻田一片金黄,谷子饱满得有些挂不住,忽而塌下一块,仿佛被谁啃掉了一口。
堂兄经过门前稻田的时候,拉着嗓子干吼了一声。我心领神会,蹑手蹑脚的,一步步挪向大门口。堂屋里,老爹侧着脑袋,摆弄着断了把的䦆头,抬头瞄了我一眼,嘴里咕哝着:日头好毒。
日头是毒了点,但阻挡不住后山的诱惑。后山其实不算山,就是一堆稍稍抬高的土坡。山腰上一年四季就那么几簇不成器的灌木、一些杂草和青苔,青了黄,黄了青,不知疲倦。山腰下却不同,枫树、杉树、松树等,还有一些杂木树,沿着山脚茂盛地生长,如同癞子头上周围密布的毛发。沿山脚盘桓的泉塘村,房舍稀稀落落,仿佛掉下来的头皮屑。
后山有两棵樟树,一高一矮,干净利落。高的笔直挺拔,一抱之干扶摇直上,顶端开出三五杈来,枝叶浓密暗绿,树冠硕大,占领一大片天空,有“舍我其谁”的霸气。另一棵,高不及另一棵的一半,也算清秀,有模有样,颀长的树枝向大香樟树一点点靠拢,仿佛伊人脉脉含情的手。
高的那棵樟树是公的。矮的那棵是母的,不结籽。站在山林小径,堂哥叉着腰,说得斩钉截铁。堂哥比我们大些,个子也高,他俨然我们心目中的大樟树。堂哥的笃定不容置疑,我们不得不佩服堂哥的见识。后来我才知道,樟树并无公母之分,只不过各自禀赋有别罢了。
香樟籽早熟了,从枝叶间冒出来,青褐色,粒粒饱满,薄皮之下似乎有涌动的流液。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香樟籽是个好东西,可以治高热感冒,治百日咳,还可以治麻疹、痢疾什么的。不过村子里似乎谁也不知道这妙处,只觉得这东西捏在手里有弹性,挤出一股辛辣的浓香来,风油精般提神。
香樟籽在我们手里,就是纯粹的玩具子弹。枪是自己做的,找来一截竹管,大约大拇指粗,一筷子长。在竹管的节疤三厘米处截断,形成一个竹帽。找来木筷一根,将筷子头包上纸片,套上竹帽。将套好的筷子与竹管比画一下,太长了不行,须得有一厘米的余地。往竹管里塞进一粒香樟籽,用筷子推进去;再塞一粒,猛地一推,“啪——”豪气冲天。
村子里的二婶每年都要跑几十里路去深山里砍一堆竹子来,把自家的菜园子围得严严实实。香樟籽一熟,她家的菜园子也丰满起来。鸡、鸭、鹅围着篱笆一顿叫,进不去,急得直上火。小伙伴们做竹枪,二婶的竹篱笆是好材料。大伙隔一段距离抽一根,乍一看,篱笆还是那篱笆。不过,抽得多了,篱笆就像二婶缺了口的牙巴。二婶发现后,每天天不亮就开始骂,祖孙几代牵连着,听着都毒。二婶年年都骂,童年的秋天也机械一般重复,一点都不枯燥。
一个秋日午后,太阳依旧很毒,我去找堂哥打香樟籽枪。远远的,就听见伯父正训斥着,堂哥捂着眼睛蹲在门角落里抽泣。从伯父的骂声里,才知道堂哥玩枪时,将香樟籽挤爆了,辛辣而黏稠的浆液溅进双眼,睁不开了。那个秋天,堂哥再没有和我们一起,而是被伯父牵着,四处看赤脚医生。
堂哥最终还是失明了,跟着隔壁村子的半仙学算命,没事的时候一个人立在晒谷坪的树荫里,高大的身影孤单地躺在地上。我后来再也没玩香樟籽枪了,小学中学大学,机械一般地翻着书本。许多个秋天的后山,香樟树无人理会,依旧枝繁叶茂地立着,仿佛叉着腰指手画脚的堂哥。
苦槠子
秋分过后,香樟籽由半透明的青色一点点变黑,最后掉落在满是枯叶的泥土里。香樟籽掉落的时候,苦槠树上结满了苦槠子。
苦槠子,棕黑色椭圆形小果,光溜溜的。蒂部有一层淡绿色的果皮,上面密密匝匝有很多突刺,形似佛陀头上的螺髻。最初对苦槠子好奇,是因为它长得像板栗。那时嘴里的吃食不多,山野里看起来能吃的,都能把舌根的津液引诱出一条小河来。苦槠子不好吃,咯嘣一咬开,一股生涩的苦味从嘴角洇上眉头。
苦槠子不能果腹,但对于玩弄山野的农村娃来说,不能枉费。剥去苦槠子的果托,从竹扫帚上掐下一节尖枝,插在苦槠子的蒂部。食指和拇指捏了竹签,用力一拧,苦槠子就成了绝好的陀螺。苦槠子陀螺轻便简单,揣在兜里,遇到玩伴,择一平地或者台面,开始斗陀螺。同时一甩手,两个陀螺自顾自地疯转,谁的转得久谁就赢。要是多人一起,几个苦槠子陀螺飞速转动,交叉,碰撞,依次有陀螺倒下,其余的继续拼杀,整个场面不亚于一场惨烈的战斗。围在一旁的小伙伴则握紧了小拳头,叫着喊着,两眼圆瞪,生怕错过某个精彩的细节。尤其辍学在家的二愣子,更是紧张得不行,尖声吼着,脏得发亮的衣袖在嘴上一横,抹下一把白色的鼻涕来。
聋子爷爷一见我们玩苦槠子陀螺就摇头吼:可惜了,可惜了!其实对他来说,那声音不大,但我们听起来硬邦邦的,甚至有些凶神恶煞。聋子爷爷六十多了,长得牛高马大,但耳朵有些背,一脸的疤痕,笑起来时,嘴、鼻子和眼睛都揪拢了,有些吓人。他是村里的独户,膝下子女均已成家。但不知何故,聋子爷爷与他们处不来,一个人吃住。从我记事起,聋子爷爷就一个人独居,也几乎不和村里人交往,俨然村里孤独的存在。聋子爷爷有事没事都会从山脚下过,肩上扛着歪把子三指锄,挑着一只粪箕捡狗屎。其实,他捡不捡狗屎不重要,但凡有人砍树或者破土什么的,聋子爷爷会大喝一声,抄了近道上来一探究竟。我几次经过后山的林子时,都遇到过他。一次,他从灌木里钻出来,兀地冲我一吼:吃了没?吓得我脑顶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不过,他有时也会从肥大的葛布兜里掏出几块干红薯片来,一脸扭曲地笑着递给我。但大多时候我都不敢接,扭头就跑。耳边呼呼的风里,残留着聋子爷爷粗大的嗓门,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嚼干红薯片的脆响。
聋子爷爷嘴里说的可惜了,其实是说苦槠子浪费了。那时粮食不多,豆子也宝贵,苦槠子做豆腐,可以救个急,也可以给毫无新鲜感的日子换个口味。成熟的苦槠取来,在秋阳下摊开晒裂,取出果肉,用清水浸泡约一天;石磨研成浆,过滤,加热,待自然冷却后凝固成块,用刀切割后,置于水缸中。苦槠豆腐的制作与水豆腐并无多大差别,但苦槠豆腐色褐,不易变质,且弹性足,捧在手里有胶凝感。不过,苦槠豆腐虽经过智慧的淬炼,但山野气息尚存,吃起来有些许林木的沉香,也有收敛不住的涩味。
每年秋天,我们照样耍苦槠子陀螺,也吃苦槠豆腐。聋子爷爷,一如既往地在后山脚下转悠,形单影只的,就像他背后那只变了形的粪箕。在那些清苦的日子里,总有一些大地的恩赐,让单调的生活多点新鲜的味道。
很多年没回去了,泉塘村的日子早已不再清苦。据说,去后山的路都找不到了。孩子们耍着手机,不知苦槠陀螺怎么个玩法,更不想知道苦槠豆腐是怎样的一种山林滋味。至于聋子爷爷,估计早被人们遗忘在荒芜的后山里了。
牛筋草
牛筋草长在田埂上,一直都在。
夏天,水田里的稻秧抽穗的时候,牛筋草就占领了田埂。田埂黑色的土壤松软,饱含着水分,牛筋草把根扎在土最肥的地方,也扎在田埂中央。牛筋草比不得人们百般呵护的稻秧,但也极力地长出自己的气势。一屁股扎在田埂上,从根部开始分支,虚张声势,极力地壮大身形。长条的嫩叶顺势打开,一层又一层,向四周伸展;中央抽出主干,一枝或者两枝,高高举起,微斜,顶端开叉,长出几串鳞状的种子来。在田野,大片的稻秧在演绎一场生命的歌剧,而立在田埂上的牛筋草,似乎是来伴舞的,出不了风头,但每个细节都很精致,举手投足都有生命的仪式感。
牛筋草长起来的时候挺好看,嫩葱葱的,每一株都如同托着裙摆谢幕的明星,很有范。不过,牛筋草的柔美是装出来的,它一身蛮劲,根扎得牢,不轻易拔出来;枝叶筋道,韧性好,怎么也折不断。乡人下地,顺带摸了条鱼,用牛筋草串着;拾了小把柴火,也用牛筋草打捆。但也奇怪,牛筋草姓牛,但牛却不吃。我曾经牵着水牛到田埂上吃草,水牛见到牛筋草避而远之,味都不闻一下。也许牛筋草与牛同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过,这是我胡猜的。
水田里的稻子熟成金黄色时,田埂上的牛筋草依旧一身绿,枝叶繁茂,鳞状的条形种子横竖交叉,高高地擎着,仿佛探寻秋天讯息的天线。那时,田埂是看不见了,牛筋草层层叠叠,密密匝匝,长成了一条条丰满的绿道。人们经过田埂,总爱捡了空隙踩下去,走起路来蹑手蹑脚的。小伙伴们却爱把光脚丫踩在牛筋草上,柔软,弹性十足,脚心痒得有些小兴奋。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对牛筋草做手脚。将田埂两侧的牛筋草秆薅出部分来,打个结,一条田埂上打几个。然后站在田埂的一端,煞有介事地惊呼一番,把远处的同伴引得飞奔过来。自然地,同伴被猛地绊倒,大家都乐得像得了个宝一般。不过,也有意外。村里的二狗子背时,一次被扎结的牛筋草绊倒,一头扎进水沟里,一块玻璃在脸上划出一道长口子。他妈得知后气急败坏,硬是扎着草菩萨,燃了香烛,跪在水沟边骂了三天三夜。这事谁干的,谁也不知道。从此,我们再也不将田埂上的牛筋草打结了。
秋收后,原本饱满的田野空荡荡的,密密麻麻的稻茬噙着泪水,像掉了魂。田埂上的牛筋草有些泛黄,但精神不减,依旧在风里招摇。农人打理自己的田地,如同打理一家人紧巴巴的生活,见不得牛筋草的肆无忌惮,收拾完稻子,立马扛了锄头,清理已经长疯了的牛筋草。刨掉的牛筋草会被就地晒干,然后拢在田角。暮色时分燃起,有浓烟袅袅腾起。青褐的天空下,泉塘村仿佛一个幽暗的古战场。
在泉塘村,乡人只知道牛筋草与稻子争肥夺水,却不知牛筋草的民间药用之功。牛筋草泡水喝,可清热解毒,缓解关节疼痛;熬汤,可祛风除湿,缓解风湿症状;煎服,可止血化瘀,治疗跌打损伤。牛筋草一直都被视为顽劣之物,刨了长,长了刨。只有童时的我们,才把牛筋草当作一种有趣味的存在。
其实在泉塘村,很多人很多事,都像是一株顽强的牛筋草。
革命草
屋后的菜园里,靠山脚下有一口池塘,更准确地说,有一个水洼。上方柴木横生,泥壁湿滑。水洼里积水幽暗,未曾干过,也不知深浅。水洼的内侧和大半水面上,覆盖一层革命草,泛着绿,幽深的水洼也泛着绿,有些诡谲。
每次经过水洼,我都远远地看着。肥厚的革命草下,总有几声沉闷的“咕呱”声传来,不见动静,只有蓬勃的革命草在水面上抬起头来,手心里捧着白色的小花,如同黑夜里的微光。
革命草的名字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起初我总以为人们说的是“格蟆草”,也就是“蛤蟆草”,因为水洼的革命草里,总有看不见的老蛤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其实,革命草的本名叫喜旱莲子草,是外来物种。这种草不仅喜旱,而且抗涝,生命力极强。只是在阴暗的水沟或者洼地里,革命草长出了革命气势,一根根,一蓬蓬,铆足了劲,瘦长的筋条四处匍匐,贪吃蛇一般。
在泉塘村,革命草似乎早已把这贫瘠的土地当成了故乡。稻田里,菜地边,甚至小路上,革命草都长得一身劲,就连聋子爷爷家倒塌的茅房里,都冒出了几株革命草,爬上散乱的瓦堆,亮出圆润的叶片,得意的有些忘乎所以。其实,革命草星火可以燎原,只要落地便能在大地上掀起一场草木革命。凡是革命草占据的地方,其他草木很难成气候,偶有一些抗御能力强的,也被挤压得孤苦伶仃,无精打采。很多次,在稻子秧苗扎稳根之后,爹都要领我们去水田里清理杂草。赤脚在水田里行走,忍着锯齿般秧苗的刺痒,将杂草踩入深泥中。唯独革命草,须得连根扯起来,一并丢弃在滚烫的砂石路上。这是大人们劳作的经验,爹在下田时反复叮嘱,要小心革命草。对村人来说,革命草是农作物和蔬菜的克星,抢肥抢水,掐不死,除不尽,今天割了明天长。革命草,革的是农人脆弱生活的命。
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革命草在乡下独霸,却败在一张猪嘴里。革命草筋部中空,叶片肥厚,嫩绿多汁,适口性好。将革命草的嫩筋叶剁碎,与米糠同煮,熟后有鲜香。在过去人畜饮食都紧巴巴的日子,随处可见的革命草,是猪嘴里廉价可口的下饭菜。
革命草除了做猪食,鲜有人知道其妙处。革命草清热凉血,解毒利尿。晒干,煎汤服用,可治疗麻疹、湿疹、乙型脑炎。鲜草捣碎,汁液外用,可攻毒蛇咬伤、湿疹等。村里有人擅长草药配制,乡间偶尔伤病痛症,多取成药一二,几日便好。但是,关于药草本源和配制,乡医秘而不宣,革命草的药用之法自然也就草草了。
幼时打猪草,革命草多,取来也容易,对革命草的脾性自然多了几分了解。那时,常常截了一节革命草的茎秆,去除两端蒂部,用牙将一头轻轻压软,一吹,滴滴哒哒的,竟有腔调。堂哥是乡野里的玩家,柳叶吹哨、竹叶帆船,样样都玩得溜溜转。革命草在他嘴里成了乐器,他嘴一鼓一瘪的,总能把《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曲调吹出筋骨之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