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马“泣”中有深意
2022-05-24刘久娥
刘久娥
关键词 《琵琶行》 琵琶女 贬官 哭泣
浔阳江头,贬谪卧病的白居易偶遇流落江湖的琵琶女,成就了名篇《琵琶行》。那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令人动容,一代大诗人为何能“座中哭泣”,且“泪湿青衫”呢?
一、江头伤秋伤离别
我们都知道,古人为什么看重离别?那真是一别一辈子,何时再见,造化弄人。
更何况,当时的景呢?白居易写在诗歌中写了两个令人伤痛的景。一个是浔阳江头的景:通过瑟瑟的秋风、茫茫的江水、凄艳的枫叶、飘荡的荻花等意象,组成了一幅悲凉惨淡的画面。这景正是白居易内心的体现,荻花和红枫形成对比,乐景之中暗藏着悲情,离别在这一刻除了悲伤还是悲伤。二是他生活的现实之景。“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有竹有地,只是低洼;有歌有乐,可惜难听。这些都让白居易感受到内心的伤痛。“一切景语皆情语”,此情此景,白居易自然会更加伤感,尤其是在这个特定的情况下,有一个能够来看望他的故友,对他是多大的精神支撑。离别之际,能不泣吗?所以说,那“泣”在离别的伤感。
二、沦落天涯自伤情
《唐贤小三昧集》有言:“感商妇之飘流,叹谪居之沦落,凄婉激昂,声能引泣。”感伤琵琶女是很多人认同的观点,琵琶女与诗人之间形成了情感的暗合,他们有着相似的生命悲苦与不幸。
很多人读《琵琶行》时,注意力总放在那段精彩的音乐描写,过分关注描写音乐的技巧,而忽略了音乐与人内在的联系。“嘈嘈”“切切”“间关”是急切、愉悦的音乐,犹如青春时期的琵琶女,天真貌美,技艺精湛,受人追捧。但當琵琶女容颜苍老,那些曾经为之疯狂的人弃她而去,此时琵琶女的心境似“幽咽泉流冰下难”。无奈之下,她只得下嫁商人,可商人重利轻感情,把她闲置一旁,这种被抛弃的孤独与内心极度压抑,已“凝绝不通声暂歇”。前后命运的起伏使她“幽愁”“暗恨”生。如果能够当面指责尚可以发泄内心的怨气,可惜那时的女性身份低微,想诉而不得,只能“无声”忍受。昔日众星捧月的光阴一去不返,如今只有清寒的水与月伴随着她。银瓶破裂,水浆迸射;铁骑冲出,刀枪齐鸣,这突起的乐调俨然如她用长久积郁的悲愤控诉着命运的不公。最后,曲子在如裂帛一般的凄厉曲调中戛然而止,这是她的愤慨、谴责,更是一种抗争,但无奈又无助,让人能听到她心碎的声音。
而这恰恰又是诗人的经历与心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明暗线在此交合,这琵琶声也成了诗人内心的呼喊。《旧唐书·白居易传》里记载:
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这是最无耻的诽谤,分明是权贵者的诬陷。但白居易深知朝廷的险恶,最终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所以在听到琵琶曲和琵琶女的身世后,诗人想到自己在朝廷遭遇的一切,悲从中来,很多话不好说,也不能说,只能潸然泪下了。
这样理解本没有问题,但《容斋随笔》有曰: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纲虽于此为宽,然乐天曾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尔。
又《唐会要》卷四一载:“(左降官)至任日,不得别摄余州县官,亦不得通计前后劳考。”“元和十二年四月赦,应左降官、流人,不得补职,及留连宴赏,如擅离州县,具名闻奏。”被贬者到达贬地后,人身自由是受到限制的,不能擅自离开贬谪地。可见贬官的生存困境,无自由而言。
因此,那晚也许并没有琵琶女的存在,而只有琵琶声从远处传来,曲中有京都声,勾起了诗人的回忆,于是运用了赋的传统手法“主客问答”的方式来写,虚构一名琵琶女来抒写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试想,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在江边孤独寂寞地回想自己的坎坷一生,这种从内心深处生发出来的悲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坚强。诗人哭,哭得悲伤也在所难免了。
三、犯官贬途最惊心
元和十年,诗人因越级直谏,被贬为江州刺史,后又被贬为江州司马。从一个正五品上的京官一下子被贬为无实权的江州司马,对他的打击极其巨大。
按唐朝律法,京官贬为地方官的情状很“惨”。唐玄宗天宝年间,由于贬官多在道途中逗留,于是朝廷规定:“自今左降官,日驰十驿以上。”很多人因为疲劳赶路而死于半路。而且被贬者要即刻启程,连与家人告别都不允许。白居易有一首诗《寄隐者》中云:“道逢驰驿者,色有非常惧。亲族走相送,欲别不敢住。”宰相韦执谊被贬都表露出如此恐惧,而且亲友想送却又不敢前往。还有甚者,如张籍《伤歌行》所写杨凭被贬的场景:“黄门诏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出门无复部曲随,亲戚相逢不容语。辞成谪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须臾留。身著青衫骑恶马,东门之东无送者。邮夫防吏急喧驱,往往惊堕马蹄下。”这一幕严苛残酷,令人心惊胆战。贬谪已不再是降官职,而是对人的迫害,对人性的摧残。由此可以想象被贬者的残酷心境。
一人遭贬,全家人都要受牵连,要随贬官一同或前后离开,这带来很多凄惨的事。公元819年农历正月,韩愈被贬离开长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苍凉而悲怆。他的家人卷入其中,被赶出国都,12岁的女儿病死在半途,凄惨如此就是唐代的贬途。
被贬的白居易到底是如何抵达江州?去往江州的路上是怎样的状态?从他的诗中可略窥一斑。
贬途中,他写了一首《别李十一后重寄》:“秋日正萧条,驱车出蓬荜。回望青门道,目极心郁郁。”八月中秋天高气爽,他却满目萧条,满心悲凉!此后经望秦岭、韩公堆、蓝桥驿,《初出蓝田路作》中说:“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此始。绝顶忽上盘,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浔阳近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烦马蹄跙,劳苦已如此。”人烦马也烦,写尽了心中的愤懑;到了商州,才停下来休息。《发商州》:“商州馆里停三日,待得妻孥相逐行。若比李三犹自胜,儿啼妇哭不闻声。时李固言新殁。” 诗人自已添了个注释,很重要,他很庆幸自己胜于李三。李固言刚刚去世(这个李固言不是晚唐宰相李固言,后者死于859年,是在白氏被贬之后四十多年),李三的家庭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而自己现在比李三家里好一些——还听不到儿啼妇哭的声音,但从中也能读出诗人的家距离这种地步也不远了!
关于贬官的心态,从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也可知一二,“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称自己为有罪之人,心理上常常是惴惴不安、战栗,行动上是漫无目的、迟缓。被贬者除人身限制、路途迫害之外,还要承受很大的人格屈辱、精神压迫。这些对于一个人而言,是莫大的侮辱。
据此可知,身在江州的白居易,回望贬途,当晚一“泣”中的感伤惊惧,是可想而知的。
四、盛衰感时且伤世
读《琵琶行》,最大的疑问在小序里,“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按道理讲,自从被贬开始,他就应该有迁谪意,为什么会在两年之后才会有这种感受呢?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里曾写道:
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从唐朝开明专制角度看,这实在是朝廷的恩惠。尽管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但官秩还是沿袭了太子左赞善大夫的正五品上,可见,生活并无忧。那么,值得我们去思考就是贬谪的第一年,白居易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迁谪意”?
也许,在被贬之初,白居易还心存侥幸,认为自己被贬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冲动,这种冲动的由来也源于他对官场认识的浅薄。《旧唐书》记载:
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见听纳。
谏官如魏徵,直言不让,但要遇到开明的君主。否则,靠他人的提醒是很难在朝廷立足。唐宪宗虽不是暴君和昏君,但确实没有太宗的魄力和胸怀,白居易轻易地觉得自己的仗义执言是深得唐宪宗的认可,只可惜他没有觉察到唐宪宗对他的态度都源于李绛的帮助。
所以,他在被贬的第一年还在幻想,等唐宪宗气消了,就会招他回京。然而,两年过去了,他慢慢发觉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在不断反思中渐渐懂得自己被贬的根本原因,也明白了皇帝对他的不信任,他在《与杨虞卿书》中写道:
仆始得罪于人也,窃自知矣。……性又愚昧,不识时之忌讳,凡直奏密启外,有合方便闻于上者,稍以诗歌导之。意者,欲其易入而深诫也。不我同者,得以为计;谋蘖之辞一发,又安可君臣之道间自明白其心乎?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赂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其余附离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以此得罪,可不悲乎?
他的境况终让他懂得了官场之道。他在《赠韦炼师》中写道:“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心似灰”是多么绝望的表达,他心中的渴望就此破灭,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此时听到琵琶曲以及琵琶女的身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伤痛的心,迁谪之意也就浮出水面,不再是内心里隐性的期待,而成为显性表露。他终于知道自己并不能实现“兼济天下”的抱负,他也终于掂量到自己的分量。在《与元九书》中,他这样说道: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说明他看透了俗世,也看清了自己,更看清了昌盛的唐朝走向没落的前景。从此,他从“达则兼济天下”转向“穷则独善其身”。他心态改变了,不再苛求仕进,而选择了“中隐”,如《莫砺锋讲唐诗课》中说的那样:“既像是出仕,又像是隐退;既不是忙忙碌碌,也不是无所事事”。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白居易刚刚47岁时,他写道:“四十至五十,正是退闲时”。长庆二年(公元822年)诗人51岁,他任中书舍人一职,离宰相仅有一步之遥的他上奏愿外放杭州当刺史。长庆四年(公元824年)五月,他年仅53岁,去洛阳任“太子少傅分司东都”。直到75岁去世,期间他做过苏州刺史、秘书监,多数时间都在洛阳,算是官场“明哲保身”了二十多年。
可是浔阳江头那晚,所有的心境的形成都伴随着内心矛盾的激荡。那一刻,他听到了琵琶女的音乐与身世,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漫长等待的失落,再坚强的人也会泛起内心无法倾诉又不得不自我承受的悲伤。于是,他从中听到了自己,讀懂了自己,感受着经历的一切,他不可能不“泣”。人生起伏,仕途坎坷,只有诗人自己感受最真切。
不过幸运的是,这“泣”后,让白居易更加清醒地看待自己与社会。他终于生命觉醒,懂得“独善其身”的意义,也才有了之后的“乐天知命故不忧”,只不过,这种悠游也是无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