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撕裂
2022-05-24唐芝一
唐芝一
关键词 新批评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张力
新批评理论最早发源于英国,并逐渐成为英美现代文学批评中最有影响的流派之一,一度攀上四五十年代美国文学批评的巅峰。由于脱离作者,脱离背景,新批评所倡导的立足文本的语义来解读文学作品的方法逐渐衰落,但其分析手法仍对诗歌批评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新批评强调围绕文学作品本身而展开研究,以文本的内外构成为中心轴,多方面但侧重于语言学的角度对文本进行分析与探讨,基本概念包括含混、反讽以及张力等。英美新批评派强调,一个优秀的作品要有复杂性或是对矛盾对立的包容性。 本文试图从新批评角度出发,细化为张力、悖论、反讽、含混、隐喻五个方面来解读《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以期挖掘其新的意义和内在深度。
一、新批评理论解读
1.张力解读
在文学理论中,“张力”一词源于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1937年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一文中指出:“为描述这种成就,我提出张力(Tension)这个名词。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的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在本文所解读的这首诗中,细细品味能够发现诗中充满了矛盾,字里行间流露着复杂而又深刻的情感,引发读者深思,勾起作品与现实生活的共鸣。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共分为3节,在第一节中,诗人连用两句“从明天起”作为开头句。诗歌第二节又紧接上一节句式风格,再次强调“从明天起”,“从明天起”诗人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诗人要“关心粮食和蔬菜”,“从明天起”诗人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这不禁让人觉得诗人以前或者现在是不幸福的,诗人一直在强调明天,也许是在逃避昨天或者今天,也许是在憧憬明天能够有所改变,但是诗中确实是没有看见昨天和今天的影子。这其实就是张力之所在,是对矛盾的包孕。诗中的“我”确确实实不是幸福的,幸福永远属于明天,属于“我”一直企盼的某个时刻,和今天的“我”相去甚远。细读本诗能够感受到诗人对于现实生活的憧憬,同样,也能感受到这种憧憬所带来的对于现实的无奈和哀伤。再抛开诗歌回到诗人现实生活中,这种不幸福,这种忧伤远远不及诗人对于明天的放弃,写完本诗两个月后的诗人,再也没有“从明天起”了。
除了句式之上所隐含的矛盾之外,本诗意象的选择其实也暗藏矛盾。通读全诗,可以感受到这首诗的语言是朴素明朗而又隽永清新的,无论是“喂马”“劈柴”,还是“大海”“花”“春”,都传递着美好与幸福。全诗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读完能够让人感受到希望,感受到对未来的憧憬,但是作者所有的明写里又有暗示,形成了明暗两条线索,使全诗形成巨大的张力。所以本诗中所传达的情感与诗歌语言层面又完全相反,细读之后悟出的反而是一种沉重之感,或者说是一种强烈和深沉的矛盾。诗中的“我”既渴望把生活过的幸福灿烂,但是现实又把人逼到了绝望。这种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激烈的碰撞,在矛盾的交織中不断催促诗人走向死亡,“粮食和蔬菜”都不能满足,何来谈“周游世界”,又何来幸福可言?在长期的这种企盼与绝望的边缘,诗人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最终诗人还是放弃了追求尘世的幸福,转身投入了大海的怀抱去寻求彼岸的幸福。
诗歌第二节中“我”寻求到了幸福,并且还打算将这“幸福”告诉每一个人,但是诗人却说这是“幸福的闪电”。在常人看来,幸福应当是温暖的,想要紧紧握在手中的,可是诗人却把它比作闪电。“闪电”这个意象传达的应该是明亮和飞速。在本诗中,幸福理解为明亮,则可以照亮每一个人,但是,这明亮的幸福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却又飞速般地消失了,“我”想要紧紧握住,却怎么也握不住,因为这幸福压根就不属于“我”。等诗人幻想了一番幸福之后,又光速般地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自我之中,这样的跌宕起伏形成了强烈的张力。我们也就知道了,前面“我”所提到的愿望只不过是幻想,与现实有着巨大的冲突。
2.悖论解读
文学中的悖论词语既不是一种诡辩术, 也不仅仅是一种修辞, 它是文学语言的一种表达方式。本诗中也存在着悖论的现象,细细品味会发现悖论使得诗歌情感变得更加丰富。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最后一节写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诗人除了要祝福陌生人之外,还挂念着山河,结尾处洒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温暖”二字更是反映出诗人内心对其渴望,自己无法拥有温暖,山河不能没有。“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三句愿你,是因为“愿我”无法奏效,即使是祝福,其实透露出的是悲哀,反衬出诗人没有灿烂的前程、美满的爱情也没有获得幸福。前程、爱情、幸福这三者是层层递进的,前者是后者的基础,而诗人什么都没有,诗人有的只能是祝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愿”和“愿你”将诗人自己与陌生人割裂开来,也把第一节中所幻想的“喂马”“劈柴”丢掉了。以上所有的祝福是对“陌生人”而言的,而诗人自己并不要这些,所以最后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第一节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不一样的。诗人通过最后一句又否定了第一节中诗人所想要的尘世的幸福,这里就形成了悖论。
幸福在诗人眼中是可以看见的,因为诗人眼中的幸福是属于尘世的幸福,而诗人只能默默祝福着陌生人,相对于陌生人,自己是无法获得尘世的幸福的。无法拥有灿烂的前程,守护不住虚假的爱情,这一切都让诗人与尘世幸福永远隔离。
所以第一节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实际上象征了尘世的幸福,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而最后一节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则是与尘世相对“彼岸”,也就是诗人最终选择的属于她的幸福——死亡。
3.反讽解读
“在布鲁克斯之前,艾略特、瑞恰慈、燕卜荪都谈到过反讽,但布鲁克斯对此作了最详备的解释,他把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从“明显的歪曲”我们可以把反讽理解为:一个词语在语境下的含义与其表面含义有所不同甚至相反。这个词语就被赋予了歧义,即这个词语的语境含义和表面含义存在着逻辑矛盾,是对立冲突的。
就本诗而言,其题目“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存在着反讽。就其表层含义来说,一望无际大海里有的只能是海鸥、礁石、海浪,诗人面朝大海,是无法看到春暖花开的,反而,能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虚无与缥缈。春暖花开理应是五彩缤纷,灿烂夺目的,但诗人却是朝向大海方向的,看到的全是大海的单调与凄冷,冷蓝色所带来的苍凉和忧郁全都拍打在诗人渴望幸福的脸上。反观而行之,也许背对大海,才能真正看到春暖花开。所以在此题目中无论是“面朝大海”还是“春暖花开”都有着反讽的意味,而这反讽意味的背后,其实透露着诗人在矛盾愿景中无尽的纠结。
诗歌的最后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存在着反讽。在诗人叙说了“我”明天是如何的幸福,同时也不忘对陌生人给予祝福,对山河给予祝福,三个“愿你”将幸福洒满整篇诗中,然而最后一句笔锋一转,“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个“只愿”抛弃了前面“我”所幻想的明天的幸福,也能看出“我”最终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归宿。各种美好的愿望和只愿形成的反讽,细细平味,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对诗人的怜惜,给人更深的是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悲痛感。前面一切的美好愿景都被“只愿”一词击成泡沫,形成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4.含混解读
含混又称朦胧、复义,燕卜荪这样界定含混:“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能使同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应,就会造成含混。”含混性不同于与混乱性,它隐藏着丰富复杂的诗意,具有美感价值。
诗歌第二节中“我”要将幸福告诉给“每一个人”,第三节中“我”又为“陌生人”祝福。“陌生人”与“我”无太大关系,“每一个人”也与“我”无太大关系,所以从语义的逻辑上来看:“每一个人”应该是包含“陌生人”的。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两者其实是同样的人,但是“我”和这两者的关系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我”与“每一个人”是要传递幸福;“我”与“陌生人”是要为他祝福。诗人把“陌生人”至于“每一个人”之后,其实是在暗示自己以后可能无法传递幸福了,只能提前祝福了。这个“陌生人”指代的是谁,或者指代的是哪一批人,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我”将生前最后的祝福送给了“陌生人”,这样含混的表达,让诗歌充斥着一种复杂的美感。实际上,无论是题目中的“大海”,还是诗歌中的“大海”,都不仅仅是我们平常所见的大海,它有着不同的含义,“大海”一词,从方法看属于比喻含混。
5.复义解读
对“复义”(ambiguity)这个来自西方的文论术语,汉语学界有多种译法。大多数学者译为“含混”,赵毅衡先生后来译为“复义”,周邦宪先生等则译为“朦胧”。汉语中的“含混”带较强的贬义色彩,“朦胧”强调因某种视觉原因而导致看不清楚的效果,主观感觉色彩较强,而“复义”则客观描述文本语义的复杂性特征,既无贬义色彩也非主观感受,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译语。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仅仅只是作为题目在诗中出现,在全文也是其关键语句,前后分别出现三次。第一次出现作为标题,是对幸福的隐喻。第二次出现在诗歌的第二节,诗人渴望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这样的房子既能迎面吹着凉爽的海风,又能看到鲜花绽放,试问尘世里谁不想获得这样的幸福。第三次出现在结尾,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明了诗人的态度,此时的面朝大海,是无法看到春暖花开的,只能与大陆背离,纵身一跃,告别尘世幸福。也许诗人无法拥有尘世的幸福,但是在另一个时空,或者另一个世界,诗人总会拥有“彼岸的幸福”。所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则有三个含义,构成了复义。
二、思考与不足
用新批评理论解读文学作品往往关注的是作品的语义,而具体到现代诗歌,解读则会集中于现代诗歌中那些复杂且矛盾的语词,从中挖掘其深意,并加以
细致的解读,揭示这些语词中所蕴含的反讽、悖论、隐喻等手法,从而感受诗歌语言的魅力,以及语言背后所蕴含的深意。新批评不失为现代诗歌较为新颖的解读方式,但是就落实于文本进行分析时,仍有缺憾:新批评强调以本文为基,则会导致过多地关注文本,研讨文本,从而忽视文本之外因素的影响,例如作者生平及写作背景等等,这样的解读与分析无法做到全面深刻。放眼于语文教学中,任何一篇文学作品的解读一定离不开作者生平及时代背景,语文课程标准强调“知人论世”,如果“只知文本,无视其他”,很有可能无法理解诗歌的深层次含义,甚至是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