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轴心时代正式降临,人类何为
2022-05-24刘士林
刘士林
一、新轴心时代的提出和酝酿
新轴心时代不是一个新概念,在新旧世纪之交就已被明确地提出,并在学术界和社会各界被广泛运用。由于这一概念主要是由海外新儒家、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界提倡,因此从一开始就与儒教文明复兴、中华文化在21世纪的发展定位密切相关,同时,鉴于当时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的重要影响,因此这个概念本身也是回应西方文化价值挑战的产物。
在海外新儒家方面,以杜维明先生为代表,认为“在新轴心时代之中,现代化可以拥有不同的文化形式,因为,轴心时代的精神传统(包括西方之外的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道家和儒家)所孕育的认同意识会与日俱增。只有通过对话才能为全球社群开辟一条和平共存、同舟共济的康庄大道。”[1]其核心思想不同于亨廷顿提出的“文明冲突论”,同时也探讨在轴心时代的精神传统如何在全球社区这个微观社会空间中发挥出新的作用。
在国内方面,2004年10月,汤一介先生在“北京论坛”上发表演讲。首先,作为对文明冲突论的直接回应,他认为“最基本的发生冲突和战争的原因不是由文化引起的,而是由政治和经济引起的。在不少不同文化之间现在并没有因为文明(文化)的不同而引起冲突。”其次,在这个基础上提出“我们正处在一个新的轴心时代”,并强调说:“就当前人类社会文化存在的现实情况看,已经形成了或正在形成全球意识观照下的文化多元化发展的新格局。我们可以看到,也许二十一世纪将由四种大的文化系统来主导,即欧美文化、东亚文化、南亚文化、中东北非文化(伊斯兰文化),这四种文化不仅都有着很长的历史文化传统,而且每种文化所影响的人口都在十亿以上。当然还有其他文化也会影响人类社会发展的前途,例如拉丁美洲文化、撒哈拉以南非洲文化等。但就目前看,这些文化的影响远不及上述四种文化大。人类社会如果希望走出当前混乱纷争的局面,特别要批判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部落主义,在文化上不仅要面对这个新的轴心时代,而且必须不断推动在具有不同文化传统的国家与民族之间的对话,使每种文化都能自觉地参与解决当前人类社会的共同问题。”[2]
从总体上看,新轴心时代的提出,主要有三个社会和思想条件:一是反对亨廷顿提出的“文明冲突论”;二是探讨作为东亚文明精神核心的儒学儒教的现代转换;三是确立中华文化在21世纪的“返本开新”总体思路。坦率而言,尽管当时的全球化传统已经出现若干激化趋向,特别是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不同文明体、国家和种族的冲突不断升级,但也主要是区域性的和阶段性的。而直接引发可与“轴心”二字相匹配的划时代巨变和世界性震荡,不是政治、军事冲突,也不是贸易壁垒和金融暗斗,而是正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和挑战。
新冠肺炎疫情的严峻挑战可谓史无前例。在2020年3月末,荷兰媒体BNO Newsroom曾对当时的新冠肺炎疫情感染人数做了一个梳理:新冠肺炎疫情传播的具体时间线如下:1月19日,超过100例;1月24日,超过1000例;2月12日,超过5万例;3月6日,超过1 0万例;3月1 8日,超过2 0万例;3月21日,超过30万例;3月24日,超过40万例;3月26日,超过50万例;3月28日,超过60万例;3月29日,超过70万例。其中最危险的信号莫过于,全球每增长10万例病例所需的时间正逐步缩短,即从30万例增长至40万例,用了3天时间;从40万例增长至50万例及从50万例增长至60万例,用了2天时间;从60万例增长至70万例,仅用了1天时间。[3]截至2022年4月,全球确诊病例已超过5亿例,不仅这个数字仍在不断增长中,还出现了新的变异毒株且传染能力不断增强,此起彼伏的传染态势使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相信:未来人类很可能将进入与新冠病毒长期共存的时代。新冠肺炎疫情的不期而至和持久不灭,彻底改写了当今世界的基本格局,打乱了正常的进程和所有的预期,深入影响到每一个个体、家庭和国家的生存和命运。
与之相比,此前遭遇的种种变化,如金融危机、贸易摩擦、种族冲突等,只能看作是一种萌芽状态或征兆性的变化,而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毁灭性的冲击和挑战,才可以说真正意味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同时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要深入了解这一点,需要对轴心时代的一些基本问题做些理论研究和探讨。
二、新轴心时代的理论界定和内涵阐释
目前学界使用的新轴心时代,受20世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理论的影响,主要是作为一个时间概念来应用。依据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理论,当我们踏进21世纪的门槛,对新的世纪和新的千年充满了憧憬的时候,我们有足够的理由预言一个新的“轴心时代”就要到来。[4]由此扩展开去,新轴心时代特指21世纪,本身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范畴。这不利于我们正确认识和深入把握新轴心时代的理论内涵和精神实质。对轴心时代的概念内涵、发生条件、基本特征等进行界定,可以为我们研究和判断新轴心时代提供新工具。
首先,在雅斯贝尔斯那里,轴心时代(或译作轴心期)是指公元前8-前2世纪。按照他的观点,尽管此前人类已存在了很长时间且有了很多了不起的创造,但由于他们作为人的最根本标志的哲学意识尚未觉醒,所以还不能说此前就有了人类的历史。只是在经历了轴心时代的精神觉醒之后,人类才真正完成了从自然形态向文明形态的历史飞跃。人类在轴心时代的精神觉醒有三个代表,即中国先秦哲学、古印度的佛教与古希腊哲学,它们既是人类精神生命诞生的主要标志,也是文明历史拉开序幕和持续发展的第一推动力。目前中外学者使用的新轴心时代概念,基本上是按照这个理论原型套用的。
其次,从人类社会生产的理论视角看,轴心时代不仅出现了人的精神自觉,同时也催生出新的物质生产方式、新的社会生产方式和新的精神生产方式。“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产理论综合起来,就可以把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区分为以大自然为对象的物质生产方式、以人类社会为对象的人自身生产方式和以精神情感世界为对象的精神生产方式。”[5]从青铜时代到轴心时代的历史转换,也可从这三个层面来进行了解:从物质生产方式的角度讲,它体现为公有制向私有制的转换;从人类自身生产方式的角度讲,它体现为母系时代向父系时代的让渡;从精神生产方式上讲,则体现为诗性智慧为理性智慧所替代。这是原始民族在轴心时代遭遇的三大挑战。不同民族的不同回应决定了它们在文明世界的精神发展方向。[6]由此可知,中国先秦哲学、古印度的佛教与古希腊哲学只是轴心时代的精神标记,而在更为深刻和根本的意义上,它意味着原始人类在物质生产方式、社会生产方式和精神生产方式三方面的革命性变革,这才是这一时期具有巨大和深远影响力的关键所在。
再次,轴心时代的发生需要特殊的历史条件,并以巨大的现实灾难和精神苦难为代价。综合相关研究,轴心时代的要义有三:一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变革彻底中断了人类自然形成的原始生活方式与原始文化系统;二是人类在回应挑战中创造出一种全新生产生活方式和精神文化系统;三是人类从此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历史进程。一般说来,轴心时代的变革都是灾难性的,因为不这样就不足以迫使人改变其习惯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同时,在这个濒临毁灭的过程中,人类巨大的精神创造不仅解决了一时的所需,同时也为后来的历史进程提供了宝贵的思想文化资源。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直到今日,人类仍然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重新被它激发思想才智。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复归到这一开端是中国、印度和西方不断发生的事。”[7]引申言之,这些条件也是我们判断新轴心时代是否可以成立,以及这个时代从何时算起的主要依据。
最后,轴心时代作为人类的一种“脱胎换骨”的历程,为后来的历史实践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本体结构。在《苦难美学》中,我曾认为:“以轴心时代觉醒的精神生命作基础,人类才真正开始了在历史中的飞跃。简而言之,以理性主体的精神要素和对象化活动方式为基础,人类运用科学技术征服自然并创造了伟大的工业文明;以伦理主体的精神要素和主体化的活动方式为前提,人类通过改造主观世界并谱写出历史上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以审美主体的精神要素和‘非对象化、非主体化’的活动方式为理念,人类才从各种物质的和精神的异化中超越出来,并最终把自身再生产为宇宙中唯一可以‘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物种。”[8]也可以说,在经历了轴心时代巨大苦难和牺牲后,人类也有同样巨大的收获。他们不仅以理性的生产方式摆脱了对大自然的完全依赖,以伦理的实践方式摆脱了对本能欲望的完全服从,同时还以审美和艺术的方式不断探索和享受着自由和解放的愉快。这些轴心时代的智慧,一旦形成就再也没有消失,并支撑人类走过了2600多年的生命历程。
在初步明确了轴心时代的条件和内涵之后,不难发现,21世纪开始的20年间,最多只能被看作是新轴心时代——如果接下来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真有一种新的巨变的思想和社会条件的酝酿阶段,其中已发生的很多事件、矛盾、冲突、危机等,只是这个新的巨变时代的前奏和引子。而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大爆发大流行,真正拉开了新轴心时代的大幕。
三、新轴心时代,人类何为?
由上可知,要把21世纪称为新轴心时代,还必须至少进行三方面的论证和努力:一是两个轴心时代要有大体相似的发生背景,即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和文化价值体系被彻底打乱,无法应对新的现实;二是在回应挑战中,新轴心时代要创造出全新的生命质和文化质,这些东西与轴心时代的创造有明显不同。三是和轴心时代一样,这个时代的文明创造和文化智慧,不是针对一时一地之需,而是同样要能影响未来的数千年,甚至更加长久。
首先,从发生背景看,此次疫情的冲击和影响,不仅将每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生产生活秩序彻底摧垮,同时也将各种稳固的国际阵营和阵线完全打乱。一言以蔽之,直接中断了人们的物质生产方式、社会生产方式和精神生产方式,以后智能生产、智慧社会、数字化的生存将成为人类社会最重要的方面。在疫情的冲击和影响下,原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几乎把每个人都逼回到原始的赤裸裸的生存状态中。比如,过去我们会说,西方人文明而中国人不太遵守公共秩序。但在此次疫情中,大闹机场、不服从社区管理的,已经不再区分黄皮肤和白皮肤。比如,过去大家都觉得欧美安全可靠,纷纷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和学习,但此次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比如,我们一开始对国内一些城市相互扣留口罩、防护服等感到无比愤怒,觉得要是国外肯定不会发生,后来却发现在文明样板的欧洲也同样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这与轴心时代对原始社会的冲击和打扫具有很大的“家族类似”,也是在为未来新生命、新文明、新人类、新世界的重建打扫出地盘。
其次,从变化程度看,中西方自轴心时代就已形成并延续了数千年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价值传统,在此次疫情的冲击和影响下正变得面目全非。近代以来,随着中西文明的不断交流冲突,夷夏之辨、保国保种、中学为体、全盘西化等各种思潮都已轮番上演过,但其中也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中西方相互学习的同时,也都在顽强坚守着自己的传统。但此次却出现了一些过去未尝有过的新变。其中一个最大变化是中西民族和文明开始和自身分离、走向对方。比如,按照一般的认识,中国文化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反对与自然对立和对抗;而西方文明特别是工业革命以后,则一直强调向自然进军、征服自然。但谁也没有想到,此次疫情中竟然是英国首先选择了在病毒面前投降,中国以与病毒势不两立的态度坚定抗疫。这在深层可以看作是轴心时代的哲学和智慧的一次大洗牌,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的二元对立,这次全都失去了意义。这也为新的精神觉醒创造了历史条件和社会土壤。
再次,从未来的结果看,关键是通过此次疫情,我们可以获得什么样的精神收获。关于轴心时代,我在《苦难美学》中曾认为:“正是在弥补、愈合这些精神创伤的过程中,人类创造出三种对原始生命不可想象的精神要素,即,由于空间恐惧而建构出理性主体的对象化意识,由于时间焦虑而创造出伦理主体的主体化意识,以及在诗性智慧基础上升华出的审美意识。它们都是原始群中所没有的东西,同时也正是由于它们的产生才直接导致了人类在轴心时代的精神觉醒。至此可以说,在轴心时代的生命结构转型中,人类所获得的三种精神新产物,也就是后来成为人性基本尺度的真、善、美。”[9]与之相应,如何直面这个沉重的现实世界以及如何研究总结这份沉痛的文化经验,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必定要成为未来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头等大事”。而是否能够真正完成这个理论任务,则决定着21世纪是否可以成为“新轴心时代”并开辟出人类新世界的关键所在。
当然,我们没有必要把两个轴心时代完全割裂。人类在轴心时代中的优秀文化,比如此次疫情中的推着八十老翁看夕阳、12岁的孩子独自回国等动人情节,实际上都是轴心时代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也是我们在新轴心时代必须汲取的精神养分。与此同时,更要探索的是,如何在如此大的付出和惨痛经验中,促成人类在新轴心时代出现新的精神觉醒,促成人类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实现再一次的历史飞跃。这不仅出于知识理性的需要,本身也是一种实践理性的要求。正如康德所说:“它通过许多不幸,并几乎足以使整个人类接近于毁灭,而对于人的天性加以严峻的改造,也就是对于善的产生过程加以促进……人类应该而且能够自己成为自己幸福的创造者,不过这一点不能先验地从我们所知道的人类禀赋中推出来,而只能从经验和历史中,带着建立于某种必然性之上的期望推出来,这种必要性在于,不能对人类向善的进步绝望。”[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