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人生中的离别、疾病与身份认同
2022-05-24林嘉
林嘉
导演: 李亘
编剧: 李亘
主演: 齐溪 / 谢承泽 / 牛超 / 邱天 / 宋宁峰 ...
类型: 剧情
片长: 108分钟
又名: 渊野边 / Before Next Spring
IMDb: tt14891930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的拍摄缘起,是导演李亘在日本为期一年的交换留学和打工的经历。一年的时间几乎是晃眼而过,那么这期间遇到的人是否还需要好好对待?如果明知注定要分别,你是否还会愿意相遇?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的结局,是否真的有意义?电影主人公李小李到日本东京的郊区——渊野边交换留学一年,为了减轻家庭经济压力,经过好友邱邱的介绍来到“南国亭”打工,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店长管唯、大厨老万、帮厨宋哥以及店里的员工赵青木和理惠阿姨,还认识了交换的学校的黎老师和开理发店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尽管亲情、友情、爱情的前面都加了时限,但是他们用温暖和爱把时间延长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却让这些人填充得仿佛是一辈子。
电影的主题是离别,“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怎么学都学不会的,不只是我,包括周围的人,就比如离别这个事情——你那么害怕它,但它又三天两头的出现,逃也逃不掉,只能面对。”因而,导演李亘借用影片探讨了不同年龄段的人们面对离别的不同态度,以唤起观众的共鸣。电影以散点的方式,透视了身处异乡的孤独者群像,而作为主人公的交换生李小李则更像是摄影机,以他的视角展现和串联起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事实上,电影已经展现不同年龄层次角色的一生,邱邱和青木是逐梦阶段,面临继续往前还是退回原地的抉择;管唯和宋哥面对的是爱情的磨难;黎老师、大厨老万和理惠阿姨遇到的是亲情问题;理惠阿姨的母亲、老爷爷老奶奶走到了人生的末梢,正缓缓走向死亡。青年、中年、老年,都不断面临离别,这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撕扯的东西。影片里,每一次电车驶过,都象征时间的流逝。最终,电车带着李小李离开渊野边,给离别短暂地打上句号。也许这些人的经历组合起来,是李小李经历过的离别,也为李小李预演了今后或将经历的别离。于他而言,这段记忆是珍贵的,每次回想都会脉搏剧动,给他带来勇气,而现实中的李亘,则用十年的时间打磨成了一部电影。片名来自电影插曲《无言的结局》歌词“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脸上不会有泪滴”,但这不代表心里会不想念,带着这珍贵的、滚烫的记忆,我们或忙碌或安逸奔波在各自的人生里。
这些从中国跨至日本求生存的异乡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产生过迷茫的情绪。大致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劳工大量地向境外输出,在90年代达到了高潮。人们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而背井离乡,企盼在新的地方发现机遇。而外出打工的人,往往容易陷入身份认同的危机。身处在异乡,语言不通,身边也没有亲朋的陪伴,活动范围极其狭隘,还不得不为生活奔忙。宋哥和赵青木是典型的例子,但两个人之间又有区别。宋哥是黑户,每次警察来店里查验工作人员的身份证,他都不得不躲在库房,关上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这种“见不得人”让他沉默,他迫切地想要在日本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来结束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窃窃私议的处境,却很难实现。而赵青木是中日混血,他虽然会说中国话,在人前却坚持只说日语,认为自己和其他来日本打工的中国人不同,但是重庆方言和汉语还是时不时会从他嘴里蹦出来。人们管他叫小赵,但他一直强调让大家叫他的日本名字——青木。他父母早已离婚,母亲负担不了抚养责任,把他赶到日本;喜欢酗酒的父亲不断地对他施加暴力。他不愿人们唤他小赵,或许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摆脱家庭的阴影,尝试对抛弃他的双亲做出反抗,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他都是无根的浮萍,他努力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却屡屡失败。
从中国到日本留学、打工的群体是巨大的,甚至中国到世界上各个国家的打工群体都是庞大的。电影展现的正是这一类人的生活,其中涉及到复杂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心理认同的问题,如果无法通过正规的手续留下来,就不得不面对无止境的盘查和探问,经济上处于窘境之中,心理还沦落于彷徨之景况。
电影安排了肿瘤、癌症、老年痴呆這些病人的镜头。疾病给她们带来痛苦,社会却没能为她们提供任何的帮助。漂泊在异乡的管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希望在异国有一个自己真正的亲人,但是她的子宫长了肿瘤,需要切除子宫来让身体的其他部分正常运转,她沉浸在无法生育的伤痛之中。在医院里同病房的一位老奶奶早就失去了自己的子宫,而今已患癌症,在医院里等待死亡的宣判。老奶奶从伤痛中走出来,笑着用过来人的方式安慰管唯,她已经完成了自我疗愈的过程,甚至还在尝试去治愈别的病人。而理惠阿姨患了老年痴呆的母亲是不开口的存在,唯一开口的一次,是她指着镜中的自己,口里不断念叨着“有鬼”。这一幕给人的触动是极大的。理惠阿姨的母亲,在年事已高,身体衰弱,智力返归到儿童的时候,面对镜中苍老的自己,抚摸着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认为那是令人骇怕的鬼,其实她所面对的是自己想要抓牢却无力改变的岁月的流逝。个人在面对疾病的时候常常是无力抵抗的,我们应当要找到其中结构性的问题所在。
村上春树通过采访1995年日本地铁沙林事件的亲历者写成了非虚构类著作《地下: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实录》,书中探讨了受到反常的现实伤害的人们因为后遗症而在后来的日子受到二次伤害的原因。在突如其来的压倒性暴力面前,社会体制潜在的矛盾和弱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未能预测其到来,未能提前准备,对于已然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也未能采取机敏而有效的对策”。村上春树所发现的日本社会的漏洞似乎可以解释电影中病人们出现的状况。正是因为社会没有为病人们提供良好合理的话语机制,所以当身体出现问题时,往往会出现“正是因为你……所以才会生病”这样或多或少含有指责意味的话,给病人本身带来“病罪感”。她们会被另眼相待,或是异常同情,或是想要远离。因为疾病被附加了太多意义,所以每当医生告知病情的时候都是先通知家属,让家属尽量不要告诉病人实情。电影中让前来探望的李小李听医生对管唯作出的诊断,而不是直接告诉管唯。这样对疾病去名称化和去标签化,反而加强了疾病的神秘性。病人情绪崩溃的时候,身边的亲属很难做出什么安慰,正如理惠阿姨面对痴呆的母亲指着镜子说里面自己的镜像是鬼时,她也无法理解母亲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只能反复地用“鬼是不存在”这句话来敷衍。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其实是纠正有关对这些疾病的看法,瓦解疾病的神秘性,去除疾病的额外意义。这,正是社会忽略的。
故事发生在渊野边,地名包含了很深的隐喻。这是东京的远郊,处在城市的边缘、社会的边缘、世界的边缘,边缘处生活着的小人物却可以有彩色的人生。他们正如同满是黑色游鱼的河里那唯一一只红色的游鱼,与其说是孤独,不如说是显眼。他们经历了离别、认同危机、病痛等沉重的问题,但走过人生的荆棘以后,将不再惧怕那些不断出现的、反复割裂自己的东西,完成了自己显眼的过程,获得了“老爷爷式的轻盈”:奶奶病逝以后,爷爷孤身一人来到有着两人美好回忆的南国亭,坐在单人桌上,周边笑声围绕,但此刻爷爷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他独自把碗里的豆芽挑出来,奶奶和他在双人桌上为他精心挑豆芽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此后他再来这个地方,永远都不需要双人桌了,悲伤弥漫整个空间。知道奶奶离世的管唯悲伤得无法言语,反倒是爷爷来安慰她,“活到这把岁数,先离开的人才叫幸运呢”。尽管处理得沉重,电影也没有用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方式,而是以温情的方式来叙述,没有刻意渲染小人物的悲情,而是让澎湃的情绪暗涌在每个人物的眼眸和那些将说未说的话语中。最后,电影还放映了欢乐的群像花絮,给观众带来松弛的笑声,缓解了观影带来的伤感和压抑。其中有一幕,是给黎老师理完头发以后,爷爷送黎老师出门,此时温暖的太阳照亮万物,镜头缓缓游到周围抽芽的新绿,爷爷说“春天就要来了,一闻就知道了”。渊野边终于迎来了春天,春风会把思念送往每一个离人心间,又给人转身投入生活洪流的勇气。
无论多么短暂的相遇,都是有意义的。人生总是在相遇—相知—离别—想念中循环往复,不会因为某些限制而错过无限的可能。春天拥抱你,希望你也能回抱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