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昊楠:让静止的时间流动起来
2022-05-24陈光大韩文苑张冰晶
陈光大 韩文苑 张冰晶
在故宫里,一待就是17年。陪伴亓昊楠和师傅的,只有穿越百年的钟声,选择慢下来,化身“时间的魔术师”,让曾代表世界顶尖技艺的古钟表起死回生。
初入故宫的年轻人
放在今天,恐怕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在故宫里修钟表的王津和亓昊楠师徒。但在十多年前,当亓昊楠第一次踏入故宫文物修复组的时候,这里却是比象牙塔更不为外人知晓的所在。亓昊楠回想起自己当初报名到故宫修钟表,其实只是为了习得一技之长。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在大学毕业之后,学得一门手艺,有一门技术傍身——“反正将来无论怎么变化,文物总是需要有人修复的”,他也算是有了“吃饭的家伙”。
在当时,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说起文物,大家首先想到和最重视的,当然是书画和瓷器,古董钟表知道的人就比较少。亓昊楠自己在从事这项工作之前,对钟表的理解也仅限于“普通人手上戴的国产表,爷爷奶奶家里挂的老座钟,还有老一点的怀表,到头了……”直到进入宫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老祖宗”竟也收藏了如此多无价的钟表。他还记得自己刚进修复组时,被众多古董钟环绕的场面所震撼。如果没有后来的那部火遍大江南北的《我在故宫修文物》,恐怕绝大部分国人至今都难以体会那份感觉。
故宫里的古董钟表虽然令人震撼,但修复的工作其实是相当枯燥且充满挑战的。首先是因为故宫里的钟表全都年代久远,没有现成的图纸或是机械构造供参考,所以也就不具备太强的理论性,主要是靠跟着师傅边干边学,积累经验。再加上故宫中收藏的钟表皆是以表演和观赏性见长(皇帝并不在意具体的时间),所以修复的难点也都在复杂的联动机制上,而非基础的走时结构。
处于“菜鸟”阶段时,将一台古董钟摆在亓昊楠面前,他只能勉强判断出其中所包含的功能,至于该项功能是通过何种方式来实现,就完全没有头绪了。唯有在修复了足够多的实物,积累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之后,才能做到凭一台钟表的外观,猜测出其内部的机械原理。
亓昊楠还记得,曾有一家台湾公司想模仿故宫里的荷花缸钟,他们见过荷花缸钟的外形,也知道它如何表演(荷花的花瓣可以张开),但不清楚内部的结构,就根据想象设计了一套联动装置来实现这个机制,结果与原本的结构大相径庭,表演的效果也不甚理想。
而且,钟表的修复和其他文物的修复还不太一样,它主要依靠“单兵作战”。一台古董钟表,从开始修复,到发现问题,到排除故障,再到组装调试,整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也只有修复师自己心里清楚钟表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其他人既感受不到,也不能参与其中。因为“如果是两个人同时参与修复,他拆装一部分,你拆装一部分,最后在组装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所以,只有当破损的钟表被从静修到动,从死修到生,经过修复师的双手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才算是完成了修复的任务。这个时候,当曾经残破的钟表能够完好地运转起来,让其他人终于能看到实质上的修复成果,也是亓昊楠感到最有成就感的时候。
师徒相伴,亦师亦友
2005年8月,亓昊楠正式上班,他至今记得当时的场景:“这个行业是师承制的,上班之前我还在忐忑师父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严厉又苛刻。进门看到师父,他清清瘦瘦,说话亲切又温和,我悬着的心才放松了下来。”
学徒进故宫第一年是不能动文物的,要修大量的普通座钟、挂钟、闹钟来积累经验,练习基本功,一年以后通过考核,第二年才能修文物里最简单的钟表,亓昊楠至今记得第一个独立修成功的是法国的风车轮晴雨表,“当时风车轮外观已严重变形。我花了约一个月时间修复,看到钟表自动走时之后的那种兴奋,现在还记忆犹新。”
亓昊楠坦言:“进故宫的时候我像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所有技艺都是师父一点点教的。师父特别耐心,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或者犯了错误,他都会认真地指出,而从不责骂。就这样我和师父慢慢熟悉,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事都会和师父说,他像我的父亲,也像朋友。”
在故宫里,十几年来只做着钟表修复这同一件事情,亓昊楠觉得首先需要的是对钟表的热爱,其次是能坐得住,也就是要有耐心和恒心。因为修复过程中会遇到不同方面的问题,而且很多都是遇到之后不会马上就能解决的,往往需要一个长期的探索、实践、失败然后再重新开始探索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最难的还不是把故障修好,而且在修好之后的调试步骤上。
尽管随着亓昊楠修复过的钟表越来越多,积累的经验越来越丰富,也能够预见到哪里可能出现问题,但将如此众多的零件组装起来,在实际进行调试的时候,仍旧会遇到:明明已经解决了故障,可钟就是走得不准;或者联动装置上出现了问题。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试错”过程,直至把原因找出来,这个过程是最为枯燥的。
在工作到第五六个年头的时候,亓昊楠遇到了一个瓶颈期,思想出现了些许波动:因为长期从事重复性的工作,他也想去外面看看,了解一下别的工作环境和行业状况。最终,出于对钟表的热爱以及对于悉心培养自己的王津师傅的感激和崇拜,他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王津师傅从16岁开始修钟表,一修就是40多年,他挽留亓昊楠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选择一个行业,都干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能坚持下去最好。”师徒二人就此开始了又一段与钟表运行的嘀嗒和报时声相伴的生活。
师徒俩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一起工作了十几年。亓昊楠说:“我和师父每天早上8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修钟表时往往会把时间都忘却了,一抬头发现一兩个小时过去了。遇到连着几个小时都搞不定的问题,特别焦灼的话,就会起身去外面的御花园转转,看看外面的花草树木,绿油油的一片,吹吹风,等脑子清楚了,再回去继续工作。”
不断创新的坚守者
在《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片子火了之后,亓昊楠的钟表修复人生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比如说原来就是他和师傅两个人,根本招不上人来,现在有许多人希望了解古董钟神奇的机械结构,想从事这项工作。《我在故宫修文物》播出之后的第二年就有一万多人“报考”故宫,其中大部分是想报文物修复,而钟表修复又占了很高的比例。
在2017年前后,钟表室招了一位“海归”的博士,是在芬兰学机械专业的,也是目前钟表室学历最高的。王津师傅则从故宫内部挖掘潜力,收了一名学珠宝镶嵌的女研究生。亓昊楠也于近两年收了一位主攻木器雕塑的研究生和一位主攻木器佛像的研究生,师徒几人的专业范围涵盖了机械结构(机芯)、镶嵌、雕塑、漆器等各个古董钟表相关的工艺领域,能够分门别类,从内到外,将古董钟表各个方面的问题完善解决。
具体到文物修复的方式方法上,以亓昊楠为主导,钟表室也做了许多创新。因为年轻人的学历比老一辈人要更高,也接触到了更多数字化和多媒体的技术和应用,所以想法也更多,为传统的文物修复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如今,钟表室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文物修复方案,将文物的修前、修中、修后的状态实时拍摄记录下来并归档,将比较重要的步骤在这个方案里全部体现了出来。而且在钟表修复之前还会做一个科技保护监测,确保万无一失。此外,古董钟的内部零件经常会有损坏、遗失的情况,过去故宫里使用的是老式的开齿机,凭修复师的经验手动开出轮齿。如今发展出精确的3D扫描,还有数控机床、机械车床,大大提高了钟表修复的效率以及齿轮的精准度。
其实,外界对故宫一直存在着误解,以为在故宫里从事研究的人都是过去的那种老知识分子,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亓昊楠特别纠正,随着如今社会的发展,观念的改变,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断加入他们的团队。“文物钟表的修复是没有尽头的,每修一件,都是掌握新知识的开始,所以还是要修到老,学到老。希望未来,更多古老的钟表能再次响起穿越时代的清脆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