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托里尼岛的落日

臧蔓

2019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乘渡轮从雅典出发，经过九个小时的航行，到达圣托里尼岛的阿提尼欧斯港，入住了小岛中部的一间青年旅舍。

放下行李，已接近傍晚，我随着人群走向梦寐已久的海的崖坡。只有当你驻足于此，才能真正感受到这里的美，这是一种用任何美妙的词汇都无法描述的震撼。深蓝广袤的爱琴海与天空接连一片，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海蚌将这颗白色珍珠般的岛屿围绕于心。崖壁上的房子层层叠起，形成了巨大的视觉落差。独特的风景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之强烈将永刻于每一位旅行者的记忆。我在这白色褶皱中穿梭，踩着狭窄的阶梯，每一步的风景都变幻无穷。扶着白色的矮墙，我沐浴在海的雾气中，被眼前这蓝白对比色深深迷住了，似乎灵魂的一部分也无意识地渗进了这片神圣的领地，染上了温柔的朦胧光晕。

圣托里尼岛绝不适合一个人来，再坚强的旅行者也抵不过人类为这片爱情之岛所灌注的象征意义。太阳落山，傍晚的光带着粉澄色，柔和地照出了小岛上人们的轮廓。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爵士乐，亲密的情侣们手牵手享受风景，享受美食与爱，直到他们彻底变为剪影，逐渐消融在夜色中。一直以来，我都挺享受一个人旅行，但被周围弥漫的浪漫气氛围绕，难免会生出孤寂之感，这是一个让相爱的人更相爱，让孤独的人更孤独的小岛。

一个人回到青旅宿舍，一进门遇到了刚到的舍友绫。她和我一样，也是独自来岛，这让我们一下子亲近起来。她是一个身材略显瘦弱的日本女孩，穿一条亚麻质感的深蓝色裙装，眼睛是细长的月牙形状，眼角微微上挑，脸上隐约可以看到被妆盖住的几颗痘印，这反而衬得她很可爱。她很爱笑，会露出可爱的虎牙。聊了一会，我们相约第二天一起同游伊亚小镇。

那天下午阳光明媚，我们乘坐公共巴士，穿过了半个小岛，来到了期待已久的目的地。

在断崖上的一间咖啡馆，我们点了饮料，选了一处探出崖壁的矮墙边入座。墙外是连绵垂降的白色房屋，一直通往辽阔海面。正面的峡湾里航行着大大小小的帆船，缓慢地移动着。温润的海风佛过脸庞，我们谈天说地，分享彼此旅行中的所见所闻。绫告诉我，这是她送给自己的最后一次单身旅行，之后她将结束在爱尔兰的短期工作，回到日本和相恋多年的男友结婚。

“这里太适合情侣来了，你应该带他一起来。”我对她说。

她看着我，捂嘴笑着说：“是呀，结果一个人先来了！”

“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结婚了，要来这蜜月！”我说着，带着些许遗憾，“结果也是一个人先来了！”

我们俩看着彼此，大笑了起来。

“为什么把男朋友留在东京，一个人来欧洲打工？”我问她。

“我要出来看看，在结婚以前。我把这段经历当成我的一次旅行，一次发现爱的机会。”

“爱不是在东京吗，还要发现吗？”我疑惑地问她，心里想会不会没听懂她说的英文。

她捂嘴低头笑着：“嗯嗯，是，爱在东京，在我们俩心里。和他結婚前，我要给自己留一些时间，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为自己找到更多的爱！”

“找到更多的爱？”我彻底糊涂了。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说：“爱情（romance）存在于和爱人的关系中，爱（love）存在于和自己的关系中。虽然婚姻由爱情而生，但却需要爱，需要爱的能力。”

“拥有爱的能力……”我望向爱琴海，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自认为了解爱。相信自己心中有爱，也体尝过爱与被爱。我曾猛烈地追逐爱情，感受它，需要它。但也因为追逐而伤痕累累，曾感到疲倦不堪，也曾因爱生恨。与爱缠绕的半生，一直相信爱情是世间最伟大的情感，以为爱情是爱的最高尚的表达，却似乎从未思考过爱情与爱的真正含义。

我们渴望爱情，希望成就彼此的幸福。但为何那么多真挚的爱情，大多演变为伤痕累累与疲惫不堪？我们明明爱上的是对方的独特，为何最后成了“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也许我们有获得爱情的机会，却没有留住爱情的能力。

生而为人，有多重需求，我们渴望被认知被理解，我们有生理上的冲动，有经济方面的需要，我们有组建家庭繁衍后代的渴望。而一句“我爱你”通常很便捷地满足了我们的某些需求。当爱情不再是单纯的表达与分享，而是变成了一种需要回报的关系时，爱情的光芒也就消失了。曾几何时，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以为用情的投入与关注是对方的幸运。我以爱情的名义给爱人套上生活之外的又一重枷锁。这样的狭隘，迷失了我辨识的双眼，污浊了我的嗅觉，阻塞了我的双耳，这样的我又如何能守住爱情？

爱情之所以浓烈，是叠加了两人最美好的部分；爱情之所以痛苦，也是因为叠加了两人的困境。如果心中缺少爱，关系反而会加剧痛苦，爱情可以让两个人短暂地走入天堂，却也可能变成一场灾难。

将近傍晚的时候，我俩走过了蓝顶教堂，走过了风车，在崖顶的一处停了下来。太阳开始移向海面，伊亚的日落要来了。

我们举起之前在街边小店买的冰镇啤酒，在大海前干杯。以壮阔且浪漫的大海为背景的啤酒瓶，像极了一个艺术品。绿玻璃上凝结的水珠传递着每一片波光的讯息，也映照出我俩此刻内心的甜蜜与满足。冰镇啤酒划过喉咙，舒服极了。绫侧头望着我，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贴着她年轻的脸庞打着转儿。绫的侧颜被暖光照得透明，光晕在她周身游弋。我们互相注视，互相祝福对方，祝福彼此的未来，我们俩的笑声漂洋过海传到很遥远的地方。

海的另一边，红色落日以眼睛可见的速度缓慢下落，靛蓝的天逐渐被染红，霞光透过云层为天边装点了无数颤动的橙黄色光片。大海、小镇、绫和我同时沐浴在粉红色的光中，无与伦比的美好时刻来临了。我感到心被洗涤同时也被照亮，被注入了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能量。直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俩都默默地站着，望向那片依然明亮的夜空。

大部分时候，我只能注意到自己和他人的样貌，注意到房子和海洋的颜色，注意到船只与飞鸟的形状。而在圣托里尼的夕阳下，我不仅望到了这一片实景，还感受到了包容这一片形状的空间，那个宏大且无边的场域。这样的空间，因为平日注意不到，甚至在我的印象里不曾存在过。那一刻瞬间感知到了，内心一下子宽广了很多。

回去的路上，我们被密集的人群推挤着，由狭窄的阶梯步行至车站。这座孤岛竟能吸引那么多人到此，不论是来度蜜月的情侣还是结伴同行的朋友，也许内心都和我们一样，感受到了这座小岛带来的温情与灵感。

第二天，我送绫到车站，我们拥抱彼此，并互送了在伊亚为对方买的小礼物。和绫在一起的时光虽短暂，却留下了温柔的光芒。也许这种感觉就是绫说的爱吧，绫是带领我找到温柔与善意的一位引路人。我想这份我们在圣托里尼岛得到的情感会永远留在我们身体里最纯真的地方。不管未来去哪，即使不再相见，绫都是我情感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瞬间，感受到心中涌起的一股暖流，一种自己与外界连接的喜悦，或是一小会的平和满足。这里面没有任何冲突，没有起伏的情绪，而是一种灵感的迸发，一种新意十足的自信，一种毫无阻碍的釋怀。总之，和绫的短暂相处，是这样的感觉。

显然，爱是一种人类精神所绽放出的情感花朵，是一种包容万物的品质。发生在自己与外界找到融洽的衔接点，进行能量互换的时候。

不管是在爱情中或亲情中或是其他情感关系里，如果无法在自己心中创造爱，就很难愉悦地创造出持久的爱的关系。爱的关系是平和的并能相互理解的关系，是了解对方的优点与缺点，能允许他们存在的智慧。否则当激情退去，满足不了彼此的时候，爱与恨的距离只有一纸之隔。

送走了绫，我又变回了一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不过做或长或短的停留，有些人可能停留一天，有些人可能停留半辈子，在心里留下些许印记。不论我们彼此经历了什么，最终需要面对的，还是自己的这副身躯与灵魂。

双目所及的海面，船舶逐渐远行，划过夕阳中水汽蒸腾的朦胧，按照自己的航道驶向远方。圣托里尼岛的魅力也许就在于，借助爱琴海，借助落日，借助断崖上的矮墙，带领每一个到这里的人获得更多有关爱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