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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子女的“城市教育梦”何以可能?
——流入地教育政策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影响研究

2022-05-23候玉娜

关键词:流入地升学入学

候玉娜

(西南大学 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教育学部, 重庆 400715)

一、引言

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针对农民工随迁子女的教育政策先后经历了以流入地和公办学校为主的“两为主”模式,到将义务教育纳入流入地政府教育发展规划和财政保障范畴的“两纳入”模式,再到以居住证为主、经费保障“三统一”的演变。20余年来我国政府确保随迁子女平等接受教育的决心和努力取得了巨大成效:随迁子女进入城市公办学校就读的比例已接近80%,义务教育的入学问题已基本解决(1)参见《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9》:约八成随迁子女读公办校,2019年1月14日,http://zqb.cyol.com/html/2019-01/14/nw.D110000zgqnb_20190114_3-04.htm,2021年5月29日。。然而随着初中学业的完成,随迁子女的教育需求从义教育延伸到了高中及高等教育阶段,新的问题和挑战进入公众视野:在入学阶段,部分地区为控制城市人口数量,出现了提高随迁子女就学门槛的“以教控人”现象(2)参见杨娟、宁静馨:《以教控人是否有效?——基于北京、上海两地抬高随迁子女入学门槛政策的比较分析》,《教育与经济》2019年第1期。;在升学阶段,大部分省份都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对流动人口随迁子女参加中考设置了不同程度的报考条件或限定开放报考学校类别,因而惠及的随迁子女群体范围有限。2017年我国随迁子女的普通高中升学率仅为34.23%,比当地考生升入普通高中的机会平均少23.02个百分点(3)参见梁玉成、吴星韵:《教育中的户籍隔离与教育期望——基于CEPS 2014数据的分析》,《社会发展研究》2016年第1期。。

研究表明,受教育政策限制,随迁子女对自身未来较低的教育期望可能是导致其低升学率的重要原因之一(4)参见杨东平:《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6)》,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257-274页。。这是因为随迁子女在城市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察觉到了流入地政府在教育政策上设置的门槛,在与现实的斗争与妥协之下,他们对继续升学的态度由“自我选择”转变为“自我放弃”,即认为自己“考不上”进而到“不想考”。随迁子女的短期升学愿望关乎教育机会公平问题,而长期的教育理想关乎身份认同及社会融入问题,对我国社会的效率与公平正义具有重要影响。相比于家庭社会经济背景这种很难从政策上进行干预的“事实性”弱势,教育期望更多地受到接受教育过程中政策环境变化的影响(5)参见William H. Sewell and Michael J. Armer, “Neighborhood Context and College Plan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31, no.2, 1966, pp.159-168.,因而是解决未来我国随迁子女义务教育后问题的理想突破口和切入点,具有重要的政策意义。

本研究关注农民工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问题,探讨入学、就读及升学阶段的教育政策对随迁子女的短期升学愿望及长期教育理想的影响效应,并详细比较在不同阶段迁入城市的农民工子女受政策影响的异质性特征。本研究结论将为我国政府设计和实施有针对性的教育政策干预措施,激发和维护农民工随迁子女的城市教育梦想,进而促进弱势群体的教育与社会融入及流动提供政策启示。

二、理论基础与文献综述

(一)教育期望理论

教育期望被认为是能够有效且稳定地预测个体教育获得以及最终社会经济地位获得的重要指标之一,且它对于处境不利群体的教育预测作用更加显著。对于教育期望的概念界定存在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教育期望本质上是一种获得成功的雄心和抱负,是个体用来决定是否继续接受教育的一种心理资源;另一种观点认为,教育期望是个体对于未来接受教育的机会和成功可能性的一种现实估算(6)参见William H. Sewell and Archibald O. Haller, “Social Status and Educational and Occupational Aspira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22, no.1, 1957, pp.67-81.。20世纪50年代起,威斯康星学派开展了大量有关个人教育期望及教育获得影响因素的实证研究。早期的研究假定个人的教育成就由其选择做什么以及做得怎么样决定,因此仅仅关注如性别、认知能力、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等个人及家庭层面因素对教育期望形成的影响。然而现实情况是,个体的教育抉择是在变迁的社会制度结构中进行的,个人教育成就受到其在社会中被允许做什么的影响(7)参见William H. Sewell and Vimal P. Shah, “Socioeconomic Status, Intelligence, and the Attain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Sociology of Education, vol.23, no.1, 1967, pp.1-23.。因此后期的威斯康星学派开始关注社会分配,如宏观的社会结构、政策制度等对于个人教育期望及教育获得的影响。

(二)自我选择与制度筛选理论

社会分配包括个人层面的自我选择(Self-Selection)及社会层面的制度性筛选(Institutional Selection)两个过程。前者强调弱势群体较低的教育获得具有“自我实现”的主观选择性。雷蒙·布东的“参照群体理论(Reference Group Theory)”(8)参见Raymond Boudon, Education, Opportunity, and Social Inequality:Changing Prospects in Western Society, New York: Wiley, 1974, pp.140-145.、布瑞恩和戈尔德索普的“理性行为理论(Rational-Action Theory)”(9)参见Richard Breen and John H. Goldthorpe, “Explaining Educational Differentials towards a Formal Rational Action Theory,” Rationality and Society, vol.9, no.3, 1997, pp.275-305.均认为所有家庭对子女的教育投资决策都是基于自身所处的阶层背景做出的理性选择。不同阶层在做出同样的教育决策时面临截然不同的成本和收益函数:处境不利的弱势阶层不仅现实的财富水平较低,还存在经济的不安全感、生活的不稳定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种种这些造成他们在做出继续升学教育选择时成功的可能性更小,最终导致他们缺少教育投资的动机,主动选择低于最优水平的教育投资量。

尽管社会学家均认为非经济特征,如信念、动机、期望等是阻碍弱势阶层家庭教育决策的重要影响因素,但不同学者的分歧之处在于这些非经济特征从何而来,是否可以通过政策进行干预。鲍尔斯和金蒂斯的“社会化理论”指出个人层面的自我选择过程很可能是通过社会层面的制度性筛选实现的(10)参见Samuel Bowles and Herbert Gintis, Schooling in Capitalist America: Educational Reform and the Contradictions of American Lif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6, pp.122-126.。父代在经济生活中的社会关系和工作体验将影响亲子关系,进而促成子女形成符合其所处阶层的人格特征和价值观念,这一过程导致有利于复制和再生产阶层地位的教育选择。制度性筛选可能基于正当的奖赏(Appraisal of Merit),如基于精英主义优胜劣汰标准的标准化测试实现对弱势群体的筛选,也可能基于不正当的隐秘性歧视(Unmerited Discrimination),如种族、户籍身份分割实现对弱势群体的排斥。基于以上理论,本研究假设,针对农民工随迁子女的教育政策,可能通过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或流动人口家庭的教育投资决策等主观选择的“自我实现”过程,实现对弱势群体的制度性筛选和排斥。

(三)随迁子女教育相关研究

20世纪90年代以来,针对农民工子女的教育政策陆续出台,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随迁子女的教育问题,但随迁子女在就读和升学过程中仍面临诸多困难,处境不容乐观。已有研究发现,随迁子女的初中后的教育成就整体不高,大多直接放弃学业或升入职业技术类院校,进入普通高中的比例非常少(11)参见宋映泉等:《打工子弟学校学生初中后流向哪里?——基于北京市1866名流动儿童学生长期跟踪调研数据的实证分析》,《教育经济评论》2017年第3期。。尽管学界针对农民工随迁子女教育机会分层进行了大量研究,但低估了作为个体未来计划行为信号,教育期望对于个体发展和宏观教育政策的深远意义。少数研究者实证验证了教育期望的价值,发现家庭和学校对于随迁儿童的影响必须转化为儿童自我的教育期望,才能实现对于他们认知能力及其他非认知能力(如学校适应性)的正向影响。如梁文艳等的研究发现,父母参与只有能够内化为儿童自我教育期望,才能对儿童认知发展起到长期的、可持续的影响(12)参见梁文艳等:《父母参与如何影响流动儿童认知能力——基于CEPS基线数据的实证研究》,《教育学报》2018年第1期。。杨奎臣等研究发现,流动儿童的自我教育期望是教师支持对其学校适应的重要中介变量。但这些研究未超越个人及家庭层面因素,未从社会政策层面寻找对教育机会和获得分层进行干预的突破口(13)参见杨奎臣等:《教师支持对流动儿童学校适应的影响及其机制研究——基于CEPS(2014-2015)数据的实证分析》,《教育与经济》2020年第1期。。

近期有研究者对随迁子女教育政策的效果进行了实证考察,如吕慈仙研究发现,歧视知觉对教育期望具有显著负向预测性,宽松的升学政策能够削弱歧视知觉对教育期望的负向影响(14)参见吕慈仙:《异地高考政策对随迁子女歧视知觉与教育期望的影响——一个被中介的调节作用模型》,《教育发展研究》2018年第22期。。王毅杰、黄是知研究发现,受异地中高考政策的限制,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存在不同程度的降低,政策限制对那些无法在当地报考重点高中但可报考普通高中的随迁子女影响最大(15)参见王毅杰、黄是知:《异地中考政策、父母教育参与和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社会科学》2019年第7期。。遗憾的是,这些研究只停留在对政策整体效应的考察,缺乏对政策实施过程的异质性等细节内容的实证探讨,因而对提高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政策设计和实施的启发仍十分有限。

三、数据、变量及研究方法

(一)数据来源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来自“中国教育追踪调查(CEPS)”2013-2014年基线数据。该调查是国内第一项基于学校的大型追踪调查项目,由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与数据中心设计并实施,以当年初中一年级(七年级)和初中三年级(九年级)的在校生为对象,共抽取了来自全国28个县(区)、112所学校、438个班级的19487名初中学生。本研究主要使用学生及学校问卷数据,该数据详细记录了初中学生的教育期望、家庭背景以及所在学校相关信息,能够较好地满足本研究需要。由于本文主要关注农民工随迁子女群体,因此依据学生的城乡背景变量进行分类,仅保留随迁子女样本,并且剔除在其他一些重要变量上存在信息缺失的样本,最终得到有效样本量为2227份。

(二)变量定义及描述统计

1. 自变量1:随迁子女类别

根据CEPS数据库中的学生户口性质、户口登记地以及父母是否同住三方面信息,本研究界定研究目标群体为:拥有农村户籍,随农民工父母到城镇学校上学的随迁子女。考虑到农村初中生随父母迁移到城市的时间可能会对其教育期望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本研究根据CEPS学生问卷中问题“你几岁来到本县?”对随迁子女变量进行进一步编码,并界定随迁子女类别变量:(1)随迁子女二代:具有外县(区)农业户口,在城市出生且从未在农村生活过(随迁年龄为0岁)的学生;(2)随迁一代:具有外县(区)农业户口,在农村出生并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之后随农民工父母进城的学生。依据进城时的具体年龄,结合我国的学制年限规定,随迁子女一代样本进一步被划分为三类:(a)学前阶段随迁(0-5岁进城)样本;(b)小学阶段随迁(6-11岁进城)样本;(c)初中阶段随迁(>11岁进城)样本。

2. 自变量2:流入地学校教育政策

本研究关注随迁子女在城市接受教育的起点、过程和结果三方面的政策因素对其教育期望的影响,政策指标的具体定义方式如下:

(1)教育政策指标1:入学条件

CEPS学校问卷通过问题“学生入学所需的条件或证件包括下列哪些?”调查随迁子女的异地入学条件,包括是否需要户口本、房产证、暂住证、父母社保满一年、计划生育证、营业执照或雇佣证明、满足条件的“积分”以及其他等八个选项。借助因子分析技术,我们构建出入学条件公因子。因子得分值越高,表明入学要求越高,难度越大。

(2)教育政策指标2:就读补贴

CEPS学校问卷通过问题“近年来,贵校外县(区)户籍学生在教育方面是否享受了政府的补贴?”调查随迁子女在书本费、午餐、贫困生补助以及其他方面的受资助情况。借助因子分析技术,我们构建出就读补贴公因子。因子得分值越高,表明流入地政府对随迁子女的补助程度越高。

(3)教育政策指标3:升学限制

CEPS学校问卷通过问题“贵校的外县(区)户籍学生是否能在本市(地级市)报考以下类型(重点高中、普通高中、职业高中/中专/技校)的高中?”调查随迁子女异地升学的限制条件。综合考虑被调查的112所学校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情况,我们重新构建了衡量异地升学限制的四分变量:1=都不允许报考;2=只允许报考职业技术类高中;3=只允许报考非重点高中(包括普通非重点高中及职业技术类高中);4=都允许报考。三个流入地教育政策变量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流入地教育政策指标描述统计表

首先,从入学条件来看,小学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入学难度最大,其次为学前阶段随迁群体,在初中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入学难度最低。其次,从就读补贴来看,小学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就读的学校教育补贴最多,其次为学前阶段随迁群体和随迁子女二代。而初中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就读的学校教育补贴最少,低于平均水平。从异地升学政策来看,随迁时间最晚的农民工子女受到的升学限制最小,主要表现为他们中超过70%的比例能够在异地报考非重点高中甚至是重点高中。而随迁时间较早的农民工子女,特别是随迁子女二代和学前阶段随迁群体面临的异地升学限制较大,他们就读的学校大多只允许报考职业技术类高中或非重点高中。

3. 因变量:教育期望

本研究的因变量是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CEPS学生问卷通过问题“你希望自己读到什么程度”询问了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本研究对这一原始变量重新定义,分别形成衡量随迁子女长期和短期教育期望的变量。(1)长期教育理想:依据我国学制对修学年限的要求,将离散的期望受教育程度变量编码为期望受教育年限变量;(2)短期升学愿望:将多分类的期望受教育程度变量简化为是否期望获得普通高中学历的二分变量(0=否,1=是)。统计显示,无论是长期教育理想还是短期升学愿望,较晚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期望水平较低,而学前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教育期望最高(见表2)。

4. 控制变量

为了保证模型的有效性,本研究还控制了其他可能影响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个体家庭特征及学校特征。个体家庭特征变量包括性别(0=女生,1=男生)、民族(0=汉族,1=少数民族)、年龄、兄弟姐妹数量、认知能力标准化得分、由父母教育、职业及家庭物质条件建构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指数以及由父母是否主动与孩子讨论问题等一系列题项建构而成的家长参与变量。学校层面特征变量包括学校类型(1=公立学校,2=民办公助学校,3=普通民办学校,4=民办打工子弟学校)、学校排名(1=中下,2=中上,3=最好)。

(三)研究模型

由于本研究涉及的变量来自学生个体家庭及学校两个层面,因此采用多水平混合效应模型(Multi Level Mixed-Effects Linear/Logit Regression Model)中的两水平模型对嵌套数据进行统计分析(16)参见张雷等:《多层线性模型应用》,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5年。。假定随迁子女i就读于学校j。Migrant_typeij表示不同时间进城的随迁子女类别,Yij表示其教育期望,Pj表示流入地学校的教育政策因素。Stuij和Schoolj则分别表示影响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个体家庭特征和学校特征。模型的具体构建过程如下:

1. 随机效应模型(Model_1和Model_2a-Model_2d)

模型1主要考察个体家庭层面特征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影响。其中,β1j反映了不同类别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差异。β2j反映了个体家庭层面各个控制变量的影响效应。

水平1(学生层):Yij=β0j+β1jMigrant_typeij+β2jStuij+rij

(1)

水平2(学校层):β0j=γ00+γ01P0j+γ02School0j+μ0j

(2)

β1j=γ10+μ1j

(3)

模型2在模型1的基础上建立,随机截距模型考察学校特征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影响。其中重点关注流入地教育政策因素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影响效应γ01。γ02反映了学校层面各个控制变量的影响效应。

2. 混合效应模型(Model_3a-Model_3c)

随机截距、随机斜率的混合模型在模型2的基础上建立,重点关注流入地教育政策与随迁子女类别的交互效应,从而检验流入地学校教育政策对不同时间随迁的农民工子女教育期望的影响是否具有异质性。

水平1(学生层):Yij=β0j+β1jMigrant_typeij+β2jStuij+rij

(4)

水平2(学校层):β0j=γ00+γ01P0j+γ02School0j+μ0j

(5)

β1j=γ10+γ11P1j+μ1j

(6)

四、实证研究结果

(一)随机效应模型结果

1. 个体家庭及学校层面特征对随迁子女长期教育理想的影响

表3呈现了以期望受教育年限作为因变量的随机效应模型1和模型2a-2d结果。模型1中三个随迁子女一代虚拟变量的回归系数均显著为正值,表明不同时间迁入城市的随迁子女一代的长期教育理想均显著高于随迁子女二代。模型2a-2c分别加入三个学校层面的教育政策指标,模型2d同时加入三个教育政策变量构造全模型。全模型结果显示,入学条件指标的回归系数显著为正,这表明学校入学要求越高,随迁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也越高。就读补贴变量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值,表明学校针对外区(县)学生提供的补助、资助水平越高,随迁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越低。升学限制指标结果显示,当不做升学限制时,随迁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更高。

表3 个体家庭及学校层面特征对随迁子女长期教育理想(期望受教育年限)的影响

2. 个体家庭及学校层面特征对随迁子女短期升学愿望的影响

表4呈现了以期望获得普通高中学历作为被解释变量的模型1和模型2a-2d结果。模型1结果显示三个随迁虚拟变量的回归系数均不显著,表明不同时间迁移到城市的农民工子女在短期升学愿望方面没有显著差异。在加入学校层面教育政策指标后,模型2a-2c结果显示,学校的入学要求越高,随迁子女的短期升学愿望越强烈。学校升学限制对随迁子女短期升学愿望的影响具体表现在:就读于升学限制较少(放开普通非重点高中及职业技术类高中)学校的随迁子女的短期升学愿望高于就读于升学限制较多(各类高中都不允许报考)学校的随迁子女。然而学校就读补贴对随迁子女的短期升学愿望不具有显著影响。

表4 个体家庭及学校层面特征对随迁子女短期升学愿望(期望获得普通高中学历)的影响

(二)混合效应模型结果

1. 流入地学校入学条件的影响效应(3a)

表5中长期教育理想模型结果显示,学前随迁虚拟变量与入学条件的交互项系数显著为负(γ=-0.511,p<0.1),表明入学条件对学前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长期教育理想的影响显著小于对在城市出生并长大的随迁子女二代和迁入城市较晚(小学阶段和初中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影响程度。结合入学条件对随迁子女二代的影响系数值(γ=0.608,p<0.01),经过简单计算可得,入学条件对学前阶段随迁子女长期教育理想的影响系数为0.097(0.608-0.511),即入学条件每提高1个单位,学前阶段迁入城市的农民工子女期望的受教育年限增加0.097年。短期升学愿望模型结果显示,入学条件变量的回归系数显著为正值,但与随迁虚拟变量的交互项系数不显著。这表明入学条件对随迁子女短期升学愿望的正向影响在随迁子女一代和随迁子女二代之间不存在显著差异。

表5 流入地学校入学条件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异质性影响

2. 流入地学校就读补贴的影响效应(3b)

表6中长期教育理想模型结果显示,学前阶段随迁虚拟变量与异地就读补贴的交互项系数为1.094,且在1%水平上显著。结合就读补贴对随迁子女二代的影响系数值(γ=-1.154,p<0.01),经过简单计算可得,异地就读补贴对学前阶段随迁子女的影响系数为-0.06(-1.154+1.094)。即异地就读补贴每提高1个单位,学前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降低0.06年。短期升学愿望模型结果显示,就读补贴对于随迁子女一代及随迁子女二代的短期高中升学意愿均没有显著影响。

表6 流入地学校就读补贴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异质性影响

续表

3. 流入地学校升学限制的影响效应(3c)

表7中长期教育理想模型结果显示,异地升学限制的回归系数不显著,这表明升学政策对在城市出生并长大的随迁子女二代的长期教育理想没有显著影响。升学限制与随迁虚拟变量的交互项系数结果显示,放开职业技术类高中对于在小学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具有显著正向效应。对短期升学愿望的考察结果显示,初中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表现出了特殊性,宽松的升学政策对他们的短期升学愿望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

表7 流入地学校升学限制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异质性影响

续表

五、研究结论与启示

(一)研究结论

基于“中国教育追踪调查(CEPS)”2013-2014年基线数据,本研究对包括入学、就读及升学在内的流入地学校教育政策与农民工随迁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及短期升学愿望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研究发现:(1)在学前、小学或初中阶段迁入城市的农民工随迁子女一代的长期教育理想显著高于在城市出生并长大的随迁子女二代,但他们在短期升学愿望方面没有显著差异。(2)入学门槛条件并没有打击随迁子女(包括一代和二代)的教育期望,反而对他们的长期教育理想和短期升学意愿具有一定激励作用。但严苛的入学条件对在较小年龄(学前阶段)迁入城市的农民工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激励效应有限。(3)就读补贴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缺乏激励效应。具体表现在,学校资助和补贴挫伤了随迁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但这种负向效应对于在学前阶段迁入城市的随迁子女表现较弱。而对于短期升学意愿,学校补贴对所有随迁子女群体均没有发挥显著作用。(4)宽松的升学政策(放开非重点高中或完全放开限制)对随迁子女的长期教育理想和短期升学意愿均具有正向作用,然而宽松的升学政策无法激励那些在初中阶段才从农村迁移到城市的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值得注意的是,仅仅放开职业技术类高中无法对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产生激励效应。

(二)政策启示

1. 重视和加强对随迁子女教育期望的早期干预,帮助他们树立远大教育理想

本研究发现,在城市出生并长大的随迁子女二代的长期教育理想却低于随迁子女一代。较低的期望可能导致这群未来最有可能在城市扎根的“农二代”在与城市同龄群体的竞争中处于人力资本的劣势,不得不继续以农民工的身份从事工作环境差、薪资水平和社会地位均较低的工作,最终难以真正融入城市社会(17)参见候玉娜等:《代际传递与社会融入视角下农民工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研究——基于“中国教育追踪调查”初中生数据的实证分析》,《教育发展研究》2020年第6期。。因此如何构建科学公正的教育政策体系,通过激发随迁子女的城市教育梦想,实现“农二代”向上的社会流动,应成为未来我国农民工随迁子女教育政策设计的新增长点。由于教育期望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因此需要研究者和决策者以发展的战略眼光进行提早设计和干预。迁入地政府应提早着手在学校层面积极开展随迁子女教育和职业规划的课程或活动,为随迁子女提供关于教育机会、教育回报及未来职业发展的教育和专业需求等方面的信息,提高他们对于教育意义和价值的早期认知,预防和消除随迁子女基于阶层信念对教育价值的误判而产生的“读书无用论”思想。

2. 提高随迁子女教育政策的灵活性、针对性及不同阶段教育政策间的协调性

目前我国针对农民工随迁子女的教育政策大多呈现“一刀切”的状况,未照顾到群体间差异性(18)参见罗娟、汪泓:《流动人口随迁子女教育政策实施效果评估研究》,《现代教育管理》2018年第8期。。本研究揭示了流入地教育政策的异质性效应,在四类样本中,学前阶段以及初中阶段随迁的农民工子女表现出了与其他两类样本不同的特点。具体来说表现为:异地入学条件对学前阶段随迁子女的激励不足;学校就读补贴对学前阶段随迁子女的负面效应较小;宽松的升学政策无法激励在初中阶段迁入城市的农民工子女。因此针对不同时间进城的农民工子女的教育政策应具有不同的侧重点和着力点。未来我国政府应基于随迁子女个人及家庭等方面的异质性特征,探索灵活且有针对性的教育政策,并确保不同阶段教育政策在随迁子女教育全过程中能够相互衔接,协调一致,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教育政策的价值。

3. 正确理解随迁子女城市入学条件的正向激励作用,适当降低随迁子女中弱势群体的入学门槛

本研究发现异地入学条件并没有挫伤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反而激励了他们的短期升学愿望和长期教育理想。这可能是农民工群体为子女进行“择校”的结果,反映了他们对于城市优质教育资源的迫切需求。在我国,办学条件较好、教育质量更高的公办学校通常对随迁子女仍设有较高的入学门槛(19)参见吴霓:《农民工随迁子女异地中考政策研究》,《教育研究》2011年第11期。。尽管农民工父母知道这些学校的入学难度,但那些对于教育抱有期望的家庭还是希望克服困难,为子女选择更为优质的教育资源(20)参见李家成等:《可怜天下父母心——进城务工随迁子女家长教育理解、教育期待与教育参与的调查报告》,《教育科学研究》2015年第1期。。另一方面的原因可能是样本存在选择性偏差。具体而言,本研究样本是那些已经在城市学校就读的随迁子女,没有包括未能入学的随迁子女,因此“高门槛”入学政策的激励效果在长期来看可能不具有可持续性,特别是对于那些学龄前阶段随父母进城,还没有被城市公立学校接收的随迁子女来说,苛刻的入学条件很可能会打破他们的城市教育梦。因此,从长远来看,我国政府及相关教育部门应结合地区教育资源的供给状况,尽可能满足农民工子女在城市接受高质量教育的期望与需求,同时通过科学的研究论证,在现阶段还无法完全消除入学门槛条件的情况下,对特殊群体适度降低入学要求,并明确规定入学方案中各项准入条件的优先顺序,以更加可控的、积极的方式激励随迁子女的城市教育梦想。

4. 增强随迁子女在迁入地学校就读期间教育补贴及资助政策的实效性,保障教育过程的公平性

2016年,我国取消了对农民工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的中央奖补政策,转为着力统一城乡义务教育学校生均公用经费标准及实现统一的城乡义务教育“两免一补”。本研究发现货币化或实物化的就读补贴未发挥应有的激励作用,且长期的消极帮扶模式容易导致随迁子女对补助和资助制度的福利依赖。随迁子女在家庭条件、行为方式及价值观念等方面与城市学生存在差异,导致他们较难适应城市的教学内容、方法和进度安排。加之城市学校部分存在对随迁子女单独编班、偏见评价等“区别对待”现象,更加不利于他们正常的学业发展和身心健康(21)参见徐丽敏:《农民工随迁子女的社会融入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65-68页。。未来我国政府及教育部门可考虑将书本费、午餐、贫困生补助等补贴形式转换为学校课程、教学方法、教学组织形式及班级或学校管理等方面创新性的过程性帮扶措施,从而保障每一位学生能够平等地分享教育资源,获得学业发展。

5. 提升职业技术教育的吸引力,增加随迁子女义务教育后教育选择,扩宽随迁子女教育和社会流动的通道

本研究发现,流入地学校允许随迁子女“报考非重点高中”和“都允许报考”的情况能够激励随迁子女的长期和短期教育期望。然而目前的实际情况是,初中毕业的随迁子女中仅有不足40%的学生顺利升入高中,而这其中能够升入普通高中的比例仅为1/3(22)参见宋映泉等:《打工子弟学校学生初中后流向哪里?——基于北京市1866名流动儿童学生长期跟踪调研数据的实证分析》,《教育经济评论》2017年第3期。。因此,未来我国应努力降低城市义务教育学校对于随迁子女异地升学的政策限制,同步开放满足随迁子女教育需求的中等职业学校和普通高中学校,有条件的地区应积极放开重点高中的入学机会,消除升学障碍。另一方面,本研究发现,仅仅放开职业技术类学校并不能激励随迁子女的教育期望,这可能是因为目前我国的职业技术类高中与本科院校之间的升学路径并不畅通,许多随迁子女继续升入高等院校的希望渺茫,因而主动放弃了长远的教育理想和规划。未来我国政府应着力开发和打造具有吸引力的城市职业教育,打破中职与本科技术技能人才培养的屏障,建立起四通八达的职业教育成才“立交桥”,为随迁子女职业教育后继续升学开辟广阔的成才之路,从而激发他们的长期教育理想(23)参见吴霓、朱富言: 《随迁子女在流入地高考政策实施研究——基于10个城市的样本分析》,《教育研究》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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