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扑水的少年》的本土化策略
2022-05-23邓佰林
邓佰林
(清州大学,韩国 清州 28503)
对外国著名电影的本土化改编是一种与原创并立存在的电影创作模式。经典电影已是他人耳熟能详之作,对经典电影的利用能降低直接对外输出原创的难度,而在原作的基础上填充本土化的内容,根据国内观众的经历、立场以及审美趣味对叙事进行改造,又能克服原作进入国内时的“文化折扣”。近年来,国内电影市场出现了翻拍热潮。在诸多翻拍片中,由宋灏霖执导,根据矢口史靖同名电影改编的《五个扑水的少年》,无疑是一部可圈可点的优秀之作。对其他同样将目光对准国外优质电影资源的电影人而言,《五个扑水的少年》所施行的本土化策略不无启示意义。
一、翻拍风尚下的《五个扑水的少年》
当下,针对知名国外影片进行再创作之举屡见不鲜,如韩国喜剧片《奇怪的她》就被陈正道翻拍为《重返20岁》、警匪犯罪片《走到尽头》被连奕琦翻拍为《破·局》等,推出《五个扑水的少年》的光线影业在2021年还推出了同属翻拍片的《阳光姐妹淘》。原本发生于异国的故事被中国导演们移置本土,主人公也变为与观众关系更为亲近的中国人。诚然,被电影人青睐的翻拍蓝本大部分或是已展现市场竞争力,或在艺术上独树一帜,本身就是质量上乘之作,它的面貌在翻拍片中呈现出怎样的变化能充分引发关切,使电影在市场化传播中具有先天优势。并且,翻拍能极大地缩减电影在前期策划筹备以及中后期整体制作的时间,但不可否认的是,翻拍对于电影人又是极有挑战性的,它不但要求电影人对于原作的精神内核与成功原因(如叙事框架、人物形象等)有深刻的把握,全面的理解,同时还要求电影人意识到,电影的创作与地域息息相关。正是在翻拍中,电影无论是在创作语境,抑或是在接受场域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电影人稍有不慎,便会造成原作故事的“水土不服”,如张艺谋根据美国电影《血迷宫》翻拍的《三枪拍案惊奇》,黄磊根据日本电影《家族之苦》翻拍的《麻烦家族》等,就备受诟病。《五个扑水的少年》正诞生于这一翻拍蔚然成风,其结果却良莠不齐,观众普遍持审慎态度的环境中。
研究者注意到,在国产翻拍片中往往存在一个典型疏漏,即“在故事的跨国移植中,把原著里看似不那么重要的辅助元素与信息直接删除,造成人物活动的外部环境——包括时间感、年代感、地域感——与中国本土观众的接受发生错位,导致观众理解人物心理的路径悬空。”部分翻拍片的失败之处就在于本土化程度不够,在对人物生活环境(历史背景、民俗习惯等)和心理空间(兴趣爱好、情感记忆等)的设计上不够具体,或不够接近本土受众的情况以至于无法唤起观众的信服与共鸣,至于构建价值体系更是无从谈起。如,蔡岳勋、胡涵清翻拍的电视剧《深夜食堂》就因全盘照搬,没有本土化改编而口碑崩塌,该剧被认为“只是照搬原剧,把原剧的故事情节、人物、场景,甚至台词、道具,重新呈现给观众,唯一不同的只是剧中的演员。”
矢口史靖的《五个扑水的少年》原作讲述了铃木等五个唯野学院的男生参加花样游泳队,还要在文化祭上表演,他们不得不克服各种困难,最后完成了一场热情洋溢演出的故事。这一故事充满喜剧感与励志性,让观众得到了极大的娱乐与宣泄。而它要想落地于中国,要让前因后果切合中国的社会表征,获取中国观众的情感认同,难度亦是不容小觑的。从叙事的逻辑起点而言,观众就难以想象在巨大的升学压力下,中国的高中男生会集体投入大量精力到新学一项几乎无用的花游运动中来,原作中的如文化祭、男女分校、风俗店等设定,也显然无法被安放于中国。值得庆幸的是,宋灏霖的《五个扑水的少年》较为成功地完成了本土化,建构起了“中式”的时空环境与人物心理。
二、《五个扑水的少年》的多层面本土化策略
应该说,《五个扑水的少年》在故事层面、视听符号层面乃至审美与文化价值观层面上完成了本土化,相对于此前的翻拍片而言,其改编可谓是全面且细致,大刀阔斧且颇具巧思。
(一)本土生活经验的开掘
在故事层面上,《五个扑水的少年》充分开掘了中国本土生活经验,将人物的行为链条与中国人的处世经验,生活逻辑全面挂钩。就电影中的“外力”而言,成人世界的比重被宋灏霖加强了:原作中铃木等男生垂涎美貌女教师被改为了体育老师因为开会打瞌睡造成的一次误会,而学校领导也一度想解散男子花游队,只是在网红拍摄视频引发影响的情况下态度才发生改变,主办方也选择牺牲掉男子花游队的表演项目。男子花游队的诞生因各种阻力的存在被合理化了。而就“内因”而言,电影相对于原作更是丰富了五个少年充斥着“不爽”的心路历程,尤其对一直被认为泯然众人的张伟,一度是体育特长生但是在与其他天赋型同学的对比中遭遇挫折的高飞两人的心路历程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展现。观众能完全理解处于长期压抑中的他们,正是为了追寻那普通人可能一生一次的闪光时刻才孤注一掷地投身于花样游泳中。电影中对特立独行的男子花游并不甚宽容,学习成绩成为困扰学子与家长的最大问题,学校高度重视教委的要求等环境设定,贴合了观众的本土社会印象;在主流奋斗目标(学习)和个人梦想(花样游泳)上都难以突破的普通人的纠葛,也能充分感染本土观众。
(二)本土艺术符号的运用
在翻拍电影中,艺术符号具有消除文化隔阂的作用。如,柯汶利就在根据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翻拍而成的《误杀》中,加入了大量原作所不具备的迷影元素,男主人公维杰的兴趣被强调为爱看电影,尤其是各国经典悬疑片,电影中处处可见《七宗罪》《肖申克的救赎》等电影对维杰的启发。这些迷影元素的存在,在合理化维杰的反侦察手段的同时,实际上也起到了调和跨国文化语境,增加共享信息的作用。中国观众熟悉的内容大量出现,一个原本背景架空的故事因此而更为真实,原作中的印度异质文化有可能让中国观众产生的文化误读在此得到消弭。
而《五个扑水的少年》则更进一步,选择在电影中再现根植于本土,能直接触动观众文化归属感的艺术符号。家庭是张伟屡屡遭受打压的一个空间,尤其是张伟的母亲总是以类似“他那个脑子,将来能考个二本就不错了”的尖刻之语对他进行否定,然而也就是在这个空间中,置放着一个给予了张伟鼓励的艺术符号,即同样由光线影业推出的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手办,正是在对哪吒的注视下,张伟想起了《魔童降世》中著名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台词,燃起了对抗父辈偏见,把握自己生活的斗志。本身就在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中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人物哪吒,以及以票房证实了自己当代价值的电影角色,在此构成了一个意蕴深厚,足以让观众会心一笑的本土艺术符号,同时也对电影的时空又进行了一次锚定。
(三)本土审美习惯的考量
《五个扑水的少年》还充分考量了中国观众的审美习惯,对原作的喜剧风格进行了调整。在日版原作中,充斥着日式恶搞审美文化,即“用荒诞、无逻辑、无理性的变形或夸张的语言,颠三倒四、杂乱无章、东拼西凑、莫名其妙地迭爆笑料,使得观众身不由己地沉浸在天马行空的搞笑氛围当中”。但是就中国主流审美习惯而言,人们更倾向于在电影中看到秩序、标准的稳定性,人物思维与道德的严肃性,尤其是面向年轻人的青春电影,更是理应避免成为过分追求平面快感,充满嘲弄、戏讽的文本。因此,电影选择强化原作的励志性,而淡化原作的喜剧性,以“普通人”为一个非功利目标忘我投入,热血拼搏为电影的审美重点。观众在看到张伟在医院大哭和一遍遍练习后空翻,少年们与海豚共游,偷音响,同样是普通人的老袁为少年们忘情欢呼等场景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奋发向上的严肃价值观。电影中须眉之身参加花游的设定看似是对传统秩序的悖逆,但人物的这种奋斗内核恰恰是向传统秩序的回归。
三、《五个扑水的少年》与国产翻拍片本土化前瞻
无疑,当前中国电影人已总结出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本土化技法,如饶晓志的《人潮汹涌》、苏有朋的《嫌疑人X的献身》等中改易人物职业,于淼的《来电狂响》中设计中餐美食和加入外卖桥段,《“大”人物》《我是证人》等中重塑警察形象等。《五个扑水的少年》也对未来国产翻拍片的发展提供了借鉴之处。
一方面,国产翻拍片有必要于深广处洞见本土症候,如《十二公民》原本受限于陪审团设定,但因涉及贫富分化、地域歧视等问题最终触及了本土社会现实,从而打动观众。《五个扑水的少年》亦是如此,电影中张伟的遭遇实际上揭示出诸多让观众感同身受的问题:游泳队男生们对张伟等人的欺压既是校园霸凌问题,同时也反映出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如一直由女性从事的花样游泳意味着“娘”,在水中扭动肢体被认为就是缺乏阳刚之气,甚至被上升到没有羞耻心的程度,社会陈规给予了少年沉重束缚;而蛐蛐、张伟等人因为学习成绩遭受到的师长呵斥讥讽,陈铭涵学习成绩优异却依然内心迷茫,则反映出了当前校园教育中唯分数论的偏差,张伟母亲更是国内家长望子成龙心切下滥用“挫折教育”的代表。在对这些问题的委婉透露下,观众不自觉间认可了这一时空,故事的自洽性也得到了增强:挑战他人对自己不合理不公正的评价,正是张伟们在碧波中奋战的动力。
另一方面,国产翻拍片亦有必要于精微处安插本土文化符号。早先在如《人潮汹涌》中,国产翻拍片已开始了类似尝试,如重演和致敬《旺角卡门》《烈火战车》《新上海滩》等的片段,但这种由演员而带动的对本土流行文化的利用是浅表性的且难以复制的。而《五个扑水的少年》则不然,电影中巧妙地设计了张伟从哪吒身上得到鼓舞的情节,这是极为真实、自然的,以张伟的年纪,正是昔日创造票房奇迹的《魔童降世》受众之一,他购买手办的举止并不突兀。而刚健有为,迫切要打破偏见,有一位良师,并与敖丙建立深厚友谊的哪吒实际上也对应了张伟的经历,哪吒手办作为光线勾连起两部励志性影片的彩蛋,助力了影片的传播。除此之外,承载公众记忆的音乐亦是国产翻拍片易于安插的文化符号,如《五个扑水的少年》就利用了曾用于国庆阅兵仪式的《钢铁洪流进行曲》等,这些符号都使得电影与原故事的日本空间属性迅速割离开来。在此不赘。
如果说就翻拍电影究竟能否成为提振中国电影市场的一剂良药,人们尚有争议,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承认,翻拍是当前电影产业中一种意义不可小觑的创作策略。近年来国内市场大量涌现的翻拍片,实际上正是中国电影运作手段趋于成熟,与世界电影联系更为密切的一种体现。宋灏霖的《五个扑水的少年》,可以算得上是翻拍片中的佳作。在宋灏霖接地气而不乏个性化的处理下,《五个扑水的少年》既让观众从基本设定,故事主干等方面看到了鲜明的IP归属,又不失为一个高度本土化的作品。中国观众的社会认知、文化观念乃至娱乐需求都被充分考量,翻拍电影中容易出现的跨语境叙事问题得到了巧妙化解,而后续国产翻拍片也得以从中收获宝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