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现代性危机阐释
2022-05-23张辉
张 辉
(海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正像其他艺术作品一样,影片的主题是电影作品的灵魂和精华,渗透和体现了创作者对世界的认识和情感。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作品在这一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无论是在加拿大独立电影创作语境,抑或是在好莱坞体制电影创作语境中,现代性危机始终存在于维伦纽瓦的电影序列中,成为其“作者电影”气质的一部分,这值得我们给予一定的关注。
一、现代性及其危机概述
一般来说,“现代性”指的是经由启蒙运动深刻影响后,对理性高度肯定的资本主义社会当代文化。随着时间的发展,其优缺点已越来越为人们所注意:“现代性一方面是工具理性的极度张扬,理性计算、知识决策、精英统治等经济、知识、政治要素所构成的现代工业社会的人类中心主义和政治精英主义主宰了自然和民众;另一方面……价值理性失落,民主被高度形式化‘生活世界殖民化’和‘社会的麦当劳化’,使得理性主体失去了自由的生存空间。”“生活世界殖民化”是于尔根·哈贝马斯针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提出的观点,即人的私人领域与公共空间遭遇了社会体系的入侵,一切都被高度物化,金钱与权力成为人们判断事物的标准,人与人之间难以建立起平等的交流机制,舆论结构为上层权力操控,人们难以重回和谐的生活;而“社会的麦当劳化”则由乔治·里茨尔提出,明确将在麦当劳生产和销售过程中暴露出来的高控制,高效率,追求可计算性和可预期性,并尽可能以非人类技术替代人类等特征,与现代社会相类比,认为前述特征一旦普及,将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随着现代性引发的危机日益凸显,现代性的精神实质更是被用“毒气室”“铁笼”等负面词汇来形容,部分人认为奥斯维辛正是现代性的终点。平心而论,现代性的确意味着人类社会获得了新的,由低级转向高级的社会发展模式,现代与传统之间发生了观念、技术、生活方式乃至思维模式的全方位断裂,人们摆脱了超验领域的控制,在理性的指导下,建立起更为高效的机器大工业生产模式,以及世俗的生活方式。在丹尼斯·维伦纽瓦电影中,其实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对现代性的肯定。如在《焦土之城》中,主人公娜瓦尔所在的20世纪的黎巴嫩饱经战火摧残,生灵涂炭,人们正是因为受超验领域的控制,放弃亲情道义,彼此倾轧屠杀,身处其中的娜瓦尔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与儿子,饱受牢狱之灾,更是遭遇了被自己身为狱卒的长子强暴,生下一对龙凤胎的人伦惨剧。长子尼哈德被极端分子教育成为狙击手和施暴者,而龙凤胎则健康快乐地成长于加拿大的现代文明环境中,姐姐珍妮获得了稳定的大学助教工作。电影在叙事和画面上都明确地给出了两个时空的鲜明对比。显然娜瓦尔原来生活的黎巴嫩没有经受启蒙中的理性对旧思维的驱除,以至于人们不能清醒、正确地认识世界,把握自然规律,最终使得人际关系千疮百孔。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沙丘》中弗里曼人对姐妹会散播的“救世主”谣言深信不疑等。
但当理性在社会深入到一定程度,它又成为一种迷思或神话,社会中原本的差异性与多样性被消除,人们被纳入到某种统一的标准之中,以使得上位者对各方面的控制能够持续存在。如“铁笼”论的提出者马克斯·韦伯就认为,现代人有着对效率和功能一叶障目的追求,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人从理性的主人变成了理性的奴隶,沦为社会大工厂中并不具主体性,也毫无自由可言的一个螺丝,即使是进入政治系统者,也是整个严苛的,强调绝对服从的层级序列中的去人格化者。人们也会发现,理性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最为典型的便是如之前所提到《焦土之城》,珍妮的数学教授曾表示:“迄今为止你们所了解的数学,旨在寻找一个精确且严谨的答案,从而引发其他的问题。而现在你们将开始一场全新的冒险。这些课题会很棘手,并且还会引出更多同样棘手的问题,你周围的人会不断重复这一点,你做的都是无用功,你无法反驳,它的复杂令人疲惫不堪,欢迎来到理论数学的世界。”维伦纽瓦巧妙地设计了这一段话作为课堂开场白,带出珍妮的知识分子身份,同时又让其暗示了珍妮寻父/兄“复杂令人疲惫不堪”的遭遇,类似的还有如电影中提到的柯尼斯堡七桥问题,“1+1=1”等。珍妮的数学知识,并不能帮助她面对五雷轰顶的身世真相,不能让她找到疗愈创伤、继续生活的方式。人在从超验力量的统治中走出后,依然没能获得自由。而《焦土之城》仅仅是维伦纽瓦进行现代性思索的开始,在《焦土之城》后,维伦纽瓦充分对悬疑、科幻类型片进行尝试,进一步对现代性危机进行了探讨。
二、维伦纽瓦的现代性危机呈现
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在时代困境中,人要么成为客体遭到压迫,要么把自然作为客体加以压迫。”这在维伦纽瓦的电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首先最为直观的,是资源与环境危机。人们注意到,进入到现代社会以后,人类活动(如对资源的消耗、对环境的改造等)导致了日益严重的生态环境危机,而种种人类活动,归根结底是工业化文明、科技进步、自由市场经济体制以及人类自身的观念等多种因素合力促成的。如,在《银翼杀手2049》中,2049年的K走在已是一片橙色的拉斯维加斯。昔日的繁华都市此时只剩下建筑物的主体残骸,K脚下是一片荒漠。而当K路过一个人工蜂巢,有一只蜜蜂停留在他手上的时候,他选择的是将手伸进蜂巢,让蜜蜂们爬满自己的手。由于蜜蜂能够为植物授粉,它们是关乎全球气候的动物,而电影中出现的蜂巢则是人造的,周围并没有植物花卉,自然条件下的蜜蜂早已死去,而这些蜜蜂也未见得能生存很久。所以,此时K才会感到兴奋,感受这难得的真实动物带来的触感。除了动物的灭绝外,植物也难逃厄运。《银翼杀手2049》中,德克曾在拉斯维加斯时,用当地赌场的实木家具雕刻了许多寄托了自己对未来孩子深情的小动物,并最终在一只小马的底座上雕刻了女儿的生日,也即爱妻瑞秋的死期“06,10,21”。最终K正是根据当时植物的灭绝,实木早已是稀罕之物推断出了小马被做出来的时间,进一步接近了自己的身世真相。这种种破败之景,正是人类在《银翼杀手2049》年代下就滥用科技造成的。而维伦纽瓦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将科技恶果直接呈现给观众的层面上,他还指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人类虽拥有了改善环境的技术,技术也有可能在利益的驱使下被上层人雪藏,而底层人则继续承受环境的恶化。例如,在《沙丘》中,凯恩斯博士实际上早已掌握了在厄拉科斯沙丘星球上培育出绿植的技术,但是这一技术注定不可能被运用,因为水是产出香料的沙虫的天敌,而香料意味着利益,因此,人类宁可整座星球始终为沙漠覆盖,让当地的弗里曼人生活在干涸和沙虫的威胁中。
其次是社会危机。“进入现代社会后,原本的关系纽带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制度化的公共保障,个人生活失去了原有的基点,内在的稳定性被打破,个体在摆脱传统稳定性后,迎面感受到的是破碎的精神与物质体验。”在现代,各种千变万化的因素,如社会思潮、生活压力等作用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社会环境无法保持平衡和协调,最终人或是个体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或是作为群体失去正常生活秩序。这在维伦纽瓦电影中表现出来的,便是人不再尊重他人的生命。在《边境杀手》中,犯罪分子往来于美墨之间,贩毒杀人,无恶不作,被入侵、破坏和践踏的并非只是国家的边境,还有法律的界限以及以凯特为代表的善良者的原则和底线。毒枭阿拉尔孔曾砍掉检察官亚历杭德罗妻子的头,将其女儿扔进硫酸桶;凯特先是在美国见到了被封进墙内的大量干尸,在进入墨西哥后,又讶异地看到被悬挂起来示警的残缺尸体;凯特原本想以法律制裁贩毒者,最终却不得不默许亚历杭德罗以暴制暴的报仇方式;踢球的少年们在听到枪声后无动于衷。又如在《囚徒》中,凯勒的女儿安娜失踪,在警方一无所获后,凯勒跟踪并绑架了自己怀疑的艾利克斯,并对其进行了从精神到肉体的一系列折磨,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在《理工学院》中,杀手因为仇恨女权而对校园里的无辜女性举枪屠戮。一言以蔽之,在这个乌尔里希·贝克所说的“风险社会”中,人们视道德与法律如无物,人命被极大地轻贱。
最后则是人的异化问题。马克思、卢卡奇等人都曾指出,人的物化,非人化“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它导致了主体、客体的分离和总体的破裂与个体的原子化。人们在专门化、机械化、合理化的劳动中不断丧失自身”。在《沙丘》中,弗里曼人是抵抗异化,依然追求个体利益的正面人物,而反面例子则是哈克南家族的香料收集者与皇帝的萨督卡军团的士兵,他们在电影中是落入工具牢笼,在统治者的操控下无知无畏者;而在《银翼杀手2049》中,维伦纽瓦实际上是以“非人”的充盈人性来映衬了真人的无人性,以“物”的“人化”来反衬人的物化。以华莱士为代表的科技巨头继续研制复制人,而司法部门也为其大开绿灯,人类在攫取财富后穷奢极欲,人类自信对自己的造物有着绝对的控制力,实则复制人与人类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而在被认为没有灵魂的复制人中,萨伯千方百计地营救瑞秋生下的女儿;K也有血有肉,一直追求着属于自己的爱情与亲情,最终做出了去救德克的自主决定;而即使是由0和1组成的,一个断电就能消失的实体人工智能乔伊,也有情有义。人变为机械、冷漠的单向度的人,反倒不如人的造物更有自主性,其存在方式至此已十分不堪。
三、维伦纽瓦的现代性危机思辨
以电影来阐释现代性危机的人并非只有维伦纽瓦,事实上,对现代性危机进行反思,是当代电影反复出现的主题。如讲述人类对核的开发导致蜥蜴基因变异,最终人类自食恶果的《哥斯拉》,让人类不可一世地成为外星殖民者,最终在战斗中落败的《阿凡达》等。观众并不难理解这一类电影中披露出来的环境、资源乃至种族等问题,以及导演对人类滥用技术下生存前景的明确忧虑态度。
而维伦纽瓦的电影则显示出了更深刻的哲思。最为明显的是,维伦纽瓦摆脱了大部分电影在审视现代性问题时难以克服的“今-古”二元对立思维。如《阿凡达》《人猿星球》等电影,被认为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文明“思乡病”,即对旧时代的充分缅怀和拔高。如《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上的纳美人居然能够打败能进行星际旅行的人类,这其实是不可思议的。这种叙事也正是主创依然没有摆脱主体性思维,试图以前现代的人类的道德淳朴以及与生态亲密关系来解决问题的体现。这些电影“彻底否定了现代性生发以及现代化对人类带来的解放、自由、发展等正面价值,除了美学意义上的哀婉叹息,此类科幻电影和形形色色以反理性为标志的所谓‘后现代主义’,都不能为人类走出主体性困境提供真正有价值的反思和重建”。而维伦纽瓦对这种“今不如古”的思维进行了委婉的否定。在《沙丘》中,人类自从在一万多年前与人工智能经历了一场惨烈而持久的巴特兰圣战后,在科技与社会制度上发生了全面的倒退,在科技上,人们不再发展电脑、人工智能、机器人等,结果导致了对门塔特和领航员这些思维力量过人者的高度依赖,而姐妹会则代表了人类这一阶段的科研方向,即对人心理的探索,用语言操控他人等;在社会的所有制与运作结构上,世界重回黑暗中世纪的封建制,宇宙与各星球无非是昔日帝国与城邦的再现,科瑞诺家族登基称帝,与分封的贵族共享天下,保罗在父亲死后便继承了厄崔迪家族的爵位,正是这种贵族政治以血缘为纽带的体现。在这种倒退中,世界并没有走向光明,人与人的关系也毫无淳朴可言。皇帝挑起两大家族之间的争斗,哈克南家族对弗里曼人的残暴统治,人物走进莎士比亚笔下哈姆雷特式的悲剧之中,这都是令人嗟叹的。在维伦纽瓦看来,单纯地否定或限制技术,并不能消解现代性危机。
而这种对复古倾向的否定,也就导致了维伦纽瓦电影并不同于当下大部分电影,拥有一个闭合式的,皆大欢喜的结局。如在《阿凡达》《星际穿越》等电影中,人类作为主体,终究还是能自行克服工具理性膨胀导致的种种问题。如《星际穿越》中,人类以建立一个围绕土星运行的空间站和在埃德蒙斯星球上进行殖民的“双保险”解决了地球不再宜居的问题,在乐观的结局中,人类的力量依然得到张扬和肯定。而维伦纽瓦却注意到,人类有可能暂时地在看得见的运用工具理性上进行自我约束(这种约束还未必是正确的),但是重建看不见的人类信仰与价值观却绝非易事,其电影中人的困境总是难以得到彻底消弭,而留给观众一个不无怅惘、悲观的结局。在《降临》中,维伦纽瓦添加了一个原著中并没有的情节,即露易丝在明知和伊安结婚后,会生下一个在二十四岁时死于罕见病的女儿汉娜,而伊安也会在女儿还小时就与她离婚,依然接受了伊安的爱情,与伊安走向婚姻。尽管人类得到了拯救,但是她的人生在七肢桶降临的那一天起就被彻底改变了。而在露易丝之外,人类的问题也没有彻底解决,人类在七肢桶走后,依然活在由媒介造成的信息焦虑之中。《沙丘》则结束于厄崔迪家族覆没,保罗失去了慈父挚友,一心拒斥所谓“天选之人”“救世主”谣言的保罗为了复仇还是背负起了这些称号,保罗也是在看到了自己不幸的未来之后,依然选择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维伦纽瓦电影中不无悲伤和遗憾的结局,“能够唤起人们的悲悯和敬畏之情,并使这类情感得以净化,获得无害的快感。”
此外,在处理人类的地位时,维伦纽瓦具有一种主体间性的眼光。主体间性概念来自胡塞尔,被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理论发扬,它实际上是提倡互相尊重,平等沟通合作的交往价值要求以及交往方法论,“主体间性要求交往行动者必须互为主体,都处在平等的主体地位,没有强权或强制的外在力量迫使交往行为者产生互动”。在大多数科幻电影中,人类始终拥有主体地位,是现代性危机的制造者、承受者,也是问题的解决者,而外星人则是客体与他者,人类与之沟通更是一种策略行为而非交往行为。如在《阿凡达》中,无论是人类教纳美人学习人类语言,抑或人类向纳美人学习语言,人类的动机都在于说服纳美人离开以方便人类前来开采资源,人类并不遵守交往原本应该有的真诚原则,这种化身为阿凡达的打入内部行为最终结果也是人类与纳美人无法达成共识。而在《降临》中,维伦纽瓦以露易丝这一人物提及了交往理性的必要。在其他人对七肢桶这一不速之客抱有敌意之时,露易丝作为语言学家却能够秉承非对抗的、互相尊重的原则来接触七肢桶;人类和七肢桶都在努力学习彼此的语言文字,露易丝不仅学习了对方的语言,甚至接受了对方没有时间维度的文明,最终使人类避免了一场冲突,而七肢桶对人类的拯救其实也是对自己的拯救。在电影中,人类与七肢桶的地位是平等的,同为主体,彼此启蒙,这正是哈贝马斯提出的,化解生活世界殖民化的路径之一。类似的还有如《银翼杀手2049》中人类与复制人的关系,《沙丘》中外来者与弗里曼人的关系等,也都应以主体间性为指导。人类只有这样,才能重建自己与自然、与他者、与社会的关系,才有可能走出现代性危机。
除此之外,维伦纽瓦还在电影的形式上进行了多方探索,使其服务于自己的现代性思索。如用远景镜头,将被表现的对象置于极其空旷的景观之中,以大景别和纯色的背景空间来突出主人公的孤独心境与弱势地位,让观众处于一种旁观的冷峻视角中。又如有意放慢叙事节奏,让观众陷入到某种焦躁的情绪中,体察主人公的心态等。这也是他在其他遵循程式的好莱坞导演中独树一帜的原因之一,在此不赘。
综上,丹尼斯·维伦纽瓦始终关注人类的现代性危机,在《银翼杀手2049》《沙丘》等电影中对其多样化的存在形式进行了呈现,并表达了自己否定向前现代复归,以及提倡主体间性交流的观点。维伦纽瓦电影主题的沉重和思辨的深刻性或许阻碍了观众获得酣畅轻松的观影快感,但却能引发观众对现实世界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