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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知”到“新媒介”:晚清时期的译报实践与媒介新知

2022-05-23汤霞

编辑之友 2022年5期
关键词:新媒介新知民间

【摘要】自林则徐译报开始,新闻纸阅读、办报尝试、报刊观念逐渐进入晚清士绅学子的日常视野和话语体系。译报初兴于官场,在激烈的中西对抗中,官员士绅自上而下翻译西方新闻纸,探察夷情,学习西艺,却参与者少,译报面窄,传播面小。官方译报带有“中体西用”的局限,媒介认识肤浅,西报仅被视作一种“新知”,这种新知既不能从根本上解除内忧外患,也未能助产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报刊。甲午之后,国事日艰,译报盛行于民间,民间报人自下而上,广设新报,广译西报,参与者众,译报面宽,传播面广。民间报人对西报的认识加深,视报纸为一种“新媒介”,西报的内容、体例与媒介逻辑通过译报得以引进并付诸实践,译报与办报相互结合,参与政治,引领舆论,传播新知,成为推进社会变革的重要力量。从官场到民间,从“新知”到“新媒介”,从“译”报到“办”报,西报与中国的政治文化需求相结合,成为近代报刊发展的一个起点。

【关键词】译报 官方 民间 新知 新媒介

【中图分类号】G2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2)5-094-10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5.015

戈公振曾提出“所謂报学史者,乃用历史的眼光,研究关于报纸自身发达之经过,及其对于社会文化之影响之学问也”。[1](1-2)其虽早已为“报学史”定名,但我国报刊史研究一直偏于报刊内容的路数,以其对社会文化影响的研究为主流,较少关注报纸自身。国外学者梅洛维茨指出许多对媒介影响的研究,都忽略了对媒介自身的研究,媒介本身往往只被当作中性的传送系统。[2]媒介作为一种技术,有其自身的逻辑和动力,本身就是一种“讯息”。为了开创报刊史书写新范式,学者黄旦以报刊——“媒介”为焦点,以中介化实践为路径,呼吁“媒介再思”。[3]

不同于西方报刊的发展轨迹,我国近代报刊得以发生的一个重要源头,是翻译西方新闻纸,即“译报”。林则徐首倡译报,第一次把我国传统的新闻载体“报”与外来的新闻纸对应地联系起来,使中国新闻事业与世界接轨。[4]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从林则徐的译报活动开始,论述国人办报活动的兴起与发展。戈公振《中国报学史》记载:“昔时报纸以译报为大宗材料。”[1](107)《上海闲话》云:“十数年前华报所得紧要消息,十八九均自外报转译而来。”[1](108)白瑞华在The Chinese Periodical Press(1800-1912)一书中指出,外文报纸对于中国新型报纸的形成发挥着作用,是新报上外国新闻的主要来源,且长期以来是唯一来源。[5]一直以来,各种新闻史、报刊史对报刊早期占较大比重的译报研究大多一笔带过,且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个别人和报。事实上,晚清有大量的人和报参与了译报,他们在借鉴西方的同时,构建了自己特有的报刊话语、报刊实践与媒介认知,成为我国近代新闻事业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这大量的人与报都值得系统深入地探讨。

鉴于以上背景,本文跳出以往报刊研究的工具论范式,聚焦于我国近代报刊发生的起点——译报。晚清的译报实践从两个层面铺开:19世纪30年代末,译报初兴于官场,自林则徐创办译报以来,晚清官方通过译报打探西方,却并未解决内忧外困之局面,也未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报刊;甲午之后,译报盛行于民间,体制外的民间报人把译报和办报相结合,掀起了近代办报高潮,促发了风起云涌的社会大变革。本文从官方译报与民间译报两个方面展开,探讨以下问题:新闻纸这一迥异于邸报的新媒介在晚清是如何借着译报进入中国的?发展路径如何?译报是怎样影响国人早期的报刊实践的?又是如何构建士绅学子的媒介认知的?官方译报与民间译报有何联结?又有何差异?

一、19世纪30年代末始:译报初兴于官场

19世纪前期,晚清国人局限于封建生产方式,对外面世界知之甚少,面对突然闯入的西方近代工业文明束手无策。林则徐在广州禁烟期间译外报探察夷情,开启了晚清“睁眼看世界”的历程。自此之后,译报成为部分官员探察西方的惯例,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上海地方官员翻译西报探察夷人举动,洋务运动期间翻译西书西报成为“洋务”的重要举措之一。

1. 鸦片战争时期译报:探察夷情

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首译西报,采访夷情。此时西欧经过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逐步发展起城市经济、航海通商等近代文明,此间中国仍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国人对欧洲知之甚少,甚是隔膜。英国打到广州时,国人关于“泰西”通行的是“地中生羊”等荒诞无稽传说。[6]1839年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到广东禁烟,他在广州设立译馆,密译西报,探察夷情。其辗转购得《广州新闻》《广州纪事报》《中国丛报》等在华外报及一些在澳门发行的他国报纸,命梁进德、袁德辉、林阿适、亚孟等密为译出,所得夷情,实为不少,制敌之方多由此出。[7](2609)一位在华外国人曾提及:“林总督署中养有善译之人。又指点洋商、通事、引水二三十位,官府四处探听,按日呈递。”[8]这些译报材料在后人整理时被统称为《澳门新闻纸》,重点选译了外报有关鸦片贸易及军事报道等内容。除了编译西报,林则徐时常咨询通晓夷务的学者、地方官员、在华洋人。他曾是医学传教士伯驾的第6565号病例,以治疝气的名义请他翻译从大行商处获得的《各国律例》,涉及战争、封锁、贸易禁运等。[9]译出的《各国律例》成为后来林则徐与英国女王交涉的依据。被解除钦差职务后的林则徐曾提醒奕山“夷情叵测,宜周密探报,澳门华夷杂处,尤须密派精干稳实之人探其虚实,夷人印之新闻纸可将广东事与该国事相互传递”。[7](2609)魏源在林则徐译报的基础上,于1842年编成50卷本《海国图志》,成为第一部由中国人自己编写的介绍世界各国的巨著。他提出“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 [10]即“师夷制夷”的著名论断。在林则徐被革职后,广东部分官员延续了译报这种做法,50年代前后的两广总督徐广缙、巡抚叶名琛也很擅长通过译报获取夷情。[11]

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中外局势更为紧张,处在中西交涉最前沿的上海官员翻译大量夷人新闻纸,得其实在消息,并恭呈御览,成为朝廷决策的重要依据。1857年英法攻占广州,次年在美俄等国的支持下进犯天津。清廷应对不力,最终与四国分别签订《天津条约》,各款条约由大清国皇帝立赐批准,并限于一年内由他国政府批准后届期互换。1859年,一年之期已到,朝廷将广东关防移至上海,意欲在上海换约,但各国仍欲进京。朝廷力阻,他国力争,桂良等人力劝,同时饬令上海道台吴煦及候选知县黄仲畲翻译外国新闻纸,密探各国动向。钦差大臣桂良依据吴煦译报上奏称:“昨日上海抄来新闻纸内有云额公使驾坐小火轮船前往海角,欲看琼州新口。”他依据该新闻纸内容判断出“该夷进京换约,其志甚坚”,建议朝廷“亟应妥为开导”。[12]1859年5月,英军到达北河口,先行开炮,遭到清军重挫后返沪,朝廷抚夷大局的重心从天津转回上海。吴煦将新闻纸内述天津接仗情形译出,连同夷人所绘天津炮台地图,一并呈览给王有龄等“阅彼类新闻纸,盛称天津炮台灵巧之至,意似羡而且妒。五月二十五日受创后,将天津炮台逐一绘图,其用心细而且狡,最为可恶”。[13](66)1859年10月至1860年1月间,吴煦译“外国新闻纸刊载英法调兵来华消息”七则,译稿提供了外国兵船数量、位置及英美、英法不和等消息,揭露了英法的报复之心。1860年7月,英法再次北上,吴煦译“英法联军入侵津京战事消息”六则,译出了双方交战细节,揭露了英法攻占北京时的嚣张跋扈与抢夺圆明园的丑恶行径。首都失陷后,吴煦译出了“北京议和消息”两则。10月底的新闻称:“如不报擒人受辱之怨,未有和讲。假如退兵……恐中国奸诈,不能掘其根。”11月10日《上海新报》云:“中国钦差接我于礼部公堂,签押盖玺。望此合约以成千年之和。”[13](360)列强以利益至上为原则,从换约前的“未有和讲”,到换约后“千年之和”的变脸,实在令人闻之震骇欲绝。

战争期间,原有的信息传播渠道被打乱,驿递梗阻,紧要消息皆从洋人新闻纸得来。吴煦等的译报及时反映了列强两次北上到议和的全过程,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一览无余,为清廷正确把握外国动向、做出决策提供了重要参考。

2. 洋务运动时期译报:师夷长技

战争的失败使一些朝廷大员在震惊之余认识到了一种新的国际形势,开始以“经常权变”的态度理解局势,与西方的关系由抵制变成“合作”。这种新的夷务观念以本土文化体系的调整为标的,借鉴异质文化达到自强以抵御外侮的目的。

(1)建立新式学堂培养外语人才,翻译能力培养是首要任务。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规定此后英国文书用英字书写,虽然暂时仍配以中文,但遇有文辞辩论处以英文为准。[14]中西语言角力的背后是国力的较量,外国的强势确立了涉外条约中外语的优势,通夷情、习外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1859年2月,郭嵩焘上书咸丰帝,提出谙通夷语人才为御敌之窍要。1861年1月,奕等人提出设立总理衙门、翻译商情及新闻纸等六条建议,3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立,要求翻译各海口内外商情并各国新闻纸,按月咨报。[15]在总理衙门的奏请下,专门培养习外语之人的京师同文馆于1862 年6月创立,功课以洋文、洋语为要。三年后同文馆举行第一次大考,英法俄三馆学生参加,初试是将英法俄三国照会译成汉文,复试是将各国条约摘出一段翻成洋文,中外教习会同阅看。[16](56)朝廷根据大考的结果照章封官,翻译水平的高低决定官位的高低。如此严格的翻译课程,培养出了一批翻译人才,翻译西方新闻纸是同文馆的一项日常事务,翻译的内容、时间都有严格要求,如一道堂谕中提及:“所有同文馆向来翻译各国洋文新报,现自五月一日起,隔七日进呈一次。……择其有关风俗政令者,逐日详译”。[17]中法战争时期的文佑、斌衡[18]及中日战争时期的长德、陈贻范、桂绅、周自齐、萨荫图等人,经常翻译新闻纸上呈。

(2)翻译馆成立,《西国近事汇编》创办,开地方政府办报刊之先河。面对西方世界的强烈冲击,清政府内部掀起了一股洋务热潮。冯桂芬秉承魏源的“师夷”理念,率先倡导“自强”主张,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地方大员参与了洋务接力,大力学习西方科技。曾国藩在战争中领教了西洋现代武器,于1865年9月在上海成立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然而中西文义不通,虽习西器,终究不明用器与制造之所以然,终会受制于人,达不到“制夷”目的。曾国藩认识到“翻译一事,系制造代工局之根本”,于1867年上奏建议成立制造局翻译馆,[19](183)次年9月翻译馆建立。1870年6月,江南制造局总办冯煌光等上奏,指出当下应办学开馆,录新报以知情伪。曾国藩极力赞同之,认为翻译各国有用之书及其每月新报,为目前切要之务。[19](174-178)冯的奏请于1873年得以落实,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创办《西国近事》,每7天出版一期,1875年以后每5天出版一期,汇编成册,名为《西国近事汇编》(Summary of Foreign Events),每期约印300至500份,每季一卷,直至1899年。翻开1873年第一卷,“光绪癸酉年翻译”字样表明刊物的译报性质,卷首“美国金楷理口译、番禺姚棻笔述”字样表明了中外合译的方式。前三卷是姚棻笔述,从1873年第四卷到1881年第三卷,笔述人是蔡锡龄。创刊之初傅兰雅担任主编,1882年起由中国人主持编译,钟天纬是第一任编者。汇编定期呈送总理衙门及南北洋大臣,也供關心时事的官员及读书人阅读。通过翻译,西方大国政治变动、军事动向、关系进退、权力消长、国力盛衰、技术强弱等与中国读者产生了跨时空的链接,俄皇德相、议会公举、铁甲大炮、周历地球等新事新物给古老的中国读者展示了一幅别样的世界图景。戈公振评价《西国近事汇编》为“译报之大观”。[1](106)汇编拥有众多读者,一些关心时事、热衷西学的官绅和知识分子多购存该刊,如陈其元的《庸闲斋笔记》一书用十来页篇幅摘录汇编中“事之有关系中外之大计者若干条”。[20](198)黄遵宪的人境庐藏书目录中收录《西国近事汇编》45册。[21]许多维新派知识分子都将该刊视为必读之物,维新时期的北方大报《国闻报》的“外国新闻”栏目常转登《西国近事汇编》的译稿内容。同一时期由上海道台冯焌光主办的《新报》也注重译报,于西字诸报,求译而无误。[22]

19世纪中叶以后,传统的朝贡制度在西方一次次无情打击下日趋瓦解,被迫建立驻外使节制度。西人对中国一切情形日臻熟悉,而国人对外国情形十分隔膜,办理交涉事件处处被动。驻外大使的使命之一便是采访各国风俗,登记成册,按月咨送总理衙门,备案核查。翻译外洋书籍、新闻纸等成为一项日常工作。郭嵩焘在奏折中说:“至于中外交接事理,洋人一一著之新报,委曲详尽,多臣所畏悉……录陈总理衙门,实属规国之要义,为臣职所当为。”[23]他要求新报翻译“须稍从详,勿得放空一日”。[24]以后的出使官员也大都沿袭了译报这一传统。可见,从朝廷到地方,从国内到国外,译报已成为官方获知外国情形的一个惯例。

二、官方译报:作为“新知”的新闻纸

国门被打开后,中国始师西法,“译署一也,同文馆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业四也,轮船招商五也,制造六也”。[25]在近代早期,进步人士通过翻译引进西事、西艺,新闻纸这一新媒介作为“新知”进入国人的日常视野和话语体系。

1. 初识“新闻纸”,译报引进“新知”

自中西对抗始,翻译西方新闻纸成为打探西方的重要渠道。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在广州设立译馆,密译西报,探察夷情。林则徐通过译报最早引入新闻纸这一概念,他注意到新闻纸有信息沟通作用,“夷人印之新闻纸,每七日一礼拜后,即广刷出,可将广东事传至该国,并将该国事传至广东”。[4]夷人通过新聞纸了解广东事,他则通过翻译新闻纸了解“他国事”。

1849年两广总督徐广缙等人在广州处理“英人要求驻城”事宜,常译西报。他认识到夷人举动,无论大小事件,总以新闻纸为确据,不但本国取信永以为凭,抑且各国通知不能更改。在他们的理解中,西人新闻纸具有“公告”之类似功能,且可信度高,可为行事判断之依据。夷人在新闻纸上遍告各国“罢议进城,仍求照旧通商”,徐认定“其计已决,无可疑虑”,依此上奏,[26]道光皇帝的上谕也多次引用上呈的译报。

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处理夷务的上海官员对新闻纸及新闻纸翻译有了进一步认识。此间局势更趋紧张,对夷情的掌握更加迫切。朝廷授命上海官员密购夷人各路新闻纸,按期雇人翻译,随时禀报。[13](60)钦差何桂清了解到“新闻纸”所称“加利吉打”,gazette之音译,命上海道台吴煦等翻译新闻纸查探夷情。新闻纸的信息传播作用受到重视,“夷人各项举动,皆有番文新闻纸可证”。[13](65)译报获得朝廷认可,“恭呈御览”常态化。对比洋人时刻刊传新闻纸,官员们意识到了我国信息传递的落后。交战时期薛焕叹道:“此间文报不通,北递公文动经累月,音信隔绝,都中一切情形,无从探悉。”[13](195)吴煦言:“津门议而未定,夷兵直抵通州……此皆洋行刊传新闻所述,此间别无接信。”[13](19)夷商哄传津、通抚议决裂,旋即刊刻新闻,到处传播,内称扰及畿地,同城僚属泣相对。薛焕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夷人新闻纸“捏词架造,摇惑人心”,引导舆情,“万无任听腥膻横行之理”。[13](195)新闻纸对国家间关系的影响也受到关注,如“有法国如此举动,英国亦必闻知。英、法只隔一江,消息易通,外国各事,皆有新闻纸传播,又须采访舆论,定能归咎卜酋,弭兵息事”。[13](77)

19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朝廷大员从战争中深刻体会到西方物质文明的优势,兴起洋务运动,20年前魏源“师夷制夷”的理念得以付诸实践。翻译西书西报是“师夷”的一个重要手段,新闻纸为一种值得尝试的“西学”,专门培养外语人才的新式学堂建立起来。译馆设立,在官方层面首创译报,译介各种西事西理,为新办的洋务企业提供先进的格致知识,也为开阔国人眼界,改变“我国之实,尽输于人,彼国之情,懵然不觉”的不对等局面做出贡献。[19](6)洋务官员眼中,西报不再仅仅是探察夷情的渠道,西报总结各国一年之得失刊于报刊,译西报可寻求补弊救偏之道,使“有心时事者察得失之由,考兴衰之故,知所务矣”。[27]1896年强学书局改为官办,聘专人选译书籍、各国新报及各种西学,并印售各国新报,戈公振认为这是“清廷提倡新学之始”。[28](36)后来新式官报进入大发展时期,大都包含“各国新闻”“外事”等内容。

2. 译报面窄,影响有限

译报在晚清官场初兴,大抵出于一种一以贯之的“打探西方”逻辑。[11]只有在中西冲突比较激烈的时候,处于中西交涉最前沿的官员才会重视译报。30年代末的林则徐、50年代前后的两广总督、60年代前后的上海道台等译报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获取夷情,以定治敌之方,内容以军事和紧急的外交动态为主。战争的受挫及新的国际形势迫使清政府在官方层面开始重视西方,新闻纸翻译制度化、常态化,西书西报中的泰西格致新学及制造新法被译介进来。西方在他们眼中是敌人,是陌生的他者,故试图从译出的新闻纸中寻求“要语”,积极“筹防”。彼时通过译报所打探的仅限于具体事务或表层资讯。[11]官书局虽印送各路电报,却只译“有用者”,只是“原文抄录,不加议论。凡有关涉时政,臧否人物者,概不登载”。[28](49)早期留存下来的译报材料并不多,探得的夷情资讯在中西交涉完成之后所剩参考价值无几。《西国近事汇编》之外创办的报刊很少,译报数量有限,能够影响的受众有限。洋务时期译报得到更普遍的一种认可,但也仅限于少数有洋务思想的开明官员及新式学堂的学生。官译新闻纸,外间未易购求,除了偶尔为决策层提供参考外,官方译报并未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3. “中体西用”为指导,新“报”认知肤浅

从最初的“密译”,到成为“惯例”,再到“译报汇编”的创办,晚清官员对译报越来越重视,对“新闻纸”的认知一步步深入。但这种基于实用主义层面的译报活动体现的是对“报”这一新媒介的有限认知,受当时社会的限定,进步士绅很难认识其根本。林则徐译西报虽开启了晚清开眼看世界的进程,但进展缓慢。林则徐以中国固有的“塘报”来认识新闻纸是一种“误读”,外报“本不与华人看”的理解更有失之千里之嫌。[4]70年代的陈其元虽谓之“新报”,“阅之可得各国之情形,即可知天下之大局”,[20](188)但仍以“邸抄”做比附。可见三十多年过去了,国人并未认识到新报之本质。此时的译事大体包含西书和西报的翻译,“书”和“报”皆是引进“新知”的渠道,并未作区分。然“书”和“报”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媒介样态,前者我国古已有之,后者我国从未有之,这样混为一体的“新知”认知,正是不识其本质之体现。“中体西用”指导下的译报有着“防御他者”的本质,既未能解决清廷面临的内忧外患,也未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报刊。

国人的报刊实践和媒介认知的转折发生在1895年中日战争之后,这一历史事件被看作“中国近代思想转型”的开端。在这一转型中,民间报人兴起,掀起办报高潮,报刊媒介,推动晚清社会发生着由旧而新的历史转变。民间报刊早期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重视译报,但与官方译报不同的是,此前作为“新知”的“新报”,此时已开始发挥一种“新媒介”的作用。

三、甲午之后:译报盛行于民间

19世纪七八十年代,偶有国人自办报刊,大都经营惨淡,影响甚微。直到甲午中日签约,举国哗然,内之郎曹,外之疆吏,咸有争论,国家危亡可忧,于是维新议起,进步人士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办报高潮,积极推动变法维新,在思想启蒙上及报纸业务上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推进了社会发生重大变革。在民间报业初兴之时,译报是办报的一种重要方式,成为报刊版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报刊倡导译报,译介新知,传播新理,以开通风气,新民新国,除报刊聘请的专门语种译者外,许多社会人士也主动参与进来。

1. 报刊译报:译报是办报的重要手段

在19世纪末的办报高潮中,办报与译报相结合,服务于“有益于国事”这一宗旨,既促成了维新变法的发生,其本身也是维新变法的一部分。早期报刊因译报迅速占领市场,赢得受众,推动“新报”完成了由“新知”到“新媒介”的社会功能转变。报译带来的域外新知开创了“世界知识”的公共空间,振聋发聩,启民救国,在中国近代思想转型中发挥着独特作用。

1895年8月,康有为等于北京创设《万国公报》,论述兴国、新民之法,内容除上谕、各报选录外,还包含外电和译报。12月该报更名为《中外纪闻》,译报比例增大,阁抄之后全录路透电报,择译外国各报,并译西书。1896年1月,上海强学会刊行《强学报》,译外国报、叙外国政事地理风俗。乙未三报短暂刊行之后,一大批维新报刊继之而起,且多注重译报。维新运动早期,上海的《时务报》与天津的《国闻报》是两份以译报为主的出色报刊。

甲午战败,黄遵宪深受刺激。时局艰难,而中国士大夫暗于时势,黄认为非有通识大力,不足以起废箴育,于是欲创一报馆,论说新政之外,广译西报,周知时事,转移风气。[29](372)邹代钧亦主张开办一份旬刊,录谕旨外专译西政、西事、西论、西电。黄、邹的报刊理想与汪康年办“译报”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三人与梁启超等其他几位进步同人一起,于1896年8月在上海创办《时务报》,名称虽非“译报”,但保留了译报的相当比重。报馆登在《申报》的广告称:“本馆拟以专发明政学要理及翻各国报章,卷末并附新书。”[30]第一册首论开篇即提出办报的宗旨——“有益于国事”,“广译五洲近事”为办报之例,目的是使阅者知全地大局,不致夜郎自大,奋厉新学,跳出八股辞章,知一切新学门径。[31]《时务报》出报两年,总69册,报译内容贯彻始终,每册译文占篇幅一半以上,共计1706 篇译稿,58 篇路透电音(另有中外电音数篇)。第一册起设“域外报译”栏目,有英文、东文、法文、俄文四种报译。自第39册起,东西文报译之后增加了“时务报馆译编”;自第47册始,“英文报译”变成“西文译编”,包含“中国时务”和“外国时务”;在第47册里,“路透电音”前增加了“中外杂志”,所占篇幅不少,也属译报内容;自第62册起,“路透电音”变成“中外电音”,“路透”到“中外”的变化表明了所得电讯消息来源大大拓宽。

1897年严复与王修植、夏曾佑等人仿英国《泰晤士报》之例,在天津创办日报《国闻报》和旬报《国闻汇编》,登载时事,翻译书报,畅言变革,成为北方维新宣传的先锋,影响了众多志士仁人。《国闻报》馆之所为者是希望阅兹报者,观一國之事通上下之情,观各国之事通中外之情。欲通中外情不能不详述外事,欲详述外事不能不广译各国之报。[32]旬报着重翻译泰西名论和政法学术宗教,“胪其文献,叙其旨要,分列卷端,以备参考”。[33]翻译是“求通”的重要举措,报刊“通上下,通中外”,最终实现“群强”“国强”,改变落后挨打的局面。《国闻报》几乎每期都刊有译自外报的新闻,版面位置相对固定,栏目名称有时以国别命名,如“俄国新闻”“德国新闻”等,有时统称“各国新闻”或“外国新闻”。“路透电报”后的社论除刊登报馆主笔文章外,也会刊登译自外国报纸的论说,尤其是关于中国的论说,如第2号所登王承传、钦尧雨译的《德国报论本年六月以前上海商务情形》。自第78号起,“外国新闻”栏目前或后另辟一栏“西人议论华事”或“西报议论华事”,专登西文报纸中的中国实事。报馆重金聘请十余位通晓外文人士,从俄、英、法、德、美、日、墨等国百余种报纸,译载西方社会政治学说、自然科学知识以及外电、外报的消息和评论。此外,水师学生、大学堂学生、报馆人员等也参与了译报。

《时务报》与《国闻报》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被誉为维新变法的“两颗明星”。更多维新报刊继之而起,《知新报》除各国报章的消息、电讯、农工商矿和格致信息,附录还有一类翻译文章,以连载的方式刊登。《译书公会报》广译东西切用书籍、报章。《外交报》设有“译报”栏,每期以一半篇幅译载外报时文。《实学报》悉照原文,翻译东西各报。戊戌变法后,梁启超在日本创办的《清议报》和《新民丛报》,翻译了大量新知新理。

2. 个人译报:与闻时事,备有心人采纳

甲午之后,各种维新报刊应运而生,国人被带入一个“普遍参与”的广大的沟通网中,有了媒介参与的可能。进步时人跳出八股辞章,与闻时事,寻求新知。除了报馆的专职译员,大批热心人士也参与译报。《时务报》自第1册起连载多册的《伦敦铁路公司章程》为杨葆寅所译;第18册有青浦朱开第的来稿《译纽约讲学报人工与机器论等》,连载6期;第21册有江苏张永爁译述的《扬子江筹防刍议(并序)》,连载5期;第31册有归安钱恂译述的《西悉毕利铁路考略》,连载3期;第46册有驻美使署翻译官周自齐译的《美国新定禁止粗劣各茶进口条例》;第54册至61册有江苏陈贻范译稿多篇;第60至69册有宝山黄致尧译稿多篇。

此时报刊多以译报为主,急需报译之才,报馆对社会人士的参与给予积极回应。黄遵宪的信中提及“秋萍已借有法报,日内可以开译,其意决然不受奉金”,[29](385)“美馆之周子仪、英馆之陈安生,均愿代译,甚善甚善”。[29](397)黄中慧在给汪康年的信中推荐了留心时学的谭亦豪。谭“中西各文均有迳途,译有《谈瀛管随笔》数则,望代达时务报馆,倘蒙许可,自当远远录寄”。[34](2262)《时务报》第40册、51册刊载了其辑译的《谈瀛管随笔》多篇,第45册有其《日斯巴尼亚报译》数篇。

出洋的李家鏊不忘关心国内时务,在给汪康年的信中曾呈译报19页,备有心人采纳。其自谦道:“笔墨久疏,词不达意……偷闲摘译,芜秽不堪。”《时务报》非常重视这样的来稿,把其译稿不加增减地刊登在了“俄文报译”里。后来他又呈译报57页,建议“东方事有可采择,尚祈加以笔削,再付梓人”。当其事务繁忙,以致积压报章未能译出之时,会把以前的译稿寄呈。[35](501-502)

一些国外热心人士也参与译报。在汪有龄的信中提到有位山本先生,汉文甚佳,酷好文名,汪有龄以文名动之,先生竟自愿译出《日本新报》发刊《时务报》。[35](961-962)他每读诸新报有所得,便摘译奉上,在给汪康年的信中有很多这样的记录,如“今日适读《朝日新闻》,摘译一二页”,“以呈左右”等。[36](3021-3022)

四、民间译报:作为“新媒介”的“新报”

晚清时期强邻逼迫,甲午战败,洋务兴国的举措宣告失败,时事日艰,拯救民族危机的使命感、紧迫感促使有志之士关注社会,思考新的救国之道。传统体制把大部分读书人排除在权力之外,报刊这一新媒介成为其实现自我理想的舞台。为广人才、保疆土、助变法、除舞弊、达民隐,新报广设,近代史上国人第一次自办报热潮兴起,出现了一批有影响的报刊与报人。

在维新报人眼中,报馆归属于国家有机体,是社会政治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传播信息,引导舆论,普及知识,起耳目喉舌之功用。《时务报》开篇直呼报馆有益于国事,报纸是国家身体的延伸。[37]国无报馆,犹如人无耳目喉舌,形同“废疾”,既不能宣德达情,也不能知己知彼,此即中国受侮数十年之缘由。报馆之为,可起天下之废疾,使吾人愈智,吾国愈强。[31]报纸不是一张静态的纸,而是报馆的一种运作,起“去塞求通”之用。《国闻报》人的办报理想同样是通过办报达到“通上下之情”,“通中外之故”,最终实现“吾之群强”与“吾之国强”。[32]为国事而办报的宗旨在此时报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时务报》及其英文报名The Chinese Progress,《知新报》及其英文报名The Reformer China。“去塞求通”一说,改造并转化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通”“塞”两字的原有含义,被赋予“信息沟通,通世事之变,达国政强盛”的全新传播学意义,形成政治传播的一种中国式表达。[37]在梁启超的论说中,现代报刊被赋予“太师采风”“邸报”“诵训涨道方志”等相类性质,由此被整合进入中国传统的政治制度。现代传播媒介成了传统的延续,获得了合法性确认,传统的传播媒介被赋予新的内涵。[37]

1. 报之“通”,是媒介之“通”

报刊不再仅仅是探察西方的一个渠道,而是一种新媒介。报刊译西报,首先引进的是西报样式,如《时务报》开篇直陈各种西报体例,《国闻报》直接宣称“仿英国《泰晤士报》之例”。媒介抵达之处,构建一种新的感知和经验的时空参数,改变并塑造人的感知、体验乃至存在。[37]“去塞求通”之“通”,“通上下之情,通中外之故”之“通”,出发点皆立足于人之“通”。长期的封建体制下,国人多为“绳枢瓮牖之儒,井蛙篱鷃之子”。通过报纸,齐州以内可互通,万国之间可互联,这种新的时空组织形态能生发出人的生存和交往的一个新层面。国人可跳出坐眢井以议天地之局限,与齐州以内、万国之间的人实现“相遇”“相交”“相通”。传统中国的信息传播体系是“在统治阶层内横向流动的水平流向”,“由统治权力流向被统治阶层的单向垂直流程”。[38]西报以民阅为主,而我国只与官阅,庶民鲜得览观。如此传播体系下,人的感知、体验乃至存在十分受限,且受限而不自知。如裘吉生所言:“穷局僻壤之辈,终日埋头户内,不知时务,犹门外风雷交作,而室中尚鼾声高卧。”[36](3104)民众不掌握媒介,没有可靠的管道获知公共事务,进而失去了交往目标。晋蒲杨承祖在他的一封书信中提及如此情形:“生于蒲,长于蒲,聚族于蒲,足不出里闾,见闻鲜尠。凡国家理乱之机,中外交涉之事,人物贤否之分,华夷强弱之故,目不得见,耳亦不得闻也。”[36](3227)这是晚清时期闭塞媒介环境中国人的普遍样态。自洋人叩关互市以来,世道为之一变,有心维持者于时务亟亟焉,俾有志之士能大扩闻见是当今之急务。[35](351)梁、严等人以所觉觉人,设馆舍,聘翻译,发聩振聋,以非常人之志,横大刀阔斧,辟榛莽而开新天地,助世人弃虚文而知时务。报刊广译西报,去旧求新,激荡思想,阅者可知全地大局、国体不立、律法不讲而受人嫚辱愚弄之耻及一切新学,最终支持维新,参与变法,[31]这是时务报人的期许,也是此时所有维新报人的期许。

2. 译报是办报的主要方式

办报是为了“国事”,而译报是实现这一目的之重要途径,通过翻译,西报的内容、体例与媒介逻辑通过报纸这一新的传播媒介广泛流布。新媒介在维新报人手中实现了跨越语境的本土化转换,这一转换中,译报成为近代早期报刊实践的主流叙事,办报与译报互相推进,互为联结。维新先驱之一的康有为在上书时列举西方著名佳报,希望译其政艺,为皇帝取读之资,随邸报同发,俾百寮咸通悉敌情。[39]梁启超指出我国弊政在于不通,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31]进步人士蔡元培指出:“欲知各国近政,必购阅外报,排日译印,官署、民间皆可览观,知各国政要大略,以资阅历。”[28](64)《时务报》应时而生,广译西报,拥有英、日、法、俄等固定语种译员,每册译报篇幅占到近乎一半以上。为使吾华士大夫周知中外情事,其详译西报陈说中国之利病者,兼译西政之可为吾华法戒者。[40]刊行不久便风行海内,报界人士纷纷效仿,译报报刊实不知凡几,踵事而起者有《国闻报》《湘学报》《外交报》《译书公会报》《知新报》《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国闻报》强调报刊通上下,通中外,萃取各国之报几百余种,延聘通晓各国文字之士凡十余人。[32]1897成立的译书公会本以采择泰西切用书籍为宗旨,但后来发现泰西新政史策等书大都荟辑时报而成,于是择西报之最要者,缬其菁英,汰其鄙委,译附书籍之后,后来《译书公会报》创办。[16](90-91)《知新報》拥有英、法、德、美等六国语种译员,翻译各国报章的消息、电讯、农工商矿和格致的信息。《集成报》《萃报》《博文报》等一些文摘类报刊也包含中外新闻、西学西艺等内容。

3. 译报面向公众,开启民智

官方译报面向的是少数决策层,旨在开“官智”。近代报刊的出现,使“公”的主体内涵下移,“公”与大众连接,报刊面向全体大众,旨在开“民智”,上至人君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被排除在权力体制之外的人也能通过阅读报纸获知公共事务。维新报人将“公众”融入办报理念,如黄遵宪信中提及“弟意此馆已为公众之报”。[34](2344)一篇译自《字林西报》的文章称:“今中国之富强要在民智之开。西国乡僻之民能阅报,虽不能全解,而天下事亦不至毫无闻见,见火车风驰电掣而去,觉胸中蓬蓬然与有生意。中国之村民,自幼至老,不见无闻,如草木之不知有生。惟有通其塞,启其蒙,使知人生之大有作为,而日新月异。”[41]《时务报》广译中外时务,借他者之口,论说中国时弊,译文通过报刊在读者间广为传播,可使民众脑筋震荡,人人有权衡国是之心,而谋变通,而生动力。[42]如《国闻报》所说,报刊可“积一人之智力以为一群之智力”,达到“吾之群强”。[32]报刊大众媒介的特性赋予个人感知、体验、交往以公共性和群体性,这种同步的集体经验与群体参与有了开出新生路的可能。越来越多的同时代人通过报刊相遇,从内向、审美和道德化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转而思虑起现实社会,塑造了一种超越儒家经世传统、追求现在、关怀国家的现实主义精神。[43]

4. 译报聚焦中外时事,兼具政治性、新闻性和知识性

维新报人译报与持续了数载的官方译报截然不同,前者“详于术艺而略于政事,于彼中治国之本末,时局之变迁,言之未尽”,[16](6-7)后者专注于“治国之本,时局变迁”,即“时务”。《时务报》有关德占胶州、俄占旅顺、日占辽东等的译报及时向国人揭示了强邻环伺的危急情况,帝国主义一步步瓜分豆剖我国领土、侵占我国主权的丑恶行径,在译报的报道中昭然若揭。大部分译文直接或间接与维新派的政论互为呼应,激发国人维新变法的强烈欲望。译报打着西人的幌子来危言高义,未尝不振聋发聩,显示出鲜明的时代特色与强烈的现实关怀。关于土耳其、印度等昔日大国如何一步步沦为殖民地、陷入亡国困境的新闻报道,警醒着昔日的天朝大国,若不变革寻找出路,他们就是前车之鉴——内治之不振,则任强邻之掣肘。报人通过译报将“他者”眼中的中国呈现给国人,阅者在报刊构建的这样一个跨越时空的场域中,对自我和“他者”有了新的感知、体验与交往,有了“明当世之务,知四国之为”的可能。购阅了十四年《申报》的洪国光,觉得近年该报笔墨日下,《新闻报》又是捕风捉影,自《时务报》出,随即购之,拜读胶论三篇,五体投地,他的阅读感受是“真如博浪椎之快,侃侃忠言”。[36](3284)西人之大报几无所不包,如议院之言论、民业之盈绌、学会之程课、物产之品目、邻国之举动、格致之新理、器艺之新制等等。报刊通过译报,吸纳全世界之新事、新知、新理于其脑中,展示出“能纳一切,能吐一切,能生一切,能灭一切”之动能,[37]按此行之,则风气开,百废举,人才出,国体立。

5. 译报是顺时而为

维新报人虽以“太师采风”比附现代报刊,硬把其与报馆一起拉入“现代政治”的链条,但现代报馆运作下的报刊是一种全新的媒介,生发出一种新的交往,而交往是生产力,[44]也即媒介是一种生产力。我国近代报刊的发生不是社会自然发展的结果,而是在外力的作用下催生的,旧的社会生产关系与之并不匹配。这种新生力量必然受到旧的社会生产关系的制约。清末国人办报没有宽松的政治环境,言论报纸动辄遭禁,《时务报》因其激进言论后期被强制改官办。故有报人守夫子述而不作之古训,专译西政、西事、西论、西电,所译报事皆纪实,能广见闻,能开风气,能益神智,良非浅尠。[34](2648)此时报事也缺乏宽裕的经济条件,多自筹经费。以译录西报为主的报纸,不须与其他日报一样每日须访事者,可以为报人省精神,也可使报人免遭谣诼。[34](2753)此外,新报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定期性”,这是与“书”完全不一样的一种印刷媒介,对材料安排提出了新要求,信息搜集和信息出版加速,在近代报业早期,通过翻译西报来获得新闻材料成为首选。

6. 译报“集思广益”,颇受好评

关于报刊言论的讨论颇多,诸如“崇论宏议”“振聋发聩”等赞美之词数不胜数,然时人对译报之举的赞美之声也是不绝于耳。岑春荣读《时务报》,佩服其议论“洞中肯綮”,广译五洲近事,“俾中外情形,了如指掌,倚相知九邱之风土,扬雄辩万国之方言,古人不得专美于前矣”。[36](3263)山阴王荫沂读时务诸报,知有选录外来文字之举,对此“集思广益”之举表现了“莫名钦佩”。[36](3243)李维格认为《时务报》“议论之正,采择之精”,断非各处日报之摭拾街谈巷议者所能望其项背。[35](523-524)驻日本领事郑永昌认为《国闻报》虽说创立之日尚浅,但其所着眼以及刊载者,无一不是中外交涉之事件和外国报纸所刊载之有关日清两国交往事项,“一一取来,翻译登录”,“一时颇得内外人士之好评与广泛信用”。[45]民间报人的译报甚至得到部分进步官员的认可,晚清名臣张之洞极赞《时务报》所译之西报,曾饬湖北全省官销该报,各地官员纷纷效仿。

诚然,民间报人的报刊思想与报刊实践,很难脱离当时政治文化的限定,报纸专业化程度受限,但他们早期通过“译”报,推动了中国近代报刊的发生发展。国人自办报高潮兴起,既源于报人救国救民的爱国热忱,也来自西报专业化类型报纸的启发,还得益于西报提供的各种材料。域外报纸既带来了世界知识,也带来了报纸这一新媒介技术及其媒介逻辑与动力。报人以“媒介”为视野,以办报与译报结合为路径,建立了话语权,构建了强大的舆论网络,冲破了清廷的言禁政策,开启了政论报刊时代。

结语

报纸的发生和发达之过程及其呈现的特色,反映了特定的时代与文化,也是对此特定时代与文化之反应。自汉唐始,邸报刊行,历代因之,直到清末。这种封闭的、上下循环的“T”型传播体系,培养的是“不晓物理,不知时务”的国民。中西蔽隔,清廷自中西对抗之始便应对无力,晚清知识界被迫开眼看世界,从译报开始,构建自己独有的报刊发展模式。从官场到民間,从“新知”到“新媒介”,西报与中国的政治文化需求相结合,成为近代报刊发展的起点。近代报刊从无到有,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由“旧”而“新”的历史进程。

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译报初兴,林则徐密译西报,第一次把我国传统的“报”与外来“新闻纸”对应联系起来。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翻译新闻纸成为共识,初步认识到新闻纸对国家利益的重要作用。洋务运动期间,翻译西学制度化,译报定期上呈,首创译报汇编,翻译西国情事大略。官方译报,自上而下,旨在开“官智”,局限于师夷制夷的实用主义层面,不涉时政,参与者少,发行面窄,影响力小。官员士绅对“新报”认识肤浅,西报只是一种新知,一个探察西方的渠道,未能催生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报刊。

甲午战败,中体西用模式下的西学宣告失败。维新报人忧愤时局,热血震荡,为国事广设新报,以先觉觉后觉,举纵横九万里之事,有裨于世道人心。译报是办报的重要手段,办报与译报相结合,引进的各种时务、新知在读者之间同润共享,促进了阅读公众的形成。民间报人对“新报”的认识开始触及其根本——一种“新媒介”,西报的内容、体例与媒介逻辑通过报纸这样的现代传播媒介形式广泛流布。他们自下而上广设新报,广译西报,旨在开“民智”。报纸聚焦时事, 引导舆论,传播新知,参与者多,发行面宽,影响巨大,引领一时的办报理念。

晚清译报初兴于官场,盛行于民间。晚清进步士绅的西报翻译活动是一种能动的、建设性的、重构的、远远超越“译”本身的活动。报人将世界话语作为启蒙策略,重构感知和经验的时空参数,超越传统邸报与儒家经典,从“夷务”到“洋务”、从“天理”到“公理”的语辞转变中,构建着对他者与自我的新认知。在新媒介带来的新知启蒙过程中,个体逐渐从固有的习俗和偏见中解脱出来,通过报刊和报译同国家、世界建立起交往关系。中国文化体系在“新知”到“新媒介”的转变中,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古老走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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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项目“晚清报刊外论和报译的‘他者’想象与话语权力研究”(GD17WXZ24)

作者信息:汤霞(1980— ),女,湖南益阳人,山东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惠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新闻史、翻译史。

From "New Knowledge" to "New Media": Newspaper Translation and Media Cogni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ANG Xia1,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2.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Huizhou University, Huizhou 516007, China)

Abstract: Since Lin Zexu's translation of foreign newspapers, newspaper concept, reading and practice entered the vision and discourse of Chinese gentries and intellectua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mid intense competi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ideas, officials top-down newspaper translation meant to explore foreign countries and learn Western skills but these practices suffered from great limitations of Chinese style for Western practices, such as few participants, narrow scope, few readers as well as superficial media cognition and newspaper being considered as a kind of new knowledge only. The so-called new knowledge could not find solution to inner struggle and out threats. After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894, some progressive civil intellectuals established their own newspapers and began to participate in political discussions and enlighten the people. Together with patriotic intellectuals, the professional translators undertook large scale translation of foreign newspapers, which was welcomed by Chinese readers, journalists and editors at that time. Form officials to civilians, from new knowledge to new media, from newspaper translating to newspaper establishing, Western newspaper met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needs of China and produced the starting point for Chinese modern newspap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words: newspaper translation; official channel; civilian; new knowledge; new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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